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风 第二章
静风 第二章
事情是这样的,庄上有个茶肆酒楼,在前院。当初老家伙开办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给他的非法事宜行方便。他借此为据,呼朋唤友,拉帮结派,暗杀异己,谋财害命。茶肆酒楼不过是幌子,实质为贼船黑屋。但毕竟招摇了那么多年,名声在外,又在湖边路旁,若用心经营也是能挣钱的。可由于两个逆贼家丁作乱,卷走了不少东西,要开业需重新添置物业。庄上寻宝不成,哪有闲钱开销,加之新庄主沉溺于寻宝,也无心重整,便一直闲着。有人想租用,新庄主先是不从,那时他还梦想能找到宝藏。当然,只要找到宝藏,裘家人怎么会稀罕这点小钱,多丢人哦!后来宝藏久不显露,庄上的财政日渐虚空,甚至要变卖家当才能打发拮据,新庄主要不起面子了,便应了人,将它出租了。
租主姓苏,是个烂人,自小无爹死娘,靠在楼外楼饭店烧火的老外公养大。十来岁,还穿着开档裤时,就开始在西湖各大景点串场跑堂,坑蒙拐骗出了名,旁人都叫他苏三皮。就是泼皮的意思。苏三皮做不来正经生意,转眼把茶馆开成了一个活色生香的窑子,三教九流纷至沓来,闹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比附近墓地里的苏小小还引人瞩目!那时候,杭州人称这楼里的人都不叫人,叫什么?女人叫野鸡,男人叫色鬼。一群牛鬼蛇神,灯红酒绿,禽兽不如,把裘庄搅翻了天,臭名昭著。臭名越是昭著,来的人越是多。烂仔苏三皮眼看着一天天发达起来,蓄起了八字小胡,穿起了洋派西服,人模人样的,叫人想不起他过去的熊样。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几年下来,苏三皮居然起心想买整个庄园——兴许也想寻宝呢,可想他赚了有多少钱。这反而点醒了裘家人:何不自己开?便想收回租赁。哪里收得回?现如今,人家苏三皮有钱长势,怎么会受你们几个落魄小子的差遣?做梦!不租也得租,有种的来赶我走!老大是有种的,但审时度势后,作出的决定是不敢。老二就更别说了,废物一个,屁都不顶用。小三子也是不能指望的,一个女鬼投胎的假小子,皮肤嫩得可以戳出水来,胆子小得连只鸡都不敢杀,叫他去跟苏三皮斗,无异于老二——废物一个。
这就是老大的势,两个兄弟,一个是傻的,一个是假的。就时而言,家里经济上频频告急,都要靠典卖家当才能维持体面了,哪里还有阔钱去拉帮结势。正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和势之下,老大学会了忍耐和受辱,即便在一个无赖泼皮面前,他如炬的目光也难以射出愤怒的火焰。哪知道小三子却咬了牙,涨红着一张白脸,对老大说:“哥,我们要赶他走!”
小三子在裘家是个异数。变种的。发霉的。
据称,小三子上面本有个二姐,三岁时犯病死了。都说他跟这个死鬼二姐特别像,自小体弱多病,胜情古怪,不亲热家人,整天爱跟家丁在一起,亲热得很。二姐的死病就是从一个犯痨病的家丁身上得的。小三子步她后尘,甚至变本加厉,以致连亲妈的奶水都不吃。吃不得,吃一口,吐一口,跟吃毒药似的。为此还差一点死掉——被亲妈的奶毒死!幸亏是差一点,要不就成天下怪谈了。不得已,只好请一个奶妈,专职奶他。这下又怪了,他吃了奶妈的奶,居然又断不了,怎么都断不了。往奶头上敷辣椒水,辣得他小白脸火烧似的红,舌头都肿了,他照吃不误;把奶妈的两只白奶涂成恶魔鬼脸他吓得惊惊叫,做噩梦,可肚皮饿极了还是照吃不误,有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意味。强行断,断一次闹一次病,一病就像要死的,发高烧,长毒疮,吐黄水。就这样,断不了,六七岁还每天叼着奶。人大了,奶妈抱不动,只好立着吃,把奶妈两只白花花的奶子拉得跟吊袋似的长,见的人都要笑。八岁去城里上学,逃回来了,因为离不开奶妈。他小学几乎没有读,后来直接去读中学,所有功课都是全校倒数第一。唯有画画(不是正式功课),又有点出奇出格地好。凡见过他画的人,者除说他有当画家的天质。就这样去读了美术学校。那时候,老家伙还在世,他想到自己的后代里要出个泼墨作画的艺术家,经常笑得要哭,哭了又想笑。他是把小三子当女儿看的,没有指望的。有点白养养的意思,无所谓。
因为是由奶妈一手带大的,跟家里人不亲热,连家丁都有些歧视他。要不怎么不叫三少爷,叫小三子呢,是有缘故的。老家伙双双死时,家里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唯有他,才十六岁,却像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样绝情没有流一滴泪。都说他恨着薄待他的双亲,可他又因此蓄了发,好像是蓄发明志,很怀念双亲似的。总之,搞不懂他是怎么回事。再说,他本来就缺乏阳刚气,蓄了发,男不男女不女的,越发显得不阴不阳了。不过倒很像个艺术家,长发飘飘,雾眼蒙胧,背一个画夹,很惹那些新潮女孩子眼水的。
