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作者:张翎 字数:21156 阅读:71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节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咕地笑了一声。田田以为是父亲,回头一看,父亲屋的门紧关着,黑着灯。心里一惊,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就默默地叫了一声妈———你的难处,我们原本是不知晓的。若知晓了,怎么会让你这样走了呢?既走了,你就安心吧,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你那儿聚会的,不过是个迟早的事。

  田田的话还没说完,屋里又是咕的一声。这会儿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田田感到了另一个身子贴近过来的温软分量,鼻子里传来一丝极清极淡若有若无的紫丁香味———紫丁香是母亲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一样花。田田的身体仿佛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想伸出手来抓住那一缕温软,死死地坠上自己的重量;另一半却想关闭所有的触觉神经,来死命抵挡那分温软的侵袭。田田成了拔河比赛中的那个绳结,被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拉过来,扯过去,浑身如遭了魔法似的完全动弹不得。一时大汗淋漓,就使劲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住了墙上圈在黑框中的母亲。母亲被半明不暗的灯光磨蚀得失去了棱角,岁月的痕迹藏在阴影之下,容颜竟有了几分安然柔恬。田田的焦虑在母亲清明的眸子里走过了一遭,如灼热的烙铁落入凉水之中,渐渐就沉静了下去。

  这时母亲的嘴唇微微一颤,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一缕烟云从母亲的唇上轻轻抖落,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消散。母亲说的是“你去……”母亲这句没有终结的话如同一个可以通往许多条道路的岔口,蕴含了几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后来尘埃落定,当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渐渐明朗清晰向现实贴近时,田田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指向。然而在当时,田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追讨着答案,一直到自己惊醒,方知道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睛,父亲披衣站在沙发跟前,问小田你怎么了?哼成这个样子,吓我一跳。田田掏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半晌,才喃喃地说,没什么,做了个怪梦。父亲也没问是什么梦,却在田田身边坐下了,一杯茶在两只手里换过来换过去,却没有走的意思。后来,才迟迟疑疑地说:

  “要不小田你过完年去一趟浙南找春枝?那天是我太急了,把话说绝了。”

  “不绝怎么办?你答应她们搬过来住?”

  “其实,她也是讲道理的人。她说搬过来就好省下在外边租房的钱,再减一半的工资,两项加起来,也算是抵女儿在这里的费用。”

  田田一路听,一路冷笑,终于忍无可忍:“老爸,你究竟是老实还是愚蠢?你就没看出她在利用你?”父亲没有生气,却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扯着绒衣上的线头。“小田我想过了,若有人利用我,总好过我完全无用。我这样的老朽,除了她,还能对多少人有用呢?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有体会了。”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静,是过滤了情绪之后的木然。田田愣了一愣,才按捺下性子,细声细气地说:“过了年,我们再去找一个,背景简单一些,没这么多妖蛾子的。你放心,找不到我就不走。”

  父亲的回答也是耐着性子,细声细气的。

  “我习惯了春枝,不想找别人了。”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赛克。马赛克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个沉重的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故事的。门楣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押韵,不像是寻常农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地糅在了一处。糅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极致,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田田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叉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橘橄榄香榧子核桃肉番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橘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好强呀,心里一颗沙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还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的环境里,好看的年轻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轻的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事———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柄。母亲在,伞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生出了阳刚,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只有春枝的母亲。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息的,也就默许了。

  建平在部队里呆了几年,提了几级干,提到一个坎上,就上不去了。年限一到,提不上去的,就要转业。建平就转业来到了温州城里,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了一名行政干部。回乡和春枝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晓藻。一个小家庭,分在两处住。建平住温州城里,周末年假回藻溪。春枝常年住在藻溪,照顾娘家婆家女儿三头。建平在温州城里坐了几年办公室,看着周遭的人变戏法似的发着财,不甘心满世界的精彩就这样五色生辉地绕着自己流走了,便辞职回到藻溪,办了个小工厂,专做教学用品———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

