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多日以后,徐瑞星也难以解释自己那天的行为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碰上的。
他看到七班班主任康小双把她班上的花名册拿出来了!
其实这本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学生花名册可以说是班主任工作的路线图,谁进步了,谁退步了,谁的费用该退该补,需要找谁的家长来谈话,如此等等,班主任都会在花名册上做出各种各样的符号。这天康小双把花名册铺在办公桌上勾勾画画,几分钟后,外面有人叫她,叫得很急,像是说她班上有人打架,康小双没来得及把花名册收起来,就起身出去了。如果说她的行为有什么特殊之处,恰恰就在这里。花名册上记录着学生的详细资料,包括父母姓名、所在单位、联系电话,正因为这样,班主任决不将其示人,侯校长说的保管好学生的信息,很大程度上就是指保管好这本蓝皮封面的册子。平时康小双随便走一步,都把抽屉锁上,今天大概是外面的事情紧急,她神经短路,就疏忽了。
当时,除徐瑞星,别的教师面前都围着一大堆学生,很热烈地跟老师讨论猜字母法,他们都没注意到发生在康小双身上的所有细节。但徐瑞星注意到了。其实徐瑞星与康小双相隔很远,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康小双背门而坐,徐瑞星向门而坐,可徐瑞星不仅看到了她拿出的是学生花名册,还看到她出办公室以后,疲惫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徐瑞星无法对自己说清楚的是,当康小双一闪即逝的时候,他怎么就想上厕所了,而且急不可待;他更无法说清的是,办公室是两扇门,东头一扇,西头一扇,他完全没必要从东头绕到西头去。可是他就这么去了,路过康小双办公桌的时候,他迅速朝花名册上扫了一眼,这一眼,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叫汪文强。虽然七班只是重点班,但班别档次是几个月前分出来的,通过这段时间的努力,现在的汪文强已成为仅次于火箭班里谢家浩这种级别的尖子生。徐瑞星不仅看到了汪文强的名字,还看到了附在那名字后面的电话号码。
他只是用一眨眼的工夫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可那七个数字,每个数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扎入他的心里。他不动声色,进厕所后,从包里摸出笔和一张卫生纸,将那个号码记到卫生纸上去了。当他把那片写着号码的卫生纸撕下一角,重新揣进包里去,感觉内心里发生了某种震动,眼里看到的事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本来都是他习以为常的,这时候全都变得陌生起来了。他问自己,这是咋回事呢?他不能回答,也不愿深想。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在学校见到任何人都有别后重逢的感觉,那份夸张的亲热,让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特别是对康小双。
康小双是英语教师,只有四十二三岁年纪,却脸色枯黄;她是一个极其好强的人,八年前从另外一座城市调来,来之后,她每次从高一教到高二,都不让她教高三,又把她放下去,从高一教起。为此,她不知去校长室流了多少眼泪,她表白自己不仅有能力教高三,而且一定能教好,但校长心里没底,任她怎么哭也不心软。那时候还不是侯校长,侯校长上任后,康小双常常主动去请侯校长来听自己的课。侯校长是物理教师出身,并不懂英语,但他被康小双的精神打动了。康小双没有哪节课不拖堂,上午二三节课之间该学生做眼保健操,只要第二节课是康小双在上,她就不让学生做操,继续听她讲课;广播里声音很大,她要把那声音压下去,就哑着嗓子喊,嗓音被撕成一绺一绺的,带着血腥味儿。就这样,康小双不仅教了高三,还当了重点班的班主任。平时,徐瑞星不大喜欢这个人。主要是不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忙”劲儿——随便去哪里,哪怕是去保温桶里接开水,康小双都迈着小跑;她的眼神永远绷得直直的,目光里有一种烧焦的糊味。因为不喜欢,没有必须的事,徐瑞星很难得跟她搭腔。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好像觉得自己欠着康小双很大的人情,不有事无事跟她说几句话,就过意不去似的。
