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谨将此故事献给世上一切空巢的父母和离家远行的儿女
何田田最近两年里连续回了三趟国,趟趟都是为了父亲何淳安。
第一趟回去是为了给父亲请保姆。第二趟多少也是。第三趟虽然不是为了请保姆,却也与保姆有关。
何淳安是个退了休的教书先生,从前在京城一所大学里教授英美文学。妻子李延安也曾在同一所学校的图书馆工作。夫妇俩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何元元远在广州,是一家很出名的合资企业的销售部经理。女儿何田田走得就更远了,五年前移民来到多伦多,现在加拿大道明银行的商业信贷部供职。何家的两个子女岁数上只相差了十六个月,经历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元元和田田在大学里学的都是商,后来的工作也多少与商有关。都忙。都结了婚,又都离了婚。都没有子女。现在都在单身和不单身的那个灰色地带生活。
田田是离完了婚才决定出国的———当然是从头过起的意思。田田离婚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高潮迭起的戏剧,整整演了三年。这三年里田田就住在父母身边。娘家成了田田歇脚的窝,睡觉的枕头,揩眼泪的帕子,装气话的竹篓。一场婚离下来,父母就老了。
父母是在田田的眼皮底下老的,田田却浑然不知。犹如一个常住河边看惯了河水的人,是看不出今日之水原来不同于昨日之水的,等田田意识到父母的老时,事情已经进入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圈。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母亲是早就有迹象的。母亲爱掏父亲的衣服口袋,母亲爱翻父亲的文稿,母亲爱拆父亲的信,母亲爱偷听父亲的电话。年轻时很有些英武豪爽之气的母亲,五十岁过后却渐渐地变得敏感和爱猜疑起来。田田一直以为这是母亲对父亲日益上升的社会地位的一种危机感,直到后来在一位加拿大同事家里偶然翻到一本医学杂志,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的一些症状。只是从前母亲在操着太多人的心,母亲的这些蛛丝马迹,散落在太多太纷繁的生活内容里,如沙滩底下浅浅地埋着的石子,被人在忙乱之中混混沌沌地错过了。待到元元去了广州,田田出了国,母亲的生活天幕突然变成了一片硕大的空白,她那些反常的举止才日渐清晰地浮到了表层。
父亲也不知道母亲有病,父亲以为母亲只是太寂寞了,于是父亲在过了六十五岁生日之后就刻不容缓地办了退休手续。当时父亲还带着几名研究生,手头还有几篇论文尚未完成。像父亲这样多少算有些贡献的资深教授,其实完全可以延续几年才退的,可是父亲想多在家里陪陪母亲———母亲没有高级职称,退休得早。
然而没有用。
父亲的日日相守,田田隔天一个的越洋电话,元元三个月一次的探亲假,都没有把母亲从那条越走越窄的暗路上扯回来。母亲还是执意地走了那样的极端。
母亲的事,田田是过后一个月才知道的———是元元刻意对她隐瞒了的。后来元元再也瞒不下去了,才百般无奈地打电话来多伦多搬救兵。田田接到元元的电话,第二天就坐上飞机飞回了北京。
田田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客厅正墙上母亲的那张放大照片。照片是母亲略微年轻时拍的,衣装发式都有些过时。母亲的笑容似乎刚刚展开,就被快门骤然切断,眼角眉梢便有了微微一丝的惊讶神情。照片上的那个黑框如同一张大嘴,将田田一口嘬了进去。田田没顺过气来,身子一矮,就瘫坐在沙发上,喉咙里涌上一团咸涩,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回去,哽噎之中,眼泪便汹涌地流了出来。
何淳安看着女儿倾金山倒玉柱地哭,只将两手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干裂的手掌在裤子上咝啦咝啦地钩出一条条细丝。
“谁想得到呢?谁想得到呢?”何淳安一遍又一遍地说。每说一遍,气就短了一截。说到后来,那声音便如炎夏午后的蝇子,有气无力嘤嘤嗡嗡地飞撞在田田的耳膜上。
李延安出事的那一天,实在和任何其他一天没有太大区别。早上起来,何淳安照例去公园练太极拳,李延安照例去小区的菜市场买小菜。等何淳安练完太极拳回家,李延安也正好热完了早餐。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何淳安看的是《晨报》,李延安看的是《健康报》。一碗豆浆喝得见了底的时候,报纸也就翻得差不多了。何淳安擦过了嘴,站起来,说要去学校一趟,取几封信。走到门口,听见李延安在厨房里异常响亮地笑了一声,说:“眼花儿不来,你就急了吧?”