  刚开始时,不过一间瓦房,三五个兵丁。说是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作坊。建平管产品研制经销,春枝管账,建平的两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弟媳妇,便是企业的全体员工。建平在部队里就广结人缘,全国各地都有战友帮忙建立代销点。研制出来的产品新巧,价格合理,销路很快畅通起来。春枝还没来得及学完速成会计课程,建平公司的账号,就已经大到春枝无法处理的地步了。于是建平专门雇了一个财会班子,打发春枝回家,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少奶奶。厂房几经扩建之后,公司的总部定在了上海。建平就在上海藻溪两地,过起了飞来飞去的繁忙生活。

  建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建平和寻常人眼中的乡镇企业家很有些不同。首先建平不像那些人那样满身花花肠子,建平平日不爱喝酒应酬,也极少去歌厅酒吧桑那吧之类的地方。得了空闲,就带着女儿晓藻坐在藻溪边上钓鱼。是姜太公的钓法,有一搭无一搭的。即使钓着了,也扔回溪里放生去。

  建平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对老婆的好。建平一年在外边的时候多,怕春枝在家闷,便购买了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光盘,一包一包地寄回家给春枝看。建平寄的不是街头小摊上随便一挑,看两下就卡壳,字幕模糊颜色含混的冒牌货。建平挑的片子都是经过秘书小姐推荐的,而且是那种贴了防伪商标的正版片。春枝的四季衣装,也都是建平从广州深圳香港等地亲自选购的。若看上了款式,就能买上一打不同颜色的,让春枝可着心情挑着穿。春枝穿了这样新潮的衣服走在藻溪的路上,总觉得胸前背后到处是眼,便脱了,依旧挂在衣柜里,只等建平回家时,才穿了给建平看。建平在家的日子,除了探访两头的老人,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陪春枝。有人甚至亲眼看见了建平坐在板凳上给春枝洗脚,春枝双脚在建平怀里乱踹,蹬得一地是水的情景。

  建平给两边的老人都雇了保姆。多年照顾娘家婆家的担子,终于从春枝肩上卸了下来。藻溪人都说春枝是有后福的人,为廖家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总算熬出了头。当然这是藻溪人当着春枝和春枝妈的面说的。春枝母女不在场的时候,藻溪人的话就没有这么顺耳了,幸亏春枝听不见。春枝本是劳碌之人,突然闲了下来,便觉得多出了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日日思想着打发日子的方法。

  有一年端午节,建平在上海加班没有回藻溪。春枝的一个中学同学的丈夫是开长途汽车的,那人就拉着春枝坐了丈夫的车去苏州无锡玩了一趟。回家的路上,春枝突然心血来潮,改坐了火车去上海看建平。到了上海站给建平打电话,建平没在公司,手机也没开。春枝就自己找去了建平长期租用的宾馆房间,等着建平回来。左等右等,等得天大黑了,才隐隐听见门外有建平的声音。开了门,却见建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拐进了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建平不是一个人,建平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春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建平已经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地上,春枝一眼就看见了篮子里是一个婴孩。那孩子一脸皱褶,肤色黑红,丑若田鼠,看上去至多一两个月的样子。女人弯下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女人很年轻,面皮白净光滑,一头黑发如泼墨,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卡子松松地绾起,漏了几根发丝,从额上一路垂挂到脖子里,却是春枝没有见过的那种随意。女人个子很高,腿仿佛直接长在了腰上。穿了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薄毛衣,领口开得极低,女人弯腰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乳沟。女人虽然刚刚生产过,腰身却依旧紧瘦,只是胸乳极是饱满,呼之欲出。女人抱孩子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孩子一下子就醒了,狂哭起来。女人抱着孩子来回晃动着,幅度很大,胸前的那两坨东西心惊肉跳地颤着,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建平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给女人擦脸上的汗。擦着擦着,手就探进了女人的领口。女人的身子随着男人的手指扭来扭去,嘴里骂着廖建平你作死呀,眼里却是盈盈的笑意。

  春枝软软地靠在门边,恍惚间觉得建平的手指,正丝丝痒痒地抚在自己的胸前。建平多少年没有这副样子了呢?春枝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启程的时候,日是圆的,月是圆的,路程长长的才开了一个头。才过了两天,那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突然间一起轰然坠地,世间是一片不分日月的黑暗。她的路,突然就走到了尽头。

  “建平,你,你好……”

  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墙壁之间飘过来舞过去。那声音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唇,与她毫无关联地落在空中。突然,建平手里的毛巾落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巨响,地球停止了转动,万籁俱寂。

