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走到哪儿也走不出罗坎

作者:袁劲梅 字数:17986 阅读:13 更新时间:2016/07/02

3.走到哪儿也走不出罗坎

我以为罗洋的父母会花大钱找律师,替罗洋想办法,或把他弄回国。但学校通知他父母的信一去无回音。我打电话给“石壕吏”,才知道“罗老总”被政府“双规”了,再有钱也不得挪用。不过人家留了话儿:“罗洋无论如何不能回来。”不知“石壕吏”是如何在这些人事变更中走平衡的,他反倒升了。可怜的是罗洋,无人管无人问了。罪证确凿,赖都赖不掉。若是等他从监狱出来,怕是学生身份就没了,就得回国。
  我去探了他一次,给他带了一些吃的用的。罗家沦落到“抄检大观园”的田地,“石壕吏”却能升官,我还不知道我那个前夫是不是又该换个新外号,叫“贾雨村”了。说不定,他袖子里就藏了一张护官符。他那么巴巴地跑来,要我照看他领导的儿子,如今他那亲如爹娘的领导犯了案子,他却没事人一个。交到我手上的这个宝贝罗洋就像他一口气吹出去的肥皂泡,在哪里爆炸都与他无关了。这倒让我有点儿内疚起来,觉得罗洋来了以后,我也从没把他当个正经学生待,若早点儿告诉他,在美国的自由不包括违法行为,也许他也不会去行贿法官。现在,他在异国他乡,几乎成了孤儿,钱恐怕也不会再源源不断地来了。他能不自杀,就算是个英雄了。
  在探监房里,罗洋第一句话就是问那几个跟他一起吃过饭的同学,要我千万阻止他们来看他。他丢不起这个面子。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不过是想试试美国的官员贪不贪。
  那天探视,我对罗洋说,贪心的人到哪儿都会有。就像排队时总有人要加塞儿。如果一个人加塞儿,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可以加塞儿,要是人人都加塞儿,队就没了。没队,这样的社会就只能是谁劲大谁有饭吃。一个没有公正的社会,谁住在里面也不舒服。所以,就算有人会不排队,社会的大多数也要保持个队形。有个队形,并不是平等,人人舒服,想不排队的人就不舒服,但没了队形是人人不舒服。布朗教授跟你们讨论“灵魂的食物”,那些“食物”就是灵魂保持队形的定力。
  罗洋瞪着眼睛不说话。“灵魂”本身对他可能就是一个陌生的题目,他那篇宝贝论文里,谈到的最高境界不过是哥们儿义气。可“情义”和“正义”是两回事儿。中国儒家的伦理纲常是过去社会的队形,它让社会有一种秩序。只不过,那个秩序说:谁是家长,谁可以不排队。这种秩序本身就给腐败留下了许多可能性。
  探监回来,我到布朗教授家去参加晚会,布朗教授的《存在的形而上结构》出版了。他一时高兴,请了系里好几个同事到他家去喝酒。在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他办公室三面窗户上的黑窗帘可以拿掉了,那个“切人心肺”、“强奸生姜”的浑球儿已经因为行贿罪下狱了。
  没想到,第二天布朗教授自己跑去探了监。他说,他给罗洋“F”,不能就这么白给了,罗洋得知道为啥得“F”。他在监狱里跟罗洋谈了“存在的形而上结构”。罗洋很有礼貌,听了半小时,没有睡觉。然后说了自己的看法:“我在中国听老师说过‘仓廪实而知礼义’。我觉得吃饱喝足之后才能管灵魂的温饱。”布朗教授说:“不行,灵魂的温饱随时都要管,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再管,灵魂就已经被邪恶腐蚀了。”罗洋说:“我现在最想吃的是红烧猪大肠。”布朗教授说:“能让灵魂安心的最高境界是‘正义’,猪大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罗洋他爸妈给他转出来多少黑钱,只知道,他最后听了他父母的话,不择手段留下来。这个罗洋,那么一个捍卫中国的人,说变,变了个底朝天。看样子猪大肠是喂不到灵魂里去的。
  
  老邵丢了工作,卖了房子,在伊列城附近的一个小镇畜牧场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因为他要走,他创办的那个同乡会就召集着要给他开送别会。毕竟老邵为人热情,喜欢管人闲事,人缘挺好,卷到棺材生意里,怎么着和我前夫还有点儿关系,想起老邵的不走运,我也觉得不安,所以,我去了老邵的送别会。老邵的房子几天后就正式签字过户,老邵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周围是包装好了的家什。大大小小的纸盒子,堆得比人高,只等着搬家公司来搬。墙上还有几幅字画没拿下来,那都是老邵自己的作品,有日出,有日落,有老鼠在转轮上跑,还有小夫人侧面向着空明的池塘。老邵说:“谁要谁就拿去做个纪念。都是业余创作,情趣所至,情趣没了,都是废纸,看了心烦。”
