2.罗坎式结构的解体和各色世界人的出现
2.罗坎式结构的解体和各色世界人的出现
半年以后,陪审团和罗坎的故事都没人再提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过去没有时间、没有远近,三十年的差距,半个地球的间隔,凡掉进过去的黑洞,都成了插在同一个黑花瓶里的干菊花。有心的时候看一眼,没心的时候忽略不计。所以,那天我在一棵大橡树底下碰见邵志州戴维邵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提被告和陪审团的事。
邵志州穿着实验室的长白褂子,捧着一盒大虾饭,坐在大树下的长椅子上正准备吃,树荫慷慨大方,小风呼呼,锯齿形的橡树叶子打打闹闹挤挤扎扎,在老邵的白褂子上凌乱游动。老邵头顶上的叶子、脚底下的树荫都是活的。老邵的脸也活了,比在法庭时展开很多,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他看见我路过,就赶快合上饭盒,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解嘲似的说:“又当单身汉啦,做点儿好的自己吃,不省了。”
于是,我也就停在树荫下,跟他聊了几句。也都是家常话。我问他老家邵坷庄在哪里,父母身体可好;他问我老家在哪里,有没有小孩,叫什么名字,上什么学之类。然后他说他要发起成立一个同乡会或者联谊会什么的。“一个人不成家,孤单。”老邵说,“找些老乡来喝一杯,做几个家乡菜,写几笔书法,叙叙乡情,唱一段黄梅戏。到时候,请你。”
我对“同乡会”之类不感兴趣。就和罗坎的那种来回吃酒席差不多。不过就是一大群走向世界却依然闲着无事干的老婆们,外加几个听老婆话的学者聚在一起互相抬举,凑热闹,都是因为在自家的金鱼缸里过习惯了。美国钱要挣,中国关系要结,样样割舍不下,于是就想着切一小块中国带到美国来过。要这样,不该叫“留学”,叫“建立殖民地”得了。为啥我们中国人走到一起就要扎圈子?一有圈子就难免有帮派亲疏、背后说坏话,烦不烦?而且,在美国,圈子里的人一闹,还没有一个“祠堂后”做仲裁,最后都是不欢而散。我对老邵说:“戴维,别以为我是你在法庭上看到的那个正经人儿,你要把我弄进你的同乡会,你就是自己把一粒老鼠屎扔进了自己的粥里。”老邵说:“哪能呢?不过是聊以自慰、自得其乐的事情,人总得活得有点儿情趣。”
他邵志州戴维邵还真有本事,一个月后,不仅建立了同乡会,召集着要过中秋节,还打电话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人,男的,这个人中秋之夜非要见我不可。老邵卖关子,就不告诉我这人是谁,叫我自己想。
我费劲想了一圈儿,实在想不出哪个旧情人能跟老邵沾上边。
中秋快到了,老邵热情洋溢,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来,要我说定到他家去聚会。还说他这是要谢我。
那样的聚会叫“罗坎模式的高级阶段”:厨房里,一群老婆围着小桌子包韭菜饺子,说着张家夫妻买了新房子,李家儿子赢了钢琴赛,王家岳母摔断了腿,赵家先生才找到新工作;客厅里,几个先生坐在沙发上谈癌症(老邵在癌症实验室嘛),谈升迁,谈中国变化真大,谈油价上涨,一个个都很爱国。若碰巧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来了,还会真不真假不假地说谁谁谁你该得诺贝尔化学奖。要是有人指出我来,说这里还有个不搞癌症的,会写诗,那下面一句就是:好呀,还有诺贝尔文学奖等着呢。这种鬼话,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把人羞愧至死。也就是我们中国人得个奖都目的明确:好做人上人。像我这种介于老婆和先生之间的文人,过日子凭兴趣,且没有宏伟目标,头上还插根草标:离异。在这样的聚会上只能手足无措,上下游走,东转转,西转转,在人家书架上抽本名人传记翻翻,又拿起人家儿子的电动玩具开动一回,等着主人叫:吃。
我干吗要去?不去。所有结圈子的事情我都不喜欢。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要结圈子,回老家去得了。我们罗坎式的圈子才叫抱得紧密,用得着到美国来?我对圈子里的人事帮不上忙,对圈子里的人也无所求。中秋之夜那个要见我的男人,可以给我买花呀,可以请我吃饭呀,跑人家家去干什么?还给人当一个筹码逼着我也去应酬罗坎茶馆里的赵钱孙李。见他的鬼去。这种鬼鬼祟祟的男人绝不可能是我的旧情人。除了两三个旧情人,我谁都不稀罕见。
于是,中秋之夜,我吃了三个鸡蛋,还拿了其中一个大的双黄蛋在儿子眼前晃了一晃,对儿子说:“你妈吃恐龙蛋。”儿子八岁,不太好骗了,斜了我一眼,平静地说:“那是弟弟妹妹蛋。”人家见过双黄蛋,认定一黄为弟弟,一黄为妹妹。家庭和睦,中秋团圆。只是门口汽车喇叭一响,儿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拿起他的恐龙机器人就跑,到小朋友家过周末去了,不跟我过什么中秋节。我把腿跷在矮桌子上,给女朋友打了两个电话,骂了几句经济贪污犯。过了一个随心所欲的中秋之夜。
到了晚上十点半,邵志州戴维邵突然来了。跟他一车来的还有那个对我情有独钟的鬼祟男人。那男人一冒头,天呀,那是我的前夫!