  建平的脸在变换了多种颜色之后,渐渐固定在红与青之间。倒是那个女人比较镇定,拿手臂撞了撞建平,说人家春枝大老远的来看你,要不,你们去那屋聊聊?建平这才醒悟过来,拉着春枝就往他自己的那个房间走去。春枝恍恍惚惚地跟着建平进了屋,坐下了,建平端了杯水过来,问春枝你,你渴了吧?那口气里有失措的殷勤,负疚的客气,却只是无比的陌生。春枝听着,就明白她已是他生活中的客人了。原本存了许多话要问,到了这时,突然悲从中来,便一把摔了杯子,夺门而去。

  春枝回到藻溪,就提出离婚。婆家不肯。七十多岁的瘫婆婆让人背着到了赵家,流着眼泪喊皇天,建平这小人咋就生出了六指呢。又拉着春枝的手,说建平和那个女人,都是各有目的的。一个要钱,一个要儿子。春枝你做了绝育手术,不能再生了,建平偌大一份家产,没有儿子,将来传给谁呢?咱们乡下人,再有钱了想的也是乡下人的想法。建平不过是想有个后继的意思。建平和你,才叫真正的结发夫妻呢。这个年头,有钱人包二奶的有的是,建平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谁也动不了你正宫娘娘的地位。

  春枝听了这话,方明白婆婆一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实情的,却把自己蒙在了鼓里。想起这些年风里雨里伺候婆婆的情景,到头来终究还是血浓于水,心里越发悲哀起来,离婚的信念反而越发坚定了。

  春枝自己的娘,自然大骂建平没有良心———当初要做绝育手术,原本也是建平的意思,有了钱,就变了想法。可是骂完了,气也生过了,回过头来还是劝春枝慎重考虑。娘说只要建平改了,和那个女的断了往来,再把春枝接到上海同住,这个婚就不一定要离了———这个年纪,离了一个人过,又能好到哪里去?过惯了安逸日子,难道还要从头来过苦日子吗?春枝听了,只觉得娘这些年已经被建平的钱宠坏了,想的只是日子,而不是女儿,便干脆不再与母亲商量了。

  建平从上海回到藻溪,在自己父母家里住下了———春枝不让进家门。找人捎了话给春枝,说婚他是不想离的。事情虽是自己的错,可是做也做下了,这页纸翻是翻不回去的。其实也就是一道坎,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你若愿意,咱们还是跟从前那样一心一意过日子。我就在藻溪专程听你的回话,啥时回话来了啥时走。

  春枝冷冷一笑,也让人捎话回去,问咋“一心一意”过日子?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过?建平说人家从来没有非分的想法,是你容不得她。春枝听了这话,彻心彻肺地凉了,当下就给了回话:这个坎过不去。

  离婚离得有几分辛苦,主要是因为晓藻的抚养权。建平虽对春枝有了二心,却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死活要带着走。春枝坚决不肯。建平说春枝你给我晓藻,我让你和你妈一辈子衣食无忧。春枝说我要是给了你晓藻,我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建平急了,说你若不给晓藻,你休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的赡养费。春枝当下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放弃建平的所有资产,却留下了晓藻。

  就这样,春枝从十年的婚姻里走出来,只带走了女儿和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春枝中学的一位好友,嫁了个北方丈夫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听说了春枝的事,很是替春枝打抱不平,就买了张火车票接春枝到北京散心。春枝原本没打算长住的,却刚巧碰上女友的丈夫的老板托女友给找一个南方保姆,会做江浙口味饭食的,来照顾家里的两个老人。女友就劝春枝去试一试。谁知春枝这一去,一呆就是四年,直到送了两个老人的终。那老两口平时有些积蓄,又和春枝投缘,所以身后留下一份详尽的遗嘱里,竟然也有春枝的一份,是两万元。春枝从前风光的时候,两万元也就是揣在兜里的零花。可是再风光,那也是建平的钱,与她隔了一层皮。如今星移斗转,两万元突然就很有了些重量,不仅因为她需要钱,也因为这钱是她自己一分一厘挣来的,有几分撕心扯肉的感觉。