  老邵情绪一直不高,去送行的人就故意说些好笑的事让他乐,或说些比他更倒霉的人,让他心理平衡,还有人故意抱怨自己的美国老板不讲人情,早就想辞掉工作不干了,让老邵可以惺惺惜惺惺。这时候,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好处就看出来了。慢慢地,老邵就感觉好一些了,这是美国,哪儿都不是家乡,飘到哪儿都一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老邵脸上也有了笑,招呼大家吃这吃那。他儿子又在中途突然拎着一只老邵最爱吃的“明炉烤鸭”来了,这一下,送别会成了团圆会。老邵没有什么放不开的,喝酒吃饭管闲事,还和过去一样活。老邵逢人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儿子今年就考上了爱荷华大学啦,有奖学金。”
  老邵管闲事的习惯一恢复,立刻就给我找事来了。他说,“石壕吏”为了罗洋和棺材一事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道歉。他还说,“石壕吏”每次都很关心我,说他同意我找到合适的再嫁。我说:“老邵,你要再婚就再婚,谁也管不到我的事。”老邵就笑:“我们共同努力,共同努力。我记住欠你一个大人情。”
  老邵没明说他欠我什么人情,我知道他是指陪审团判案的事。他这样说,倒让我觉得不安,好像我在陪审团不是为了什么“公正”,而是为了“回报”。我说:“老邵,你还是断了你那邵坷庄情结的好。你不欠我什么大人情。”
  老邵就是老邵,他的固执和坚持不可抗拒。人家到了乡下牧场,在百无聊赖的长日子中,根据“石壕吏”提示的人名,居然从网上,把罗清浏给我挖出来了。“石壕吏”说,罗清浏是我的旧情人。
  我知道“石壕吏”的心思,他是怕我再嫁一个洋人,把他儿子异化了,只会爱猫爱狗不会做人上人,丢了他中国男人的脸面。老邵的热心我就不能理解了。好像他非得把个男人像还礼一样送到我跟前,心里才能摆平。这种做法就像他不停地提醒我去检查有没有得乳腺癌一样奇怪。我说:“老邵,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好不好?”老邵就说:“我拿你当妹妹。”
  所有的中国女人都可以当中国男人的妹妹。妹妹的意思就是“酸葡萄”——暂时吃不到的“准情人”。不过你也别想跑,先把你的家庭所属表明了。我们没有亲戚不能活,朋友同事还不够,一定要上升到骨肉关系才安心;要不就直接是情人,也要到肉体为止。我们生命的意义非常实在,就在这吃吃喝喝几十年。罗清浏不也说过我是他妹妹?最亲密牢靠的人际关系都要落实到家庭关系上,这才好办事。
  等老邵的魔术生效,罗清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目的明确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罗清浏的头发还很旺盛,肚子也不像地球。模样谈不上好看,跟他爸当年打他的那个年纪差不多。穿了一件“破落衫”,胸前有一个骑马小人在打马球。我知道那是名牌,科技人士的休闲服。眼镜没了,换成隐形的,两只眼睛又一只大一只小了。四十多岁的人,站在那里还算精神。他说还有一个月就要回国“海归”了。
  从二十过到四十多,罗清浏过了一圈,也离了婚。也离得个斯文扫地。像他那样的出身,本来就不该找个军官家的女儿。人家看上他,还不是就拿他当个“勤务员”?罗清浏决定“海归”,说出口的理由是:想干点儿实事。他先说大话:“想起来在罗坎砍柴交学费的日子,就像昨天。没有‘祠堂后’的猪场,我恐怕都不可能知道什么叫‘科学’。现在真成科学家了,总要找个用武之地回报一下父老乡亲。”说着说着,就又把他另一个说不出口的回国原因也说出来了:他那离了婚的媳妇不是好惹的。
  罗清浏出国前,在一个军用水港研究所工作,那时年轻,又娶了首长的女儿,前途很是看好,早早地就参与了一个大水工工程的主要设计,飞快成了最年轻的副总工程师。正干得好好的,他老婆偏偏又要他搞出国。他老婆说:“你指望你还真能呢,没我爸妈的关系,你能这么快当到副总工程师?”硬让他从部队退出来,留学。罗清浏不想退出已经上马的工程,觉得能接这么一个大工程,是在建造纪念碑。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这么一次机会。他老婆说:“你犯傻,你自己没有背景,等我爸一离休,我们怎么办?出国,好就不回来,不好还可以回来。是步活棋。”