老邵真是送货上门。我好不容易退掉的,他给我贴上“中国制造:使用一次,百日有恩”的新品牌,送回来了。我叫道:“老邵,你到底要干什么?没人管你就不能活?我看你还真成了一族之长呢。”
老邵嬉笑着脸:“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人家从中国到美国来访问一趟,总共十天,还抽出一个晚上来看你,够情义啦。别怪我多事,我这也是情面;咱们是校友,就跟战友差不多。下面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两小时后,我来接人。”临走还没分没寸地加了一句,“大家往前看。”
我和我前夫离婚,离得是斯文扫地。他本来就是一张苦大仇深脸,老婆要跑要离婚,还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一边打一边说:“现在不打,以后就打不到了。临了也要叫你知道家规。”家规是什么,我在罗坎就见过:谁弱小就吃谁。挨他一顿打,我还能和他做朋友?跟他一起手拉手向前看?
现在,我前夫上前两步,没事人似的往我面前一站,嘴里说着:“乡亲乡亲,离家越远越亲。”我恨不得当时就变成母夜叉孙二娘,给他一叉子铲出去。
洋人离了婚能当朋友,因为双方平等,脸对脸说话,一方再厉害,也不能把另一方的自由拿了去霸占着不还。婚姻本来是契约关系,若闹到动手,就成了“家庭暴力”,法律在头上看着,陪审团给你做主。中国人就难做到了。我那结婚证就像卖身契,你要离,你就是没良心,害人虫,背信弃义,不懂妇道,坏了人家的名誉,断了人家的仕途。上上下下,一大圈亲戚朋友来劝你:三思而后行。弄得你吵架都不敢当人面,怕让双方父母、祖父母伤心,折了他们的寿。所以,凡我和前夫大吵大闹,都是在外地的大街上,没人认识。只有一次是在回罗坎时吵的。那次,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离开十八年后,罗坎不会有人再认识我了。结果还是被儿时那个发誓不回罗坎的小朋友罗清浏当街认了出来,让我大跌面子。
那次我们两人回罗坎村,是因为我前夫要寻找一个带职锻炼的点儿,下去一年,回来好官升一级。两家老人都劝我跟着去玩儿几天,来它个“旅行弥合”,只当出去玩儿一圈,便能统一观点,统一标准,统一价值观。没想到才走到清浏河边的“江湖”,还没见到那七个牌坊,我们就基础倒塌,登鼻子上脸地干了一场。起因是:我那个五短身材的前夫一挥手,从兜里掏出一张证件,在罗坎村鱼铺子上一晃,说:“看清楚了,我是上边来的!”卖鱼的汉子正在和旁边卖鸡蛋的女人打情骂俏,顿时转过脸来,从鱼篓里拎出一条大青鱼,递到我的鼻子底下,弯着腰,人矮了一截,龇着黄牙,笑成一盘向日葵:“活鱼,活鱼,刚抓上来的!”我转身就走,当时就给我前夫起了个外号:石壕吏。
我前夫那张唬人的招牌不过是张工作证。在到罗坎村的路上,他已经先后甩出来两次。不过是要带职下放,搞得像个钦差大臣。那天,我在前,他在后,在“江湖”上疾走。先是他要我说清楚,为啥骂他“石壕吏”,然后我们就停在街心,从“石壕吏”吵到“非离不可”。最后他手一伸说:“东西拿来!”他指的是那条戴在我脖子上的“狗链子”。我说:“我还你狗链子,你还我自由。”他说:“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子在深圳花了三千块钱买的,24K金!”
罗清浏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中走过来,把我拉到身后,说我是他妹妹,打老婆不能打到娘家来。“石壕吏”矛头一转,对罗清浏吼:“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石壕吏”的老家是朱家集,说起来是个比罗坎还小的村子。他心眼儿小,雄心大。心眼儿小表现在:自从跟他结婚以后,不但我的男朋友被他吓得不敢再来找我玩儿了,连我的女朋友也不敢来找我玩儿了。雄心大表现在:他不会平视说话,要么仰着头说奉承话,要么眼睛朝下教训人。这样他就总是处在向上爬的过程中。那天罗清浏戴着眼镜,两只眼睛一样大了,且穿着军装,不像罗坎村当地的农民,“石壕吏”一时不能决定该如何对待他,吼过之后就停住了。而我因为被小朋友在一种丑陋的状态下认出,很有点儿难为情。我们两个人的战争告停。
在罗坎的三天里,“石壕吏”对罗清浏一直戒备着。还说我到罗坎,原来就是要见这个男人。罗清浏当时刚结婚。后来,我们到罗家,罗清浏的母亲误把我当作罗清浏的新媳妇,“石壕吏”当堂就认定我七岁的时候和罗清浏有过一划子。