不仅在学校,回到家里徐瑞星也是这种心态。以前,他在家里感受到的是蔗糖一样的甜味儿,厚实、柔和、平静、安详,现在却不是这样的,亲密的外衣底下,多了一层怜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啥也没干嘛!的确,他啥也没干。汪文强家里的电话号码,安安稳稳地沉睡在他的身上。只不过,他不是随随便便地揣在荷包里,而是压在手机电池背后的。压进去之后,他就再没取出来过。
但他并没有忘记。那七个数字,依然钉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有好几次,他都对自己说,忘记它吧!可他就是忘不了。关键是,即使真的忘了,那片写着号码的卫生纸还在呢。他似乎不愿正视这一点。他的灵魂总是响起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应该把那片纸扔掉!另一个声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噪声,把前一个声音压下去。十天过去了,徐瑞星终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不仅如此,藏在手机里的那片纸上,还又多出了两个学生的号码!一个是三班的,一个是五班的,都是文科重点班,两个学生,也均是新州市赫赫有名的尖子生。跟上次一样,徐瑞星是利用这两个班的班主任偶然的麻痹,把他们的信息弄到了手里……
这天夜里,儿子早就睡下了,妻子邹静又在客厅里剥瓜子,看电视,徐瑞星则来到书房,将门闭上了。他本来想再备一会儿课,可事实证明他啥也干不了,东摸西摸,心神不定。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推开了,但徐瑞星没发现,他眯着眼睛,任思绪在他自己也不认识的道路上奔跑。门口的邹静喊了一声:徐老师。邹静的声音湿漉漉的,水似的柔软,可在徐瑞星听来,却像突然炸出的响鞭,抽得他措手不及。他有些恼怒,说你怎么还没睡?其实邹静那时候早已经上床,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要等着丈夫来,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偎一会儿,跟他好好地缠绵一会儿。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了。可丈夫就像忘记了隔壁还有张等着他的床,床上还有个等着他的女人,于是邹静就过来叫他了。邹静穿着水粉色的睡衣,从脚趾丫到头发梢,都显得那么细腻柔滑,春情荡漾,只是徐瑞星通通没注意到,他说,你自己去睡吧。
邹静出去了。进来的时候,她被某种东西充盈着,出去的时候,那种东西就被抽空了,让她单薄得像一个影子。徐瑞星又冥想了好一阵,终于把纸片从手机里取了出来。三个号码前面,都没有名字,但谁是谁的,他记得格外清楚。他试了几次,终于把电话拿了起来。
只响了一声,黄川就接了。这证明他也没睡,而且从显示器上看出了是徐瑞星的电话。徐瑞星说出了一个名字,只说了一个,是三班的,叫花远辉。
黄川一听这名字就兴奋起来。虽然南城和北城的学校没什么往来,但城区内各校有哪些尖子生,彼此都了如指掌,有的学校还在高三火箭班和重点班的后墙上,贴着外校尖子生的姓名,给学生圈定这些人是必须超越和战胜的目标。新州五中就是这么干的,花远辉上了他们重点班的后墙。黄川很兴奋,却把兴奋压抑住了。他怕自己一兴奋,就把徐瑞星在深夜里沉睡的自尊心唤醒了,他就不会捅出真正有用的信息了。同时黄川也想,人家把张泽君都弄过去了,一个花远辉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只是平淡而不失热情地说,好,徐老师,他家的电话是……
徐瑞星讲了。
黄川记下后,非常认真地又说了一些话,徐瑞星却一句也没听进去,更没有对黄川的话发表任何意见。放了电话,徐瑞星看着书桌玻璃板底下自己的照片说,你——我——并不是为了钱!
手里有三只熟透了的桃子,徐瑞星当然不会一次性地让黄川摘走,他需要一次试探。首先把谁给黄川,徐瑞星是很费了一番考量的。既然第一个弄到的就是汪文强,那就给汪文强好了,但徐瑞星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他无法想像康小双在失去汪文强后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为了这届学生,康小双真是付出了全部心血,这学校里的人,从没看见过她跟丈夫散过步,上过街,也从没看见过她买过菜,所有的家务活,都是她在市回收公司上班的丈夫包下来的;他们的儿子在成都电子科大读书,康小双把儿子爱得恨不能捧在手里,可今年儿子放五一假回来,她硬是没时间陪儿子在校园里走上两圈!想起这些,徐瑞星实在狠不起来。不给汪文强,就给五班的江玲吧,但江玲的班主任岳兴明的妹妹前不久住了院,听说是肾上的问题,很严重,他妹夫在澳大利亚读书,一时回来不了,妹妹的女儿只有半岁,这一住院,就全靠哥哥嫂嫂了,如果再摊上那档子事,岳兴明怎么应付?比较了半天,最后徐瑞星才决定首先给花远辉的。