  最后罗清浏还是听了老婆的。出国折腾了十多年,依然搞水工工程,可在美国几乎没有什么大水工工程可做,因为环境问题,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建的水坝什么的有不少还要拆了。罗清浏一直在大学实验室里搞理论,钱不多。钱不多就要吵架。美国并不像他老婆想象的那样适合每个人。最让他老婆不能适应的是:大家都要排队,是官是民都一样。他老婆喜欢不排队,总指望打个电话,什么都干成了。他老婆还不喜欢银行,喜欢现金,所有的钱都装在一个从国内带来的军用帆布书包里。走到哪儿背到哪儿,最多的时候能背到三万美元。罗清浏叫她放进银行,说背在身上太危险。他老婆说,那银行倒闭了不更危险?他老婆还有“藏金癖”,把好好的金项链、金戒指、玉手镯都藏在抽水马桶底下,时间一长,都沾上一些臭气,还要拿出来晒。罗清浏不明白,那些玩意儿是戴的,都放在马桶底下晦气不晦气?后来,罗清浏发现,他老婆的“背钱癖”、“藏金癖”,其实是一种乡人进城的不安全感。到了美国,没有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关系网可依靠了,人就像吐不出丝的蜘蛛,不知挂在哪儿活了。加上语言不通,丈夫不硬,只有碰到那一帆布包现金,看到马桶底下的黄金,才能有一种“不怕了”的感觉。
  有时候,罗清浏听他老婆和别人谈话,一开口就是:“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的爸爸是某某某,他的妈妈是某某某的小姨,都是我爸的老战友。”罗清浏就觉得可笑,说:“像你这样有背景的人,当初为啥比我还想出国?”他老婆就骂他没本事,官当不了,钱也挣不多。罗清浏就说:“到了美国,我们是白丁一个,只能脚踏实地干。没有钱从天上掉下来。不过,你包里背的每个小钱都是我自己挣的,用起来不会担惊受怕。”
  罗清浏这样说的时候,似乎很堂堂正正,比年轻时当那个“副总工程师”还要心安理得。他老婆气得跳,说:“还有我挣的,我国内记者的身份丢了,到这儿来陪你,给你养小孩当老妈子,你不给工钱?”吵着还能动手,抓到什么都扔过去。开始,罗清浏也认了,忍气吞声地当他老婆的最后一块殖民地。再后来,国内他老婆以前的一帮部队姐妹都富起来了,这倒使他老婆以前算计的那盘活棋不活了。父亲离休,权力没了,自己混得还不如国内的姐们儿,连回国都不好意思。于是越发心理不能平衡,无端就能吵一架。
  最后,他老婆认定:罗清浏是扶不上墙的狗屎,她得永远省钱、省钱、再省钱。于是,她一个星期只发五块钱零花钱给罗清浏用,跟发给他们儿子的钱一样多。罗清浏气起来,骂他老婆:“你拒绝跟我回罗坎,不准我提你我父母是农民,你我祖辈都是农民,可你算什么军官子女,地道一个罗坎村的吝啬农妇。我们罗坎最邪的媳妇都赶不上你。”为这句话,罗清浏挨了他老婆一个耳光。这一巴掌打出了罗清浏的倔劲。罗坎的女人闹得再狠,也就是跑到“村部”喝农药,没多少敢打男人的。在国内时,他老婆家地位比他高,可在这里,谁认识谁?于是,罗清浏正式提出离婚。
  在罗清浏闹离婚的过程中,他老婆跑到罗清浏的实验室里,用狗屁不通的英语向每个教授、实验员控诉;那天碰巧没来上班的人,她也都打了电话到人家去;电话不通的,她也写了条子去。说罗清浏利用了她家庭背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等她父母一离休,没了以前的权势,罗清浏就虐待她和孩子,等等。
  罗清浏的同事们倒还好,并不因此另眼看待罗清浏,都说他媳妇有精神抑郁症,叫罗清浏赶快带她看医生。丈夫虐待你,到法院去起诉呀,跑到“水流水速实验室”来告,算啥事儿?跟这个抱怨,跟那个抱怨,说丈夫要害她,这不是典型的精神抑郁症是什么?至少也得算个严重更年期变态。只是罗清浏觉得自己已经给弄得名声扫地,单位不能再待了。跟他要好的同事劝他别走,说,我们雇的是你,谁会介意你那精神抑郁症的前妻说你的话。但是罗清浏还是中国人,面子拿不下,又担心将来会影响晋升,等等。所以决定“海归”。
  
  现在,我是单身,罗清浏也是单身,从小一块儿看猪交配的朋友,见了面什么都说,也没什么需要了解的。罗清浏说:“你要同意,我就考虑不回国。”但是,我却不能肯定我与他是一种什么感情。这么多年,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他一来,我们就像小时候还坐在柴堆上聊天一样,这中间的时间,没让那种儿童时代的关系发展。突然叫我“同意”,还牵连到人家干事业的雄心,这个我不能决定。更重要的是,我同意也没用,还得我家那个“小油瓶”同意才行。再说,我一个“同意”就把爱情定了,那谈恋爱还有什么意思?不就跟做“选择对错题”一样?所以,我说:“不行。你还是按计划回国。我再去看你。”
  我虽然说了“不行”,但罗清浏就像我说了“行”一样,第二天就在我的屋子前种花剪草。买的花全是一串红,矮枝上拖着一个一个小红嘴。罗清浏说:“一个红嘴一个吻。不吻情人就吻妹妹。”这话儿说出口,脆生生的,像罗坎“江湖”上卖的洋花萝卜。
  接着,罗清浏又以一个父辈的身份开始管我儿子,说人家裤脚拖到地,裤腿太肥,走路不像士兵。我儿子说:“我为什么要像士兵?我不是你,不是你儿子,我不要像士兵。我是我自己,我想像迈克尔•乔丹,像大鲨鱼和科比。”罗清浏说:“你个子这么矮,打不了篮球。做选择要实际。要不然长大找不到工作。”
  罗清浏教育孩子的方式和“石壕吏”没大区别。这不就是“石壕吏”要帮我找男朋友的原因吗?我赶快把儿子打发出去玩儿,免得罗清浏再说下去,伤了孩子的自信心和想象力。我只要儿子健康、快乐、博爱。十岁不到就要他想“找工作”,我要他当童工呀?
