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徐启维到任之初领教过林奉成一梭子弹。其时一起拜读同一阵枪响的人不少,如徐启维那般印象深刻的倒也不多。
那天大家很高兴,喝了不少酒。酒宴设在竹林酒家,是县工商联订的桌。徐启维来这个县当县长,到任刚满一月,上任之初事多,没顾上跟本县企业界诸名流叙谈,这天正巧,工商联开换届大会,新会长隆重出炉,中午大会欢宴,县长自当出席。几位正副会长借机进言,说午宴乱哄哄,说不成话,想请县长晚上另行一聚,不叫其他人,就是本县企业界十来位老总。恰好徐启维没有其他安排,欣然同意。徐启维交代说,只吃便饭,喝啤酒,不必排场,意在跟大家认识,聊聊。县长发话当然得照办,当晚啤酒担纲,平静开张。竹林酒家位于江边,伴有大片绿竹,场地清静,有一红木大桌可供十余人环坐,环境不错,但列席诸人与徐启维尚不熟悉。开宴时场面略显拘谨。忽然林奉成放了一炮,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林奉成刚在这天上午荣任本县工商联会长,新会长刚刚就位,春风得意,有些牛逼哄哄,居然在这种场合放炮,直轰县长。他说,县长吩咐只喝啤酒,有些看不起人了。如果今天请的是省长市长,是不是也拿啤酒打发?在座这些人哪个缺酒钱了?不用县长破费,也不必工商联公家开支,今天喝多少全算他会长的。这家伙当场把一只手从衣襟里伸进胸脯,从上衣左边的暗袋中掏出一沓钞票,没用钱包,赤裸裸一团卫生纸似的直接掏出衣襟,然后往桌上一拍,让小姐上洋酒,指名要皇家礼炮。他说今天算得上大喜,工商联换届成功是一大喜,他林奉成当会长也是一大喜,今晚喝酒,难得县长大人赏脸光临,不使劲放几门礼炮怎么说得过去?场上人不禁一起扭头,全都拿眼睛看县长,有眼睛眯着的,有眼睛张着的,几个面相老实者眼皮眨巴不止,显得多有忐忑,真是什么表情都有,特别地丰富。徐启维也没多说,笑笑,手一摆,只讲一个字:“好。”于是气氛顿改。
这种场合总是有很多甜言蜜语,特别是皇家礼炮隆隆轰响之际。县长夸奖各位老总企业办得好,各位老总则表扬县长平易近人。林奉成喝得有几分醉意,忽然兴起,说今天不错,酒算什么,放几门真炮贺喜,感谢县长光临给大家助兴,也感谢大家选他出任本会会长。他在席间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便有鞭炮声噼里啪啦在外边响起,声音略有些远,因而不是太响。徐启维侧着耳朵听了听,忽然听到鞭炮声里蹦出枪响:“砰砰砰砰砰,”竟是连发!于轰隆轰隆的鞭炮声中鹤立鸡群,整整一梭子。
“这啥?”徐启维挺吃惊。
桌上人都笑。有人笑骂:“这林菜豆!”
林菜豆是林奉成的绰号。桌上人开玩笑说,林菜豆林奉成又在卖弄他的鸟枪了。林奉成的鸟枪跟别人的不一样。全世界的鸟枪都是一枪一响,一勾一屁,最特殊的不过双筒猎枪勾两下扳机放两个响屁。林奉成的鸟枪放的却是连珠屁,格外响的连珠屁,噗噜噗噜不歇气一放到底。
林奉成对他人的笑谈不置可否,他就是倒酒:“县长县长,干杯!”
徐启维面带笑容,不再追问。
后来有人偷偷告密,说林奉成的鸟枪其实是冲锋枪,冲锋枪才能一打一梭子。徐启维心里特别的不舒服,有如一只毛毛虫在爬上爬下,该感觉只三个字可以形容,叫:“他妈的。”
他把那一阵声响牢牢记住了。
徐启维跟林奉成不是初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打过一次交道,其过程不太愉快。徐启维原在本市另一县当常务副县长,到本县履行交接工作时,才知道此地当月应发放的干部职工工资尚无着落,上自县级班子领导,下至乡村小学教工,所有财政供养人员的工资卡该月进项均为空白,原因是县财政局未筹到足够的资金。本县财政困难,类似情况不时出现,最长纪录是拖欠干部工资5个月,有关信息徐启维早有耳闻,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上任就遭遇这种状况。徐启维新任伊始,不想让满县干部骂他是“开门红”县长,到任第一个月欠薪,便拉上财政局长跑省里,到市里,四处筹钱。这时财政局长出主意向林奉成借钱周转,说这个人是全县首富,应急借一两百万一点问题没有,以前也曾借过。只是非得县长亲自出马,别人找没用。这款爷抠门还牛逼,除了书记县长,谁都不买账。他要买账了可比银行管用。徐启维一想也是,银行不归县政府管辖,小行长上边有大行长,一级一级往上推,要一个钱真是难,不像林奉成之类款爷,高兴了说借就借,字一签算数,用不着请谁批准。
于是他就跟财政局长上门找林奉成去了。林奉成的公司就叫“奉成集团”,有一幢大楼,在县城西北角小山上。财政局长说,这幢楼原是县政府的旧办公楼,县政府盖新楼后,旧楼让林奉成买去,精心装修后当他的集团总部。林奉成在公司里既是董事长又当总经理,他的办公室就坐落在原先的县长办公室里,旁边两间原副县长办公室也让他打通,并过来,设为“总办”。林奉成在其盘踞的前县政府办公楼前欢迎新任县长光临,搞得颇隆重,其总部数十员工列队楼下操场,大楼门口铺红地毯,县长一到就鼓掌,齐声呼喊“欢迎欢迎”,有如电视镜头里外国元首到访。但是这家伙只做表面文章,一接触实质性问题就原形毕露:他哎呀哎呀叫,说他的公司最近扩大生产,资金周转方面有些问题,也在到处筹钱。
徐启维说:“看来还真是有困难?”
