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感觉上失去了自由
第二章 感觉上失去了自由
李洪恩从搬进曲家起,再没有挨冻受饿。他端到这个饭碗的代价,是在感觉上失去了自由。由于讨饭,他走惯了四方八面,两条腿像翅膀任意飞翔,冷不丁停下来,他觉得有绳子捆住了翅膀一样。受雇于人如画地为牢,把他困在曲家里。
虽然在他没有成人之前,很少有人给他派出力活,但他牢记着娘的话,看到活就抢着做。扫地、牵牛、喂马、喂鸡、割草,看到什么做什么。吃饭后帮人洗碗。曲先生几次说这是女人干的活,你不要干这些杂碎,他仍然洗碗。他过早地明白了人分三等九级。该干什么,就要干什么,不能乱了身份。十来岁的孩子,由于生活所迫,开始努力学习看别人脸色,讨主人欢心,做下等人。
曲家待他不薄,夏穿单,冬穿棉,到换季时,都给他做新衣裳。大太太尤其喜欢他,把他当孩子亲。害怕他年轻娃肚饥,一年四季给他小屋墙上挂一个馍篮,里边也不多放,总放两三个馍,不叫空着。李洪恩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但他不喜欢大太太,自然只敢在心里不喜欢,不敢往脸上挂。他看出大太太老把他当她的儿子一样,这使他很难受,就躲着她。在李洪恩心目中,他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疼他的女人,大太太对他的这种亲切侵略了他的母亲。他用不喜欢大太太和躲避她的亲切来捍卫他的母亲。
和大大太不同,二大大水草很少找李洪恩说话。李洪恩也很少见到水草,只偶尔去送东西,才敢走到书房门口。但第一次去送东西,水草就让他走进了书房,并让他坐下来玩玩。李洪恩想都没想,开口就管这个好看的年轻女人叫姨,而不叫二太太。他发现自己喜欢她。时间久了,他老想去看她,也没有话说,就去看看她,对她笑笑,心里就格外舒坦。不能去看她时,他就久久地望着书房的窗户。
不知为什么,每当夜深入静,书房里传出来水草的呻吟和叫喊,将他惊醒时,李洪恩就想哭。他不知道男女风情,老觉得曲先生在欺负她。有一天夜里,听到尖叫声,李洪恩忍不住就真哭出来,当然没敢出声,咬着被角,只让眼泪打湿枕头和被头。
李洪恩的眼泪传达出他对二太太的关心和同情。由于都是受苦人出身,他当长工,他把水草也看成了长工。他觉得自己是干活的长工,水草是专给曲先生睡觉的长工。他卖力气她卖身体,他们都是为了吃饱饭来扛活的穷人。
另外似乎还有一种成分在里边。由于水草比他大而比母亲小,他就在心里把水草当成小姨和大姐姐看待。听到水草尖叫,便觉得她在那里受苦受罪,而他不能够帮助她,因而心里难受。不,也许李洪恩对水草的喜欢里,还有另一种潜意识。他喜欢母亲又喜欢水草,通过这种喜欢把母亲的形象悄悄拼贴在水草身上,把水草当成了他母亲的影子和替身。人在孤独中需要找地方存放情感,水草就成了李洪恩放情感的地方。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太太而喜欢二太太的原因。
李洪恩当小长工不仅有工钱,曲先生暗中给帮助更多。第二年就给他家修了房屋,让李洪恩的母亲有了一个窝。每每过年过节,还格外弄几斤粉条,割一刀肉,挖二升凉粉面,端块豆腐,搭一把葱,让李洪恩拿着回家去团圆。李洪恩的母亲信神,总点根香,求神仙保佑曲先生长寿。
等到李洪恩渐渐长大时,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起早贪黑,该干啥干啥,把曲家的农活看成了自己的事情。里里外外,已经很像个长工模样。李洪恩十七岁那年娘死了,穿五件老衣,用桐木棺材,还请了鼓乐。葬礼是由曲先生办的。曲先生一出面,乡亲们看曲先生面子,把丧事办得很排场。孝子跪地上也白花花一片,确也尽如人意。一干人都说曲先生善良,李洪恩投了一个好主子。
所以,平常曲先生让李洪恩干什么,交待是一个谷子,他只碾成一个米粒,从不多说闲话。开始他并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跑多了,人熟了,才明白这些人是穷人的队伍,是专门给穷人干事业打天下的。接触多了,就明白许多道理。虽不说出来,却存在心里暖着。后来曲先生要给他找媳妇,女方是大太太娘家侄女,他拒绝时扔了句话,我是穷人我不给地主阶级做亲戚,曲先生才发现了李洪恩暗地里加入了共产党的农会。
“入进去了?”
“入进去了。”
“入进去了好。” 曲先生明问,李洪恩也就明说,这就把事情摊开到亮处光明正大。
“洪恩哪,乱世之年,该闯就闯。我可不是有眼无珠之辈,你想走就走,我可不拦你。”
“我是要走。”李洪恩也不卑不亢,“但我要把岭上豆地锄完,平地玉谷扒完大堆,挂起锄钩再走。”
“地里活,叫别人干吧。”
“不,这一季庄稼,我要做完它。”
“那,就由你吧。不过你走时要说一声,我还有要紧话对你说。”
“知道。”
和曲先生面对面把这几句话扔出去,使李洪恩感到自己长大成人,抬起了头,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曲书仙给李洪恩送行那天夜里,天下着雨,院里响着房檐滴水声。曲书仙把李洪恩叫到书房,只让水草侍候,摆了几盘酒菜,给李洪恩送行。灯光映在曲书仙脸上,他面目通红,酒在他额头烧出细碎的汗珠。多少年过去,曲书仙已经见老,头发开始谢下来,展出那宽阔的前额。手抓起旱烟袋,趁着灯吸烟,举止动作已显出老派模样。
“都过去了。”他把烟袋轻轻在空中一划,像扫去许多岁月的尘埃,长长出一口气,又说:
“全怪我当初一念之差,当这个土匪司令,如今是陷进去,拔不出来了。眼看国民党人心丧尽,我怕要当陪葬兵俑了。”
“曲先生……”
“洪恩你不用说,你说啥我都明白。你那点道理还说不了我。”
曲先生不让他说话,他也就不再多嘴。曲先生放下烟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下去:“咱为啥要一个锅里煮萝卜?如今正闯英雄好汉,你站一边、我站一边,将来无论谁坐天下,咱都有个照应。”
水草边给他们夹菜倒酒,边听他们说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她生活在阅读世界太久了,不明白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边的风雨声一阵赶着一阵。屋子里一阵沉默。李洪恩慢慢地举起酒杯,站起身来,诚恳地说:
“我不会喝酒,但今夜黑我要喝下这杯酒。我喝了这杯酒、就算谢过曲先生养我,水草姨疼我了。”
他喝下去,呛出他满眼酒泪。放下杯子,他离开书案,要跪下去磕头谢恩,被水草拦住搀起来。
“不用多礼了,”水草说,“又不是外人。”
“我今夜黑就走了,我走之后,还望您们保重。”
曲先生挥挥手,不让他说这些话,他对这些话不感兴趣。他起身去书柜里摸,摸出一个布包包,放在书桌上,一层层打开包布,里边是两支亮汪汪的手枪。曲先生把枪往李洪恩眼前一推,说:
“带上吧,这年头,枪是人胆。往后你要好好干,要钱要枪,我都帮你。”
李洪恩想了想,把枪收起来。
屋外是秋雨,绵绵地感动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