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
日子慢慢地过着,又是飞快地过着。这样又快又慢地,夏天到了。
我们这个地方,夏天的热,是干热。屋背后、树阴里,也有些风,却是热风,大路小路上的土都一寸寸飞起来。而我们这边的房子,窗户总是小小的,点缀般的--自古以来,盖屋,第一要义是御寒与防兽,通风与采光是被忽略和轻视的。这样,家家户户的屋里面,灶台下,床上头,那简直就与蒸笼无异了。
夏天,光是热倒也罢了,关键还有苍蝇和蚊子。
我们这里,每户的茅房下面,都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粪坑,深约两米,男人女人,以及猪兔牛羊的排泄物都是集中到这里存放的--粪坑到了冬天,会结冰,就不大臭了。但在夏天,那臭是加倍的,里面的蛆虫翻滚着甘之如饴,眼见着就肥大了透明了,而它们的母亲,那些小小的黑头苍蝇更是满天满地地飞舞起来了。每一样吃食,它总要最先尝过,搓着两只前脚,尝一尝,再搓搓。除了吃食,它们还喜欢一切有气味的东西,锅铲,出过汗的衣服,小孩身上的脓胞,女人许久没有洗过的头,等等。
从厨房端到兰小屋里的饭菜,便是这样,都被家蝇们搓着脚尝过了。来宝急急忙忙地赶,手舞足蹈地赶,却总是拼不过它们,只得算了--它们,也就只是叮叮而已,饭菜上少不了什么,也多不了什么,日子并不受到影响。
但蚊子呢,就有些麻烦了。我们这里的蚊子有些像当地人,体量很小,貌不惊人,在眼前飞过,倏地,几乎没有声音,轻轻地落到皮肉上,只稍稍一点疼痛,正伸手过去要拍,它却遁于无形了。留下的,是一个正在形成的"包",并立刻开始痒,搔下去,皮便破了,流水了,成了难看的疤。并且,仍旧是痒,于是继续搔,谈天的时候搔,吃饭的时候搔,做活的时候搔,那疤,便越发地大了、难看了--因此上,一到夏天,我们露在外面的脖子胳膊腿,很少有光洁的,总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满疙瘩。不过,没有人因此气恼:没蚊子没疙瘩那还叫过夏天么。
兰小家门前的这水塘,它给了兰小一些说不上是风景的风景,但也附赠了比平常人家更多的蚊子。而兰小的皮肉,比起一般的东坝人来说,那种嫩与肥,那里面的血气和鲜美,恐怕真是赛过唐僧肉了。
所以,你想想,兰小的夏天哪里是她的,简直就是蚊子的。
要在从前,她没有中风,倒还有些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晓得伸出手挥舞着驱赶。可现在,她只会躺在那里,完全是盘中餐的样子,白白的脸上、胳膊上,蚊子们在绣花似的,有条不紊地交错着,四处勾勒出红而艳的梅花朵子,而她,也就跟梅花树枝似的,并无特别的反应。
来宝替她洗澡擦身,发现了那些梅花,气得喉咙管里咕咕地响起来--这一个春天,他把兰小侍弄得多清爽多舒坦呀,难不成到最后败在蚊子手下?
2
从前面的高脚痰盂开始,到刷牙呀,灭虱子呀,看电视呀,晒太阳呀什么的,我们可以知道,来宝虽还算是个孩子,却是个极耐心的人,是个有主意的人。现在,他又把主意打到了蚊子身上。
他用自己做试验,很快发现,人出的汗多了,身上黏湿湿的,蚊子是最喜欢的。反之,用热水洗了澡,抹得干干的,那蚊子,也不好意思再来啦。另外,清凉油、风油精、痱子粉,这是三样宝,抹到身上,凉而辣,即便被蚊子叮过,也不那么痒了。
来宝从他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拿出几张票子,到店铺里买了毛巾、肥皂以及"三样宝",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到万年青老婆--他远房婶婶的店铺里,而是走了些远路,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店面。那卖东西的看他出手不凡,简直不像个哑巴了,又竭力向来宝推荐蚊香和蚊蝇喷雾剂,来宝分别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他的鼻子是顶好的,闻了半天,又看了半天价格,最后还是选了蚊香,这个要便宜得多。
燥热的夏季渐渐地逼近了,但来宝准备充分。他每天要烧四回热水。一起床,等兰小大过便,小过便,吃过早饭,他便替她洗头一把澡,这可以保一个上午。中午午觉之后,兰小浑身又汗滴滴的了,他再烧第二锅水洗第二把澡。第三把是晚饭之后,这样兰小可以舒服地看电视。第四把是睡觉之前,用以对付蚊子最为猖獗的长夜。
3
洗四把澡,除了说起来有些啰嗦,听上去多么平常,可是,来宝慢慢地发现,这事很困难了,越来越困难了,他的手和眼睛没地方放了,他的力气没办法使了,他整个人都快要废了。
在这之前,因是从春季一路过来,因为怕兰小着凉,又因为东坝人天生不爱在冷天里洗澡,所以每次擦洗换衣,都是隔着被子囫囵着、大概齐差不多的样子,来宝也不用太费劲,只倒腾着让兰小在被窝里翻翻身也就完了。
可是,夏季呀,这是夏季,事情完全的不同了。
来宝先是被兰小的肉吓了一跳。
他想不到,一个人,身上竟可以生出这许多肉来,堆砌着,涌动者,层叠着,软得无边无际,他随便碰到哪里,都像是一下掉进个陷阱里似的……
他还想不到,女人的肉是可以这样白法的。兰小的白,他原先也是知道的,可白在脸上,跟白在身上,又完全不同了。身上,起伏那样的多,明暗那样的多,处处都埋着巨大的玄机,直刺到来宝的眼里,让他头发昏,让他着急,要发脾气,要打人,要摔破一样东西。
可是,不仅仅是肉,兰小身上,还有更多别的组成部分让来宝更加暴怒而焦躁,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不仅得看着,还得替她洗替她擦,替她抹痱子粉搽风油精。
可兰小却仍是那样坦然的,安静的,似乎她仍然穿着全套的衣服。她不晓得看来宝的表情,她从小就不会这些。她从小所会的便是顺从。她带着些痴人常见的昏然与漠然,又带着半瘫者的懒惰与无力。半边身子是温热的,另半边身子是发凉的,听凭来宝替她收拾整理,抬起胳膊,侧过身子,趴下来,再翻过来。浓密幽深的体毛无辜而坦白地闪过。
来宝的怒气会在深夜达到高潮,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开始失眠了,他爬起来,坐在黑地里,他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出,像跌入笼中的雏虎,像置身深谷的幼狮。他只能嗅嗅鼻子,可一切都给他收拾得太好,那痰盂不臭,兰小的头发不馊,席子没有霉味。
他所能嗅到的就只是兰小的肉味,那般亲切而阴险,柔和而锐利。
来宝怎么也闻不够了,他像猿猴那样轻轻地爬起来,坐到靠近兰小一点的地方。可还觉得不够,便坐到兰小的床前。仍然觉得不够,于是,慢慢地翻身上了床,静静地卧到兰小的身边,像一只大狗卧到主人身旁。
他最大限度地贴到兰小身边,贴到她的肉上,可是,为什么呢,他还是那样狂躁不安?
兰小在梦中呼出深沉的气息,那般的惬意。来宝于是碰碰她,再碰碰她,上上下下地碰碰,里里外外地碰碰,她似乎只是睡得更加深了。
这个一辈子都没有意识的姑娘,不知是否能梦到一片天花坠落的桃林,一个少年东张西望着,犹犹疑疑地,走到风景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