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者:张翎 字数:23628 阅读:39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节

在多伦多田田的朋友圈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秦阳这个名字。可是你若说起田田的“后备役”,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连田田自己,也不十分忌讳。确切地说,“后备役”这个名词,其实最早还是田田自己发明的。那天田田第一次带了秦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会,众人私下里拉了田田问那个男人是谁,田田怎么都不承认是男朋友,后来逼得紧了,才说是后备役———若到了四十岁还没有着落,再考虑嫁给他。当时美国正在伊拉克开战,报纸电视电台上到处是军事用语。田田随口抓了一句来用,没想到用得如此到位,后来竟流传得如此之广。当这个称呼在朋友圈子里流传过好几圈,又重新流回到田田耳边的时候,田田觉得有些陌生走味了。仿佛她泼出去的原是一杯水,过些时候流回来的,却成了一碗茶。茶原是从水来的,可茶却又不完全是水。

  秦阳是田田办公楼旁边一家咖啡馆的侍应生。田田午休时去那里喝咖啡,听秦阳和顾客讲了两三句瘪脚英文,就听出是同胞,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和秦阳讲起了中文。田田是一个人过日子,秦阳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尤其在多伦多这样冬季无比寒冷漫长的都市里。于是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来规划填补那些空闲出来的时间。秦阳中午上班,一直工作到午夜,做两天歇一天,而田田是规规矩矩的朝九晚五。遇到秦阳上班的日子,两人就趁午休的时候在咖啡馆里见面,田田特意把午休安排到下午两点咖啡馆生意清闲一些的时候。在秦阳不上班的日子里,秦阳就在唐人街买好了菜,等着田田回家一起做饭吃———两人是极少到外边餐馆吃饭的。田田是个年薪七万的白领丽人,而秦阳的收入却接近于最低工资线。最初田田提出来回家做饭吃,是为了不让秦阳窘迫。到后来成了习惯,却发现在家吃饭有诸多的好处,就再也不愿意出去吃了。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喝酒,而不用考虑酒后驾车。

  秦阳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等菜上了桌,两人跟前各摆了一只酒杯,就开始轻斟浅饮。秦阳从不沾啤酒葡萄酒,只喝白酒,而且是唐人街超市里走私进口的最便宜的北京二锅头。田田渐渐也跟着喝起了白酒,不知不觉间,田田发现自己有了酒量。两人喝得很慢,一杯酒能喝上大半个夜晚。酒是一滴一滴地滚落到肚肠里的,那样的喝法只够溅起颧上一两片惊心动魄的潮红,却是不能掀动心里的大风大浪的。两人喝到身子像卸成无数碎片,脑子还浑然一体的时候,就停了。歪在沙发上看几眼电视,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大概就是半夜了。田田在家穿的是最随意的便装,人在酒里梦里揉过一遭,满嘴生臭,蓬头垢面,状如女鬼———在秦阳面前却没有丝毫羞涩之态。

  酒半醒的时候,欲望就生出来了。所有都市男女单独相处时想做该做的事,他们也都做,而且做得甚是凶猛。在婚姻的烂泥淖里走过一遭的田田,自然是轻车熟路,尽管秦阳不是她先前的车先前的路,这一点田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秦阳的路曲里拐弯,每一道弯里都蕴藏着一些无法预测的惊喜、娴熟和温存仿佛出自毕生不懈的练习。

  遇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两人就下楼,到公寓边上的街心公园坐一坐,听流浪艺人远远地吹些凄凄惶惶的曲子,撕几片面包来喂满地行走的鸽子。然后再步行到唐人街的中国剧院看一部晚场电影,大都是粤语片国语字幕的———秦阳英文不好,看不太懂英文片。然后秦阳就送田田回家,然后秦阳再开车回到他自己的住处。有一天秦阳送田田到了公寓门口,自己钻进了车子,却又探出头来,说田田还是我搬过来住吧,天天赶过来赶回去的,多累啊。秦阳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有些结巴,田田却没吭声。看着秦阳的二手牛车咣当咣当地撞进一街浓密的夜色里,田田的心情突然复杂了起来。

  在那个夜晚之前田田对秦阳的感觉是异常简单的———一种权宜,一些方便,一段过渡。秦阳比田田小四岁。秦阳没有上过正式大学。秦阳没有正式移民身份。秦阳在顶着别人的工卡打黑工。秦阳一个月的收入除了房租伙食汽车开销之外,大概只够买几瓶二锅头。秦阳的糟糕不仅在于他的一无所有,而且在于他不具备任何峰回路转的潜质。秦阳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给田田这类人作注解的。在那些充斥着华埠报章的成功移民故事中,田田是那个套红的标题,而秦阳却是那个衬托标题的参照物。除了年龄以外,秦阳和田田之间没有可比性。而年龄的反差,使得田田对秦阳的想法越发地简单了起来———田田从来没有对秦阳有过第二种想法。

  直到那个夜晚,秦阳说出了那句话,田田便想起平日闲聊时,秦阳提起过要开咖啡馆的事情。秦阳这几年在咖啡馆里打工,虽然辛苦,却也学了几个挣钱的绝招。就想自己去开一家———在大办公楼底层,做早餐午餐,客流量大营业时间短的那一种。秦阳对咖啡馆的想法很具体细致。秦阳想到了食品的种类,装修的格调,员工的配置。秦阳甚至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塔” ———龙塔是英文long time的谐音,取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秦阳考虑到了塔身塔尖的每一个细节,秦阳却唯独没有提到塔的地基———资金和一张移民纸。没有这两样东西,秦阳的塔设想得再仔细再具体也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然而秦阳恰恰就是没有这两样东西。

  可是田田有。

  田田早已拿到了加拿大公民身份。田田手头可以活动的现款虽然不多,田田却完全可以利用工作之便申请到银行的商用贷款。

  如果田田拥有的也能成为秦阳的,那么秦阳的龙塔就可以坚实美丽地竖立起来了。

  田田被这样的联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似乎秦阳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个举止都铺垫了一层急切。从那天开始,田田就刻意疏远了秦阳。借口开会,借口出差,借口家里有客人,田田和秦阳见面的机会就渐渐少了,田田当然也不再去秦阳工作的那家咖啡馆吃午饭了。