罗清浏的母亲在灶堂里煮了冰糖鸡蛋拿出来,叫我们吃吃吃。罗清浏告诉他妈:他媳妇有采访不能回来,而我是以前猪场先生家的丫头。他妈大为放松,一件又一件把身上穿的毛衣脱下来。脱了四件之后,手腕上露出一个大手表。罗坎村的人富裕要摆在脸上,这样没人敢欺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罗坎人富裕的象征是毛衣和手表,比七十年代空得一门城里亲戚实在多了。罗清浏他妈说,媳妇是个军官的女儿,不敢轻慢了人家,把家里的毛衣全都穿上了。就是穿这么多毛衣烧火,实在太热。
罗清浏他妈这句话里提到“军官”,使“石壕吏”改变了对罗清浏的看法。我说:“七岁的时候,我和罗清浏一起看过猪交配。”他居然还有了一点儿笑脸。我知道他是装笑,就跟罗坎村的妇女用毛衣来装门面一样,想当官的文人都会用谦和的笑脸来装门面。笑也可以有好几层,根据对方与他自己的相对位置决定给多给少。那回他像洒花粉一样洒了一点儿笑,并同意和我们一起去“祠堂后”猪场看看。
罗清浏他妈说:“你家猪场改成幼儿园了。娃娃们讨个灵气好考大学。”
把“祠堂后”变成幼儿园,是罗坎结构在新时代的重大变动。其意义比当年猪场参政还伟大。以前,大人下水田插秧,小孩子就在田埂上抓田鸡、玩儿泥巴,到天晚,小泥手牵着父母空了的水稻担子,迎着金盏花一样的落日走回家吃饭。清浏河一湾阳光,金币一样闪,今天流走了明天又流来,转来转去离不开家乡巴掌大的地方。现在,农民孩子也进幼儿园,罗坎人想着把孩子往土地之外送了。金盏花要长得像金元宝,金币要能看又能用。他们能如此抬举我们那个猪场,这在我意料之外。这是农民发财梦里的天真浪漫。不管怎么说,把孩子都送进猪场,这是“老家”对我幼年的一个肯定。我们猪场的传奇应该是能够流传下去了。
往猪场去的路上,过去的石板路还是光溜溜地泛着水色,两根青青的狗尾巴草在墙根儿上谦恭地弯着须子,有小狗从我们脚边哧溜穿过去,鸡屎味儿和糯米糕的清香同时从竹篱笆里冒出来,有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嗷嗷叫着在街口互相挥着拳头。罗坎的颜色、气味和声音都还在,只是不见有一大群邻居从各自的土门楼里冲出来拉架。碰巧这两个男人打到我身边来,我便一把揪住一个大汉的后衣领把他往后拖,嘴里叫道:“回家,回家。”罗清浏便把那第二个男人也往他自家推。“石壕吏”把手插进兜里,以拔手枪的姿势,去抽他那张王牌。
罗坎的两个男人并不恋战,似乎就等着有人出来推他们回家。没等“石壕吏”的武器出手,战事就以罗坎的传统方式结束了。两个男人各自站在自家的土门楼里喘着粗气说:“明天走着瞧。”一个坐在自家门洞里蒸梅花糕的老太太叹气道:“人都走光了,不归家了,拉架的人都没有了。”
等我真看到“祠堂后”改成的幼儿园,我又担心起罗坎判案子、断是非的事情,不知哪个机构司掌公平问题了。我把这个问题向罗清浏提出来。罗清浏在军校读书多年,因为要出国留学才回家道别,脑袋里想的全是世界上的大事,对罗坎的公平问题不怎么上心。倒是铁了心要在中国干的“石壕吏”说了话,他说:“现在市场经济了,又不要那么多平均分配,公平问题都可以用经济杠杆来解决。”
那时候,“经济杠杆”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我脑袋里想着的是一根金箍棒,金光闪闪,被尖嘴猴腮的“市场”拿在手里滴溜转,把罗坎农民甩出了土地的磁场,成了一片一片零星的小铁片,自由鸟一般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巡视,哪个枝头有金果子就落到哪里去。按照“石壕吏”的理论推下去:既是四海为家了,“村部”、“祠堂后”本来也就可以废了。谁家的猪要是再踩断人家的胳膊,撞掉人家的牙,放到“经济杠杆”上一称,赔他几个金果子就是了。用钱来计算是非,不像用礼数那么麻烦,单位为“元”,清清楚楚。这也挺好,若用礼数,是非对错都在前人的框子里定,反倒说不清今人的公平不公平,不老不死的只有“钱”。
旧时司掌罗坎“公正”问题的机构废了,但奇怪的是“业华祠堂”的香火却前所未有地旺盛,门匾上“孝悌出忠义”五个金字刚重新描过,发出威仪庄重的亮光。进进出出的老人儿童,个个敬香敬果,求祖宗保佑他们在外打工的亲人发财致富。罗清浏在路过罗家祠堂的时候有了一些感慨,他说:“等有了儿子要带回来拜拜,祖宗保佑起子孙来,想必比菩萨还卖力。”
我说:“你小时候说离开罗坎再也不回来了。”罗清浏就憨厚地笑:“这就要出国了,真不能回来了,想法倒变了。有些事儿身不由己。家总归是家。”在对罗坎村的态度上,我从来没有罗清浏那种“一去不复还”的偏见。他是土生土长,却没有我这个外来人家乡情结重,我永远喜欢绿油油的水稻田和白糯香甜的梅花糕。看到祠堂后幼儿园里,儿童蹦蹦跳跳,过的还是我小时候的好日子,我真有点儿后悔:要是嫁给罗清浏,也许能混到“罗业华”他老人家的恩荫之下,也生几个罗子罗孙。可惜我年幼无知,心大了一点儿,要找一个有文化且上进的,却不知道文人上进就是入仕求官,结果错嫁了“石壕吏”,明明学的是“流体力学”,整天想着的却是“平衡权力学”,我看着都累。