  
  罗清浏在我家住了三天走了,我家的“小油瓶”对他的态度很暧昧。所以到他走,我和他的关系依然保持在坐在柴堆上聊天的水平。可是等他走了一阵子之后,老邵打电话来,用长兄一样的口气问我:“我对你的苦心开花结果没有?”这时,我才觉得也挺想罗清浏的。毕竟知根知底,年纪相当,是同一代人呀。
  之后,老邵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谈些结婚恋爱的事,明着是问我和罗清浏的进展,实则是想告诉我他自己的什么故事。后来,终于说白了:他想追他们牧场里的一个洋女孩儿,问我怎么看。我说:“好呀,你长得是典型的中国人模样,洋人要喜欢中国人,一定喜欢你这种模样的。”老邵很受鼓舞,就放开手来追了,还同时鼓励我:“爱情不是想,是行动。给罗清浏打电话写情书呀!”
  老邵看中的是一个从伊列湖边来的美女季妮。从他寄给我的照片看,季妮的漂亮是那种简单的漂亮。眼睛蓝,蓝得像眼睛;鼻子直,直得像鼻子;嘴巴红,红得像嘴巴;头发长,长得像头发。漂亮还需要什么?有季妮的简单就什么都有了。季妮对老邵一笑,老邵就中了邪,从此,鞍前马后跟着季妮。老邵情趣一恢复,立刻就不是等闲之辈了。他老邵戴维邵除了会养老鼠,还会画画,会拉胡琴,艺术修养是有的。老邵对我说:“刚到牧场,看见那些奶牛,都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模样。有了季妮后,就是想起从前实验室里的老鼠,也个个都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在这样丰富的想象力的刺激下,老邵的艺术才能像白馒头一样发起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有时拿一把胡琴坐在草原上,一遍又一遍地拉“梁祝化蝶”;有时又支起画架子,涂上一片黄灿灿的小向日葵,远方还用银色涂一条亮闪闪的小河,流到跟前,有三五根长穗子芦苇突然竖起,穗子弯弯,细长的茸毛烟雾一样飘在画面中央。老邵在画上题了诗:“原来生活在这里”。
  老邵给季妮画像,画了正面画侧面。直着腰,弯着腰,抬胳膊举腿,张张都是只有灵气没有细节。画虽不专业,还有两张嘴巴画得太尖,有老鼠精的神态,但老邵用的是国画人物的勾勒手法,把季妮浑身上下的灵气都画在抱朴未璞之中了。老邵要就要的是她那种乡间少女的清纯,季妮是农民的女儿。老邵先用画儿抓住了季妮的精气神,接着就开始抓季妮的心。老邵本来就是热心人,会说甜话。甜话没说几句,季妮就化了,也不扭扭捏捏,一口就答应当老邵的“小甜心”。
  老邵非常得意,告诉我:“和洋人恋爱就是简单,我现在是开头顺利,信心十足。”又催我,“你也赶快行动。好男人不多。”
  于是,就在老邵决定和季妮一同回乡下见季妮父母的时候,我也决定,一放暑假,把儿子送到夏令营,回国内去追罗清浏。
  
  到了淮南老家,开了车来接我的是罗清浏和“石壕吏”两个男人。一上车,我就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不平等,罗清浏说:“朱局长,您别动,小戴的行李我一个人拿。”然后,“石壕吏”请客,给我接风。我们开到一条河边,进了一家白墙黑瓦的淮南酒店,请了一大桌人,一圈问下来,没一个我认识,也没一个是罗坎人,但也都是从什么“集”、什么“洼”、什么“村”、什么“县”来到城里的精英分子,个个都是领导。大家在排座位上万分客气地谦让了十分钟,最后,“石壕吏”坐了上座。那些人说:朱局长是在座干得最好的,再升就要往省里调了。“石壕吏”嘿嘿笑,踌躇满志地说:“我告诉你们,最好过的日子是有领导告诉你路怎么走,上面有人指方向,你永远也不会担心犯错误。别以为掌权好,真轮着要你独当一面的时候,下面人就等着你拿主张了,那日子不好过,有压力。”
  我转过脸对罗清浏说:“听见了吗?这是他袖子里的护官符。”
  罗清浏装着没听见我的话,选了一个下座,在“石壕吏”对面坐下。我却被推到“石壕吏”旁边“主客”的位置上坐下。这样的抬举,让我咬牙切齿才压下了要变成母夜叉孙二娘的念头。我扭着脸打量这个包间,墙上的条幅是:走回明清时代。
  大家刚坐定,有个胖乎乎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来了。一桌人又都站起来,叫她“嫂子”。“石壕吏”指着我对那“嫂子”说:“去见见你大姐,人家是美国大学教授哩,说啥也是咱的结发,还生了个聪敏儿子。”那妇人向我走过来,嘴里叫着“大姐”,脸上堆着笑。手里抱着的孩子圆头圆脑,也在笑,笑声瓮声瓮气。
  我说:“这就是‘南2光2’?”