老大是不要看他的艺术家模样的,看了心里就烦,就要倒胃口,冒苦水。他经常望着两个无用的兄弟自怨自叹,遇到苏三皮这只赖皮狗,都只能自怨自叹,没招。虎落平阳,没法子,只有认了。哪想得到,他小三子居然不认,还来跟苏三皮叫板,要赶人家走,好像他手上拎的不是一只画夹,而是一挺机枪。
老大觉得可笑,白他一眼,不理睬,走了。说什么呢?说什么都白说。三子上前拦住他,咬了牙:“哥,我们一定要赶他走!”
老大尽量控制着厌恶的情绪,轻声道:“怎么赶?你在纸上画只老虎赶他走?”
小三子说:“我要去当兵。”
老大看着他被风吹得散乱的披肩长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你别烦我了行不行!”拂袖而去。走远了,回头想再丢一句难听话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一言不发地走了
事隔数日,一个晚上,老大再次见到小三子时,像见了鬼,吓了一大跳。小三子真的去当兵了,蓄的一头乌黑长发一夜间剃个精光,扣上一顶帆布立沿帽,武装带一扎,判若两人:亦人亦鬼。像个半阴半阳的鬼!一方面是头顶泛着青光有点匪气和邪劲;另一方面是一对潮湿的眼睛,目光总是含在眼眶里雾蒙蒙的,像个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可怜虫。更要命的是兴许是小时候奶水吃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肤色细腻又白嫩,总给人一种白面书生的感觉。软弱的感觉。临危要惧的感觉。这样一个人,即使腰里别了枪,老大也是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和安慰的。他只有气愤!燃烧的气愤!肝肺俱裂的气愤!因为这几年家里靠变卖细软供他上学,眼看要熬出头了,毕业了,他做兄长的都已经托了人,花了钱,给他找好职业,以为这样终于可以了掉一件后事,想不到……简直胡闹!
败家子啊!
不孝之徒啊!
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记耳光,骂:“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咆哮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里,有点出了人命的恐怖
要说,当了兵,吃的是俸养,衣食无忧,也不需要管了。只是伤透了老大的心,丢尽了裘家人的脸。裘家人怎么可能去当兵?要当也要当军官啊。别急,小三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了机运当个军官是没问题的。再说还有老大呢,他嘴上骂不管,可实际上哪不管得了。很快,小三子在钱虎翼的部队(国民革命军浙江守备师)上当了个小排长。排长,芝麻大的官,可毕竟是官,也是今后当连长、营长、团长必迈的门槛。若是从前,什么连长营长团长,都是几根金条或金元宝可以解决的。
当初,老家伙从山上下来时,一当就是稽查处长(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局长)。可今非昔比,如今小三子为了当个大一点的官,居然无计可施,最后不得已出了一个损招: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年青小侄女介绍给钱虎翼做了女人,而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个不大的连长,好造孽哦。总的说,小三子做的几件事都是挺丢人现眼的,给人的感觉裘家真的是完蛋了,黔驴技穷。唯有赶不走的苏三皮,从小三子弃学从军、送女人上门的一系列反常、出格的举动中,隐隐感到了一些要被赶走的威胁。
果不其然,一日午后,小三子一身戎装地出现在苏三皮面前,三言两语切入正题,要收回酒楼的租权。此时的苏三皮已在钱虎翼身边结蓄了势力,哪里会怕一个小连长?他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想要点零花钱是可以的,但要房子是不可以的。不信你回去问问咱们虎翼老兄,他同不同意?嘿,你只给他送了一个女人,我送了有一打金陵十二钗,红白胖瘦都有,你说他会不会同意?”