就在这时,“石壕吏”拍着罗清浏的肩,说:“你们罗坎和我江西老家朱家集是一种风格,像。我祖上是朱熹的后人。你们罗家能沾上罗吒吧,托塔李天王的后代。”
当然,我们都是北京猿人的后代。嫁给谁都是英雄的子孙。
从那次去罗坎到现在,又有十来年了,收集往事的黑花瓶里,又多了几枝干菊花。如今,前夫“石壕吏”新衣新裤跑到美国来看我,那是“朱买臣”来看“会稽愚妇”的架势。他已经爬上了做家长的位置,把多少年前老婆闹离婚丢失的面子挣回来了。他肚子鼓得像个小地球,红领带在紧绷绷的前胸垂下来,狗舌头一样拖在肚脐眼儿下。头发只剩三绺,风一吹,就飘到一边,又被他抓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头顶,恰好完成“欲盖弥彰”的任务。他向周围打量了一圈,递过来一张名片,说:“你这房子不错,在美国当个教授也算是够上中产阶级了吧。”我看了一眼他的名片,就知道他其实是说:你不就一所房子嘛,我这几年官职有了,学术地位也有了,钱也有了,进退自如,比你在美国社会地位高。
从前人给皇帝当官,得精通道德文章,不必“博导”。现在,现代化了,当个县级市的行政官,名片上还得写上“博导,流体力学”。我说:“没听说你读过博士呀。”他说,一九××年以前生的当“博导”不要博士学位。言下之意,你跑到美国白花六年时间才弄到一个博士,不如我在中国等着,日子一到,直接弄一个“博导”。用生日决定学术水平,这种标准很有中国特色。不知哪个官儿生在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定下了这条生死线。我忍不住要开玩笑,说:“原来你是赶上了‘黄金分割’。”
可惜跟“石壕吏”开不出玩笑来,他平时板着一张“衙门脸”,这辈子恐怕只玩儿过一次幽默。在儿子过四岁生日的那天,他从国内给儿子寄来一张生日卡,上面说:“你爸爸评上正研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石壕吏”从政多年,却从来没有和技术断钩,拿个正研究员再一心从政,脚跟硬,现在当官得有高学历,这是他多年的计划。他的幽默是想告诉我:计划实现了。可咱那四岁的儿子,正日夜热衷于恐龙,就像我当年热衷于肥猪一样痴迷,见了一个新物种,立刻就要归类。他摇摇摆摆走过来,举着生日卡,要我给他爸回信,问问“正研”是“翼龙”还是“毛鬼龙”。
两小时很长,我既想装成文明人,大度有礼,又觉得你把一个人看得那么透,还装什么装?那些“当街大吵”早就让我知道他和我骨子里都不是文明人,是毛贼。我是罗坎村养出来的,他是朱家集养出来的,我们其实门当户对,不同的是,他想做官,我想做人。他要像蔓子一样在一个三角架上爬,那叫“官架子”,搭在那里上千年。一个等级结一个瓜,为了当某个位置上的“瓜儿”,他得使劲往上爬,还得左扯右拉,跟其他的“上瓜”、“下瓜”、“平级瓜”拉扯好了,才能不掉下来。而我,作为一个“官瓜妻”也得站好自己的位置,要当一片硕实肥大的绿叶,托着这个瓜,供着这个瓜,替他吹牛,大声吆喝:“不甜不要钱。”还要别有用心地访问其他“瓜妻”,手里拿着东海鱼油、西海除皱霜。我曾经问过他:既然有经济杠杆了,你那么想当官干什么?他说:“有的人有钱,能办成事;我当官,没钱也能办成事。”这个回答很有一点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味道。要是我说:我是诗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我就只剩下一条路:挣断瓜葛,揭竿而起,战斗到离婚为止。这是一种选择:当傻瓜,还是当人?
现在,我们各得其所,本应无爱无恨,各走各的路,可我却又在心里狠狠地看不起他,而他却踌躇满志,要向我证明他的成功。当我们对面坐着的时候,我发现我那个收集往事的黑花瓶里,与他有关的好事儿就没插进来过一枝。就算谈恋爱时有过几枝好的,也都给我拔出来扔掉了。我们除了小孩子,没什么话可说。
“石壕吏”问:“儿子在干什么?人呢?”
“到小朋友家研究恐龙去了。”
“别净让他研究古代的东西,没用。他得走向未来。”
“用不着你操心,未来早有了。人家的儿子叫‘南光’。”
“南——光?”
南光是某本《儿童食物指南》的作者,那本书封面上有个胖脸娃娃,“南光”二字就写在胖脸娃娃头顶上。儿子早就指定那是他的儿子。我当时就肯定了。南光是我孙子。
“石壕吏”说:“我要和儿子谈谈话,叫他好好学习。”
我就拨了电话到儿子的小朋友家。儿子很文明,对他爸说:“您好。祝贺您又结婚了。”
“石壕吏”说:“你还学中文吗?”