  “石壕吏”说:“大名朱传人,属龙,龙的传人。”说完他赶快筷子一挥,招呼千军万马,“吃!都是家乡菜。”他这回甩出来的牌可不是从前到罗坎时的狐假虎威了,是一张树大根深、一唱百和的“全家福”。几十年在“官架子”上爬行,瓜大叶肥,关系网结成了。席间大家给他敬酒,说他胸怀广阔。意思是,他不忘前妻,对我宽大处理,仁义有加。那个年轻的“嫂子”就坐在我旁边,侧过身子给我搛菜,一边还很夸张地说:“老朱不忘大姐,是我的福气。这样,野草野花我们老朱就正眼都不看一下了。”于是,又有人起哄,说,朱局长是真丈夫,真情种。他们说的“朱局长”、“大姐”这些人,我一开始听起来好像都不在场,与我无关。过了半天,才认识到“石壕吏”原来姓“朱”,我姓“大”,“石壕吏”的名字叫“局长”,是他的社会地位;我的名字叫“姐”,是我在他家的地位。不过事实上,我是他家的乱臣贼子,他们应该叫我“母大虫”才对。只是因为“石壕吏”对我不计前嫌,所以,我才有今天。
  席间,有人问到罗洋,听说罗洋不回来,就有人非常愤怒地说:“卖国贼!”还有人提到罗洋的父母,说:“罗总硬是压了朱局长七年。现在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石壕吏”一句话不说,含笑喝酒。这倒让我心里一惊。我只当“石壕吏”巴结罗洋父母,是因为要靠“爹娘”,没想到人家“石壕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要篡了“爹娘”的位。我不禁暗自感叹:《二十四史》里记下的宫廷险恶、手足残杀、鹿死谁手、争权夺利,咱们这地方家庭也能经历一小回。靠关系行事,大家都牵扯着,一切都这么不清不楚。这席间一桌人,大概也包括我在内,都是他的死党,替他效过劳,尽过孝。看这场孙子兵法玩儿的,可真是炉火纯青。难怪“石壕吏”要给我设下这一桌接风酒。谁知有多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故事在其中呢。把罗洋送到我这里来,搞不好就是他下的药引子,埋的导火线。说不定连老邵那起棺材案也是他的炸药包呢。我敢肯定,就算我这样的胡乱联想通通不合事实,他“石壕吏”也不会被我冤枉至死。于是,我拿起酒杯对他说了句:“老石,你好!”
  我吃了“石壕吏”这一顿接风饭,其间,想到了一百次小时候在罗坎村看农民们“吃酒席”。时隔三十多年,酒席吃的内容变了,但吃酒席的功能还是一模一样。大家吃一顿,是加肥,大家喝一杯,是浇水,不是乡亲也要灌溉成乡亲,不是一家人也要结成一家人。恩怨情仇就是这些酒席上的大碗酒、大块肉。再盖多少高楼大厦,过日子的模式还是叫“罗坎式”。这样好办事。
  吃完饭,好歹算是社交结束,罗清浏把我送到酒店,关上门,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向我诉苦。“海归”也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他回国后,在一个大学里得了十万人民币的启动经费,下面就没钱了,得自己到外面搞项目。他说:“什么都要关系,人家花了十几年结关系,我们花了十几年弄学问,从资源学的意义上讲,我们资源贫乏。”
  我说:“你当年也干到了副总工程师,当年那些老关系呢?”
  罗清浏说:“你这就天真了,当年在我之下的研究员,现在都是研究所所长、副所长了,人家不要我回去。回去了把我放在哪儿?放在哪儿他们都不顺心。过去欣赏我的老人呢,又都退了。我要想干事业,得项目,全得重新开始。”
  罗清浏说,他回来半年后,一切都想通了。用人和娶媳妇一样,太漂亮的不能要,太丑的没人要。他罗清浏“嫁”不出去,因为他成了大龄青年,小姑子、大嫂子容不得他了。所以,他得重新下厨房,洗手做羹汤。多少“海归”们还放不下这个架子,处处拿国外的规范说事儿,那是他们忘了,各家规矩不一样,在咱这儿,关系也是一种具有目的性的社会财富。
  “关系要结,本事也要显出来。”罗清浏总结道,“还要有上面人赏识。”
  这以后,我就看着罗清浏一到吃晚饭就跑出去“吃酒席”,然后酒气冲天地回来,肚子看着就成了“小地球”的妹妹。他说,他有可能得到某运河工程中的一个大项目,得和评委吃饭,还得和农民工的包工头谈条件,忙。他还说:“你那前夫,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坏,人家不过是会做官,会看风向。你不能要求人家都像你一样地活。这次,我得到机会见这些评委,就是他的推荐。人家对你、对我们很关心,算是个好人啦。”
  我说:“罗坎的人能坏到哪儿去?你小时候怎么那么恨罗坎?”
