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作者:张楚 字数:3332 阅读:73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节

推着那辆26自行车走出姐姐家时,王小芬和王小美还在做羽绒服。她们永远象工蜂那样忙碌。身为姐姐,她们也并不关心她的想法。王小丽要去看小孟了。她没有心思围绕着她们胡思乱想。小孟的房子粉刷的如何了?小孟是个好干净的人,他说结婚前,要把所有的房间:无论是厨房还是厕所、客厅还是卧室,通通粉刷成粉红色。“我的甜蜜日子到咯,”他曾经拢着她的头发嗫嗫地说,“我三年的光棍生涯……被你做了结扎了。”
  和刘荣书这个无业游民相比,小孟是个有正经职业的人。他在县里的京剧团跑龙套。他最擅长翻那种又高又飘的跟头。有次为了证实他是梅镇最优秀的龙套手,他在他们家的房间里一口气翻了二十六个跟头。后来王小丽靠在沙发上,发现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矗在原地,气不喘心不跳,拍拍手掌心的灰尘,略带羞涩地凝望着她。他的目光是闪来闪去,野鸽子那样怯怯的。他好象从来不知如何才能让自己显的更成熟,或者说,象一个真正的离过婚,有个四岁儿子的干练男人。另外他还擅长包饺子,无论是什么馅,他都能让饺子一口咬下去时,呲出饱满的汁水。王小丽喜欢偷偷地瞥他两眼,有时甚至有种快要抑制不住的冲动,想把他的头搂入胸怀,让他的鼻孔和嘴唇紧紧贴住自己的乳房和心脏。有时她也羞涩地幻想,小孟在床上时是什么样呢?这个问题让王小丽难过……她和刘荣书结婚六年也没有孩子……即便不离婚,他们也永远不会有孩子。
  骑自行车的王小丽一点不喜欢梅镇的冬天,或者可以说,她讨厌这个病怏怏的季节。梅镇的冬天树木枯涩,一只飞鸟都没有,而天空,天空被热电厂的烟囱里喷薄出的废气渲成死者脸庞似的暗灰,即便太阳蹭出时,也没有班驳的、柔美的光亮,只是一只守寡多年的老女人的乳房罢了,空荡荡地、忧郁地垂悬着。在车间捆绑成摞成摞的手套时,王小丽的手背常就被刀子样锐利的空气割得生疼,肉惨白地翻着,夏天茅坑里一堆蠕动的蛆虫。她唯一的做法就是,用一条条便宜的白胶布把手指裹成粽子。作为一家国有VCP手套厂的车间女工,她已四个月没有领到半分钱,可她坚持每天骑十里路上班,坚持在午夜的车间里嚼磁缸里的剩咸菜和凉馒头。
  她现在是一点不惧怕这样的日子,她就要结婚了。想起那个会吼着嗓子唱两句“打虎上山”、会腿顶着二胡咿呀拉段“二泉映月”的男人,想起男人紧绷的没有一丝赘肉的屁股,想起他那个四岁就会翻筋斗的儿子,她就觉得这日子终归是暖和的。王小丽并非不相信后妈难当的道理,可那孩子小,从两岁起也没吮过亲妈的奶水,“三尺小儿,只认麻花儿”,把孩子的嘴涂甜了,衣服穿暖了,后妈也就成了亲妈。
  路过交通岗旁边熟食店,王小丽想给孩子买斤鸡翅。兜里总共还有二十块钱。尽管兜里掏钱犹如身上割肉,可钱要是顶在刀刃上,这钱就比银子还金贵。这二十块钱对买摩托车来说就象是手套上的一根破线头……当然,假如那个收购头发的南方人肯出五百块钱,问题就迎刃而解……五百块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长相平庸的王小丽而言,这头长及臀部的黑发该是王小丽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她的鼻子有点鹰勾,嘴唇终年铁青,脸上飞着蝴蝶癍,可是那头黑瀑布,将她的身体衬托的匀称灵动起来。走在大街上时,经常有痞子冲着她身后吹口哨。
  “李家熟食店”的售货员穿着油腻长衫,将团热乎乎的护心肉递给她,“十二块,”她的手指焦灼地纠缠着,“你快点,我要关店门了。这么冷的天,真是不让人活呢。”王小丽默默接了,将一把零碎纸币摊手掌,蘸了吐沫一张张地数。又有买熟食的人进了门。从老远就能听出这是个哮喘病患者。这个人边搡店门边铿锵地吐着痰,喉咙里响动着嘈杂的鼓声。
  王小丽哆嗦着捂紧围巾,将脸孔包裹的象麻风病人。从那个人身边挤过时,王小丽听到半声浑浊的咒骂声:
  “贱……货!”