李延安嘴里的“眼花儿”,泛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所有的女同事女学生;特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的得意门生颜华。颜华博士毕业后留了校,和何淳安在一个教研室里工作,先前是师生,后来是同事,来往算是比较密切的。平日在家里李延安也时不时地拿“眼花儿”说事,时而泛指,时而特指,何淳安一味地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并不计较。那天也不知碰着了哪根筋,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噌地蹿上来,便忍不住回了一句“急了又怎么着”,便夺门而去。
何淳安到了学校,见着了几个多日未见的同事,说了些系里的飞短流长,一时聊得兴起,几个人就在学校的餐厅吃了顿午饭,喝了几盏小酒,回家就晚了。脸红耳热地进了门,一叠声地喊李延安:“晚上早点吃饭,周教授给了两张戏票,小百花越剧团的《碧玉簪》”———早把先前的口角忘了个一干二净。
走到卧室门口,觉得脚底有些黏,低头一看,脚上像踩了一泡西红柿酱。冲进屋里,只见满地的腥红,浓浓稠稠半干未干的,在墙角门后流成大团大团的花。床铺看上去却是平平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何淳安哆哆嗦嗦地掀开被褥来,才看见了一片扁平如纸的身子———那是流完了血缩了形的李延安。李延安用的一把钝刀,腕上的伤痕如锯齿般参差不齐。这个在延安窑洞里出生,在马背上度过最初童年的女子,就这样将她世袭的军人般的刚烈演绎到了极致。
何淳安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冲到楼下,蹲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哇地吐了一地。酒和肉的腐臭随着风在街上飞得很远,蝇子在秽物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圈。撕心裂肺地吐完了,扶着树身站起来,抬头看天,只见天上一颗鲜血淋漓的太阳,朝着自己正正地飞坠过来。想躲,却没躲过,就被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上。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三天中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当他的意识还在沉睡和苏醒中间的那个灰色地带飘浮时,他的妻子李延安已经火化入葬了。他的儿子何元元从广州赶回来,雇人将他的房子彻底地清理打扫了一番,并将家具都重新摆置过了。所有关于李延安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来。
何淳安出院回来,像走进了别人的家,惶惶不安,手足无措。他在屋里频繁地进进出出,不停地打开抽屉柜橱的门,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找到。何元元的担心,几乎完全是多余的,何淳安没有问及李延安,一句也没有。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元元原先准备了多种可能性,都是用来对付父亲的记忆的。元元唯一没有准备到的,是父亲的失忆。记得是一种痛,不记得也是一种痛,只是这两种痛却是无法抵消取代的,都得一一痛过。
元元悄悄去医院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说经历过这样巨大的刺激之后,暂时失去记忆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恢复记忆就是痊愈的一个迹象。
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元元把饭菜都摆上了桌,一边拔筷子,一边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妈妈做的菜比街上买的好吃多了。”
何淳安很久没有说话。元元转过身来,发现父亲的人中上流着一条清鼻涕,目光死死地盯在墙上,仿佛要把墙看出一个洞来。
“工作证。”后来何淳安喃喃地说。
“什么工作证?”元元不解。
“上面的那张照片,你拿了,放大,挂墙上。”
元元这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天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一颗心方稍稍地落到了些实处。
办完母亲的丧事,元元要带父亲去广州住一阵子,也算是换个环境,散散心的意思。何淳安执意不肯,说你妈回来找不着人呢。元元说妈现在是灰是烟,你到哪里她就跟你去哪里。那原本是一句劝解的话,老头听了,却像是受了惊骇,竟泥塑木雕般地呆坐了半天,连饭也不肯吃了。元元无奈,只好说要不你跟田田去加拿大住几个月,反正你听得懂英文。老头连连摇头,说她拖了我这么个老油瓶在身边,更没有人敢娶她了。
请保姆的事就这样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何淳安在家务事上基本算是个低能儿。从买菜做饭到洗衣扫地,从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李延安一手包办的,何淳安甚至连银行密码都懒得去记。李延安骤然一撒手,现在何淳安连洗衣机都不知怎么使,烧茶坐水也得从头学起。