  春枝得了钱,就立马在银行存了个活期户头。这笔钱虽然一分也还没花出去,春枝却早已有了打算的。这一笔钱,再加上这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满打满算刚好是三万七千元。春枝早打听好了,如果把晓藻转到北京来上学,需要四万元的赞助费。再问亲戚借个三千两千的周转一下,晓藻下个学期就可以上北京读书了———如果找得到住处的话。

  春枝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田田,织毛裤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裤裆的那个洞已经完工,老太太伸进一个手指探了探洞口的大小,田田几乎被这个动作逗得笑出声来,却终于忍住了。

  “我爸是退休教师,固定工资,没有积蓄,也不会有遗产。”田田说。

  “我们家的住房,虽然有三个房间,我们兄妹两个常常回家,都是要住的。”

  春枝妈没有搭话。一屋的沉默如山石,压得田田双肩生疼,身子便渐渐低矮了下去。半晌,老太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将那山石破开细细一个洞,空气方有些流通起来。

  “春枝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为了廖建平,没把平阳师范念完。所以死活也得让晓藻读上好学校。晓藻若是个男孩,春枝反不用那么操心。女人的命运不能放在男人的手心上———这是你爸给春枝说的。春枝信你爸。”

  这时门咚的一声撞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将两只手放在嘴里哈着暖,一边蹬鞋一边说:“外婆,老师今年给了压岁……”女孩说了一半,突然看见了屋里的生客,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低了头站在门厅里,脸儿涨得飞红。

  后面跟进来的是春枝。春枝看见田田,也是一愣。还没等说话,田田已经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饭桌上,慢悠悠地说春枝你来得正好,给我找枝笔,最好是黑墨的,我们起草个合同,关于我们家住房的使用条件。

  春枝没有动,却对女孩子说晓藻你去南记称两斤鲜枣回来,颜色翠些的,有虫眼的给挑出来。女孩子哎了一声,正要出门,春枝妈站起来,说她哪里知道,还不得我跟着去。老太太出了门,又折回来,说田田小姐你要是明天走,我的毛裤就织完了,正好给你爸带回去。你爸是读书人,讲究着呢,说穿棉裤太肥,不好看。春枝给买了马海毛的,也暖,也薄,也好看。

  婆孙两人走了,屋里的两人一时无话。后来春枝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问何老师他,还好吗?田田看了春枝一眼,说你觉得呢?大年夜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孤苦零丁,连茶也是凉的。

  春枝不吱声。田田以为春枝有了愧疚,正想趁势再数落几句,谁知春枝却将头抬了,两眼炯炯地看着田田,说:

  大姐是你扔下了何老师,不是我。

  关于部门合并裁员的消息,已经在银行传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传的时候,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一通电话,一封电子邮件,一个眼神,都可以随时解释为某种先兆。消息传了几个月之后,势头渐弱,恐惧如沙子慢慢地沉了下去,麻木如油星子渐渐地浮了上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在麻木之中混吃等死的姿势。所以那天当田田接到部门总经理的电话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银行保安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跟着田田去了办公室,监督着田田清理了办公桌上的个人用品。三四年的日子,积累起来,不过小小的一个纸箱子。同事围拢过来,拥抱,握手,情绪复杂。惜别是真实的,庆幸也是真实的———走了一个,留下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份保险。保安部的人员一路护送田田出了银行的门———是怕田田带走内部资料和电脑内存文件。虽然早就知道这是银行裁员的老规矩,田田抱着纸箱子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到街上,才发现今天的天气不错———平常这个时候,田田大多在上班,极少能看到街上的景致。太阳歇息了一个季节,正有力气,晒在身上有几分重量。风不知何时已失却了棱角,变得四平八稳起来。路上的积雪只剩了一层虚空的架子,车驶过,便瘫软成一团泥泞。靴子踩在地上,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泥泞之下蠢蠢欲动的春意。可是今天田田只是借了这隐隐一点的春意赶路,今天田田管不了春意。

  走到街角搭公车的地方,田田看见有人摆了水桶在卖花。卖花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吆喝的声气里带着一丝生疏和羞涩。“新鲜的,给你的瓦伦丁,买一束吧。”田田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便弯下腰,仔细地挑选了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又把找头塞回到卖花女的手里。女孩谢了又谢,说愿你和你的瓦伦丁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田田把花插在纸箱的把手上,笑了笑,说: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枝花。