林奉成说不是怕政府不还,或者抠门几个利息,确实有些周转上的问题。奉成公司看起来挺大,其实也就他林奉成两条腿夹一个鸟,来劲时挺一挺罢了。
徐启维即转头指示财政局长想点办法,跟几家银行协调一下,帮奉成集团的林总解决点周转资金的问题。借钱的事则绝口不再提起。徐启维自己捉襟见肘尚在四处找米下锅,他拿什么来帮林奉成一把?这有些打肿脸充胖子了。林奉成在徐启维向财政局长发布指示时眯着眼睛笑,说:“谢谢,哈哈,县长。”
嗓音里有股怪味,其中“谢谢”和“县长”都是虚语,唯“哈哈”有些真实内容。
他似乎是想摆一下谱,吊一吊胃口,没估计徐启维笑一笑一摆手到此为止,不言借了。他俩是第一次打交道,彼此还不摸底。
徐启维决定另想办法筹钱,借林奉成的话说,不能靠他那个鸟。两天后,徐启维找县委书记郭鹏商量事情,郭鹏忽然问他:“你找过林奉成?”
徐启维说是去那儿看了看。
“他告诉我可以帮点忙。”
林奉成的资金忽然周转过来了。他决定助一臂之力,让县长可以按时给本县干部开出工资。但是他不直接跟徐启维讲,他要绕一个弯跟郭鹏说,让郭鹏来告诉徐启维。郭鹏是县委书记,比县长大一点,不知林奉成是不是要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本县党政一把手的买账程度有所区别。当天下午,一个青年女子来到县长的办公室。该女二十八九模样,身材高挑,脸略长,下巴略尖,大眼细眉,模样可人,衣着讲究,穿裙子,右肩吊着只精致小包。她往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膝头一碰夹紧裙摆,看上去十分得体,落落大方。
“县长还记得我吗?”她笑问。
徐启维还真没想起这人是谁。新任伊始,满眼陌生,美女固然比较容易让人记住,多了也不行,毕竟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
她说:“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还是没想起来。宋惠云弯起眉毛,嘴角一翘埋怨道:“县长是贵人多忘事。首长更黑,真是的。”
徐启维哈哈一笑,想起来了。这女子是林奉成的人,奉成集团的总办主任。两天前,徐启维在奉成集团见过她,当时她在公司大楼下指挥欢迎人群鼓掌喊话,台前台后晃来晃去。徐启维他们进了林奉成办公室时恰有电话来,林奉成跑到一边接电话,这姑娘笑眯眯就凑上前来,请客人喝水。奉成集团挺特别,贵客上门不沏茶,请喝饮料,是可口可乐,冰镇的。姑娘在给客人开可口可乐罐时居然发表议论,张嘴批评起徐启维来:“县长为什么不给大家重要讲话一下呢?”