  没有秦阳的日子里,时间突然就多得没了章法。下班回家,走进那个空落落的公寓房间,隔宿的寂寞如一张柔软却无所不在的网,将田田兜头罩住。任凭田田拳脚交加,也凿不透一个小小的口子。这时她就想起了秦阳的种种好处。秦阳的温和细致,秦阳的幽默,秦阳对生活的热情和活力,秦阳恰到好处的逢迎。在和秦阳的交往中,他给她的距离始终是适宜的,再近一分就有可能让她感到窒息,再退一分就会让她失去了安全感。无论是进是退,他很少乱过阵脚,失过方寸。于是田田很是怀念起秦阳来,有几次甚至已经拿起了电话,要拨那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而秦阳的每一个好处也同时让田田惊骇———这些好处似乎是古今中外所有吃软饭的男人都具备的。女人的欢心就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天。田田虽然愿意被男人哄着捧着,可是田田却从没想过做男人的饭碗男人的天。

  于是她最终还是慌乱地放下了电话。

  后来田田就找到了别的方法来打发那些过也过不完的长夜。田田开始整宿整宿地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田田也开始参加各式各样的交友俱乐部。交过几个男人,心热过一阵,又凉过一阵。期望高高地飞到了云间,却又低低地落到泥里土里。只是热凉起落都是需要耗费心神的,渐渐地,田田发觉自己心里关于秦阳的念想就给磨薄了。

  田田和秦阳的故事其实完全可以在此处画上一个干脆利落的句号的,可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田田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使得这个句号一滑,带出一个小小的尾巴,变成了逗号。于是这个故事像一棵几近枯竭的树又意外地长出了一条新枝。

  那一天田田下班回家,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刚要下车,突然间两耳一阵轰鸣,犹如千百只秋蝉在飞舞碰撞,屋顶上的灯变成流星雨,一阵一阵飞旋着向她洒落下来。她两脚一软,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有一个花圈,花圈上挂着一朵朵花。花很大,花蕊蠕动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朗起来,才看出那些花原来都是人头。后来花渐渐都散去了,只剩了一朵,近近地贴在她脸畔。

  “算你命大,车开到家才出事。”

  那朵花是秦阳。

  田田吃了一大惊,问你怎么来了?秦阳看了田田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召之即来。”田田这才隐隐记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拨过一个手机号码。那个号码大概一直浅浅地埋在潜意识里,只需轻轻一扫,就随时浮到了表层。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里对秦阳的刻意疏远,脸上不禁就浮起些斑驳的臊意。

  “你到底还是把我想起来了。没听人说吗,铁不铁,就看你生病了想的是谁。”

  秦阳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田田听了却是一怔,一时竟是无话。

  田田得的是美尼尔综合症。发病时症状凶猛,医生下令暂时吊销驾驶执照半年。田田的住处离公车线有一段距离,早上赶车太急,秦阳就来接田田上班。接了几天,田田说你不如就在这儿住吧,省得天天起得这么早。

  第二天秦阳果真就搬了进来。从此就没有再搬回去。

  田田临回加拿大之前,在父亲的学校里给赵春枝找了一间房子暂且住下———是学校办外语培训班时给外地学员准备的宿舍。春枝和三个外地女学员一起住。房管处知道何淳安教授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可怜老头子,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田田又去买了辆女式自行车,作为春枝在校园和家之间的交通工具。等拿着了房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保姆赵春枝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春枝早上骑车到何淳安教授家里,去小菜场买好一天的菜,准备早中晚三顿饭食,收拾整理房间,清洗被褥衣物。何教授身体基本健康,行动方便,也极少挑口。何家的这一点简单家务,春枝弹琴似的顺过一遍,还没来得及调动所有的指头,就完成了。于是,春枝手里就剩下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春枝使用空闲时间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绣花。

  春枝不绣寻常的花草鸳鸯,春枝绣的是西洋油画。春枝的绣花绷子很大,大得像一幅画。春枝把印刷品的油画贴在布上,就直接按着画上的颜色上针,深的上深色,浅的上浅色。不过春枝有时也不完全跟着画谱走,比方说,绣到房顶时,春枝用了很多金黄色的丝线。绣到树梢时明明应该用绿色,春枝却偏偏用了粉白。那黄的和白的乍看起来像是半空落下来的鸟屎,出跳而别扭地粘在屋顶和树枝之间。等到一幅画都绣完了,远远地挂在墙上,眯了眼睛细细地去品味,才发现那黄和那白的使得原本幽暗的景致里突然涌现出一片片瀑布似的阳光。

  何淳安看了,愣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声“没想到”。

  春枝把剪子线团咚地一声扔回针线包里,笑了一笑,说没想到什么呢?没想到我们乡下人也有点艺术细胞,是不是?田田在京的那几天,春枝说话还有些顾忌。待田田一走,春枝就露出了真性情,想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何淳安辩解不得,只好呵呵地傻笑。

  其实何淳安也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何淳安现在极少去学校。何淳安见不得众人那躲躲闪闪半是怜悯半是猜测的目光。那些目光如春日挂在树梢上的一抹飞丝,拿手指头轻轻一挑就断了。断在手上,看是看不见了,却缠缠绕绕总也感觉不甚清爽。

  何淳安空闲的时候,就爱看书。何淳安看起书来,全然不是市井闲散之辈的那种看法,何淳安对看书的准备和姿势实在是很挑剔的。首先,茶是必备的。上好的毛尖,二遍茶———第一遍是要过滤倒掉的。其次,老花镜要仔仔细细地呵气擦拭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云雾。再者,躺椅的倾斜角度也是一个定数,要调到头颈和身子大致成四十五度角的那个位置。这些姿势排场都做过了,何淳安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心是静下来了,书却依旧看不下去。书里的字像是一块块黝黑的岩石,成团结伙地阻拦着何淳安的思绪。何淳安看懂了每一块岩石,何淳安却没有看懂山。何淳安的目光在岩石之间惶乱地走过几遭,就很是疲乏起来,睡意翩然而至,书咚地落到了地上。