在这学校里,花远辉的班主任何维跟徐瑞星关系最好。他对自己说,我把好朋友的尖子生给出去了,可见我真不是为了钱……次日深夜,他和黄川在南城一家茶楼包间里见面,黄川推给他一个信封,说徐老师,五千块,你点点。徐瑞星隐约地记得昨天夜里黄川说过这个数目,但并没形成意识,现在,一沓百元钞就摆在面前,它不仅是一个数目,还带着厚度和质感。他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呢?他没去动信封,说,花远辉不是还在二中吗?为了不让自己的嗓子变调,他把声音控制得很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很扎实,很硬。黄川说,只要提供了信息,就是这个数,具体能不能把花远辉父母的工作做通,那是我们的事了,与你无关。然后黄川又说,徐老师,真的,像你这么讲信用并为对方着想的人,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话,无异于往徐瑞星心窝里捅刀子,他没把钱抽出来点数,将信封往裤兜里一塞,逃跑似的出了茶楼。
回家的路上,他把手插进裤兜,将信封攥得死死的,攥得几根手指都发酸了。第三天一早,花远辉没来上学。他暂时失踪了。几个小时后,就知道了他的下落。然而,再也把他收不回来了。从新州二中的角度说,他永远失踪了。
学校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教学大楼依然耸立,钟声依然按时响起;下课后,由于教师无止境地拖堂,学生依然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夹住,夹得脸都变成猪肝色;早上起床的时候,由于睡眠严重不足,学生昏头胀脑地在双杠或墙壁上撞破额头的事情,依然在某一处发生;太阳出来的时候,依然照耀这一小块呈提壶形的土地,白云飘过,飞鸟掠过,东风跑过,只是这一切也跟往常一样,依然与这学校的师生没有任何关系。学校以它固有的节奏,在那根无形而又强蛮的指挥棒下运转——然而,在它最敏感也最要命的肌体上,已经溃烂了一块!
高三领导小组如临大敌。侯校长(兼高三领导小组组长)每天跑高三办公室的回数,已经没法数了。校长室在二楼,高三办公室在六楼,作为他那个年纪的人,跑这么多趟并不容易。而且他不仅是校长,还是校党支部书记,领导的不仅是高三,而是整个学校。他一上来就骂人,既骂五中,也骂花远辉的父母。最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他把五中没有办法,把花远辉的父母同样没有办法。根本就与花远辉的父母联系不上,找上门,人家也不接待。这与五中在张泽君父母那里的遭遇,完全是一样的。桂主任就更不必说了,他本来就是个惊惊乍乍的人。高三办公室有侯校长和桂主任的专座,但自从花远辉“失踪”后,桂主任上来就从未坐过,眼看他到那位置上去了,正准备坐下,突然又把椅子一撂,快步走到某个教师面前,说上几句悄悄话。他对何维说得最多。何维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他的大脑袋和板寸头,都似乎在表明他是没什么心计的,是不愿意藏什么秘密来让自己受累的,因此平时桂主任对他说悄悄话的时候,他表情坦然,回应时也把声音说得很大,可现在他把桂主任的悄悄话听得特别的上心,特别的当一回事,仿佛桂主任的每句话他都能够领会,都觉得非常重要;这两天来,他的脸始终是潮红的,像一个老肺病患者。桂主任找徐瑞星说话之前,他如同梦游。他还没有心思去同情自己的好朋友,他只是感到害怕。很有可能,他不仅仅是“给”了一个学生,还“给”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但桂主任及时地安了他的心。这天,桂主任走到他面前,手肘支在他的桌面上,凑近他的脸说,龟儿子,五中在报复!徐瑞星愣了一下,说,嗯,对,肯定是报复……可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把花远辉弄过去的呢?
桂主任离去后,徐瑞星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你怎么就不想想你把人家张泽君都弄过来了!徐瑞星觉得,自己之所以把花远辉送出去了,不就是因为对黄川有了同情心吗?