可是何淳安坚决不同意请保姆,说家里来个生人不习惯也不安全。其实真正的理由何淳安却没有告诉儿子。妻子是因为一群莫须有的女人而死的。自己虽然是清白的,可是再大的清白在妻子的刚烈里走过了一遭,就像一张搓揉过的纸,多少就有了印记。印记的存留,只在一念之差。而洗刷这个印记的过程,可能就是他的余生了。他行在街上,前胸背后似乎都贴满了芒刺般的眼光。在这样的眼光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享受另外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带给他的安逸。六十六岁的退休教授何淳安,已经被这样一个突兀的人生变故吓破了胆了。
元元一转眼就在父亲身边呆了一个来月。广州的公司来了最后通牒,说再不回来上班就要另请人顶替他了。何淳安就催儿子走,说你管得了我一时,还能管得了我一世?我终究得学会自己生活的。元元临行前,去超市买了一冰箱的面包饺子速食面,不厌其烦地教父亲如何烧水煮食。又给父亲系里要好的同事学生一一打了电话,让时时关照父亲。谁知刚回广州三天,就接到了邻居的电话,说父亲将一锅开水打翻在地上,烫伤了脚,住进了医院。元元再也抽不出假期了,只好星夜打电话给远在多伦多的妹妹田田,让她火速回来一趟。
诚聘家庭助理,照顾一位知识老人。精通家务,有耐心,初中以上文化水平。月薪绝对高出市价。其他优惠面议。
田田一到家,就起草了一则聘人广告。吸取了元元前次的教训,田田这次采用的是强硬高压手段,何淳安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广告就在晨报和晚报上白纸黑字地登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里,倒是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电话。有几个在电话上听起来就不是那块料的,田田面也不见就给拒了。剩下的几个听起来还算顺耳的,等约来了一见,竟没有一个看上去略微顺眼些的。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进门先把家电厨厕设备都巡视了一遍,才肯坐下来说话。每送走一个,田田的眉心就多了个结子。到后来沮丧之极,忍不住感叹善良淳朴的中国劳动妇女都到哪里去了,夜总会招人,来的也不过如此。
何淳安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冷笑:“祥林嫂出国了,四凤经商了,陈白露倒还是有,只是你老爸敢要吗?”
田田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电话就渐渐稀少了。
田田正打算调整战略目标,朝钟点工的方向转移,有一天早上,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找“何老师”。正逢何淳安到医院换药去了,田田以为是爸爸的学生,就问人家要名字电话号码。那人顿了顿,才说自己叫赵春枝,没有电话,是借了公用电话打的,就想问问何老师家里找着人了吗?田田这才明白又是一个找工作的。这么多个人里头,也只有这个女人管父亲叫何老师,田田心里便有了一丝好感。
就问女人是哪里人,女人说是温州藻溪乡人。田田吃了一惊,因为父亲的老家就在浙南那一带。虽然父亲离家五十多年了,老家也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可父亲这几年老了,话语里常有些怀乡的意思。田田心想这说不定是个好彩头呢,就笑,说只听见你们温州人到处找保姆的,哪还有温州人出来给人做保姆的?女人也笑了,说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呗。女人的笑声哑哑的,有几分认命的无奈,也有几分不认命的刚倔,田田的心不由得动了一动,当下就决定约女人见面。这次多长了个心眼,没把女人约到家里来。
当天下午,田田约了这个叫赵春枝的女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茶室见面。女人准时到了,点了一杯菊花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渐渐地浅了下去,却死活不肯再添。女人出乎意料的瘦弱纤细,剪了一头齐齐的短发,穿了一件洗了很多水的浅蓝衬衫,一条同样洗了很多水的深蓝裤子,虽是旧了,却异常的干净平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黑白照片里的女学生。女人的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汗,头发在额上湿成一个个小卷———田田猜测女人大概没舍得坐车,是一路走过来的。
就大致问了问女人的情况。
女人三十八岁,念过高中,离了婚,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外婆生活。女人在京城做了四年的保姆,前一个东家刚去世,正在找新东家。
“为什么离的婚?”
田田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可是田田知道她给的工资让女人没法拒绝,所以她把目光定定地放在女人脸上,神情自若地问了这个问题。
“不学好。”女人说。
“怎么个不学好?”