  春枝捡起书来,撩起衣襟擦了擦何淳安落在书上的口涎,看见封面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眉黑目深的高鼻梁西洋女人。女人的笑意很浅,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有些寂寥。翻了翻书的内容,通篇上下竟没有一个中文字。正惊异间,突然想起老头子是教英文出身的,才忍不住咕的一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把何淳安惊醒了。坐起来,一时不知身为何处。懵懵懂懂之间,突然叫了一声“延安”。叫完了,人就完全醒了。愣愣地呆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去了厕所。

  嗒的一声,门从里边锁上了。一阵之后,就有了些叮咚的水声,接着就是哗哗的水声。再后来,就是一片长久的凝固不化的静寂。春枝听说过李延安是怎么死的,这时突然有些心悸,忍不住悄悄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着气听。谁知人还没有站稳,门却骤然开了,春枝身子一歪,几乎跌倒。何淳安扶住了春枝,叹了一口气,说:“她糊涂,我哪能也跟着她一般糊涂。”

  春枝的心方咚地落到了实处,也叹了一口气,说:“别人说她糊涂,是不明白她,连你也跟着说。她哪是糊涂呢,她这明明是病。她病得这般苦,你既不能替她受这个苦,还不让她痛快地走。她走了,对你来说是舍不得,那是你的自私,她却是解放了呢。让你试试看,这样的病,苦得没个尽头没个解救的,放在你身上你受得了?”

  何淳安却是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劝解自己的。突然间,黑隧道般阴稠的心里,窄窄地流进了一线光亮,光亮之下,有纤尘细细地扬起。沉实了多日的心,开始有了第一丝的松动。

  两人回到客厅,绣花的依旧绣花,看书的依旧看书。春枝将一根线头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吐出来,朝着何淳安手里的那本书努了努,问:“何老师,那个沃尔芙,文章写得好吗?”

  何淳安吃了一惊,问你看得懂英文?春枝将脸涨红了,说就认得几个字而已。从前做事的那户人家,爱看录像带。有个电影,就是讲这个沃尔芙的,说是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投河死的。

  “你说的那个电影叫《时光》,说的是沃尔芙死前的那一段。其实人家活着的时候就出大名了,倒是死了,却没怎么着。那年我去伦敦访问,下着大雨撑着把破伞去戈登广场找沃尔芙故居。找着了,连个牌子都没有。旁边那座房子,倒挂了个大牌子,说是某某某,赞助过沃尔芙的。连英国也这样,只记得阔佬,却不记得秀才。”

  春枝扑哧笑了一声,说怎么不记得?何老师你看的是谁的书呢?阔佬有书留下来么?没听说人阔了就想买学位吗?可见秀才还是比阔佬稀罕些呢。

  何淳安被春枝逗乐了,也跟着笑,说是呀是呀,那个沃尔芙,研究外国文学的,人人都得读她的书呀。她倒是很替你们女人说话的。就是她说的,女人想写书,首先得有自己的房间,再得有五百英镑的年收入。她是说女人当自立———那都是女权主义的最初意识呢。

  春枝撇了撇嘴,说女不女权的,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那女人长得倒是挺灵秀的。可是心里冷着呢,一条路黑冷到底,多好的男人都暖她不过来呢。

  何淳安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春枝抬起头来,才看见了老头颊上斑驳的泪痕。

  李延安心里大约也是那样一条路黑冷到底,再也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才决定走了那样的极端吧?

  可是,李延安年轻的时候,却是一枝火把,一盏灯,站在最暗的路口,也能毫不费力地照着自己照着别人。

  何淳安认识李延安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他留校在外文系教欧美小说,她才刚刚分配进学校的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他偶然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她父亲原来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才开始对她有了星点的好奇。在他那个人生阶段里,用“星点”来形容他对她的好奇,实在是恰到好处的。

  那时他早已不是一张白纸了。

  何淳安从小在教会学校里学的英文,口音里带着一丝牛津校园味,文章更是写得地道典雅。自小就将一应欧美名著看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时常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是外文系理所当然的业务尖子,却又没有洋文教授通常有的虚浮轻佻,行事为人很是稳重厚道,自然是讨女孩子欢喜的。在认识李延安之前,他曾有过两次恋爱经历,一次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另一次是他朋友的妹妹。然而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两个女人都却步了。他是侨乡来的,身世充满了故事,有许多近亲远亲在海外,所以他在系里,无论是提职还是提薪,都是落在最后的。他的两任女朋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离他而去的。

  那两个女人,也绝非浅薄低俗之类,都是人中的尖子,花中的花。她们都很懂得他的优点。可是他的优点仿佛是伞,而他的身世却是雨。伞再好,也只能抵挡一时一刻的雨,却抵挡不了一生一世的雨。所以她们后来都选择了不需要伞的晴天。

  这两次恋爱,他都爱得死去活来。到分手时,他觉得已经耗尽了他的心神。在那个凡事讲究简单纯洁的年代里,他的感情经历就算是复杂得有些可疑了。在那之后他再见到适婚的年轻女子,便有了尚未得到就已经害怕失去的焦虑。这份焦虑最初是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地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个角落的,后来被年岁搅动着,零零星星地浮现上来,积在眼角眉梢鬓脚唇边,直到有一天,他在公共浴室的镜子前擦头发时,突然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第一缕的落魄和沧桑。

  那天是何淳安二十五岁生日。他从学校的澡堂洗完澡出来,拎了一网兜换下来的脏衣服,行走在校园四月的暖春里,湿润的头发被风随意扬起,像一株盛开的蒲公英。而他那天的心境,也恰恰符合了蒲公英的比喻———从盛开到凋零,似乎只需要一阵风。二十五岁仿佛是一道坎,二十五岁之前,他有些不知不觉。过了二十五岁,他突然就感觉到了风的存在。