“我妈说我太难教,她以后教南光算了。”
“别跟我提南光,谈别的。”“石壕吏”不耐烦咱们这个子虚乌有的孙子。
儿子就换了一个话题:“我妈说您的新太太像个汽油桶。”
这下,我暗暗叫苦,童言无忌。这话是我说的,我出于怨恨、蔑视和看笑话的丑恶心态说过这话。尖刻是我的毛病。“石壕吏’’皱着眉头:“嗯,她没有你妈漂亮,不过比你妈年轻。”
儿子又说:“那您要当心,不要生个儿子太丑。”
“还行,他才生下来,还看不出美丑。”
“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名字。”
“那就叫‘南2光2’吧。”
“什么?这是啥名字?”“石壕吏”对儿子叫道。
我笑,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儿子是聪明儿子,他脑袋里想什么,我当然知道。儿子喜欢《星球大战》里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脑袋半圆,银色和蓝色相间,叫“R2D2”。“南2光2”,翻译得好,既创新,又科幻。可惜“石壕吏”是朱家集出来的,不懂在我离家出走后,过去的家庭结构就解体了。儿子既不是罗坎人,也不是朱家集人,人家是“新世界人”,前关心恐龙,后关心宇宙,科学得很。他爸那套“学而优则仕”,换成“新世界人”的语言,不过是“找工作”。他爸折腾了半天要当“人上人”,在“新世界人”的时代是“职业歧视”。
“石壕吏”和儿子没话谈,挂了电话,抱怨了两句:儿子没大没小,一点儿规矩都不懂,真是跟谁像谁。意思是我把儿子带上了邪路,将来恐怕混不到他的水平。此后,我们这两个在闹离婚的过程中,把对方所有老底都骂遍了的旧人,就脸对脸,无话可说了。干等着那两小时过完,他走人。
后来,“石壕吏”想到了一个我们俩人都感兴趣的题目:罗坎。他说罗坎村没了,三年前被市里收去当民俗公园了。他邀功说:“罗坎民俗村的建设是我抓的。很有特点,你下次再回老家,就要买门票了。”
“那村里人呢?猪场改的‘祠堂后’幼儿园呢?”我问。没想到一个人的老家还能就这么没了。把一种生活方式存起来,展览给人看,是为了让它更值钱还是更不值钱?
“石壕吏”说:“从我们上次去过罗坎之后,没多久,罗坎村就样样都走了下坡路。村子越来越空,留不住人。到现在,只有那个沾了你家猪场风水的幼儿园还发达。青壮年一个个都进城打工去了。孩子留在罗坎,老年人在家给年轻人看孩子。”
看来“经济杠杆”还真是条金箍棒,一点儿都不含情脉脉,一直打到农民的老家去。“石壕吏”描述的是一种新的家庭结构,和我小时候见过的四堵白墙一家人,三顿饭一大家子围着一张桌子吃的罗坎家庭不一样了。罗坎的人不再像小铁屑一样被绿油油的水稻田吸引住了,工厂和城市是力量更大的磁场,把农民从土地中拉出去,嫁给社会工业化。七个牌坊撑了上千年的罗坎和我的小家庭一样,说解体就解体了。最后,连“老家”头上也贴上了商标,拿出来卖钱。真不知罗坎人东家的份子,西家的酒席,数不清的礼数和修身养性的情趣在离开土地之后,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石壕吏”开始对我提罗坎出去闯生活的人,谁最出息,谁最坏。报了几个名字我都不记得了。最出息的那位当了什么“罗总”,最没出息的当了“杀人犯”。“石壕吏”见我记不得这些人,就扳着指头算,算了半天,算出来“罗总”是罗清浏的表妹夫的堂兄,“杀人犯”是罗清浏堂姐夫的表侄。这关系一弄清楚,他问我:“这下你该记得了吧?”我说:“我记得罗清浏后脑勺上有块大疤,他叫我用黑蜡笔给他涂成黑色。我花了半小时才涂上去。”
“石壕吏”说:“你从小就喜欢男人头。”他话里带酸带刺,我立刻回击说:“可惜,挑多了,一头也没挑到。”我知道我很讨人嫌,不会让步。但“石壕吏”明显过了吵架的年龄,有了一些领导对待群众的风度,他只是说:“十几年前我们到罗坎,我干了什么坏事,你要叫我‘石壕吏’?要不是我坚持搞民俗村,你老家罗坎恐怕已经给房地产公司拍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石壕吏”,他干的那点儿事,最多也就是个拉大旗作虎皮,既谈不上腐败,又谈不上贪污,但我的容忍度从来比较狭隘。我说:“你拿了人民的权力,只要你不代表人民了,你就是腐败了。”
“石壕吏”说:“跟你说白了,我还真不贪。想当官做事,都得我这样活。这次抓民俗村,整下了罗坎的村长,那才叫‘石壕吏’。利用计划生育睡女人,利用修路卖土地,拿回扣。不像话。”
罗坎村长们在我记忆里都是老农民的形象,一时间怎么变成地主了?也许私欲就像性欲,在人本性里,一刺激就活。金箍棒不仅能打人,还能变成蝇子,钻人肚皮里去,把欲望都给发酵起来。“七个牌坊”和“农业学大寨”的时代,没这个发酵剂。农民是蜂巢里的一只工蜂,和家族不分家,蜂巢在,工蜂才能活。那时的人理解的“个人”,是家庭结构里的个人。每个个人所在的位置都是家庭结构里的位置。他们长得都很像,举止也相似。你放一个屁,我就知道你肚子里要拉什么屎。风调雨顺之时,这些大哥大姐、干爸干妈就喜欢在屋檐底下闹事骂街,屁大的一点儿事儿也能闹出帮派情仇来。其实,那是因为大家心里踏实。“家”是有的,怕什么?你爸的猪伤了人,你就得去给人割猪草。你做,给你一碗“精神饭”吃,叫你孝顺儿子;你不做,给你一扫帚“皮肉苦”,管着你灭了人欲。碰上为所欲为不听管的,还可以枪毙。大家异口同声,你只好为别人活。
突然,资本成了钻进茅草房的大象,挤倒了桌子,撞翻了凳子,进得来,出不去。罗坎的农民像被人捅了蜂巢的工蜂,漫天飞,自由了。过去对付“人欲”的家法不灵了,手一松,楼房跟着钱流出来,商品跟着钱流出来,农民跟着钱流走了。不会在财富的洪流里游泳的,成了最受欺负的一群,会在财富里游泳的,拿到财富也不知道要财富的目的,一碰就成为最容易腐败的一群。
话讲到这里的时候,老邵来接人了。“石壕吏”站起身,手放在肚皮上,说:“我们谈得很好。以后再谈。趁你俩都在,托你们一件小事:我有个领导,是个老总,最近把儿子送到美国来读书了。就在小戴的大学。能关照就关照一下,小孩子叫罗洋,会点儿武术。我叫他过两天来拜见你们?”