  “我是恨他们落后,不讲理。”罗清浏回答。
  我立刻抓住了理:“你只当我前夫那个当官的法子不落后?落后到旧社会啦!回到明清时代!靠关系办事!”
  被我一吓唬,罗清浏愣住了,嘟囔道:“没办法,折腾来折腾去,把个罗坎村都折腾成商品了,人际关系怎么还是在罗坎式的框子里?”
  于是,我们俩都感叹起来:过去,生活在罗坎那样的地方,五十里内都是亲戚,不按亲缘关系活,几乎不可能。现在,工业社会了,人们从土地的限制和束缚中挣出来了,聚到城市,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是亲戚了。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城市也没有用,人们折腾来折腾去,互相叫“大哥”、“大姐”,非得把家族关系在一个没有血缘联系的陌生地方重新建立起来方才罢休。拉帮结派,互相送礼,人情世故,直到把以工业为标志的城市,弄成从前过惯了的“江湖”为止。唉,三千年家族社会的根深呀!
  罗清浏身不由己。一条鱼在鱼缸里游,水怎么流由不得它。留了洋也没用,回到罗坎还是要入乡随俗。他动不动就有应酬,有些应酬要叫我看简直是滑稽可笑、浪费时间,和他的工程毫不相干。譬如说,替领导去开会。领导事多,叫他代替领导去开会,是对他的信任和抬举。还有,替朋友去吃酒席。朋友帮他找好建筑材料,他得回报人家,帮人家做点儿事。还有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聚会等等,现在没用,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会有用。罗清浏像个风车轮,风风火火,恶补关系资源。
  吃完酒席回来,罗清浏才有时间做科研。他的投标项目是个聪明计划:计划建的运河,要穿过一片膨胀土地段,那种土会见风使舵,水少的时候能土地干裂,一来水又膨胀得不可收拾,南水从这里走到北,河床就很不稳定,会变形。有人计划换土,可那样工程浩大,影响民生。罗清浏的计划是:不换土,把膨胀土装进口袋,高压压实,当土砖铺垫河堤用。你不是要膨胀吗?袋子把你管住了,再膨胀也跑不出袋子的结构。理论很好,还要实验证明。罗清浏每晚十点钟跑到实验室,一待就能待到半夜两点,真比在美国还忙。
  我只好决定自己出去玩儿。总不能罗坎都不回去看一次。于是,我搭上长途车,自己去罗坎。在罗坎村门口买了门票,卖票的是个小姑娘,说一口罗坎土话,大概也是我的猪场校友。村子口新开了一弯月牙池,一池子荷叶,片片都成了精,舒卷有致,小家碧玉,风一吹,碧嫩的脸上滴水流盼,浅笑滚动,活灵活现,几株出头露脸、大开大放的粉色荷花,个个都该叫“潘金莲”。有几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不由得深吸几口清香,指着月牙池说:“看,荷塘月色呀!”
  我沿着青石板路走回老家。白墙大多新刷过,牙齿一样密的黑瓦依然一家一家紧咬着,只是,过去的“家”大都改成了一些农家客栈或农家菜馆。牌坊倒是重修过了,从此不准人往上贴东西,或拴牛羊,那叫“文物”。我转了几家,决定在过去的“村部”投宿。因为看见“村部”的墙没有重新刷,还有旧时褪了色的标语,让我能感到“老家”的意味。管“村部”客栈的老人端着一杯茶,把我引进过去妇女闹喝农药的堂屋,说:“吃农家菜就到这里。”我问老人,来投宿的人多不多,生意好不好做。老人说:“要看啦,周末会有司机带小姐来睡。”
  “村部”是真没了,标着价,成了商品。“祠堂后”还在,依然是幼儿园。我看见有个小女孩在以前猪场的院子里疯跑,我觉得那就是我自己:手里举着装满米汤的奶瓶,后面跟着鼻子粉红的小猪崽。于是,我就想给那个小女孩照相。突然,一个小男孩儿跳到小女孩儿前面,手里舞着一根树枝:“不准照相。要钱的!”
  这让我吃一惊。永远有罗坎的哥哥跳出来救妹妹,只是救的原因很不同。这里的儿童也许和我当年一样,认为世界就该这样设置的:司机带着小姐,在他们祖父母的家里过一两夜就走。给他们照张相,要付钱。司机和小姐把他们的小模样和白墙黑瓦、石板路收到相片里带走,当作一段艳遇的见证。而他们的爸爸妈妈却要过个把月才能回来看他们一次,留下一点儿新鲜玩意儿又走。这些孩子中,会不会有一个也像当年的罗清浏那样说,“我恨罗坎”呢?