  可是那天的李延安还是一叠白纸。十九页,页页雪白平整,毫无印记折皱。

  那时李延安的父母已经结束了多年的戎马生涯,渐渐适应了安定的城市生活。当父母终于意识到子女的存在时,李延安己经像一根石头缝里的小草,自说自话地长成了一棵结实的小树。最好的学校最称职的老师都无济于事,李延安已经无可救药地失去了对读书的兴趣。李延安留了一年级,才勉强初中毕业,却无论如何考不上高中,就在一家工厂里做了几年车床操作工。李延安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却一直憧憬着在读书人的环境里工作。出于对女儿的内疚,李延安的父亲做了一生中唯一一件利用职权的事 ———把李延安安排进了大学的图书馆工作。然而李延安父亲的特权只行使到了图书馆门外,门内的一切,却是看李延安自己的造化了。李延安进入图书馆之后,名义上是管理员,很长的时间里其实都在做一个小工的事———搬运存书,清理书架,打扫卫生。数年以后,馆里来了更年轻的新人,她才调到了编目室工作。

  那天何淳安洗完澡,就去学校的食堂吃了顿晚饭,又回宿舍翻了几页哈代的小说。终是无心无绪,便决定去图书馆找一本英国湖畔诗人的诗集。在过道上,他被一辆装满了书的手推车撞上了。车轮上的铁片直直地割进了他的脚踝,当时他只觉出了酥麻———疼痛是后来的事。他身子一矮,布袋似的软在了地上,手紧紧地捂住了脚踝。推车的女人连忙停下车来扶他,他却不肯松手。过了一会儿,就有液体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渗出,将他的袜子染成一幅紫红色的图画。旁边围观的人开始惊叫起来。女人拨开了他的手,一把扯下他的袜子,在他的脚踝上扎了个死死的结,就架着他去了学校的医务室。女人身量不高,他得倾斜着身体才能靠在她的肩上,可是那天他感觉仿佛是靠在一堵矮而结实的砖墙上,他竟放心踏实地在上面放上了自己的重量。

  一直到处理完了伤口,他才有机会看了女人一眼。这一看,就看出很多意外来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竟是那样年轻,年轻得几乎还不能称之为女人,衣妆发式眼神身架没有一处不在昭著地显示着未解风情的木然。他问她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在图书馆见过?她说她叫李延安,是新来的,才上了三天班。她回答他的问题时态度很老实,甚至有些怯场,几乎完全没有做任何延伸和说明,和她刚才处理事故的大胆老辣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她的脸上有些脏———大约是搬书的缘故,汗水在灰尘中间流出一道道树影一样斑驳的印记,潮湿的鬓发在额角蜷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圈。她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她使得那些女人显得苍白病态贫瘠做作。

  突然间他对她就有了好感。

  他问她怎么一点都不怕血?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这回她只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真正的答案是他渐渐熟知了她的童年之后才得到的。

  李延安出生在延安。和当时的大部分延安子女一样,她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当地老乡家里抚养。断了奶,就进了保育院。父母也许到保育院看过她,也许没有。六岁以前,除了知道父亲姓李,李延安对自己的双亲几乎毫无印象。

  保育院常常迁移,李延安很快就适应了在马背上睡去在马背上醒来的生活。有一次她睡得太死,从马背上掉了下来,竟无人发觉。等到第二天她被晨露冻醒,才知道马队早已走远。她沿着若隐若现的马蹄和马粪痕迹,走了整整三天的路,终于追上了大队人马。那天保育院的阿姨去井边打水,看见井边躺了一条脏狗,随脚一踢,踢出声来,才知是人。提了油灯来照,照见是李延安。李延安走丢了一只鞋,那只光脚磨得脓血模糊,脚踝被石头扎破,伤口深得几乎看见了骨头。阿姨来清洗伤口,一根一根地挑脚板上的刺。挑出来的不像是刺,倒像是血针,叮当有声地落了一盘子。阿姨挑着挑着就红了眼圈,李延安却一直没哭,只是反反复复地对阿姨说下次睡着了你就掐我。

  那年李延安大约是五岁半———和保育院大部分孩子一样,李延安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日期。

  那之后没多久,李延安就和保育院的其他孩子一样,和他们各自的父母亲团聚了。孩子们对局势的变化是一知半解的,只知道要离开保育院进城了。进城的第二天,李延安被人领着走进一个灰砖大院,院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和三个比她更小的孩子。领她进来的那个人拉着她的手,让她管那两个大人叫爸爸妈妈,又让那几个孩子叫她姐姐。她没叫,也没应。那天刮着大风,满天飞着脏雪似的柳絮,太阳仿佛是一只黄土捏就的大碗,蔫蔫地扣在尘土厚重的屋顶上。一个被战争离散了的家庭和四个互不相识的孩子在那个颜色和情绪都很灰暗的下午草草地会合在一起。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磨合的过程却持续了后来的半生。

  几年以后,李延安才从大院其他孩子口中得知,那个她称呼为妈妈的女人,其实并不是她的母亲。她的生母走出了雪山,走出了草地,却病死在进城的路上。后来和父亲一起走进城里的,是一个文工团的女兵。

  不过这对李延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延安的父亲和继母都是从马背上下来就直接走进了办公楼的。城里有太多新奇的事情,他们要学的内容实在太丰富了,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子女。照顾孩子们日常起居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在李延安看来,她不过是从一家保育院搬到了另一家保育院。她沿袭了保育院里大孩子照顾小孩子的作风,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照顾弟妹的任务。很快,那支只有三个士兵的部队在她的调教之下秩序井然。在这个新秩序里,大人只是若隐若现无关紧要的背景。李延安从来没有童年的感受。婴孩的第一声啼哭过去了,她仿佛就担负起了作为一个成人的职责,照顾着自己也照顾着别人。

  这种感觉,如一根筋脉,始终贯穿在她和何淳安的关系中。

  她和他认识以后,几乎没有任何交接转换过渡,她立即进入了她惯常的角色。她像一只硕健的母鸡,张开丰满的翅膀,将他全然覆盖。虽然他比她年长六岁,她却成了他的长姊,他的母亲。她照顾着他的一切需要。他的世界顷刻就小了,小得只有一翼之地。在那一翼之地里,四季只剩了一季,那是恒常的春。在恒常的春里他可以接近于放肆地伸展他的四肢和灵魂,只是,不知不觉中,他对付其他季节的功能却渐渐萎缩退化了。

  他们结婚第三年,那场后来成为中国现代史研究专题的风暴铺天盖地刮进了校园。何淳安在外文系里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当权派的红人,个性本来逍遥,树敌也不多,又有老将军岳父这一层遮挡,便相对平安地度过了最初的那个阶段。