老邵说:“没问题,校友的嘱托嘛。”
我说:“我不管,老邵愿意老邵管。”
“石壕吏”说:“这个罗老总就是刚才跟你说到的罗坎出的能人,和你的朋友罗清浏沾亲。这罗洋就是罗总的儿子。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罗清浏的面子上,他的小表侄子你总该关照一下吧?”我说:“幸亏我没嫁给罗清浏,嫁一个就等于嫁了一县城。我好不容易才和你们朱家集离清了,这又冒出一县城。”
“石壕吏”并不放弃:“这样说吧,那小罗洋还是你的校友,人家也上过几天猪场幼儿园。”
到这时,我完全明白了“石壕吏”今晚专门来看我的目的。离了婚,还指望我继续给他当绿叶子。又扯出我的罗坎旧情,又给我找了个校友,又当着老邵的面说,就是让我不好拒绝。说起来不就是关照一个孩子吗?其实,是他大蜘蛛吐网,离了婚也让你逃不脱。他对你好必是有目的。我说:“你还是‘石壕吏’的风格呀,‘领导’就是你的爹娘。”
几天后,罗洋来访。这个罗洋人高马大,穿了一身全棉的衣裤,耳朵上戴着耳塞,手里拿着MP3。属于罗坎式结构解体过程中长大的新一代,在我们猪场幼儿园上到大班,被父母接进城。现在又到了美国,从衣着看,也像个新世界人。说起话来有一点儿罗坎口音,可以叫做有罗坎特色的世界人吧。他一来,也自称和我是“校友”。我问他还记得多少“祠堂后”,他说记得墙上写的口号是:“计划生育,科学育人”。这个口号让我感到亲切,和咱那“科学养猪好”是亲戚。
罗洋给我带了一条围巾做见面礼,还送了我儿子一支笔。我也没拿那围巾当回事,天冷了就随便扯来一戴。结果在校园里碰见一个越南籍的女秘书,她捏着我的围巾角赞不绝口,说,你有这么好的围巾呀!又说了一个什么名牌。我还没有介意。直到她说,这条围巾要五百美元,我才惊得一跳。我全身上下的衣裤皮鞋加起来也不值五十美元。我收了学生的贿!这样贵重的礼物是什么?明显是具有目的性的财富以社交的方式跑到我脖子上来,把我圈住。罗坎式的显富,在十多年后变成了不显山不露水了。钱来得不声不响,花得也不声不响。当年罗清浏他妈穿在身上的四件毛衣,大概件件都是儿子、老伴给她挣来的;而这条不声不响绕到我脖子上来的围巾,却魔鬼一般狡猾,来处可疑,去处险恶。罗坎农民的小家子气在资本面前像冰山一样化了。
我回到家,到儿子房间找到罗洋给的那支笔。第二天,又拿去给越南籍的女秘书看,人家一看,就说这是什么名牌金笔。怎么能给八岁小孩子玩儿?给医生律师用还差不多。我说,别说什么牌子,我也不懂,就说值多少钱吧。女秘书说,两百美元。
我到了办公室,立刻打电话叫罗洋来。罗洋来了。我把围巾和笔退还给他,说:“在这里,教授收学生的礼物,止于几块巧克力。这围巾你留着将来送你的女朋友,笔自己用。”罗洋说,这是他父母的意思。别的也没说什么就把围巾和笔收回去了。
过了几天,我看见那条围巾戴在一个中国女学生脖子上了。只当罗洋这么快就找到女朋友了,一问,才知道那女孩并不是罗洋的女朋友,不过是罗洋在请几个中国留学生吃饭时,随手挂在她脖子上的。人家罗洋拿五百美元不当回事。送条五百美元的围巾还真不算行贿。
罗洋很会交朋友,动不动就请客。只要和罗洋吃饭,都是他付账。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时常跟罗洋一起下馆子,吃起来热热闹闹,学校附近的餐馆里时常能看见他们高高兴兴地进进出出。到付账的时候,谁也争不过罗洋。据说后来大家也不跟他争了,把“去餐馆”换了说法,叫“陪罗洋”。不是这个陪,就是那个陪,罗洋肯花钱,身边总有几个哥们儿姐们儿陪着。虽然去国离家,人家顿顿都吃家庭餐。罗洋有时候也请我,被我拒绝后,他就教育我说,为啥“吃”在中国那么重要?一吃就成了一家人。
有一天,我看见罗洋在校园路中央吻一个女孩子,长吻不止。美国学生不好意思看,绕开他们走,忍着笑。美国学生也拥抱接吻,但在公开场合,没人把事儿做得如此夸张。我路过的时候,在他们旁边站了两分钟,罗洋也没有发现。这让我想起我们罗坎那几个对着公路的公共茅房,从罗家一代代喜爱异性的传统方式看,罗清浏老爸捏人家媳妇大腿的事儿,也应该是有的。