或许是前面有张泽君的缘故,二中把花远辉与张泽君比较,觉得还是自己赚了,因此动荡了没几天,就平息下来。这时候,徐瑞星才有精力去为何维想一想。一年一度的高考,既考学生也考教师,教师们在这场考试中失败了,轻则不让你教毕业班,重则将你由高中部下放到初中部。像康小双那么倔强的人毕竟不多,许多教师遭受挫折之后,就趴下去了,甚至一蹶不振了;只要出现这种情况,就很可能迎来更惨痛的命运:被勒令下岗。何维他挺得住吗?有好多次,徐瑞星都想去安慰他两句,可每当有了这样的想法,他随即涌起一阵恶心。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不能对何维说话,只能对他投去远远的一瞥。何维跟他坐同一面,他看到的是何维的侧脸。那张脸上的潮红始终没退!本是大大咧咧的何维,现在话也很少了,在领导面前老是一副犯了错误的样子。这让徐瑞星更加难受。
他的坏情绪没有逃过邹静的眼睛。那天夜里,邹静在丈夫这里碰了壁,感到特别的伤心,可她很快发现,丈夫不是故意冷淡她,而是心里有事。许多时候,丈夫都显得心不在焉,眼神里还浮着一层薄薄的忧伤。几次她都想问个究竟,但还未启齿,丈夫不是从她身边站起来离开了,就是转过身装睡。他是在回避她。遇到这种时候,邹静都很知趣。可是,这么拖下去也不成啊,丈夫那么辛苦,情绪再不好,很容易生病。于是邹静就想抽空在家里请趟客,把何维一家叫上,再把吴二娃一家叫上,几个朋友说说话,喝几杯酒,块垒也就浇灭了。
这个星期六的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邹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哪里知道,徐瑞星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请客”两个字!他把二中一个尖子生给了五中,难道就有资格请客吗?那五千块钱,徐瑞星没有交给邹静——他以前哪怕得了个精神文明奖,发了二十块奖金,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老婆的——也没去存银行,而是放在了书架最顶层,夹在一本破书里。邹静从不去翻他的书柜,他放到顶层,是怕儿子丁丁去乱翻……邹静说请客,已经把徐瑞星刺伤了,等她说到何维的名字时,那个名字就像涂在刀尖上的毒,让徐瑞星立即起了反应。他跑进厕所,干呕了好一阵。
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是,把花远辉送出去,真就仅仅因为同情黄川?几天来,这个问题随时都在困扰着他,哪怕他站在讲台上,正给学生上课,它也会猛不丁地跳到他的面前去;甚至在梦里,一个大大的问号也会绳子一样缠住他……
这天,他独自出门散心,来到正街上,心里想着事,就没管脚下走了多远,当他被一家似曾相识的酒楼名字“挡”了一下,才停下来,想起这酒楼就是他和黄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这个老狐狸!徐瑞星边往回走,边出声地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把外表忠厚的黄川认清了。桂主任说他狡猾,一点也没冤枉他。这个老狐狸!徐瑞星又骂了一声。
奇怪的是,骂了这么两声,他的心情好受些了。他想人家黄川干着掐尖儿的事,侯校长、桂主任他们也干着同样的事,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别人掐尖儿,他把“尖儿”送去让人掐,谁更见不得人,还难说得很呢!同时他也想到了吴二娃,想到在山野间逢土即生的铁线草,他觉得自己身上太缺乏吴二娃的那股子狠劲儿……
走回到后校门外的巷道里,暮色在他身前涌起。晨光和暮色,总是从人的身前涌起。在巷道中间部位的黑暗处,徐瑞星突然听到闷声闷气的说话声。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他毛骨悚然。他甚至还问了一声:谁?无人回答他,但说话声并没停止,嗡嗡嗡的,还带着哭腔。这时候,他感觉手心发烫,原来他把手机摸出来,就一直握着,那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就是从手机里发出来的!
那两个学生的名字一直关在里面,被憋得受不了啦。他咬了咬牙,把手机塞入了裤兜。
这期间,新州二中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每过些日子,就会发生一次的。这种事也不仅仅在新州二中发生,各个学校都出现过类似的事件。这种事也不只是某一个人遇到,现在当教师的都有可能遇到。
——康小双被学生打了。打她的是尖子生汪文强。这天上晚自习课,康小双进去辅导,汪文强没有复习康小双教的英语科,这让康小双很不高兴。学生的每一个时间段,都是划分得明明白白的,几点到几点,该哪个老师进教室辅导自己的科目,规定得相当严格,既然这一节课是我的自留地,我当然不允许在我的地里生长别人的庄稼。可康小双这天晚上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事,她都进教室五分钟了,汪文强还在做数学诊断试卷!是的,汪文强的英语非常好,从高一开始,他就自费订阅英语报纸,篇幅很长、文法复杂的文章,他能够做到边看边译。但这又怎么样呢?作为英语科教师,康小双对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当然她还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务是让自己班上的成绩整体性提高,康小双并没忘记这一点,但她首先需要证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高三英语。
她走到汪文强身边,说文强,你该把数学试卷收起来了。对学生的称呼,康小双分成了两个档次,对特别优秀的尖子生,她都亲切地只叫名不带姓。
汪文强没理她。或许是没有听见。他认真思考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肿泡泡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笔尖则不停地在纸上戳,好像那些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的眼睛里,他用笔尖不停地挖掘,就能挖出来一样。
康小双把那句话重复了两遍,汪文强的笔尖还是在纸上戳。她说第三遍的时候,汪文强抬起头,异常恼怒地盯了康小双一眼。这证明,他是听到康小双说话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开的题目把他迷住了,实在丢不下手。
康小双并没在意汪文强恼怒的眼神,她手里拿着教棍,见汪文强低下头后依然在晃动笔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声音脆亮,把整个教室都惊动了。康小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棍下去,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汪文强将笔一扔,咕哝了一声:黄脸婆!