  后来,系里的头面人物相继下马,成为死老虎。工宣队入驻,新班子逐渐成形。厮杀声安静下来时,众人突然发觉他们已经失去了新的斗争目标。用当今政坛上的时髦用语来解释当时的情形,就是外文系处在了一个缺乏政绩的真空阶段。于是,新班子成员的视线,就渐渐地转向了何淳安。

  工宣队找何淳安谈了一次话。

  那天晚上李延安回家比平常晚了一些。图书馆的风声也很紧,有人交代了李延安父亲把女儿安插进馆的事,于是李延安毫无准备地被踢到了前台。幸好李延安在馆里只是一名勤杂工人,不占干部的编制。在那个知识分子成堆的环境里,李延安的初中文凭和档案袋里不满一页纸的简单身世,使得批她的人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草草地训斥了几句之后,李延安就被打发回家了。

  李延安进了门,屋里一片漆黑。她以为丈夫还没回家,就开灯准备生火做饭。弯腰量米的时候,突然发现何淳安捧着头泥塑木雕般地坐在地板上,就大吃一惊。问了,却不说话;再问,才说头疼。

  李延安将丈夫扶到床上躺下了,就开始淘米洗菜炒菜。火一热,油锅的味道熏过来,喉咙口就涌上一团酸水。还来不及找个脸盆,就蹲在门坎上哇哇地吐了一地。中午没吃饭,吐出来的只是苦胆。那时李延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妊娠反应却一直没有消失。何淳安在床上听见妻子吐得死去活来,只翻来覆去地叹气,说你挑了个什么时候来么,你。李延安知道丈夫在说腹中的这个孩子,便忍不住回了一句:“这是我一个人挑的吗?那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好时候?”

  两人不声不响地吃了一顿饭,饭和菜都只轻轻地挑了几挑,便都放回了碗橱里。李延安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丈夫在身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元元,就叫元元吧,就是一个的意思。李延安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半晌,才笑着说:你可别给我定数,高兴了我还能生一打呢,我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却暗暗地长了个心眼,仔细地盯着何淳安的一举一动。

  夜里李延安躺下了,却不敢睡。窗外秋虫咬得惊天动地,腹中孩子踢得甚是凶猛,仿佛要将肚子踢出一个洞来。怕吵着何淳安,李延安一直不敢翻身。身子在一个姿势上僵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肉都酸痒难熬。到了后半夜,实在扛不住,才迷糊了过去。糊糊涂涂地做了个梦,梦见何淳安穿了一件雪白的仿绸对襟大褂,一路风吹杨柳似的走过来。她伸出手来抓他,抓来抓去都是空的。他仿佛变了烟变了气在她的指缝里溜过来溜过去。她一急,就醒了。一摸身边是空的,就咚地下了地,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外屋。夜正浓,月悬在窗口,照得一屋水似的亮,青砖地上树影如鬼魅游走。她一把扯亮了灯,只见墙脚站着个人,正慌慌地端了个水杯往嘴里送水。她狼似的扑上去,狠狠地掴过一掌。那人不备,手里的杯子嚯啷一声掉了下来,白色的药丸滚了一地。

  这一掌掴得过于凶猛,她身子一歪,就麻袋似的跌坐在地上。胳膊闪了,顿时肿成一个肉球,疼得满眼是泪。他过来扶,她捂着胳膊,却朝他猛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撞到了脸盆架。脸盆翻落下来,一路嘤嗡地滚到墙边,才咣的一声停了下来。宿舍楼道的灯啪啪地亮了起来,有人开窗探看。他急急地捂了她的嘴,半架半搡地扶着她回到了床上。

  躺是躺下了,睡意却早没了。蒙着被子,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爸爸一趟雪山草地走过来,丢了一条腿,一个老婆,两个儿子,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他没说委屈,你倒委屈起来了?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你?”

  这一骂,倒把何淳安给骂醒了。仔细想想,竟无一句可回嘴的。渐渐地,心里有了些愧意,就嘿嘿地笑,说老婆你是一盏灯,你往我心里一照,就再也没有黑角落了。李延安呸了一声,说再亮的灯,照了路易十几,也是白照。何淳安没听懂,问什么路易十几的?李延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就是那个我死了拉倒,洪水滔天也行的,跟你一个德行。何淳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平常备课的材料,李延安原来也看的。两人相拥着,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那一轮月亮渐渐地坠落下去,天边隐隐地有了潮红,恍恍然,仿佛已若隔世。

  从那以后,何淳安的脸皮就慢慢地厚了起来,由着世界轰轰烈烈地上演着诸般的曲目,有人上台,有人下台,自己却始终只做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先是隔离审查了一阵,后来下放劳动了一阵,再后来又随着大流调回了外文系。心情虽有涨落的时候,却再也不曾生过寻死的心了。

  可是李延安这盏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其实李延安的灯,并不是瞬间熄灭的。从明亮到陨灭,中间经历了一个暗淡的过程。暗淡的过程是渐进的,身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觉察,所有的迹象都是事后才醒悟的。

  “文革”过后,何淳安是学校里第一批提升为教授,第一批批准带研究生,也是第一批选派国外短期进修的老师。何淳安的生命,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冬眠期,在中年的时候突然复苏。这一苏醒,就醒出了许多意外的景致。李延安发现何淳安渐渐地不再需要她的照明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他自己的灯。他岂止是他自己的灯,他甚至也成了她的灯。他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灯,他的灯还照着许许多多的别人,包括他的同事和他的学生。她多年为他战战兢兢地操持着的心,就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最适合她的一种生存状态,其实就是紧张。在紧张的时刻她是一张满弓,捏在手里是暗暗一把的力气,送出箭来铮然有声,直奔靶心。松弛下来,她就如泼洒在地上的一摊水,随意地顺着地面的缝隙游走。虽然依旧走着,却不再是有目的有劲道地奔走,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的认命和无奈了。

  在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的时候,却只有一根神经,突然地绷紧了。李延安的眼睛和耳朵,对一些景物一些声音,异常地敏感了起来。何淳安的学生越来越多,何淳安在系里的职责也越来越重。李延安的目光如雷达漠然地扫过丈夫繁忙的生活天地,大部分的内容都被过滤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荧光屏上剩下的只是几个细点。可是那几个细点却如砂粒,在李延安的眼中磨来磨去,磨得她寝食难安。