刚才在大门口,林奉成请徐启维给列队欢迎的公司员工讲几句话,徐启维说这一回免了,以后再讲。姑娘提的就是这事。徐启维这时才有所留意,发觉这姑娘还挺惹眼。她显然不是本地人,普通话没有本地口音,字正腔圆。
徐启维道:“哪有那么多重要讲话呢。”
姑娘说:“至少该给大家问候两句嘛。”
徐启维不觉发笑,说看来他是疏忽了,他“至少”应当问候些什么呢?姑娘说:“也不用多,就那句‘大家好’。”徐启维说这就行了?姑娘说,她和她的员工就等着这句话呢。他们认真培训过,徐启维这一句问完,大家会齐声回答:“首长好。”徐启维可以再加一句:“大家辛苦了。”下边人会齐声再和:“首长更辛苦。”然后还可以说其他的,想说什么都行。不管徐启维怎么说员工都会适当应对,例如:“大家晒黑了。”
下边人会齐声响应:“首长更黑。”
徐启维大笑。姑娘说的是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段子,有影射领导干部腐败之嫌。这位姑娘当然知道该段子什么意思,可她就敢玩笑似的跟徐启维说,同时做一种百无禁忌还善解人意之状。漂亮姑娘总是占便宜,如此公然嘲讽的段子经她嘴里说出来,徐启维并不感到特别刺耳,居然还有些受用。
“什么首长啊,”他自嘲道:“小小县官。”
他注意到姑娘笑眯眯直往他右边脸看,瞟一眼,侧过头再瞟一眼,挺留神,却装出一副傻乎乎不懂事只顾偷看的样子。徐启维问:“你看到什么了?”那姑娘笑,说没有,什么也没看到。徐启维头一晃作罢。这时林奉成打完电话过来了,装模作样,大大咧咧:“哎呀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他介绍说姑娘叫宋惠云,是他的总部办公室主任。他让姑娘去拿烟请县长,说他有一包老烟,阿诗玛牌,15年前的产品,特别稀罕。这种老烟眼下贵得不行,一包卖几百上千,今天拿出来孝敬县长。徐启维说他不抽烟。林奉成不听,举手往姑娘包着短裙的屁股上一拍,让她赶紧去拿。
这一拍挺说明问题的。
现在这位姑娘坐在徐启维办公室的沙发上,她说,是林总让她来找县长。干什么呢?要钱。那天在奉成集团,林奉成以资金周转有困难为由拒绝借钱,徐启维不再提借,还指示财政局长协调几家银行为奉成集团提供帮助。林奉成让自己的总办主任宋惠云找县长就这事,送一份报告,请县长履约帮忙。
这林奉成还真是会缠,他要是真的资金周转不了,哪还有办法借钱给县长发工资?这人明知徐启维有拍脸装胖之嫌,装模作样还要伸手来摸摸,验证一下县长脸上是肉厚呢还是水肿,难道他“哈哈”一笑不够,还想多笑几声?
徐启维却没多话,他让姑娘把报告留下,说这事他会交代财政局重视,帮助协调。他还特地说:“告诉你们老总,谢谢他。”
姑娘没多问,显然知道徐启维谢的是林奉成忽然同意借出的钱。临走时她眼睛一眯笑道:“县长您挺忙的,我写的报告可一定要看,我特别会写错别字,帮我改啊。”
这姑娘话说得怪了。让县长给她改错别字,这是乡村扫盲班?徐启维却没顾上立刻查看她的错别字,因为外边还有人等着见他。他把奉成集团的报告先放在一边,等事情办清楚了,回头再看,这才发现姑娘送来的档案袋里原来有名堂:除报告外还有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竟装着一沓现金。点一点,百张百元,整整一万。
徐启维立刻给宋惠云打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宋惠云说她已经回到公司总部了。徐启维让她再来一趟,笑笑道:“我这会儿有空,想听宋小姐讲笑话。”
“县长想听什么呢?”“讲首长更黑呀。”
这种姑娘当然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哎呀一叫,说:“县长,那是林总一点见面礼,那么小一点小心意,您一个大县长真就这么放在心里?”
“你还是来吧。”徐启维依然和风细雨,“或者还要我亲自去?”
隔一会儿,林奉成的电话来了。
“县长,给我一点面子嘛。”
徐启维说:“没问题,今后企业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肯定会尽力帮你。”
他还叫林奉成让宋惠云来。说你这主任材料写得不错,意思表达清楚,文笔简练,但是有几个错别字,改一改就好。
于是这个姑娘再次坐到县长办公室的沙发上。
徐启维让她把那些现金拿走,说:“下不为例,明白吗?”
姑娘说行了她要走了:“都是笑纳了,再说下不为例的。”
“也不都这样。对吗?”姑娘装傻:“有吗?”
事后她给徐启维打电话,说她一看到徐启维就有感觉,徐县长真是不得了,这么年轻,这么帅,这么能干,又有本事又清廉,这样的官应当升,掌大权,那才好呢。只是徐县长要升官也不能只顾自己,让别人来巴结一下还是应当的,眼下她做梦都想着怎么才能巴结徐县长。说起来当徐启维这样的县长也挺不容易,官这么大,钱这么少,事还这么多,这种县长容易做吗?所以应当允许人家有时候巴结一下。
“像这样可不行。徐县长真把我害死了。”
她自称被林奉成臭骂了一顿,骂她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她说,本来是林奉成要亲自给县长送报告和错别字,她多了句嘴,说她特别喜欢徐县长,这事交给她好了。林奉成还不放心,问:“你能搞定?”她说:“放心,肯定拿下。”
徐启维不觉大笑,说:“拿下?谁?”
“当然是您啦。”她也笑,“比县长大的领导都拿过,怎么就徐县长拿不下来?气死我了!”
她说林奉成骂得她走投无路,只想跑到县长办公室来狠狠哭上一顿,让县长承担一切责任。
“你可以来。”徐启维当即表态,予以批准,“让你哭。”
姑娘说她不敢这么找徐启维,县长这么大的官,六月十五的大太阳想晒都晒不黑,哪容她这种小丫头想找就找。但是她想给他打电话。她觉得还是打电话好,因为电话里的话徐启维都能听进耳朵里,一句不落。
“当面说就不行了?”徐启维问,“为什么呢?”
她说不为什么,不好说,不敢说。徐启维让她尽管说,没关系的。她就在电话那边装一副傻姑娘忍俊不禁之态,噗哧笑道:“我怕县长不高兴,忽然把脸别开。”
徐启维也笑,却在心里骂。
他知道她笑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