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罗伟章 字数:9873 阅读:3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春雨绵绵。
  新州城位于川东北大巴山南麓一片广阔的河滩上,四周大山围困,加上汤汤巴河水穿城而过,因此每逢雨季,到处都湿洇洇的,飘荡着深蓝色的雾霭,让人感觉天永远也不会晴了,所有人都要霉死在这低洼的山谷里。
  南城的二中与北城的五中一样,都是市里数得上的好学校,二中办学的年头还比五中早好些年,校园内树木成林,春风一吹,枝芽绽放,在细雨中流淌着嫩黄的光芒,在洋槐树丛中,耸立着灰色的教学大楼,底层大厅里,迎面立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多少天。这块牌子,每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就竖起来,它不说话,学校的一切工作却都围着它转。全校师生匍匐在这块倒计时牌底下,忘记了梅雨,也忘记了春光……
  这天早上,徐瑞星刚进大厅,教务处桂主任就从旁边的传达室蹦出来了。看样子他是在等徐瑞星,而且等得很兴奋。他蹦到徐瑞星身边,把他撞了一下,就往外走。桂主任跟吴二娃体形差不多,随便一碰,就让人感受到他厚实的力量。徐瑞星跟着他走,来到一个僻静的小花台前,桂主任才停下,问徐瑞星,上午没课吧?徐瑞星说没课。桂主任踮着脚,认真地向周围瞅了瞅,发现确实没人,才拿肥胖的手掌蒙了嘴说,我们搞到了一条大鱼!桂主任是学校的红人,侯校长很倚重他,他也确实能干,对人又没什么坏心眼,但他有个习惯让教师们不大喜欢:爱说悄悄话。哪怕多人在场谈着同一的话题,他也会突然凑到某一个人的耳边说上几句。其实那些话是大家都知道的,根本不值得当悄悄话来说。
  不过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是搞到了一条大鱼!徐瑞星比桂主任高出一头,他把头低下去问,哪里搞到的?一说她名字你就知道了,桂主任声音颤抖地说,张泽君!徐瑞星哦了一声,不是兴奋,而是被镇住的样子,就是全国物理竞赛得第七名那个女生?桂主任说是呀,就是她!那女子壮志凌云的,说她不仅要上清华,而且要以全省状元的身份上清华。
  直到这时候,徐瑞星似乎才反应过来:张泽君是黄川所在五中的尖子生!
  桂主任说,我们把她放在你班上,你要给我像大熊猫那样保护好啊!
  徐瑞星却在那一瞬间有些走神。他带的是理科火箭班,像张泽君这样的理科人才来了,肯定是交给他,这没说的。可恰恰因为这一点,使他走了神。桂主任捅了他一下,你别太高兴,我告诉你,要是中途出了差错,她被人从我们这里挖走了,我找你算账。
  徐瑞星说那当然,那还用说么!他还是有些走神。花针样的雨丝扎进他的头发和眉毛,在里面银亮地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桂主任说快走,侯校长早已经去那里了。
  徐瑞星以为要往校园外走,往年这时节掐了别人的“尖儿”,只要父母要求陪读,就在校园旁边给他们租一套房子,房租费、水电气费,都由学校负担,此外每月再给一定生活补助。但桂主任没往校门口方向去,而是拐几道弯,进了红楼。学校为了向外宣传时说起来好听,把什么都取了个富有色彩气魄宏大的名字。所谓红楼,就是教职工宿舍楼,灰不溜秋的,与“红”根本不沾边。红楼分为A、B、C三座,A座修的时间早,房子旧,设计是前苏联那种火柴盒式,因此至今都无法将它变成商品房,还是照以前的规矩,分给谁谁住,只是房租逐年提高。到A座二单元四楼三号门口,桂主任站住了,轻轻地敲。徐瑞星记得,这套房是老校工唐先翠的,唐先翠已退休十多年,老伴在几年前就去世了,而今她是孤家寡人,听说她在成都有个女儿,但女儿工作忙,回来看她的时候不多。徐瑞星想,唐老太婆差不多被大家遗忘了,侯校长怎么会想到把人领到这里来?原来,唐老太婆已经被赶走,这套房给了张泽君的母亲。当然名义上还是唐老太婆的,但看那样子,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住了。她去了乡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侯校长开始的意思,是让张泽君的母亲跟唐老太婆合用一个套间,先给张泽君的父母商量,但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如果这样,泽君就不到你们学校了。侯校长只好对唐老太婆说,你年纪大了,去成都跟女儿住吧。唐老太婆以为校长关心她呢,笑着说,我住不惯大城市,再说我一个人过也自在。侯校长没办法,才把让她腾房的意思说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着侯校长,她那被白内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钱一样,没有光泽,只有质问,你们要赶我走?我在这学校锅炉房干了一辈子,服侍老师,也服侍那些娃娃,现在不中用了,就赶我走?接下来侯校长是怎么给她讲的,人们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据说侯校长送唐老太婆出校门的时候,流了眼泪,感谢她识大体,顾大局……
  来开门的是学校的李会计,她吐了吐舌头,还做了个不明其意的手势,很神秘的样子。两人进屋后,徐瑞星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连天花板都纤尘不染,这显然是唐老太婆离开后学校派专人来打扫过了。说话的人在里屋,气氛格外肃穆,以至于桂主任和徐瑞星进去后,侯校长也没介绍一下。徐瑞星仔细看了看张泽君,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略显苍白,跟众多成绩优秀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有远远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但对学习之外的世界,可以说是麻木的,母亲给侯校长说事,分明是说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言,就会比母亲说得更清楚,可她一声不吭。
  徐瑞星在侯校长和他们谈条件时听明白了,张泽君的母亲本是没有工作的,现在学校让她进校图书室当管理员。张泽君来二中的一切费用,悉数减免,每月还要领取五百元生活补助。此外,如果张泽君考上了省状元,学校奖励八万;市状元,奖五万;省市状元都没拿到,只要上了北大或者清华,奖三万。