  那些沙子就是何淳安的女学生女同事。

  李延安监听何淳安的电话,闯进何淳安的办公室偷看何淳安的信件,四下打听何淳安在系里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外文系的女同事见了何淳安,轻易不敢说笑了。何淳安为了撇清自己,也不敢和女学生单独相处了,更不敢邀请女同事女同学到家里来坐。上帝跟何淳安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上帝打开了何淳安的眼界,让他看到了大千世界的诸般可能性,可是在那个无限广袤的天地里,他可以拥有的,反而是一扇比从前更加狭窄了的窗口。

  李延安的视线,已经被沙粒蒙蔽。李延安的灯,也渐渐地昏暗起来,她走失在多年走惯了的路上。开始时,何淳安不停地帮助妻子刷洗着那些沙粒,到后来,何淳安发现他刷洗得越努力,沙粒堆积得越快。

  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李延安终于走进了万劫不复的阴暗之中。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没有人可以照亮她的路。即使是儿女,即使是丈夫,也只能看着她孤独地一步一步地渐行渐远。

  何田田回到多伦多之后,关于保姆赵春枝在父亲身边的表现,她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不同版本的报告。

  第一个报告来自父亲的学生颜华。

  李延安的自杀事件像一块石头,在外文系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砸了一个大洞。洞很快平复了,涟漪却持续了很久。流言如树梢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顺着门缝墙缝窗棂格缝溜进来,悄无痕迹地爬到饭桌床头,又带着积攒的灰尘,越滚越大地爬入邻家。何淳安的女学生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自己是那些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中的一段花边。而颜华,更知道自己是师母口中的那个“眼花儿”,是所有花边传闻中镶在最明处的那段花边。也明白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所以很是敛声收气了一阵子。过了些时日,待流言略微安静了些,颜华难免不想起从前导师对自己的种种关照,便忍不住去了何教授家里探望。

  颜华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六,早上十点左右。她挑了这个时候,是因为何教授应该锻炼完了身体,正是读书看报的时候。颜华抱了一束白色的菊花走过层层楼梯,每一层过道上都有好奇的眼睛。当她最终敲响何淳安教授的门时,她的背已经被重重叠叠的目光压出了汗。

  来开门的是赵春枝。

  那天赵春枝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浅米色的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丝巾。虽都是旧衣物,却洗熨得极是干净平整,看上去不像是保姆,倒像是在别人家里作客的女眷。颜华微微吃了一惊,就问何教授在吗?赵春枝点点头,引着颜华进了屋。颜华走过客厅,一眼就看见何淳安卷着衣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衣服。板凳很矮,何淳安的个子高,坐下去,就把凳子盖没了,仿佛坐到了地上。何淳安在笨拙地搓着一件衬衫,搓衣板在他的膝盖之间滑来滑去,脑勺上有一绺没有梳理平伏的头发,顺着身体的走势来回耸动着。颜华的一句“何教授”在舌尖滚了好几个来回,吐出来时已是支离破碎了。何淳安抬起头来,意外地看见了来客,眼神渐渐地混浊了起来———自李延安出事以后,颜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自己的女学生。

  何淳安擦干手,来到了客厅坐下。颜华向春枝要了一个大水杯,将菊花插上。花是满满一捧的雪白,只有花蕊是一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沾了水,立刻得了些生气,衬得一屋洁净生辉。颜华把花放在那张镶着黑框的照片下面,两人久久无语。半晌,何淳安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师母脑子清醒的时候,也常夸你。”颜华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是委屈,是伤感,也是无奈。为自己,为导师,也为师母。那一念之差中走出去的一步,竟是那样一条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沟这边和沟那边,遥遥相望,已是隔世。

  何淳安看着颜华哭,却不知怎么劝,搓了搓手,就进厨房去泡茶。颜华听见厨房里杯盏叮当地响了一阵子,又听见春枝咕咕地笑:“何老师,那么大一个壶,饮驴哪?一个客人,用那个红花小壶就够了。”何淳安也笑,说骂我是驴也罢了,可不许骂我的客人。又问用哪种茶叶?春枝说二层柜子左手边那个铁罐里是茉莉花茶,招待女客正好。何淳安就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开了柜子取茶叶罐。颜华听着,只觉得这个保姆嘴有些厉害,手有些懒,听上去不像个下人,倒更像个主子。过了十来分钟,只见何淳安一人颤颤地捧了一壶茶出来,春枝并没有跟出来。何淳安把滚烫的茶壶放下了,颜华赶紧起身自己将茶斟了,先给老师,再给自己。

  两人喝着茶,闲闲地说了些学校里系里的事,颜华就忍不住问何教授你怎么自己洗衣服呢?何淳安说不是自己洗,是先将领子袖口的脏处搓一搓,再放洗衣机里洗的。颜华原本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就朝厨房撇了撇嘴,放低了声音:怎么不让她洗?何淳安笑笑,说春枝在教我做家务呢,我教她学英文,两下相抵,谁也不亏。

  从何家出来,颜华一路忿忿然。心想现在这世界,岂是何教授这样厚道之人应付得了的?这个保姆,本事了得,拿了钱不干活,还自学英文。两下相抵,竟有这样的抵法。恐怕何教授哪天被这个女人骗了,还得帮她数钱呢。

  回到家,颜华就给远在多伦多的田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她的担忧。

  其实田田平常打电话回家,也是时时问起春枝的情况的。父亲只说人不错,有灵气。如此看来,父亲是不愿意自己担心,而将实情隐瞒了。田田看了颜华的信,立刻就给父亲打了电话。连着打了几次,都是春枝接的———父亲出门去了。春枝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声气很是亲热。有了颜华的报告在先,田田就觉得那话语里藏了几分虚假和盘算。于是冷冷地交代了几句好好照顾老人之类的话,就挂了。