  我从罗坎回来,真想把回老家的感受告诉罗清浏,他却先告诉我要请“石壕吏”吃酒席。罗清浏提出的那个解决膨胀土的方案全票通过。他得到了这个大项目,手中有钱了。
  “石壕吏”开着车来接我们去酒店,一见到我就说:“怎么样,我是好官吧?”一副我的大恩人的架势,让我看不过。我说:“你做了什么?不过就是没有压制人才,这也算是功?”罗清浏赶快插在中间说:“小戴你不好,你怎么总是不给朱局长面子。这次我中标,全靠朱局长的关系。”一副讨好的样子,真让我生气。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公事私办。说不定哪天还可以私事公办。罗清浏请的这顿酒席,还不知是不是他项目里出的钱呢。
  接了项目之后,罗清浏立刻就去了工地。他一走,我又觉得,在中国当个想干事的男人真不容易,得人格分裂,几张脸换着用,几个脑袋换着使。累呀。
  罗清浏现在又得费尽心力去对付几个包工队了。那恐怕又是一些“罗坎村”、“邵坷庄”、“朱家集”吧。咱那个勤奋有志的罗清浏,在一块文化悠久的土地上,拼命想用财富重修历史。看吧,发财了之后,也许又会发现:发财是个贫乏的概念。要是财富的最终目的不是定在社会正义上,发了财也得把防盗栏钉到三楼五楼,像坐牢一样过日子。
  
  在我的恋爱进入平淡期的时候,老邵给我写来长长的伊妹儿。他老邵邵志州戴维邵,在罗清浏拼了老命干现代化的时候,躲在美国乡村,为了爱情,干着与罗清浏倒行逆施的事情。
  老邵跟季妮回了她家,只要季妮父母一点头,他们马上就结婚。季妮的家在伊列湖边的一个农村小镇,叫“水码头”。因为靠近伊列湖,那一带走几步就有一个小池塘。每个池塘里都停了许多灰色的大雁。老邵是热恋中的人,所以他眼睛一眨,那些池塘就在他眼里变成了天鹅湖,灰色大雁也一律漂白成了白天鹅。“天鹅湖”边到处都是老树,凉风一吹,秋天的颜料盒子就被风的快脚踢翻了,空气里到处都是色彩的味道。红色的叶子像舞女的开领红舞裙,疯狂热烈,让老邵忍不住要单膝跪下,去捡红裙子上掉下来的红纽扣。黄色的叶子是月亮从黑夜的光头上擦出来的火星儿,萤火虫一般跳跃旋转,让老邵不由自主想尖嘴巴去亲吻。
  老邵一到季妮家,季妮的爸爸妈妈和季妮的七个弟妹都在家门口等着他们呢。季妮妈妈一见他们就下厨房烧饭。老邵以准女婿的身份,卷起袖子帮忙。帮着帮着,老邵就取代了季妮妈妈。因为季妮妈妈只会做沙拉和通心粉。那玩意儿哪吃得下去?老邵大勺一挥,又加了炒鸡丁和土豆烧牛肉。季妮一大家子,十来个人吃得红光满面,肚皮滚圆。老邵在季妮家的地位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立了。
  老邵在季妮家住到第二天,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季妮全家老小都不跟季妮爸爸讲话。季妮爸爸长得高大彪悍,季妮的所有漂亮似乎都是从她爸爸那里继承下来的。季妮爸爸只是闷头干活。晚上喂马,早上扫雪,上午修车,下午收拾播种机。只是不说话,也没人理他,像是季妮家的下等人。老邵不但会说甜话,还会做甜事。老邵对季妮爸爸笑,诚心诚意地笑,热情洋溢地笑,像中国女婿讨老丈人欢心那样地笑。季妮爸爸低下头,眼圈就红了。老邵不知所措,赶快给季妮爸爸把螺丝刀递过去。吃晚饭的时候硬要坐在季妮爸爸旁边。季妮爸爸依然不说话,脸上有一副对老邵感恩戴德的表情。
  吃完晚饭,季妮妈妈对老邵说,我们都信耶和华,我们是“耶和华见证人”教派的,晚上我们得到《圣经》学习组去学习,明天我们还要去教会。我们都很喜欢你,但是耶和华见证人只能和耶和华见证人结婚。你先去参加我们的学习和教会活动,等你也成了耶和华见证人,季妮就可以和你结婚了。
  老邵只对爱情感兴趣,对宗教不感兴趣。但是为了爱情,老邵什么都愿意做。不就是学《圣经》吗?老邵愿意就是了。老邵跟着季妮一家去了学习小组。学习小组在另一户农民家办,老邵一进去,大家都对他很热情,叫他“新兄弟”。小组里的人都是附近的农民,红脸膛,大嗓门儿,互相也称兄弟。
  开始学习了,小孩子带头发言,谈耶和华怎样帮助他们战胜撒旦。撒旦就是邪恶,邪恶就是撒谎、贪吃、想玩儿电子游戏。学习组里的长老也发言,对未来充满信心,告诉大家耶和华在三年内就要来了。耶和华一来就世界大同,不但核武器、战争没有了,贫富差距也没有了,连车祸也没有了。不过,只有成了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才能得救,过天下太平的日子。