  田田上了公车,坐了很多站,也没下来转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末站。

  是海德公园站。

  公园极是寂静。二月的树林依旧光秃,林阴道失去了枝叶的遮掩,突然就显得开阔笔直起来。一眼望到头,只有一对衣装整洁的老夫妻,牵了一条狗,在慢慢地散步。田田的脚步声很轻,狗却听见了,警醒地竖着耳朵,吠了起来。树林瞬间活了,宁静嘤嗡地散落了一地。

  田田原本只是想找一张凳子坐一坐的,却没想到走了很远的路,依旧没有找到凳子,手里的纸箱却渐渐地沉了起来。就找了一块干地,把纸箱搁下,自己坐在了上面。

  明天写一份履历,找几家职业介绍所发一发。上一次写履历是四年前的事了,内容早就过时了。推荐人找谁呢?决不找部门经理。自己一直是他手下的干将,替他开发了多少客户,在总部争得了多少风光体面。结果她却成为他手下第一个走的人。那句成语是什么来着?狡兔死,猎犬烹。可是谁是兔谁是犬呢?他递给她那张解雇通知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看她———不信他心里没有愧疚,看这点愧疚能走多远。说不定,他会给她介绍另一家银行———他在银行界做了很久了,熟人大约总有几个的,换一行还得从头适应。要不,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也不全怨他,总部要裁员,名额派下来,总得落到某个人头上。听说右派也是这么评出来的。

  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阴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阴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旧事旧人———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摸黑开了抽屉,窸窸窣窣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亲的保姆,父亲的部分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一个年轻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嗫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哐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其实略微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俯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象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鞋,摸到了脚指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消耗———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痛。秦阳找到了箱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头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象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靠这句话支撑了很久,却没有支撑到底,就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后来她被一道炫目的白光刺醒,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传过来。“给她戴上眼罩。”白光消失了,白光的记忆却如刀刃久久地搁在她的视网膜上,锋利,鲜明,一碰就是伤痕。她听见了街音。她听见泥水在车轮的碾压之下溅落的声音,她听见商店橱窗里的风铃轻轻震颤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争吵声,她听见橡皮手套相互摩擦针筒跌落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呢?”她扯住了护士的衣袖,喑哑地问。

  “他在另外一辆救护车上,平安。”

  “告诉他,请他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他知道。”

  田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田田和秦阳于四月五日举行了婚礼。

  选择在这一天结婚,是因为正好是周六,而且他俩合开的咖啡店要在两个星期之后开张———开张之后他们就不会有时间结婚了。

  婚礼是在田田一位好朋友家后院的玻璃暖房里举行的。邀请了一位法官到场,签字证婚,然后一行人去一个自助餐厅吃了一顿饭,就算礼成。

  秦阳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扎了一条橘红色的领带。衣服很合身,领带的颜色却有些跳———是田田坚持的。这条领带是那日田田在电梯间里小解时应急用过的,秦阳原本是要扔了的,田田却拿去干洗了,说是留个纪念。众人见秦阳穿戴齐整的样子有点怪,都暗笑,说后备役转正规军的时候,大约都是这个样子。

  田田婚礼上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领口裙裾都镶了些花边,不像新娘,倒更像是伴娘。秦阳问田田为什么不选一件白色的衣裙呢?田田说脸黑的人穿白的不好看,反差太厉害。田田没有说出来的那半截话,秦阳大约是猜不到的。田田银行的同事,曾经告诉过她,二婚的女人居多不穿白———毕竟是失过清白了。

  晚宴完毕,送走客人,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田田突然想起今天原来是清明。就推了推秦阳,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娶亲?这是奠祭死人的日子。秦阳酒上了脸,笑起来一嘴牙龈:“咱俩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

