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杨少衡 字数:6694 阅读:4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章

六月间菜豆上市,徐启维和他的县城突然惨遭围困。

  这年气候适宜,菜豆长势良好。收购季节如期到来,奉成集团设在四乡的收购点开始运作,奉成罐头厂开足马力加工,奉成运输公司的货车队轰隆轰隆进进出出,产销两旺。不料就在田间收成最盛之时,奉成公司的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关门,罐头厂的工人一起停工,车队车辆同时熄火。四乡菜农从田间收回的菜豆顿时堆积如山。农民等了一天,到第二天下午情况依旧,农民沉不住气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够使用的交通工具,卡车、农用车、拖拉机、摩托车、牛车、人力板车总动员,把田头的菜豆拉往县城。奉成集团以工厂设备发生重大故障被迫停产为由拒收菜豆,四乡车辆滞留县城,奉成罐头厂大门外排出车龙,一直排到国道上,县城四面出口被农民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满城菜豆,交通彻底瘫痪。

  那天徐启维到市里开会,县委书记郭鹏急电要他立刻返县,处理菜豆围城乱局。徐启维中途离会,在半小时内赶回县里。县长大人的座车此刻已经无法接近政府办公大楼,被混乱不堪的菜豆车阵拦阻在县城之外。县政府办公室派政府通讯员骑一摩托车守候在县城之外接应,他们让县长戴上一顶摩托帽坐于摩托后座,让他如乡间入城农民一般艰难穿行于乱车之中,费尽力气窜回自己的办公室。

  徐启维立刻召集有关人员研究对策。正开会间,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我是宋惠云。”

  徐启维恼火道:“你们搞什么鬼?”

  宋惠云说她要哭了,她让县长不要骂她。她说她也不知道林总怎么回事。林奉成不见了,无法联络,手机不开,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上把你的工厂门打开。”徐启维下令,“先收购,有多少收多少,有什么问题林奉成回来后我跟他解决。”


  宋惠云说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林奉成。只有林奉成可以在奉成公司里发号施令,其他人的话都没用,不管是她总办主任,还是县长。

  这女人语音软软的,底气却是石头般坚硬。徐启维有什么办法?试试吗?

  他把电话挂了,赶紧做应急安排。县里所有警察和机关能够动员的干部全部下去,划区包干,到县城各处维持秩序,疏导人流车流。各乡镇立刻紧急动员,所有干部走村入户,用一切手段告知每一户村民,让他们暂停采摘菜豆,已采摘的就地储存,暂不付诸运输,等候政府通知,政府一定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解决好有关问题。由于奉成集团的经营范围早已越出一县范围,四边相邻各县的菜农也在源源不断把他们的菜豆运往本县,徐启维下令政府办通知各县,请求支持,让当地农民暂不采摘并运送菜豆,必要时,报请市政府办公室帮助协调各县。

  “这他妈闹大了。”一位副县长忧心忡忡道,“影响好吗?”

  徐启维说只能这样,该采取什么措施就得采取,不能怕。

  徐启维对这个突发事件心里有数,他知道这怎么回事。什么机器重大故障,肯定是假的,菜豆风波一定是林奉成一手策划。这件事跟县机械厂的兼并谈判有关,该谈判目前触礁,处于相持阶段,核心问题是机械厂原有职工安置方案双方根本谈不拢,徐启维指示谈判人员放出风声,提出如谈不下来,将把县机械厂项目列入招商范围,拿到省里即将举办的投资洽谈会招商,不再考虑奉成集团本土优先。

  于是菜豆围城。林奉成在展示实力。徐启维让人给宋惠云打电话,追问林奉成的下落。宋惠云说,她已经把所有能派的人都派出去找人了,目前尚无消息。徐启维接过电话告诉宋惠云:“跟你们老板说,火别玩大,烧起来就不好了。”

  宋小姐也不含糊,她说:“县长,我们林总什么样人,您知道的。”

  她说,林奉成个性很强,这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什么?林奉成就一个亡命之徒。8岁敢跟人动刀子,他还什么不敢?他要发起性子,一把火敢把奉成集团大楼烧了,自家东西烧着玩,他过瘾,谁管得着?几车菜豆在他眼里算什么呢?

  “县长不要总跟他过不去。”宋惠云装一副非常弱智还非常善解人意模样,“县长是当大首长的人,别跟他个土匪一般见识。”

  “宋小姐好像有什么建议?”徐启维说,“或者我应当表彰他当劳模?”

  宋惠云笑,说县长真好。但是别总是把她忘了,给林奉成一个劳模,至少也得给她一个先进工作者吧?徐启维说:“这好办,你让林奉成找我要得了。”

  她做惊喜状:“真的吗?”

