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品尝和溶化的过程
第三章 品尝和溶化的过程
那天中午让水月永远回味无穷。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预感,好像一棵树没有发芽开花,突然就结出了果实,让人来不及惊喜。月亮河大队党支部书记李洪恩第一次来看水月,第一次就干了她。事情发生得让水月防不胜防,像不小心咽下一颗糖块,省略了品尝和溶化的过程。
丈夫郭满德一早就走了,队里派他随车到县里运水泥,要天黑才能回来。水月独自在家里做家务,感到清静和悠闲,一种逍遥的滋味泛上心头。她像走出婚姻在度假那样,到处都是她个人的空间。天气热起来,她把厚被子拆洗,将洗干净的被面被里搭在院里绳子上晒,像挂起一道帷幕。她将被套也放在院里柴草堆上,院里就散发出一种潮呼味和人汗味,很快被风吹去,有阳光照过来晒虚着棉花。几只鸡在墙角觅食,用嘴去刨那些虚土,土里未必有食,使人想到那只是一种习惯。公鸡站在墙头上,小心地走来走去,偶尔伸长脖子叫一声,排遣着它的孤独。
拆洗了厚被,洗了床单,水月把一套薄被和新床单铺在床上,把这只床铺得很干净很舒服,冥冥之中像有人让她这么做,为迎接崭新的情感。同时也说明,虽然水月和丈夫同床异梦,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在客观上水月还在认真地做着妻子的工作。她是这农家院里客观上的妻子,她是郭满德过日月的合伙人。
如果李洪恩这天中午不来找她,甚至永远没有男人来干扰她,水月也许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像老磨一样磨钝了情感,收起野性,也就把日子熬下去,安稳过农家光景。农村里的婚姻,许多这种现象,开始没有感情,时间一长,消了性子,软了脾气,也就认了命。
我一直觉得农村妇女,许多人都像农家的母牛一样。在牛娃时乱蹦乱跳,浑身野气和灵性。长成大牛时,就让人往绳套里按,开始当然是不听话,乱窜乱挣。不要紧,农人先用铁丝扎穿它鼻隔,流着血给你穿一只鼻圈儿,又拴上牛绳,这就难办了。前边用绳牵着你鼻子,牵得你疼痛钻心,后边有鞭子抽着教你听话,威胁和强迫着你。你先是反抗,接着是痛苦,马上就发现不反抗痛苦就少一些,你就尝试着不再反抗。不久,你就稳稳跳进犁沟去拉犁,不用让人家抽鞭子,一听吆喝就明白往哪里拉。这时候你已经明白反抗永远没有出路,前辈又领着你为你做好榜样,也就认了命。仔细想想,许多农家姑娘走进婚姻和家庭的过程,和农人调牛训牛用牛一个道理。
但是,院门推开了。接近午饭时候,李洪恩推开了水月的院门。水月的姨夫李和平回村看过李洪恩,又来看水月。李洪恩陪着李和平推开院门,惊动了水月的悠闲和孤独。亲切的问候和意外的惊喜,话语如小乌儿在院里飞来飞去,迸溅出少有的欢乐。
在水月看来,两个人都是贵客,姨夫在县里当官儿.很少回到村里来,回村就来看望她,让她感动。李洪恩是月亮河大队党支部书记,在人们心里有很高威望,第一次踏进家门,更是稀客降临。平淡的农家小院,忽然来了两位重要人物,到处都胀满了幸福。
“满德哩?”李和平问。
“上地了?"李洪恩也问。
“去县里拉水泥,要天黑才回来。”水月把客人请进屋里,连忙跟着说,“快晌午了,在这儿吃饭。”
“就是来吃饭哩。”李和平笑着说,“回来了,我说哪儿也不能吃,得到家吃水月的饭。”
“是哩,和平哥一定要来家吃饭。”李洪恩说,“水月,我也不走了,沾沾和平哥的光,陪吃。”