  又给在广州的哥哥打电话。元元一听也急了,就立刻请了假,飞去了北京。

  元元在家住了三天。元元给田田的反馈,和颜华的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元元说父亲现在变了,变得对家务有了兴趣。那个春枝倒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务的,只要是老头子自己能做的事,春枝就放手让老头子做。老头子做不了的事,春枝做是做了,却是要老头子在旁边看着学。田田听了忍不住冷笑,说没想到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竟把老头子给驯化了———从前你见他洗过一双筷子吗?元元就劝,说只要爸高兴,就由他去吧。你没看见老头子教她学英文那个起劲呢,撺掇着她考什么英文几级几级的。原先你不就担心爸和保姆合不来吗?他俩合得来,省你多少心呢。

  田田想想也是,就把这事放下了。夜里睡不着,就捅醒了秦阳,问:“人老了怎么就这么贱呢?从前连牙膏都得让人挤妥,现在倒好。”秦阳知道田田还在想老爷子的事,就笑,说贱不贱跟老不老有什么相干呢?人要贱,什么时候都能贱。那是你妈没抓住你爸的心,怨不得别人。田田呸了一口,说你几年没刷牙了,开口怎么这么臭呀?这话说的,好像我爸和小保姆怎么着似的。秦阳依旧嘻皮笑脸的,说要没怎么着,人能这么贱吗?我这可是有亲身体会。田田伸出手来就掏秦阳的肋,秦阳怕痒,身子早笑得缩成一个球,蜷在床尾,怎么也掰不开,只有嘴巴却还是硬。

  “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该先问问我,两人名字都没起好呢,一人一个安,两安相克,就不安了。这个小保姆,春什么来着?你爸名字里有一汪水,水遇着春,是个什么景象,你想去吧。他能不贱吗?”

  田田恼羞成怒,抓起椅子上的衬衫,追着秦阳满屋打。秦阳躲不过,只好逃进了厕所,锁上了门,依旧笑得抖抖的。

  “咱俩的名字才是地造天合呢,你是田,我是阳,田得靠着太阳,才能万物生长。”

  田田怔了一怔,半晌,才隔着门,冷冷一笑。

  “可惜我的田不是你要的那个田。你打个电话给你的中学语文老师,问问他何田田的田是田的意思吗?”

  何淳安那边安然无事地过了三四个月。到了旧历年底,田田突然收到了颜华寄来的一张电子贺年卡。贺年卡只是一个包装,信的真正内容却和贺年没有太大的关联。

  颜华是来报急的。

  何教授和保姆吵了一大架,把熬汤的砂锅都砸碎了,保姆拿了行李就回老家去了。何教授气得牙床暴肿,连稀饭都喝不下去,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了。眼看要过春节了,元元带着公司的一拨人马在德国培训,家里一样年货都没有置办。这是师母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何教授实在是有些可怜。

  田田看了信,头轰地一炸,就炸了一地的碎片,思绪乱得无法捡拾。秦阳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劝她回去一趟。田田听了就急眼,说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呢,飞一趟中国就跟下一趟楼似的。秦阳笑了笑,说:“谁让他是你爹呢。”田田连连摇头,说不回去不回去,大不了再托人找个保姆嘛。这个价码,雇个人工智能机器人都够了。赵春枝以为她是谁?乡下人在城里,磨去一千层皮,骨里肉里还是老乡。秦阳又笑,说你连人家为什么吵嘴都没问清楚,就先骂了个狗血喷头的,说不定还是你爹没道理呢。田田呸了一口,说老板永远有理,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说完就扯过一条被单蒙了头,直挺挺地往沙发上一躺。床单底下先是翻来覆去地贴着饼子,过了一会儿,身子才渐渐地平软了下去。

  秦阳以为田田睡着了,就自己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脖子上痒痒的,伸手一摸,原来是田田近近地站在身后。田田说要不我还是回去一趟吧,年底了,也不知有没有机票。秦阳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大小姐,都给你打听过了,只有大韩航空公司还有一个座位,明天晚上的。要在西海岸停,还要在汉城停。等你转来转去到了家,就是小年夜了。明天一上班,就找老板请假,耸人听闻一点,就说你爸中风,瘫痪,病危。”

  田田不说话,却将两手环过去,从背后搂住了秦阳。

  田田的飞机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在汉城停留了一天。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了。走出机场,街上很是冷清。过了十几分钟,才来了一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司机,慢吞吞地帮着田田把行李卸进车厢。车剪破一街空旷,驶进清冷的夜风里。司机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一路沉默地抽着烟。烟很呛,田田低低地咳嗽起来,却隐忍了,只专心致志地读着公路两边的广告牌。虽然只隔了几个月的时间,广告牌显而易见已经换过了一茬,上面的内容对田田来说已经有了几分生疏。虽然看懂了每一个字,却没有完全看懂那些字和字中间的连接挑逗和暗示。在熟悉的街景里,田田突然感到了一丝外乡客似的陌生。

  突然间,嗖的一声,天上蹿起了一束烟花。烟花是淡紫色的,先是极高极孤独的一根,然后渐渐地蓬松肥胖起来,如一把撑开在夜幕里的伞,然后又如细雨丝似的缓缓落下,带着咝咝的声响消陨在地上。司机沉沉地骂了一句“找死呀,不让放的”。田田仰着脖子等待着第二束,第三束,可是它们却始终没有到来。夜空虽然还是黑暗,却因有过了短暂的浮华痕迹,这黑暗便也与先前的黑暗有了些不同。已经五六年不曾在家过年了,田田暗自感叹难道这就是北京的除夕了吗?