  徐启维说想要趁早,晚了就别怪他。“你们林总什么样人我知道,我什么样人你们也知道的。”徐启维说。

  当晚没有动静。第二天一早,徐启维决定逼迫林奉成露面。县地税局稽查科几位税官进入奉成集团总部,联系查账事宜。该局已数度接获举报,称奉成集团偷漏税收,局领导十分重视,指示稽查部门先了解一下情况。

  16岁那年,此人因聚众到县城偷窃自行车被拘,劳教两年,不良少年在劳教中忽然成人,见识大长,接触面拓宽,交了一些特殊朋友。重获自由后,这人不再无所事事,他跑到县城,在城关西头路边搭个棚,跟一个在劳教中认识的朋友一起卖西瓜。十数年后“奉成集团”的林总就是从这个西瓜棚起步的,当时他穿一条短裤,打赤膊,脚上套一双拖鞋,头发蓬乱,瘦骨嶙峋,不似后来那副人模狗样。

  林奉成绰号“林菜豆”,本县老小几乎无人不晓。人们当面这么叫,他从不计较,这有些缘故。林奉成从商早期,卖过西瓜,贩过大米,倒过水产,玩过建材,很会折腾,却收益不多,一来本钱太小,二来经验不足。有一年林奉成押一车咸鱼到省外卖,路过一座城市,因货车抛锚滞留在一个小旅馆里,在那里碰上了一个收购菜豆的商人。林奉成一听该商人出的价,非常吃惊,因为比本县市场的菜豆价格高出足有两倍。商人说,他的菜豆是为一家外资企业收购的,这些菜豆经加工出口日本,身价百倍。林奉成当机立断,把咸鱼就近处置,降价卖掉,转头把菜豆收购商拉回家乡。两人合伙设点收购,几乎把本县产的菜豆扫荡一净,林奉成因此大赚了一把。第二年他把合伙者赶走,自立门户,垄断了本县菜豆市场。第三年他不再满足于当二盘商,他从银行贷出大笔款项,在本县投资建果蔬处理厂,招兵买马,扩大经营,自行加工,自营出口。而后他不再单纯经营菜豆,凡能拿到他的车间里脱水、速冻再打包装箱卖钱的东西,不管是地里种的,山间长的,树上发的,无不落入林奉成的爪子里。但是人们不叫他“林白薯”或者“林木耳”,人们还叫他“林菜豆”,因为他起家就靠那玩意儿。林奉成的“奉成集团”有一个标志,外形是个圆环,里边从上到下垂下三道绿色水波纹,大家都说那其实是三条菜豆。近几年,林奉成的企业有很大的发展,实力越发雄厚,经营触角已经越出本县,几乎遍及半省,其成长有政策扶持和各级政府帮助因素,客观地说,林奉成颇有市场眼光也是重要一条。在他“奉成集团”扩张的同时,本县相关经济作物种植面积大量增加,农业结构得到合理调整,农民收入有所提高,对一个以传统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县来说,林奉成和他的企业对本地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

  这是徐启维得出的结论。

  徐启维问政府办主任:“林奉成是不是有一支枪?”

  “我没见过。”政府办主任表情有些尴尬,“只是听说过。”

  林奉成的这支枪在本县看来声名远扬,几乎人人皆知。但这似乎是一支幽灵枪,没有谁真正见过。有关这支枪的民间传说可追溯到10年之前,那一年除夕零点,本县县城鞭炮齐鸣,响成一片,忽然有一串强音从鞭炮声中拔高陡起,远远蹿上去,砰砰砰砰不歇气一梭爆响,举县皆动。本县人有所谓“斗炮”旧习,一些好事者热衷“一炮压群声”,或者使用超长炮盘,或者使用超响巨炮,讲究的不外比别人响声久,或者比别人响声大,压过他人据说能带来好运。因此本县人在放炮上常有推陈出新别出心裁之举。


  从车上下来时,徐启维发现自己的十个指尖一根一根一起发麻:这一路二十八分钟里情不自禁他都紧握着两个拳头,紧得一路发颤。

  林奉成一见徐启维,快活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拍手欢迎,表情特别兴奋,不知是不是因为打赌获胜,及时把县长大人拿到,为他挣回了今晚的酒钱。座中几位老板果然一个个都狐朋狗党模样,但是并没有太放肆,不像宋惠云警告的存心看破耳朵那般不恭。林奉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徐启维,还是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那一套。宋惠云不在场,不知给谁卖哪儿去了。

  林奉成说,徐县长专程赶来,给一个大面子,他领情了。这家伙也不多说,当即拿起手机,找到了一个人。

  “我奉成啊。”他在包厢里大叫,“林奉成,奉成。省长!”