  听完侯校长的话,张泽君的父亲开腔了,他说老侯,奖励数目就不能提高些?他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嘴角微微上翘。
  侯校长把上身朝他倾过去,带着申辩的口气说,老张啊,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不是奖励那点钱,而是解决了你爱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们又不是高考过后才给你爱人办手续,我们是现在就办,马上就办!说个不该说的话,哪怕张泽君到头来只考了个一般大学,可她妈妈已经调过来了,是我们的正式员工了,后半辈子也有个组织,有个着落对不对?
  张泽君的父亲将脸一扭,泽君不管到哪个学校,人家都会解决我爱人的工作!泽君又不光是物理成绩好,她各科成绩都好,中省状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状元,你们学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广告啦,就发大财了!侯校长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将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击,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状元,奖励十万,就这么定了!但其他几种奖励办法不变,可以吧?张泽君的父亲这才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侯校长说,老张,有些事情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要是别的学校从你们手里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违约金啊。这个我们是要签合同的。言毕,侯校长摸出了一份早就拟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奖励数目和签名。
  张泽君的父亲拿过去看了好多遍,说,我希望学校能预付两万块。别的事你放心,我张敬业是讲信用的。对这个要求,侯校长竟一点也没拒绝。看来他早就想到了,不然他把李会计带来干什么?侯校长亲自往合同书上添上这一款,李会计从坤包里往外摸钱的时候,徐瑞星进厕所去了。他刚进去,桂主任也挤了进来。厕所很小,徐瑞星便贴墙站着,让主任先方便。桂主任边撒尿边说,狗日的,家有贤才就这么霸气,难怪家长们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于坐在那里当木桩当得太久,桂主任的嗓子有点哑,样子也有点不高兴。徐瑞星哼了一声,问,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咋从五中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桂主任这才又得意起来,手向下一勾,徐瑞星低了头,桂主任对着他的耳孔说,我们在五中养了一个线人,这事你知道就是了,决不能外传!
  徐瑞星吃惊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但他心里有话。他心里的话是对黄川说的:老黄啊,你在捕蝉,黄雀在捕你呀!桂主任出去了,徐瑞星也出去了。他忘记了解手。
  上午第四节是徐瑞星班上的自习课,他把张泽君领进教室的时候,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来一套桌椅,但并不意味着张泽君就必须坐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置,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张泽君,但一看架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张泽君本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的,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了正中一个位子。教室里坐了八十余人,十分拥挤,他侧身挤到那位子旁边,将桌面敲了敲。侯校长在外面说,好吧,就坐那里吧,谢家浩让一让吧。侯校长那样子很有些怜惜,因为谢家浩也非常优秀。侯校长这么一说,谢家浩立即站起来,一言不发,低头腾书柜。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谢家浩去了后门边,张泽君坐上了谢家浩的位子,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也都已离去,徐瑞星才站到讲台上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张泽君都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徐瑞星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都觉得教室正中是一块疤。他走到谢家浩身边,说谢家浩,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徐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谢家浩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他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张泽君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要如此,他徐瑞星就是新州二中的罪人。
  其实,徐瑞星敢那么问谢家浩,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谢家浩不会提任何要求。这孩子,别看长着一张黑沉沉的包公脸,内心细致得好些女孩子都比不上,虽然徐瑞星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他父母都是早些年从市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后来父亲鼓捣着学会了修自行车,在南城中心花园附近摆了个摊子,母亲则在二中对面的菜市场做泡菜和生豆芽。谢家浩还在读小学时,徐瑞星就经常在菜市场里看到他,那时候他就常常代母亲晚上睡在市场里守摊儿,菜市场潮湿,他耳朵背后老是长着白霉!后来,他来二中读书了,到他母亲摊子上买过菜的教职员工他都认识,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远就打招呼。