罗洋吻的那个女孩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只在路上吻了一次,后来就算了。他身边又换了几个中国男人跟着,也不像是学生,走在路上一排,高声说笑,迎面若有美国人过来,不管长幼都不让道。有一次被我在路上看见,问起来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罗洋说:“中国人现在有钱了,给洋人让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说:“让道不过是一种文明,用不着联系到国际关系。谁腰粗,谁就要吃小的,这是罗坎的坏家规。”他却说:“大的吃小的是全世界的家规。商场、官场都是这样。”我说:“你找出一千个邪恶的例子,也不能证明邪恶是对的。难道你喜欢生活在那样一个吃来吃去的残酷社会?”他就笑,说:“我不过是在给中国人争口气。”
快到期末的时候,布朗教授拿了一篇罗洋写的论文来了,神情紧张地说:“你看看要不要报警?”
那篇论文的题目叫“灵魂的食物”,这是布朗教授给的题目。按他的期望,学生应该讨论精神生活的形而上追求,因为人有理性,不是动物,幸福感不光是身体感受,更是精神感受,光有物质食物还不能给人真正的幸福感。
罗洋英文很不好,书大概也没读,因为题目里有“食物”二字,文章开头就列了几个中国菜,每一道菜名都惊世骇俗,一道叫“陈先生的皮烧鸡儿子”,一道叫“操他娘的生姜爆烤龙虾”,还有一道叫“丈夫和妻子的肺切成片”。我脑袋使劲一转,能把那第一道和第三道还原了:“陈皮烧子鸡”和“夫妻肺片”。那个“操他娘的生姜”是什么,猜不出来。
文章再往下看,大概懂了罗洋的意思:他在谈如何识别人。他请几个中国学生吃了这么一些好菜,学生们吃的时候互称“大哥”、“小妹”,关系亲密,但他还不能相信他们。如果他需要做铤而走险的事,得靠忠心耿耿的铁哥们儿。他花钱结识了两个福州偷渡来的黑工,这些人抱团讲情义。他帮助这两个哥们儿各还了蛇头一千美元的偷渡费,这两个哥们儿就跟他铁成一家人,为他杀人都肯。有钱就可以买来灵魂的食物——义气。
这文章狗屁不通,看起来却是满篇杀气腾腾。文章结尾处,布朗教授用红笔给了个大大的“F”。我对布朗教授说:“报警就不必了,主要问题是英语不好,没懂你题目的意思。”第二天,布朗教授就把他办公室的三个窗户都用黑窗帘给挡上了。他说:“我给了那个危险分子‘F’,谁知道哪天就会有一颗子弹飞进来,把我和我老婆的肺炸成碎片。”
我再次碰见罗洋的时候,见他依然大大咧咧,并不为一个“F”烦恼。据他说,他数学尚好,得到了“C”。我问他“操他娘的生姜”是什么东西,他说:“干姜嘛。”这样的英语也能来留学,实在让我怀疑他是找人代考的托福。
快到年终的时候,老邵急急忙忙跑来找我商量事。邵志州戴维邵着急地说:“我遇到麻烦了。罗洋是你前夫介绍来的,我只好找你商量。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原来,老邵手上有四万块钱,是他的癌症实验室让他去买白老鼠的。因为实验室里存着的老鼠还很多,新老鼠来了没处放,还要人喂养,所以老邵就没有立刻去买。那天跟罗洋谈起买宠物养,罗洋说他要买两条银鳗养。老邵就说,你要在动物实验室里待着,就什么宠物也不想养了。就提到了手上有四万美元,能拖一天是一天,不想早把老鼠买进来,多事。罗洋就说:“钱停在手上是死的,还不如投出去,转一圈,生出一点儿新钱来,然后再买老鼠。”老邵揉揉罗洋的头,说:“你这小子心眼儿活。不过这事儿在美国做不得。犯法的。”罗洋说:“我找我爸手下的人,让你的钱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还牵一群子孙。这多好。两个月工夫就能做一笔。”
罗洋说的那些人,做棺材生意。老邵算算实验室里的老鼠再用四五个月都没问题,心就有点儿动了。他也不是贪污。实验室的钱他一分也不会拿。等到需要老鼠的时候,有四万块钱买就行了。于是就同意了。他把手中掌管的四万块钱都投到国内去做棺材生意了。
结果,钱一出去,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回,等得老邵提心吊胆。看着实验室的老鼠一天天少下去,老板已经问过两次,新买的老鼠什么时候进来。那批棺材死了一样,还没踪影。老邵着急了,找了罗洋好几次,要他催他爸手下的那些棺材商,又担心那些人把他的钱贪污了。罗洋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不就四万美元吗?到时候,钱不回来,从我银行账号里先拨一笔还你,让你去买老鼠。”
老邵不知道罗洋有多少钱,四万!他买房子头一笔定金也就才两万。他一年吃喝付税养儿子也就只能存个五千块。他说:“你罗洋二十刚到的小家伙,哪来这么多钱?”罗洋说:“关系就是钱。愿意为我舍命的人都有,别说四万块钱了。”老邵这才把心放下来一点儿。罗洋父母有钱有关系。