  王小丽匆匆旋出店门。很明显,他还是从身后就认出了她。梅镇还有谁的头发象她的那样又黑又亮又长呢?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控制不住,上去扇这个人嘴巴。当她牙齿颤栗着推自行车时,那人已从牢牢拽紧车架:
  “你个贱货!想男人想疯了的贱货!你把车子给我留下来!”
  王小丽只得扭过身体,近乎哀伤地瞅着这个身体臃肿不勘的老男人。如她猜度的那样,这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正是刘荣书的父亲,她曾经的公公。她和这个衰老的男人在一个饭桌上吃了四年的大锅饭。他生病时她曾一勺一勺喂过他莲子八宝粥。可他现在疯了似地拽着她的自行车骂她“贱货”。这个退休的体育老师激动时声音还那般高亢洪亮。而且他的胳膊船锚般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固定在马路牙子,“你别这么骂好吗?”王小丽商量着说,“别这样骂好吗……”
  老人支起拐杖就朝她抡过来。王小丽没躲。她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折了,一脉一脉的余痛直嗖嗖地蔓延到手指。
  “贱货!你干吗不躲!你觉得你理亏是不!你稀罕男人操死你是不!”
  她只是愣愣地乜斜着他。她的瞳孔是死的。他似乎反被她胆怯的神情吓到了。可作为一个曾经身手矫健、能将7.5KG的铅球推出14米的老运动健将来说,他片刻就清醒过来。如他希翼的那样,他敏捷地蹿过来,伸手睬住了她的头发。当他的手指攥住布匹样柔软的发丝时,他有点半信半疑。王小丽也就是在他愣神的空挡,一把推搡开他的。她没料到这个肥硕的男人“嗵”地一声就瘫雪地上了。瘫在雪地上的老人仍未忘记咒骂她,可他粗大的喉结只是干燥地滚动着,那些稀碎的雪安然地扑在他的嘴唇上。后来他握着拐杖指颤抖着指点王小丽。有那么两次他的拐杖偏离了王小丽,指向了岗楼上那个肥胖的交通警察。王小丽恍惚着他,半晌喃喃了句,“谁让你揪我的头发……谁让你揪我的头发……你为什么揪我的头发呢?你知道我的头发等着卖钱吗?”
  当卖熟食的店员跑出来时,她看到满脸雀斑的王小丽正寡着脸唠叨。凛凛的风把王小丽的声音割成一片一片,她只看到的王小丽的嘴唇金鱼似地冒出一朵朵雪花。她蹑到他们身旁时,她终于听清了王小丽的声音:
  “谁是贱货?我为什么就不能要个孩子?我等了他三年,他就是不去医院治疗……这怎么能怪我呢?你说这怪我吗?”后来她木木地望着女售货员,仿佛这个售货员就是她多年未见的亲戚,“你说怪我吗?他有病,又不去看……”她的脸充盈着血液,“我们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他阳痿。他阳痿还不去治疗……这能怪我吗?我只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嘟囔着热切地攥紧住女售货员的手,售货员感觉到她的枯树皮指节砂纸似地摩擦着自己满手的油腻,“你说我是贱货吗?我是不是?恩?你说。你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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