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
事情就这样在热乎乎的生活中静谧地发生了,像种子从地里发芽,土埋不住,草遮不住,石头压不住。
撒下种子,它就是要发芽了。
2
夏季的觉,人们分成两截子睡,一段放在中午,另一段才留到晚上。中午,热得那种样子,蝉声听得人烦恼,除了睡觉什么也做不了,屋子里却也睡不得,实在太闷。大家都爱卸一扇门板下来,男人放在后门口檐下,有点穿堂风吹吹。女人则放在堂屋一侧,脸朝里,蜷起了身子也就睡了。苍蝇蚊子在周围放肆地飞来飞去,他们仍是张着嘴睡着了,有的还打起响亮的呼。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猪拱食了,睡到羊叫唤了,他们才揉揉眼睛醒了,腮帮子上被门板压出几道红红的印痕。
有了中午这无知无觉的一大觉,到了晚上,人们就可以拿着扇子,互相串串门了。
兰小的父亲现在因为成了礼仪吹打班子的成员,有些走千家万户的意思,大家于是也喜欢到他家了,哪里死了个什么人,哪家儿子娶了什么媳妇,各是怎样的排场,有着怎样的细节,出过什么好笑的纰漏等等,听他说说,着实有些意思,津津有味地能一直聊到大半夜,要走了,出于礼数,大家会到兰小的房里看看她。
这一看,人们免不了要互相说说。
这个说,瞧瞧这兰小,看看那来宝,好像变了么,不知哪里,大不一样了。
那个说,变什么?能变到哪里去?这个,仍是痴,仍是瘫,仍是胖。那个,仍是聋,仍是哑。
有的则会说起别的,他们注意到兰小房里的气味,唉哟,那简直就是香喷喷的了,痱子粉和风油精混在一块儿,又有蚊香在冒烟,跟仙境似的--是不是太那个了,这样讲究起来了!
讲究点也应当。你说,兰小那可怜的,冷暖都不自知的,要由着苍蝇蚊子去叮,她那一堆肉,早就要烂臭了……真亏得来宝这孩子,好心好报,将来菩萨会保佑他的……
人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些。说说,大家也困了,天色不早了,天上的星星都开始斜下去,他们一路打着哈欠也就一路走散了,各人回家睡觉。
从来没有人会想到那些在夜里开放的灼灼桃花。
就是兰小的父母,也是如此,甚至,他们看到来宝一天四次地替兰小洗浴,除了感激与局促之外,也想不到别的。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的粗心大意,兰小么,因是自己的女儿,从小就看着她肥滚滚的肉,一年年看着,看了快要四十年了,除了沉重的怨愁,哪里还把她当作个姑娘!哪里会想到别的!
而来宝,从他十二岁到东坝,是那样无依无靠的身世,可怜的聋哑缺陷,在所有人的眼里,一直都还是个苦命的孩子。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要还想到别的什么,那真是太不厚道了,太作践人了吧。
3
只有伊老师,只要一想到兰小与来宝,便会很忧戚--为什么旁人都无动于衷、视若平常,唯独他就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总觉得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每天晚上,他出来散步,远远地看着来宝与兰小相连着的两个窗户,他看不到那里面的灯,也看不到那灯下的人,却仍会不由自主地盯着,死命地盯着,好像那样,就会看到什么天机似的。
有时候,伊老师也会到兰小家串串门,跟大家一块儿聊聊天,跟兰小来宝道别。每有这样的机会,伊老师便会注意地观察兰小,观察来宝,甚至,还会极为迅速地从兰小的肚子上扫过。这真是有些无耻的举动吧,伊老师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了。