  听着这样天真的议论,老邵在心里直笑。他从邵坷庄出来,转了一大圈,连飞机都没用坐,又回到邵坷庄来了。这样的学习老邵很熟悉。就像他当初在邵坷庄的时候,到了冬闲,村里农民挤在一起,喝着烧酒,谈大同世界、太平天国一样。不同的只是这里的农民手里拿着《圣经》,中国的农民手里拿着旱烟袋。一时间,老邵有了回到青少年时代的感觉,这种感觉曾被他的科学脑袋嘲笑过,否定过,但他不得不承认,只有在找到这种感觉的时候,他老邵才有自信心和安全感。于是他也举手发言,问那长老,怎么就能连车祸也没了?长老说:“到那时候,就没汽车了。出门有个大风管道,你想到哪里,只要一想,风就把你吹到哪里。”老邵一听,心里一动,浪漫呀!原来列御寇乘风而行的老庄梦,这里的农民也做着。
  学习小组里的人个个都发了言,只有季妮的爸爸一言不发坐在角落,依然没人理他。到了学习小组散会,老邵实在忍不住了。他故意和季妮爸爸走在一起,悄悄地问:“这里的人怎么啦?怎么对您这样?”季妮爸爸小心紧张地左右看看,然后小声对老邵说:“你不要跟我讲话。我的资格被暂停一年。再过两个月,等我恢复了资格,就能跟你讲话了。”这对老邵是个新鲜事,美国的农民也搞“留党察看一年”?于是,老邵又问:“您怎么啦?为什么要取消您的资格?”季妮爸爸怏怏地说:“我原是教会里的长老,可我犯错误了。我到弗罗里达帮助我们的兄弟盖房子的时候,和我们的一个姐妹睡了。”老邵一听,心里说,明白了,这里的农民也整“生活作风问题”,是个有德行的村庄。
  老邵在季妮家待了两个月。啥事没干,小组学习却去了二十次,礼拜更是一个星期也不缺。心里只想赶快能把季妮娶了就走。季妮爸爸依然天天过着不被当人待的日子。老邵心里不平,不都是农民兄弟、父母姐妹吗?搞什么“划清界限”呢?别扭。季妮爸爸却任劳任怨。哪个兄弟家房子漏雨、马桶不通、车子抛锚,都是季妮爸爸赶着过去帮助。老邵在心里把季妮爸爸的行为翻译成中文里的“劳动改造”。
  终于有一天,季妮约了老邵到伊列湖边散步。季妮问老邵这两个月过得好吗,老邵说:“好,好,每天和耶和华的天国越来越近。”季妮就靠在老邵的肩头笑。老邵头一侧亲了她一口。季妮突然收住笑,从小坤包里往外掏东西,先掏出些口红胭脂之类塞在老邵手里,然后,从包里掏出了耶和华见证人用的《圣经》和几本传福音的杂志,狠狠地扔进伊列湖里,说:“我恨透了这些玩意儿。都是假的!”
  老邵太高兴了,他跳起来抱着季妮说:“啊,宝贝,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呀!我们赶快离开这里,结婚去。你们那个学习组里都干的什么事呀?!不是让我想起以前中国农村的阶级斗争,就是让我想起文化大革命。”
  季妮却哭了:“戴维呀,这是学习组要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考验。你失败了呀。你要是跳进伊列湖,抢救起那些圣经福音书,我们下周就可以结婚了。我爸爸刚解放就已经在准备给我们盖房子了。现在完了。”说完就哭着跑了。
  老邵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伊列湖边,把一块鹅卵石“砰”一声踢进湖里,骂道:“他娘的,老子给‘农民的狡猾’耍了。”
  
  在老邵被农民的狡猾耍了的同时,罗清浏也被农民工包工头耍了。那个家伙拿了一个二级公章盖的介绍信,说自己领的是“石壕吏”老家朱家集出来的农民工工程队,直属“石壕吏”管,是“石壕吏”介绍他来这里承包工程的。罗清浏已经掉进了关系网,他寻思这是一个回报“石壕吏”的机会,官当得再大,也是念家乡人的。挖土又不是建运河河堤,给谁都行,于是大笔一挥,就把一期挖土工程给了“朱家集工程队”。谁知那包工头拿了四万块钱头笔工钱,第二天就没影子了。罗清浏跑回来问“石壕吏”,“石壕吏”说:“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这个队,你被人骗啦。”
  罗清浏气得上蹿下跳。“石壕吏”还批评他书生气,一半埋怨一半义气地说:“我会图你那点儿回报?你把我儿子带好了,我将来还要报答你呢。”我在一旁听得差点儿气死。他“石壕吏”啥时会白给?交易做到儿子头上来了。这上了贼船的罗清浏若跟他成了兄弟,我还真不能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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