把钱师长称为咱们虎翼老兄,这辞令玩得好神气哦,把苏三皮的几张皮都玩转出来了。今日的苏三皮,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但能跟大师长称兄道弟,蛮话也说得笑嘻嘻、文绉绉的。
苏三皮是笑里藏刀,不料小三子却真的拿出刀来。是一把月牙形的飞刀。从贴胸的武装皮带底下摸出来的,刀身很短,刀背却厚厚的,微弯,像个翘起的大拇指。飞刀在小三子手上跟个活宝似的快速翻转了几个跟斗,末了尖端对着苏三皮,泛着寒冷的光芒。
苏三皮下意识地跳开一步呵斥他:“你想干什么!”
小三子冷静地说:“我只想要一个公平,把我们家的房子还给我们家。”
苏三皮拣了一句好话说:“还?谁抢你啦!我不是租的嘛,租完了自然还。”
小三子说:“我要你现在就还。”
苏三皮说:“我要不呢?”
小三子晃了晃刀子:“那我只好逼你还。”
苏三皮以为他要动手,仓皇抄起一张椅子,准备抵挡。小三子却开颜笑了,叫他不要紧张:“你怕什么,它伤不着你的。你现在是我们钱师长的兄弟伙,我怎么敢伤害你?伤了你,我这身军装不得给扒了。再说,”他拍拍枪套,“我要伤你用得着刀嘛,用枪多省事,掏出来,扳机一扣,你就是变成猫,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阎王爷。”
“你敢!”说到钱虎翼,苏三皮心里有了底气,嘴皮子也硬起来。
“不敢。”小三子坦然承认他不敢。不过,接着他又补充说:“也不是不敢,主要是不划算,不值得。”他一脸认真地向苏三皮解释道。“你想我要是毙了你,我是杀人犯,要被枪毙的,这不等于跟你同归于尽,值得吗?一点屁大的事情,葬掉两个大活人的性命,怎么说都是不值得的。”
说着,小三子伸出左手,带表演住地收拢了前面几个指头,只凸出一个小指头,眯着眼瞄着它说:“这么点屁事,顶多值它,而且是我的,不是你的。”他承认,苏三皮现在什么都比他金贵,吐出来一口痰都要比他香,同样的小指头也比他值钱,而他今天来议论的屁事值的只是他的小指头。
他的小指头一直孤独地翘在那儿,任刀尖指来点去,一副任人奚落的样子。但谁也没有想到,小三子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他把它垫在桌沿上,用那把拇指一样的飞刀像切一个笋尖一样,咔嚓一下,把它的三分之一切了下来。切下来的那截指头,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在抽搐、痉挛,而是真的如笋尖一样一动不动,血也流得极少。他似乎有点失望,厌恶地视它一眼,用刀尖一挑,像个烟蒂一样朝苏三皮飞了去。
苏三皮身子一矮,躲过去了。但脸色已经躲不过去地发绿,声音也做不到不惊不乍。他惊呼起来,像个被一只黑手捏了把奶子的泼妇一样叫:“来人!来人哪!”
伙计咚咚咚地跑上楼来,却被小三子抢先招呼了,他亮出血淋淋的小指头厉声喝道:“快拿酒来!”
伙计见状,哪知道什么情况,以为老板喊“来人”就是为这事,急忙掉转身,跑下楼去端了一碗烈性白酒来。小三子把半截血指头插在酒里,跟油煎似的,可想有多痛,额头上立马油了一层汗。但除此,别无反应,不龇牙,不哎哟,不瞠目,不皱眉,还笑嘻嘻跟伙计开玩笑:“我这是要同你们苏老板喝血酒结盟呢。”伙计信以为真,傻乎乎地祝贺老板,气得苏三皮简直要死,朝他骂一句“滚”,自己也拔开腿,准备走。
小三子放伙计走了,但挡住了他的老板:“你就这么走了,那我的指头不是白剁了。难道你真以为我只会剁自己吗?”苏三皮不理睬,闪开身夺路而走。小三子一把抽出手枪,一个箭步冲上去,抵着他的后脑勺严正警告,“如果你敢走出这个门,老子现在就开枪打断你的狗腿,然后挖出你两只狗眼珠子,叫你下辈子生不如死!不信你试试看!”