女人低了头,掏出一块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汗。半晌,才轻轻地说:“大姐你该操心的事很多,我那点事,不值得你操心。”
女人回答得不卑不亢,田田却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个话题,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要求,什么样的老人她都伺候得了。
于是田田就领着女人往家去见父亲。其实这时田田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留下这个女人,父亲的过目如同英国女王在国家文件上的签名一样,只是一个必要的形式。
田田将女人带进家,对父亲说:“这是赵春枝。春枝先前工作过的那家,也是老师。”
父亲正在剪指甲。父亲的老花镜度数浅了,父亲剪起指甲来就有些吃力。父亲把手伸得远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子在眼镜底下蹙成一个皱纹深刻的肉团。父亲看了一眼女人,便又低了头,继续修剪指甲,指甲剪在静默中哔哔剥剥地响得闹心。
“把剪子给我。”女人说。
指甲剪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父亲把女人的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次,才渐渐明白过来那是乡音。父亲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女人。父亲的目光穿过女人,穿过女人身后的墙壁,遥遥地散落在半空中。父亲的眼中,就有了些水汽。
女人趁着空当,拿过父亲手中的指甲剪,帮父亲剪起指甲来。父亲起先有些扭捏,可是女人神情凛凛,把父亲的扭捏瞬间碾灭在萌芽状态。女人正着剪,反着修,先左手,再右手。父亲的十根手指在女人粗粝的掌心走过一遭,如同抛了一次光,就有些平整光洁起来。田田坐在边上看着,眼皮渐渐黏耷起来。走失了多日的睡意,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骤然回归,方明白自己的担子大约是可以卸下一些了。
“春枝你今天就住下,剩下的行李我明天找人帮你取回来。”田田吩咐女人。
“谁答应的?我说过家里不住生人。”何淳安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拂开女人,指甲剪咚地掉在茶几的铁角上,溅起一片嘤嗡。
女人怔了一怔,不语,却弯下腰来捡剪子。
“熟人也是生人过来的嘛。春枝是同乡,总比完全不知根底的人好。”田田耐着性子,细声细气地劝着父亲。
“她白天可以来帮忙,晚上自己找地方住。这是我开的条件,她接受就来,不接受就走。”何淳安脸朝着田田,话却是对春枝说的。
春枝拿起搁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去。“你给我付房租,我就住在外边。这是我开的条件,你答应了我就来,你不答应我就走。”
田田追出去,女人已经走远了。女人走路的时候脚紧紧地贴着路边,身上的布衫在风里一鼓一颤的,如同没能飞起来的鹞子。田田跑了半条街才追上了,气喘嘘嘘地对女人说:“学校的宿舍,我给你找一间。两三个人一起住,明天就来,行不?”
女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大姐,如今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女儿。”
田田也叹了一口气,说:“你比我大,别大姐大姐的,叫名字就好。人老了,就是孩子,只能哄着些。你这脾气,能行吗?”
女人说:“我们乡下人就这么称呼的,改不过来。大姐你书读得比我多,外边的事也懂得多,可我见过的老人却比你多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哄,什么时候不该哄。”
田田觉得女人的话有些道理,就不吭声了,一路送女人去了汽车站。前一班车刚走,后一班车还没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就斜靠在站台柱子上等。红云沉尽了,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点过去,从街头亮到街尾,像一串藏过了年代的老珠子,黄黄地坠在街市的胸脯上。归家的鸽子低低地飞过,暮色里到处是翅膀的划痕。
“大姐,你孩子多大了?”女人问。
田田摇头,说没孩子也没老公———离了。
“为什么离的?”
田田看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学好。”
两人的眼睛对上了,就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的时候,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浅坑。那浅坑一路乱颤着,使得女人的表情瞬间里清朗生动起来。
车终于来了。女人上去了,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从窗缝里钻出头来,说:“何老师我来管,大姐你安心回去,再找一个合适的。”
田田两眼热了一热,搜肠刮肚,想跟女人说一句略微亲近些的话,话没出口,车就启动了。女人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蓝点,消失在一街的轻尘里。
这时田田提包里的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是秦阳。
“找着合适的人了?”
隔着一汪大洋,秦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田田算了算时差,这会儿正是多伦多的凌晨。秦阳午夜才下班,到这时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田田就问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秦阳笑了笑,说小姐我压根还没上床,拨了几个小时的电话了,线路都不通。田田说你就不会明天再打吗?秦阳说你是想让我一夜不睡呢,还是两夜?田田吃吃地笑了起来———秦阳总是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尖子上。
“找了一个,看上去还算老实。也只有这一个,是我爸点了头的。”
“老头子,情绪还好吗?”
“好得了吗?整天对着那张照片……”田田说了半截,眼泪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这几天一直在忙父亲的事,倒没有时间来好好想一想母亲。此刻关于母亲的记忆突然混混杂杂地涌了上来,按捺不住地堆挤在喉咙和鼻腔中间的那个狭窄空间里。眼泪被夜风瞬间吹干了,可是眼泪爬过的痕迹却久久地刺痒着。
“秦阳,我没,没有娘了。”
那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后来秦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田田,你总还是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