不过,让他稍感放心的是,好像并没有什么,兰小,除了干净些,仍是那样--要了命的胖,要了命的白。倒是来宝那孩子,有点苦夏的体质,瘦了些,坐在凳子上,困倦地蒙眬着眼。
4
终于,秋风慢慢地起了,地里万生万物都相互显摆着各样的成绩。于是,要掰玉米棒子,要拾棉花了,要挖花生了,要割黄豆了,要晒山芋干了,还要提防着天上的雨、地里的鼠,把人们忙得要疯了似的。
农忙的时候,除了实在没有办法,红白事总归是要让一让的,有老人故去了,下人便磕着头祷告一番,一切以农时农事为重,暂且从简,把正式的仪式顺延到冬季再正经地大力操办。这样,礼仪班子的成员们包括"胡子大衣",也得以回家收割,个个忙得四脚朝天。而越是农忙,吃食也越是马虎不得,因此,女人又比男人更加辛苦些,还要着重地准备饭菜汤水,并伺候猪羊鸡鸭,总之,每到秋收的辰光,真的没一个闲人,全部紧张起来。
这样,像念紧箍咒似的,急风骤雨地忙了一阵,所有的人都黑了两倍,瘦了一圈,跟被收割过的大地似的,脸上横横竖竖地多了不少刀砍剑砍般的皱痕--乡下人的衰老,总是发生在秋天,他们相互看着对方的老态,相互嘻笑着嘲弄起来。
兰小的母亲,也在这个秋天里老了下来,主要是眼睛老了。
晚上,在灯下剥棉花果子,白天,在院子里做绣花料的活儿,总会成串地掉下眼泪。揉一揉擦一擦,便通红起来,到灶间一烧柴火,更是迷糊得怎么也睁不开。
这个下午,院子里的母亲,从她手中的电脑绣花活儿上抬起头,一边擦着那源源不断的泪,突然地,就想起了什么。
这事情不大,她都几乎忘了,但再一想,这好像还是个事儿,是个大事儿:她很久没有帮兰小洗过血衣了。
兰小的月事,母亲向来不要来宝伺弄,一来,算是让他每月有几天可以歇一歇;更主要的,我们这里有个风俗,童男子是不能碰女人的经血的,到底为什么,也不大清楚,总之,这是一个小小的禁忌,就像女人不能站在大门门槛上一样,这是不好的、不应当的事。
兰小的月事,向来准确,铺天盖地来了,床上连着床下,四五天之后,又整整齐齐地退了,说干净也就干净了,她又像莲花那样雪白雪白了。母亲摸清了规律,总是掐着时日在床上垫上一大块塑料薄膜,把衣衫换着洗洗,也就罢了。
母亲这样里里外外忙着的时候,来宝总是神情专注地呆在他的房里,任由这带着肉味儿的咸腥血气像雾一样弥漫过来,弥漫到他的房里。母亲过去拉他出去,他便一闭眼,假装要睡了,仍是呆着。母亲一走,他又睁开眼,鼻子翕动着,沉湎其中了。
兰小的母亲掐掐指头往回想。她看不懂日历,她自有她的算法。
母亲先从清明想起,清明前后,兰小父亲想在门前的小水塘边移一棵柳树送给村长万年青。兰小因是天天没事便要盯着小水塘的,发现那柳倒下了,忽然地,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边哭,下边的血水也下来了……母亲一边收拾,一边竭力地劝抚,却总也平静不下来。来宝见了,只得去让父亲停下。到底,那棵柳树是没有移成。
……接着,是端午之后,对的,端午那月她身上还有的呢,那天,兰小奓着两只手,嘴角挂着米粒子,一口气吃了三个粽子,来不及地大口吃着,也不管下面如汩汩的泉。
……接着,似乎是小暑,家中的老羊正要生产,母亲这里正忙着烧热水接生,兰小那里又来月事了……母亲两边跑着,羊的膻,血的腥。兰小健康的血块儿,小羊摇摇晃晃地站起。母亲竟忙得高兴起来,有种热气腾腾的喜悦--一共接生了三只羊。一只羊,光吃吃草,就大了,就肥了,却可以卖出七八十块钱,多好的事儿。
可是,那之后,母亲抬起了头,看看天,又低下头,望望地。是啊,后来,后来秋收大忙到了,而兰小那里,就再也没有过月事了……
母亲坐在院子里怔忡起来,有些不确定的迷糊,不确定的恐惧。
难道?
难道!
她揉揉眼睛,又掉下一行泪--她的眼睛,或许并不是病了,不是老了,而是先知先觉,提前地替某件她尚不知道的事伤心了、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