  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跟县长徐启维在一起,在潮港城酒楼。徐县长年轻有为,特别能干,让他跟省长说几句话。

  他把手机塞给徐启维,说:“刘省长。”

  徐启维明白了。接过电话一听,果然是,他记得这个声音。这是刘泉华,副省长,曾经当过本市的市长、书记。他在本市主政时,徐启维还未下到县里任职,只是市科技局一个小科长,与他隔得很远,曾在一些场合听过他讲话,没有直接接触。这位领导当年在市里任职时视察过林奉成的公司,对林奉成白手起家赞扬有加,树其为民营经济的典型,大力扶持。林奉成的起步和发展,与他的重视与关心有莫大关系。这人到省里当领导后还不时关心林奉成的公司。林奉成喜欢吹嘘自己跟这位大领导关系特殊,说每年春节省长都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拜年。这些事情徐启维早有耳闻。

  徐启维通过林奉成的手机跟刘泉华通话:“刘省长,我是徐启维。”

  省长说,他知道徐启维,听说过。徐启维说他刚到本县当县长,盼望省长有时间到县里关心关心。省长说可以啊,他也很想到基层看一看。省长告诉徐启维,省里将在近期开一个促进民营经济发展的会。这一块很重要。他一直很注意林奉成这家民营企业,认为有相当的代表性和预示性,他相信徐启维也会注意到。

  徐启维说是的,省长说得对。

  林奉成又叫,说还有几句话跟省长说。徐启维把手机还给他,林奉成居然在电话里非常露骨,同时又是含意极其深刻地安排起徐启维来。他说,听说县委书记郭鹏要调走,谁接书记啊?这里不有个徐县长吗?省长一定要关心,要说话啊。

  这些话当然更多的是说给徐启维听的。宋惠云隆重推荐过:“我们林总能帮县长办很多事呢。”这些事当然可以正着办,也可以反着办,这就看徐启维自己啦。徐启维一进门,林奉成抓出手机,只一眨眼就从空气里电波中请出一位大省长,这跟他一句话就让无数菜豆包围县城一样,都是在展示实力。他林奉成就是奉成集团图标里的那三条绿色菜豆吗?他也不光是口袋里有几块钱,不要小看他。

  徐启维没有跟林奉成的狐朋狗党多呆,他跟他们各干了三杯酒,周旋一番,起身告辞。


  他说,今天晚上他在开会,他是把会停下来,特地赶到这里来跟大家见一见的,现在他还回去接着开会,县里这几天事多,不回去处理不行,对不起了。他让林奉成领几位老板到县里走走,到时候县政府请大家吃饭,愿意投资欢迎,暂时没有合适项目也不要紧,一样欢迎。

  他对林奉成说:“林老板尽管喝酒,咱们的事回头再谈。”

  徐启维踏上返程。轿车刚开出酒店大院,他忽然鼻头一酸,狠狠一个喷嚏,然后再一个,再一个,连发三枪。司机赶紧关车上的空调。徐启维手一摆:“不用。”

  他的贴身背心已经全湿了。刚才跟林奉成一帮子周旋,干杯,喝酒,说笑,热烈欢迎,拜拜再见,徐启维一如既往,笑眯眯没事人一样,身子却在不住出汗,当然只他自己知道。其实今天晚上县里并没有什么紧急会议在等着他回去继续开,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久,他贡献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挖煤卖羊毛种人参倒批文的诸位老板按照林奉成的隆重推介,充分欣赏他的破耳朵,这还再守下去干吗?酒桌上,徐启维跟林奉成心照不宣,一字都不提起极具爆炸性的菜豆事件,这本是徐启维紧急出动赶往这家酒楼的主要原因。为什么见了面倒不说了?因为徐启维心里有数。林奉成突然重新露面已经意味事情出现转机,他不必,也不想在那个场合多谈,等等再说。

  返回路上,徐启维没法让自己集中考虑菜豆问题,翻来覆去,鬼使神差总想着另一件事,就是林奉成那支枪。那是一支仅存于传闻中的幽灵枪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徐启维倾向于认为有那么一支枪,可能真是冲锋枪。如果真有,它是怎么跑到林奉成的手上?徐启维排出了三种来历。第一种是挖。本地解放前匪患颇炽,解放后才彻底剿灭。据说当年土匪曾把一些武器埋藏在本县隐秘地方,后来这些武器曾被陆续发现,挖出,其中可能有一支通过什么渠道落到了林奉成手中。第二种是藏。上世纪60年代后期,也就是所谓“文化大革命”期间,本县两派群众组织为进行武斗从驻军和民兵武器库里抢夺枪支,“文革”后这类武器得到收缴,但是也有一些被偷偷藏匿,林奉成那支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第三种是买。目前各地告破的一些涉枪案件中屡屡发现,其中枪支为涉案人用重金从一些地方非法购买。见诸报端的这类枪支什么都有,包括最新式的防暴机枪在内。林奉成有钱,他是通过这种渠道搞到枪的吗?

  他依然那个感觉:“他妈的。”

  徐启维还未回到县城,在路上接到了电话急报:奉成集团所有收购点忽然一起开放并投入运作,彻夜收购。奉成罐头厂已连夜开工,围困县城的菜豆危机一举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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