专程赶来吃午饭,这给了水月很大的脸面。姨夫和李书记是何等人物?上哪儿都是好吃好喝,能来家吃饭,这是一种恩赐和奖励,让水月受宠若惊。
“吃啥哩?”水月说,“我去做。”
“吃好哩。”李洪恩笑着逗,“啥好吃啥。”
“你们来得恁急,”水月红了脸,“家里没有买肉。”
“烙饼吃。”李和平说,“我好吃烙饼卷菜。”
“就烙饼吧,”李书记说,“和平哥回家了,就让他吃咱家常饭。”
水月把香烟摆出来,把茶倒上,就出门去做饭。不久就听到风箱声拉响,从厨房里传出来,在院里跳来跳去。
天有点热,两个人都把外衣脱下,扔到床上。李洪恩把床上被卷塞到李和平背后,让他扛着被卷躺在床上消乏。李和平年长,又待他好,他一向尊敬这位长兄。两个人把烟抽着,随便拉家常说闲话。
并没有什么谈话内容,实际上是闲坐。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非问非答,以这种方式沟通着感情密切着友谊。
这是一种典型的交流方式,别小看这闲坐,男人和男人之间,能闲坐在一块并不容易,什么事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办。没有目的,没有交换,不分配利益。就这么闲坐着,把对方感受,比什么都亲切。
多少年来,李和平和李洪恩就这么经常闲坐。过一段想对方了,就到一块对着抽根烟,喝杯茶。闲坐闲坐,互相把心暖热。这种友谊看着平淡,内里边却浓烈,浓缩于淡。这是那种没有功利的友谊,这友谊穿过几十年风雨根深叶茂。
饭端上来,李和平立刻两眼放亮。他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当了几十年国家干部,却做不惯城里人。最害怕吃米饭炒菜,一回到村里,看到烙饼卷菜或面条饭,他就活过来那样,早晚人来精神。
他心里另一层深意无法言讲,水月长得特别像她姨妈水莲,当年水莲就老给他烙饼卷菜。坐在这屋里吃饭,有水月围着他转,李和平就觉得回到几十年前,感受到亡妻的影子一样。他一边吃饭,一边把水月当镜子,回望他的年轻时代,梦游昔日的家庭生活,把他的爱妻怀念。
这顿饭,李和平吃得很满足,重温了乡情,回味和重现了昔日情感的梦幻。告别时,他给水月放下了五十块钱,表达了当姨夫的一点关切之情。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次来访,把李洪恩带进水月的家门,给水月的家庭和婚姻带来了危险。他刚出村,李洪恩就拐回来,返回水月家里,推开了水月情感的门扇。
他丢了钥匙。送走李和平后,李洪恩返回大队办公室午睡,在门口才发现丢了钥匙。这才想起曾把外衣扔在水月床上,把钥匙和一个笔记本落在了那里。他没有多想,拐回头来取钥匙和笔记本。那时候村里很安静,正是人们吃过午饭歇晌的时候,阳光普照着整个村子,把村庄晒得懒洋洋的。树下有黄牛卧着打盹,慢慢地倒沫,悠闲地不时甩甩尾巴驱赶着身上的蚊蝇。
院门虚掩着。李洪恩推门进去。响门声惊动了水月。水月刚洗涮完毕,坐在床边歇息,倒了杯水,还没有喝。听到门声,迎到了屋门口。看到李书记返回来,她有点诧异。
“钥匙掉这儿了。”李洪恩说。
“让我给你找。”水月回头进屋找钥匙。
“还有笔记本。”李洪恩脚踏脚走进里屋,“可能在床上,我刚才把衣裳扔在那儿。”
如果水月把钥匙找着递给他,他拿上就走,也就不会发生意外。起码,不会打破这天中午的平静。但是,水月找到钥匙和笔记本以后,没有马上递给他。出于礼貌,她说先坐下歇歇喝杯水吧,天这么热,看你跑得头上冒汗。这就多出来一个挽留,是这个挽留留下了李洪恩。