康小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但她装着没听见,忍了。她不能不忍。在许多学校,尖子生的权利都比教师大,即便尖子生有明显不尊重教师的行为,教师也只能忍着,否则他们就威胁要跑到其他学校去。前年,新州二中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语文教师桂成武有天上课时让学生朗读课文,某个尖子生却偏偏不读,而是大摇大摆地拿出一张商场发的广告宣传单看,桂成武多次提醒他收起来,他却示威一样越举越高,桂成武忍无可忍,一把将广告单抓过去,撕成了碎片。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长室,对侯校长说:我不要桂成武教语文!
桂成武的语文教得很不错的,侯校长也很看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侯校长亲自去劝慰那个学生,但学生不依不饶,非换教师不可。侯校长心里也窝气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长,倒要听你一个学生的指挥了!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尖子生的成绩十分突出,他将为学校带来巨大的效益,侯校长不能意气用事,他是校长,要为学校几百口人的生计考虑。于是,他又去动员桂成武给那学生道歉。
老实说,如果那学生不去威胁侯校长,或者他去威胁了侯校长,侯校长却能够帮老师说上一两句话,桂成武会主动去给那学生道歉的,一个尖子生对学校的利害关系,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他觉得教师的尊严变得比狗屎都不如了,便梗着脖子,坚决不道歉,他还对侯校长说,你干脆把我开除算了!侯校长怒火中烧。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烧向那个学生的,但最终的结果,却完全由桂成武来承担了。他当然没有开除桂成武,但依照那学生的要求,把桂成武换掉了;不仅如此,还把桂成武由高中教师贬成了初中教师。侯校长为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狠,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类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后都发生过,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师。
康小双以前就亲耳听到过某些尖子生冲着她的背叫她黄脸婆,她不仅忍了,还转过身去关心骂她的学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诸如此类。
事实上,康小双对学生真是很关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开了线,袜子破了洞,不可能立马扔掉,换新的,康小双那么忙,可她不知多少次为学生补过这些东西。然而,被骂了再去关心,很多尖子生就觉得是在讨好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打心眼里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绩差一些的,心里才会涌起那么一丝酸楚。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是因为尖子生无时无刻都是被学校与父母小心翼翼地捧着宠着惯着,别的不说,连学生食堂都专门为尖子生开了小灶,选最好的掌勺师傅,与大食堂同等价格的菜,不仅分量多油水足,买饭菜时也免去了拥挤。
今天康小双又是这样,她愣了片刻,就对汪文强笑脸相迎,可汪文强又补了一句:黄脸婆!
这次骂得字字清晰,整个教室都听见了,整个教室都飞舞着黑色的蚊虫,遮没了康小双的眼睛。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将五根手指叉开来,顶在旁边一个同学的桌面上。学生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望着挨骂的人。
康小双声音哆嗦地说,文强,我都可以做你妈妈了……
汪文强低着头,数学试卷并没收进书柜,而且又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戳。
康小双伸出手,将汪文强摊开的数学试卷折叠起来。
就在这时候,汪文强一掌拍在康小双的手背上。手背和桌面同时发出响声,又清脆又沉闷。
康小双把红艳艳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没说,就回办公室去了。她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给自己说安慰话,她说只不过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啥呢?一个月前,岳兴明还被学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头呢。岳兴明是个小个子,那一拳头擂在他的胸膛上,差点把他打飞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过去了,我这又有啥了不起呢?