  谢家浩或许听出徐老师是在为他抱不平,便抬起头,带几分故作的轻松说,徐老师,我就坐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很安逸!徐瑞星没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想法,可当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那想法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邹静自己也不愿当全职太太,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像的。她出生于市内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市区南北两城很多家单位都打过工,嫁给徐瑞星前,她也有过一次婚姻,由于长得玲珑可爱,被某公司一个推销员看上了。那推销员天南地北地跑,结婚两年,夫妻相聚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事实上,这两年过去,两人的感情都淡了,有没有对方的存在都不重要。后来,推销员终于提出离婚,她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婚姻并没给她带来快乐,离婚也就说不上痛苦。当母亲为她去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别人打电话来谈到徐瑞星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计较年龄,立即被徐瑞星的工作吸引了。对未来的丈夫,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不常年出差就好!跟徐瑞星一见面,她觉得这个体型比自己大一号的人稳重、诚实,再说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孩子拖累,对一个再婚女人而言,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于文化不高,又没什么特殊爱好,邹静独自在家时就只能看电视,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剥瓜子,瓜子壳堆成小山似的,壳上带着血丝。这日子好过吗?很不好过的。徐瑞星的心意,也不是让她当全职太太,可是,叫她出去找零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洗碗刷锅,说实话,徐瑞星舍不得。再说他面子上也挂不住。反正家里还要个人做饭呢,还要个人接送儿子上下学呢,与其拿钱请人,不如让自己老婆干算了。
  但徐瑞星最初不是这样设想的,为给邹静在二中谋个职,他不知找过侯校长多少回!
  他从来就没奢望过让邹静去图书室,虽然二中图书室的藏书非常可怜,在里面当个管理员,并不需要多高的文化,但徐瑞星从没想过让侯校长把她安排到那里面去。他觉得图书室的工作太好,不是邹静能去得了的,何况管理员已经超编。他只是请求侯校长,能不能在总务处给她一个位置?跑腿买个办公用品啥的,或者去守女生宿舍,再不行,进学生食堂也可以。就只差说在学校当清洁工打扫厕所了。
  侯校长对他的回答都是说,你徐老师开什么玩笑?说这话时,他笑笑地盯着徐瑞星。侯校长四十九岁那年从副校长提为校长,扶正没几年,就见老了,脸上皮肉松弛,还起了黑斑;不过他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充盈着慈祥的光辉。看着这样的眼睛,任谁都会满怀希望的,徐瑞星觉得,只要他郑重地向侯校长说明自己不是开玩笑,侯校长就会答应他的要求,于是他说,侯校长,我是当真的,你知道我老婆……侯校长耐心地听他讲完,脸上的笑一直没有褪去,但最后却是摇头,好些人来找过我了。他说,我都没答应,你,我也不能答应,僧多粥少,实在是答应不过来。每次都如此。徐瑞星提要求的时候,是一步步退让的,先说去总务处当办事员,不行,再说去守女生宿舍,还是不行,然后才说进学生食堂……他知道,即便他真的提出让邹静打扫厕所,侯校长照样会拒绝。好坏那也是一碗饭啦。
  然而,张泽君的母亲,都是过四十的人了,就因为把女儿送过来参加高考,便能够进图书室,而且不是打零工,是马上办理手续,直接就调进来!在这学校拼了十多年命的他,还抵不上一个张泽君。
  难道不是拼命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担心,生怕自己班上的成绩比别的班差了。特别是教高三这几年,是只能用拼命来形容的,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夜里十点四十,教师要一直守着,学生们心情紧张,下课了还不愿也不敢回宿舍休息,教师则要赶他们回去。开始只派两个值班教师赶,后来发现两个教师根本不济事,你把这边教室的赶走了,那边的又偷偷摸摸回来了,于是所有高三教师集体出动,每人发一个铜哨,站在教室门口不停地吹。把学生吹回了寝室,还要监督他们洗脸洗脚和上床。在教室里那么雄心勃勃,回了寝室学生才发现,自己被关了一天,现在实在想说些学习之外的话题,轻松轻松,而教师的任务是只许他们睡觉,不许他们说话,只要哪间寝室传出一丁点儿说话声,教师们就会大声制止,就不能离开。
  徐瑞星承认他教一辈子书,也可能比不上张泽君为新州二中创造的价值,要是她真考了个省市状元,其感召力是无与伦比的。秋季开学的时候,蜂拥而来的择校生,会让学校的树木花草都浑身流油的——他承认这一点,却解不开心头的结。
  那次吴二娃在给他描述未来远景的时候,他觉得过虑了,多多少少还觉得吴二娃有点危言耸听,现在他不这么看了;吴二娃是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人,对苦日子发出的各种信号,必然有着特殊的敏感。他的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别说他徐瑞星仅仅是一个教书匠,就是比教书挣钱得多的职业,一个人也难以养活一个家。更何况,万一有个三灾六病呢?这是很难说的,就像他的前妻,不是说病就病了吗!