  出租车在家门口停下,田田付了钱,司机打开后盖取了行李,却没有走的意思,只将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田田突然明白了过来,就打开皮包掏出一张票子,塞进司机的袖笼里。司机伸出两根手指,将票子夹出来,对着路灯看了一眼,认出了那上面的绿颜色,就嘿嘿一笑收了起来,说这年头美元也疲软了,比不得从前了,大姐你新年慢慢地吉祥吧———方慢吞吞地开走了。

  田田拖着箱子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每一层楼道里都流淌着从门缝里溢出的喧闹,一式一样的鼓点,一式一样的旋律,一式一样的经过无数次操练的字正腔圆。田田一下子听出了那是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到了自己家门口,却是静静的,并无电视的声响。放下箱子,将一口气喘匀了,才去揿门铃。刚揿了一下,门就开了,父亲仿佛是靠在门上等候着她似的。

  父亲从门里软软地走出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中式对襟丝棉袄,前襟印着星星点点的菜汁油迹。衣是新的,很是厚实,腋下和胳膊拐弯处绽出条条肥粗的皱纹。在这样厚重的冬衣里,父亲依然看上去很冷,人中上流着一条半干未干的鼻涕,身子抖抖的仿佛憋了一泡找不着去处的急尿。脸肿了半边,鼻孔四周烧着一串燎泡,嘴唇颤颤的,半天才扯出一句小田你,你回来了。田田没想到一向整洁利索的父亲一下子就这样落魄了,心里一酸,嗓子就喑哑了。

  屋里四下清冷,只有电视机上那两张印了些洋文的贺年卡,才是这一片灰暗里的唯一颜色———那还是自己和元元分别从加拿大和德国邮寄过来的。田田呵呵地清了清嗓子,说爸我带你出去吃饭吧,我也饿了。父亲摇了摇头,说你可真是洋鬼子了,怎么不知道这是大年夜,除了宾馆大饭店,谁都关门了。田田说那我们就去宾馆吃饭,豁出去大出血一次。父亲说宾馆早一个月就订完位置了,轮不着你我这样的百姓。说着就去开了冰箱,端出一个大海碗来,说昨天就煨了排骨汤等你的,你没来。咱们不如吃排骨面,再加一点白菜,热腾腾的,也是好吃的。

  父亲就开火,放水,下面,热汤。依旧有些笨拙,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不知所措了。田田便知道这几个月里,父亲已经经过了许多的事。忍不住冷冷一笑,说这个赵春枝,倒是把你给培训出来了。花钱雇的是保姆,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教练。

  父亲的筷子一滑,一根面条落进了炉圈,嗤的一声,燃起细细一股青焰,屋里就有了一丝经久不散的焦味。“她有她的想法,她说她到咱家是救急不救穷———她教我学会自己生活,总不能靠人过一辈子。”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怎么会说走就走?这份工资,你让她来雇我吧,连我都想当保姆了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想走,是我把她赶走的。

  “她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当地的学校质量差,她想把女儿转到北京上高中。她提出和女儿一起搬到家里来住。”

  “当然不能答应。你答应了她女儿,下次说不定又来个男朋友,你又不开旅馆客栈。她是算计好了你这个有房有钱的老头呢。”田田忿忿地说。

  父亲微微一笑,半晌才说:“我的女儿,当然是和我一样刻薄的———那天我就是这么骂她的。后来元元从德国打电话过来,也是这么骂她的。”

  两人无言,在别家的热闹声中默默地吃着晚饭。面很烫,热气氤氲,额角上都有了些汗。田田看见父亲渐渐地嘴大眼小起来,便知道早已过了他平素上床的时间了。就说爸您放心,等过完了节,我们马上去登广告,也可以直接去保姆市场,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比她好的。

  父亲洗了把脸,就上了床。田田收拾了碗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多伦多和北京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边是子夜,那边却是正午。田田虽然在旅途中丢失整整一夜的睡眠,精神却极是清醒。刚想打开电视,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在扔酒瓶子,玻璃的碎裂声夹杂着狂呼声和字句不明的歌声一浪一浪地扑打着窗户,才明白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个敲钟的时辰。

  这时候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几乎吓了田田一跳。拿起话筒来,那头就断了。三番五次之后,才接通了,线路却极是嘈杂。一个男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带着隔洋的迟缓和模糊。半天田田才听清那头问的是新年礼物试过了吗?田田说什么礼物?那头说打开你的手提包。田田拿过提包,里里外外地找过了,都没有。那头又说是左侧的那个暗兜,你从来不用的。田田摸过去,果真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枚戒指。细细的银圈,正中镶了一块宝蓝色的石头。银是暗暗淡淡的那种银,蓝也是暗暗淡淡的那种蓝,乍看甚是灰旧,仿佛已在岁月里走过了几遭。再看几眼,便慢慢显出些古朴含蓄的意思来,与市场上那些闪烁之物就有了区分。田田很是喜欢,拿出来套在指头上,左看右看,手也仿佛有了历史,顿时丰润厚重起来。

  戴在哪只手上?

  左手。

  哪个指头?

  田田的嘴巴张了一张,突然醒悟了过来,就把那尚未出口的回答吞咽了回去。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一声叹息如轻风抚过,田田的耳垂微微地热了一热。

  “田田我知道我在一厢情愿呢。挑吧,挑吧,你再慢慢地挑吧,说不定就挑着个比我好的。”

  田田想了一万句撇清辩白的话,那些话还没浮到舌尖,她就觉出了它们的虚假。到末了,纵有了那一万句话垫着底,她竟然找不出一句可回的话,只哑哑地说了句秦阳你好好过年吧,就挂了。

  放下电话,心里空落落的,旅途的疲倦渐渐地从脚底浮上来,浮上了眼皮。却又不想上床,就在沙发上坐了,撩起一角窗帘,靠在窗台上看夜景。夜到这一刻,才真正地有些像夜了。月色照得满街的树枝臃肿肥胖,仿佛挂满了霜雪。风刮过,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如折了翼的鸟雀,低矮地蹒跚行走。守夜的人都困了,窗口的灯一盏一盏地灭去,满街都是狂欢过后的清冷。这个一年里的夜中夜,她还没来得及守,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这一年里,她遭遇了多少事呢?母亲的死,自己的病,父亲的麻烦。每一样事情来了,她都得拿出肩膀来扛。其实,她也不都是自己扛的,秦阳替她扛了一半。她使唤起秦阳的肩膀来,如同是自己的肩膀那样的随意。在这个晚上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暂时借了他的肩膀给她而已,有朝一日他会抽走他的肩膀,给另一个愿意戴他戒指的女人使用。

  这个想法让田田吃了一惊。她发觉自己其实真是有些在乎秦阳的。只是不知道这样一点的在乎,值不值得她放上一生一世的价码———她明白她不可能无限期地免费使用他的肩膀。失却他的肩膀是一种沉重,拥有他的肩膀是另外一种沉重。两样的沉重,不知道她能扛得动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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