眼看五个月了,钱还没回来。做棺材的人说木材出了一点儿问题,国内禁止伐木,管得厉害,看样子生意不好做。老邵已经不再想发财了,只想老鼠能接上。罗洋答应立刻给他四万块钱,先替他国内的朋友把本钱退给他。老邵连滚带爬把老鼠订了,就等着罗洋的钱,却不想罗洋出了事。
事,说来本来也不是大事,罗洋借给一个中国留学生几百块钱,学生从国内带进了一旅行袋“小尿人”,头上热水一浇,小人屁股一撅就撒尿。这个学生拿了这些小尿人到小学门口去卖,五块钱一个。结果因为没有营业执照,受到了学校的起诉,被法庭传唤出庭。这个同学来找罗洋想办法,罗洋说:“就这点儿小事?到时候我陪你去。我倒要看看美国法庭胆敢欺负中国人。”
去法庭的日子到了,罗洋和这个同学按时去了。这样的小民事法庭,也就一个法官一个书记,没有人旁听。他俩在过道里排队,等着。先看美国老百姓进去,出来,并没有什么胆怯的样子。头一伸,看见里面坐的法官也没穿黑袍子,也没高高坐在审判台上,红红的脸膛,就跟老农民一样。等了半小时,两人半点儿惧怕也没有了。等轮到叫他们的案子了,两人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隔着一张办公桌,在法官对面坐下。罗洋一句话不讲,拿出一个信封,沉着镇静地往法官面前一放。法官问:“这是什么?”那个中国学生也不知道。罗洋两只胳膊自信地抱在胸前,微笑着不说话。法官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三千块钱,顿时像碰到火一样跳起来,当场把两个人逮捕。他们犯了“行贿罪”。罗洋还算义气,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了,没把那个留学生扯进去。一个人下了狱。
罗洋一去不复还,老邵急得上蹿下跳。他才买了房子,手上的现钱不足一万。要是老鼠不能按时接上,他要丢了工作,房子贷款就付不起了。他骂罗洋笨蛋,三千美元就想行贿法官,昏了头了。
这样的事,老邵跟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说:“老邵,你活得没有原则,还要再次以身试法呀?为了那么一点儿小利,就让一个半大的纨绔子弟指挥着转。这事是你自己的责任。”老邵唉声叹气,骂我那个前夫害人,介绍了这么一个“青红帮”到这里来,小小的年纪,学了这么一套世故,不把美国变成中国式的“江湖”不甘心。他提到“江湖”,我就又扯到罗坎,我说我们罗坎的“江湖”就是一个扩大的罗坎,来来往往的生意人都找着当地人拉关系、结干亲,结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也要建成血缘关系的大家族。罗洋这小子定是从小跟着他父母在江湖上闯荡,名利场上那一套游戏规则见多了,一来美国就要拉你做他的干爹。
好在罗洋还有江湖义气,那天去法院之前,给老邵把支票寄出来了。老邵第三天收到了支票,大大松了一口气,在最后一分钟把老鼠给运回来了。又过了一个月,老邵的棺材投资赚的利钱也回来了。这下,他想起罗洋,人家小伙子没骗他,家里还真有人。
罗洋以“行贿罪”被捕后,他的房东按他填的紧急联系人来找我。一是房租问题,二是电话费,三是他的宠物得有人喂。我到罗洋的住处去了,屋里堆的都是他在网上买来的各种新玩意儿。电脑还开着,屏幕上开着几个网上购物的窗口。有一本课本压在还没开封的照相机盒子底下。一张电话账单上就打了一千多美元的长途电话。客厅里一个奇大无比的鱼缸,里面养了两条银鳗,买银鳗的收据随便和那篇布朗教授给了“F”的论文堆在一起,两条银鳗三千块,正好是收买法官的钱。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出来留学干什么。
我把两条银鳗给他带回家养,其他的交给老邵处理。儿子看到银鳗,说:“放了。”这个新世界人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老邵虽然按时把老鼠买回来了,但是,到年底,老板找他谈话:他支出老鼠钱近半年,老鼠才进实验室。半年,两批老鼠都养大了。他明显是挪用了公款。老邵被解雇,还得交出所有用公款赚的黑钱。老邵还是被罗洋坑了。
老邵决定卖房子那天,他儿子打电话来,说:“我为您的错误遗憾,但我还是很同情您的不幸。”几个字,说得老邵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