  那日两人困在电梯里,只以为是楼里的电梯坏了,却不知外边的世界正在经历数十年未遇的灾祸。从北卡州到纽约州再到加拿大东部,电力网全线瘫痪了三四天。有人说是设备陈旧,有人说是黑客破坏,也有人说是本·拉登恐怖组织的所为。当田田和秦阳在昏迷和清醒的边缘来回浮游的时候,那个叫多伦多的都市正如一只断失了羽翼的大鹏,骤然跌落在自己筑就的牢笼里。困顿,烦躁,完全失去理性,随时进入疯狂状态。街边停着无数辆因无法加油而瘫痪的汽车,商店里充斥着臭味四溢的变质食品。手机连通网在勉强应付了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陷入全线的忙音。医院急诊室的过道里,坐满了重感冒的病人。蜡烛和打火机在两个小时内完全脱销。街角杂货店的矿泉水一夜之间涨了三倍的价格。天虽然还没有整个塌下,人们却已经感到了云层压在头顶的重量。在这一场没有一丝硝烟的战争中,人输得很惨,人不是输给了人,却是输给了电。所造之物翻脸不认那造物的,工具居然打败了工匠。灾祸过后的城市慢慢地复苏着,后怕却一天天地猛增。

  听到大停电期间的种种恐怖故事,秦阳只是微笑不语。私下里却对田田说,没有大停电,哪还会有咱俩的今天?田田听了,不禁一怔。老天爷让这个硕大的都市在这样的灾祸里走过一遭,城塌了一方,人行过了死亡的幽谷,仿佛只是为了成全一段艰难的姻缘。想及此,心中便骇然。

  田田两次回国,都没有和父亲说起过秦阳。和前夫相比,秦阳几乎不具备任何引起父亲兴趣的特征。婚礼的前一个星期,田田打电话回家,告诉父亲自己要结婚了。告诉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一种相对准确的用法,因为田田并没有打算征求父亲的意见。事先田田准备了一些应付父亲问题的答案,可是事到临头却一点也没有派上用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个人,他对你好吗?田田说他除了对我好,就一无所有了。父亲笑了,是一种钢球在玻璃面上滚过的富有弹性的开怀的大笑:“他若对你不好,你才一无所有呢。”父亲那天的笑在田田的耳膜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刮痕,不是疼,而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奇———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的责任总算是完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听上去不像是伤感,倒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的那种惬意。放下电话,田田也是一身轻松———如同常年生活在缺水地带的人突然经历了一次温泉沐浴,田田感觉到她对婚姻的最后一丝顾虑已经随着身上的污垢在水中完全瓦解。

  田田和秦阳说起和父亲的那次通话。田田隐隐觉得父亲身上有了一些变化。秦阳问变在哪里,田田思索良久,却无以对答。

  很快田田就知道父亲卸下的是什么重担。

  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凌晨,田田床头的电话响了。这种时候的电话铃声听起来隐隐有些不祥,田田一下子就醒了,坐起来,很是心惊肉跳。

  是元元。

  爸爸失踪了。整整三天了。哪里都找过了。

  隔着电话线,元元的声音仿佛是风里晾过的干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惊恐。田田觉得年近四十的哥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措的孩子。

  两天前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娶春枝。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也得和我们商量一下吧。他说没想和你们商量,只想告诉你们一声———你们结婚,和我商量过吗?

  我气昏了,就骂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精了,踩准了点,先探进一只脚,再进来一整个身子,再把女儿塞进来。三陪几陪的小姐,可没有她这个能耐。爸爸把电话摔了。再打,就怎么也打不通了。我赶去北京,门锁着,人却没有了———两个都不见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妈出了事,咱们在人前已经抬不起头了。他要再出个事,我们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

  田田放下电话,双手捧着头,久久无话。秦阳也醒了,连问几遍怎么了,田田才指着他的太阳穴,怒目圆睁地说:

  “秦阳,你给我听着,过了七十咱们决不多活一天———人老了怎么就这么糊涂呀。”

  田田是在那条叫藻溪的水边找到父亲何淳安的。

  藻溪是条小溪,线似的在山石中流过。石头很乱,从那岸歪歪扭扭地铺过这岸,就成了涉水的丁步。太阳还嫩,落在水面苍白无力。柳叶还没有长全,远远看过去,却已隐约有些郁郁葱葱的架势了。父亲坐在一块岩石上钓鱼,身边蹲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在帮他穿蚯蚓。父亲甩竿的动作很是有力,仿佛在上演一出细节到位的戏文,钓鱼绳在空中留下一个弧形的划痕。

  父亲的全出戏文只有一个观众,就是春枝。

  田田突然想起临行前秦阳说的一句话:千金难买糊涂人的快乐。

  初稿2005-7-7

  二稿2005-7-18

  于多伦多罕见的酷暑之中

【空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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