这是不可以试的,他碰到疯子了,人疯了比狗疯了还不好对付。苏三皮怯了,不敢再朝前挪一步。他劝小三子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等小三子真放下枪,他的话又不那么好说了,横竖要求,还要再租用一段时间,一年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三个月,三个月不行一个月。
小三子认定这种事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一口咬定:今天必须走人,不走留下尸首!
这一年,小三子十八岁,在外人看来,他个儿不高,身不壮,说话没个大声,行事没个脾气,而两只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哪能有这么毒辣的血气?不可能的,怎么说都不可能。然而,此刻,此时此刻,苏三皮望着小三子手上乌黑的枪口,恍惚间以为老家伙又复活了。泼皮可以视功名为粪土,但对性命是格外珍视的,小三子切下一个指头做赌注跟他赌命,苏三皮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泼皮毕竟是泼皮,打打闹闹无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时又畏缩得很。当天晚上他卷了钱财,带了一身的屈辱,丢下一篓筐的黑话,走了。他去找兄弟伙钱师长,以为还能卷土重来,不料后者连面都不见。苏三皮这种人说到底是一个贼坯子,没人看得上眼的,何况师长身边有老管家的亲侄女,总是起点作用的。
这是1936 年寒冬腊月的事。傲立在裘庄后院山坡上的几棵腊梅,在清冽的寒风中绽放出沁人的花香,迎接着新春的到来,也有点欢庆苏三皮终于落败的意思。新春过后,是色情业最萧条的时月,裘家人正好用这一闲暇筹备开业诸事。待春暖花开,诸事妥当,天时地利人和,外院又是灯红酒绿起来,虽说生意没有苏三皮在时那么火爆,但眼看着是一夜比一夜热火,到了夏天,热火的程度已经同苏三皮那时差不了多少啦。
可以想象这般下去,要不了多久,裘庄虚弱的银根笃定是会日渐坚挺起来的。但是好景不长,进入八月,日本鬼子一来轰炸,人都魂飞魄散,谁来逛窑子?扯淡,到了年底,鬼子一进城,如前所述,裘庄即被鬼子霸占,地盘都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小三子割了个指头,实际上换回来的只是可怜的几个月的好光景,更多的是屈辱:替人受过,被人草菅,受人耻笑……洗不尽道不白的屈辱,哑巴吃黄连的苦楚。这正如老话说的:时运不济,纵是豪杰,也是狗熊。
总之,小三子的指头算是白剁了。
鬼子占据裘庄后,屋顶挂出了屁眼一样鲜红的膏药旗,门口把守了黄皮哨兵。但偌大的院子,既没有大小部队驻扎,也没有权贵要员入住。入住的,只是一对看上去挺尊贵的中年夫妇和他们带来的几个下人。主仆加起来不足十人,加上卫兵也不过十几人。他们住在里面与外界少有往来,多数人几乎门都不出的,唯有男主人,时不时会带夫人出来逛逛西湖周边的景点。
男主人三十几岁的年纪,戴眼镜,扇折扇,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是蛮儒雅的,遇人端于礼仪,见诗能吟能诵,看画有指有点。他经常在一挂挂楹联、一幅书画前聚精会神,痴痴醉醉地迷津流连。有时触景生情,伫立于湖边吟诗抒情,那长袖清风、茕茕孑立的样子,颇有点古人之风,可观可赏。相比之下,他年轻的夫人有点做作,头上总是戴着遮阳帽,手里牵着一只小马驹一般威武的狼犬,而且还动不动对路人怒目、嗤鼻,满副洋鬼子的做派,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夫妇俩从何而来,身份为何,寄居在此有何贵干——凡此种种,无人知晓,也难于探察。因为,外人进不去,里面静声安然的,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叫人无法作出任何揣度。
其实,看上去的静声安然中,裘庄已经被搅翻了天。尤其是后院,两栋小洋房已经被捣鼓得千疮百孔。干什么?当然是寻宝!鬼子之所以强占裘庄,目的就是为了寻宝,只是派这么一个书生来干此营生,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也许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吧。书生——挖宝,恩爱伉俪——男盗女贼,静声安然——鸡鸣狗盗:这几个词之间都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不具备常识的距离。而鬼子要的就是这距离,叫你看不透说不来。毕竟,裘庄有宝是人皆共知的,鬼子若是明目张胆地盗,将有损于他们所谓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