可是,康小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却流下了眼泪。那两行泪水,几次顶上来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终夺眶而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汹涌,有一种咆哮的味道。她在身上搜索纸巾,没带,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泪水一泡,就像燃烧起来了。她这么偷偷地擦了几把泪,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伤感,把头伏在桌面上,终于哭出了声。
那时候,包括徐瑞星、岳兴明、何维和年级组长杨全在内的好几个教师,都在办公室备课。听到康小双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就猜出了个大概。杨组长站起来,到七班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只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一个好好先生,他能当上高三年级组长,恰恰因为他是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也从不轻易发表意见。徐瑞星过去问怎么回事,他才轻声说,汪文强把康老师打了。大家的心里都堵着。徐瑞星去关了前后门,走到康小双面前,说康老师,要不要去医院?别的教师都来到康小双身边,把她围起来,问长问短。康小双继续捂着脸哭,只把头摇了几下。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康小双的头上已有了那么多白发,在耳门的背后,白发成堆,特别的扎眼,也扎心。说真的,大家平时都不喜欢康小双,由于她上课太爱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师,几乎都被她占过时间,几乎都跟她吵过架,但这时候,他们都觉得康小双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给她递纸巾,还给她接水来洗脸。
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了脸上的泪痕,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岳兴明说,从古至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这么没体面!岳兴明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何维。自从花远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报答师恩,连基本的尊重也不会,说跑就跑,说打就打,这样的尖子生究竟有什么用?我就不相信国家将来靠这样一批人能撑得住!
有好些天徐瑞星没敢心平气和地跟何维搭过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了共同的感受,徐瑞星终于敢面对何维的眼睛,他接过何维的话说,不是么,人家日本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场合,见到老师就鞠躬,哪像我们的学生。这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张泽君。黄川告诉他张泽君有贫血病之后,尽管她母亲在学校图书室上班,张泽君吃饭睡觉都在家里(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里),有母亲照顾,但徐瑞星还是把张泽君的药拿来保管上了,每天督促张泽君吃下去,还自己掏钱买纸杯,每天把开水倒上才去请她,但张泽君从来没说过一声感谢,没喝完的水也从不知道拿去倒掉。
何维说我昨天才看一篇文章,人家美国的市长开车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走过来,立即把车停下,等老师走过了再走。岳兴明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那些干啥哟,我们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骂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出息,谁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而,是什么迫使学校和家长都只盯着学生的考分呢?老师们碰了一下这个话题,觉得太坚硬,就绕过去了。他们只是七嘴八舌地评价各班的尖子生,评来评去,都觉得徐瑞星班上的谢家浩是最优秀的。虽然他的成绩算不上最冒尖,但等着瞧吧,他将来一定会把许许多多人抛在脑后。老师们平时那么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数,以及他们在学校和市里的排名,可是今天,他们都真心诚意地祝贺徐瑞星,说瑞星哪,你能教到谢家浩这样的学生,福气呀!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康小双例外地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很快就回到办公室来了。办公室角落里安着一个洗手槽,她去洗手的时候,又在流泪,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笔灰,泪水流过之后,脸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沟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徐瑞星处于极度的焦灼和苦恼之中。康小双和岳兴明那样的遭遇,并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但他深知,这并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有方,能够像谢家浩那样人品不错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觉得自己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就跟张泽君等人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之所以没挨过打,也没当面挨过骂,只不过因为他个头大,学生不敢而已——当教师都当到这个份上了!他非常同意何维的意见,觉得将来的国家,靠这样一批缺乏感恩之心的人去建设,很难说能靠得住。造成这种局面,怪学生吗?怪老师吗?徐瑞星深感迷惑,脑子想痛了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懂得尊重的学生,再怎么说也优秀不到哪里去。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倒不敢奢望那个,但至少不该随随便便就挨打挨骂吧!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议,希望将他们释放出来。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汪文强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
他甚至有些感谢汪文强,正是汪文强打了康小双,才给了他将其卖掉的理由。
事实上,康小双被打的那天夜里,徐瑞星就想采取行动,可不巧的是,他回家后,有意无意间取出书柜顶层的那本很厚的破书,看到了夹在里面的新崭崭的一大叠钱。这叠钱像炭火似的,把徐瑞星烙了一下,让他身上的某一处疼痛起来。直到几天之后,那粒炭火才熄灭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对自己说:我这样做,真不是为了钱。他终于把手机背后的那片纸拿出来了。半个小时之内,他打出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关于汪文强的,第二个电话是关于江玲的。他承认,将一个名字藏在自己身上,是沉重的负担,他实在不想背负这个负担了。他想反正也不可能再去弄别的尖子生的信息——想弄也弄不到,花远辉被“掐”掉后,班主任们不需领导招呼,就知道怎样保管学生的花名册了,他们白天将其锁进办公室抽屉,晚上带回家去——只有一个江玲,就干脆把她一并给了吧。这样,他也就可以彻彻底底地轻松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