  徐瑞星想着这些事,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例外地没有夸邹静菜炒得好吃,饭前饭后,也没跟儿子一起疯,只是把儿子抱在怀里看中央台的“快乐驿站”,儿子笑得咯咯咯的,徐瑞星也笑,只是笑得很勉强,而且每笑一声,他都在心里骂自己傻:这有啥好笑的,傻!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徐瑞星被吓了一大跳。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不仅校园里无人活动,校园之外传来的车声人语,也被夜晚消化得干干净净。邹静和儿子都睡了,徐瑞星还在书房里研究猜答案的方法(戏称猜字母);所谓猜字母,是针对选择题而言的,由于微机改卷,高考选择题的题量很大,每年高考前,各科教师都要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教会学生做选择题时具有这样的本事:我分明不会这道题,却能在A、B、C、D等选项中八九不离十地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手边的电话响了。三声过去,他才反应过来,会是谁呢,这么晚了。他有些诧异地把听筒拿起来:喂?
  是徐老师吗?徐老师你好,我是五中黄川啦,没打搅你休息吧?
  那一刻,徐瑞星根本就没记起黄川曾找过他“办事”,他只是惊慌地想:失主终于找上门来了!毫无疑问,五中已经知道了张泽君是被二中挖走的事实,而且也知道插入了徐瑞星班上。
  徐瑞星说,黄主任,你……好哇。
  黄川请他吃饭的那天,他叫的老黄,今天改叫了黄主任。他的脑子像被清洗过的磁带,好像只等着黄川用怒气冲冲的质问来将其充满。
  可是黄川根本就没质问他,黄川说,徐老师,这个背时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终于停了。
  徐瑞星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问了这句,徐瑞星觉得非常可笑。
  然而黄川却答得很认真,黄川说出太阳了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下午在开会,会议结束天就黑透了。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几小时前出过太阳,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徐瑞星呵呵笑了几声,很想抠出一点新的话题来说。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质问的铁棒,冰冷地悬在那里。不过,说了那么一阵天气,他比开始镇定多了,他想,你要是问张泽君是不是在我班上,我会毫不含糊地说:在。你要再问别的,我不会回答,我只是一个班主任,我能知道什么呢!
  黄川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却啥也没问,就以这样的话结束:徐老师,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哟,祝你晚安。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空下去时发出的响声。此前,他一直提防着,因此对黄川是冷淡的,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你麻烦!听黄川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来了热情和精神,他说黄主任晚安,等我们都忙完了,把吴二娃约上聚一聚。
  黄川说好的,好的。
  徐瑞星说那就再见了。
  黄川说再……“见”字还没出口,他又转了个弯,说徐老师,我还有个事给你说。
  徐瑞星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到底还是来了!他又换成冷淡的口气,说什么事你说吧。
  我是说张泽君哪——徐瑞星短促地、硬邦邦地唔了一声——她有比较严重的贫血病,去年在课堂上昏倒了,我跟她班主任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定期服药。她从小到大没管过事,加上学习任务又重,就经常忘记吃药;在我们这边的时候,药是她班主任帮忙保管,每天把她叫到办公室,督促她吃下去。我的任务是提醒她班主任不要忘了。已经治了一年,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没好彻底……徐老师,我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况,她自己又不主动给你讲,耽误了治病。这么晚打搅你,真的很抱歉,徐老师再见。
  电话断了。
  那天夜里,徐瑞星通宵未眠。算起来,这是张泽君到他班上的第四天,这四天里,黄川大概也没怎么睡,否则他不会深夜打电话来的。还有张泽君的班主任、科任老师,甚至包括五中的校长,说不定都没怎么睡。六年了啊——张泽君从初一就进五中念书,至今还差不到两个月就满六年了!这六年当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费了心血?眼见就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却被别人摘走了。摘走了白摘!正因为这样,种瓜者心里的那份疼痛,该是多么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从五中的角度说,张泽君是最冒头的“尖儿”,这个最冒头的“尖儿”在关键时刻却被掐掉了!
  徐瑞星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黄川这么晚打个电话来,是交代督促张泽君吃药的事。
  可怜天下教师心哪!徐瑞星出声地说。
  在这个暮春的夜里,他发现,自己和那个长得像老农民的人,有着抓心抓肺的联系,他不仅能够体会黄川失去尖子生的那份痛,而且从灵魂深处对他充满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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