李洪恩本来要走的,他要赶到大队办公室去午睡,他有午睡的习惯。水月挽留他,他迟疑了一下,也就坐在了桌边。李洪恩的这种迟疑暗示给我们,他此刻也有留下来的意识。不过这种意识在他心里埋着,没有被他发现,是水月的挽留把这个意识点亮了。
李洪恩坐在桌边,水月坐在床边。他们对于这个场景没有准备,让中午的寂静压迫着感觉,一时找不到话说。虽然年纪差别很大,毕竟是男女独处,空气里就泛上来游丝般的紧张气息。
李洪恩盯着水月直看,他知道她是水草的女儿,就在水月身上看到了当年二太大的幻影和光彩。当年在曲书仙家当长工时,他就喜欢看二太太,看哪儿都好看,看哪儿都让他心动。夜深时曲书仙把二太太整得乱叫喊,他曾经心疼得哭湿被角。那时候他不明白,那是一个男人最初对心中女人的初恋情结。他只是觉得她可亲,就管她叫姨,把感情寄托到这个姨身上。二太太待他也亲切。因为他还年幼,就把这种亲切错当成母爱。后来年长时,又把这种亲切错当成友谊。他明白二太太只把他当孩子,但他心里却又暗暗恋着二太大,他只是没有发现自己这种恋情。如果说准确些,也许是他借二太太的形象开始思念女人,他把二大太当成一只船,往那船里悄悄存放自己的恋情。二太太对他不仅是一个具体女人,而且是一个抽象的女性偶像。这个偶像如一把镰刀,收割了李洪恩成年时的所有感情。这就是李洪恩的初恋,如果他有初恋的话。有人把初恋献给少女,有人把初恋献给母亲,李洪恩把初恋献给了二太太。只是二太太不知道,任何人也不知道,连李洪恩自己也不愿去知道和正视这种感情。如今几十年过去,面对二太太水草姨的女儿水月时,李洪恩忽然接通了几十年前的恋情,心里抖动着欲望,有激情在身上燃烧起来。被这种起火冒烟般的目光烧着,水月开始感到不好意思,脸腾一下热了。一种不安在心里泛上来,这种不安带给她少许的慌乱和刺激。她原本没把李洪恩当男人看,只把他当书记和长辈。她不急于把钥匙和笔记本给他,挽留他再坐会儿歇歇,只是出于一种尊敬,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仔细追究,也许是因为丈夫不在家,中午太安静了,李洪恩忽然返回来寻找东西,匆匆离去多少有点遗憾。也就是这么点遗憾,存在一闪念间。现在就不同了,让他这么盯着看,书记和长辈如烟似云悄然退去,一个男人挣脱出来竖在她眼前。他目光如电,传导在她的感觉上。再去看李洪恩,发现他魁梧高大,伟岸在那里如一座山。
这是一个瞬间。瞬间是时间概念,就很短很短。如今在感受它,他们两个就走过了遥远的路程,并在交叉路口注目相望,用目光交流和意会情感信息。
这是一种话语,这种无声的话语通常被情人们用来表达最初的情感,彼此先用这种话语进行交谈,述说各自的心灵秘密。试探着接受对方和被对方接受。这种状态像是在对接头暗号,像是在发出和接受一种密码,像动物发出和接受一种气味那样。任何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体验。
水月站起身,试图抬脚迈出这种状态,她去给李洪恩送水。那杯水就放在桌子上,离李洪恩并不遥远。李洪恩要喝它,完全可以伸手去把它端过来,并不需要水月去送。她这么做,是一个借口。她感到了不安和紧张,想借送水这个行动来消解这种不安和紧张。可惜,这个借口下边还埋伏着一个借口,那是水月的潜意识。在潜意识里,正好把倒水这个行动当借口使用,当招牌举着,将水月自己送向了李洪恩。这样,后一个借口把前一个借口又当成了借口,使水月手捧起茶杯时心情格外微妙和矛盾。
水月端起茶杯,双手捧着送给李洪恩这个动作,我倒看着像水月双手捧着自己把自己送向了李洪恩。单是为了送水,她完全可以把茶杯推给李洪恩,或是端过去放在李洪恩手边,完全用不着双手捧着送过去,等着李洪恩伸手来接这杯水。这个动作里已经有了挑逗性。不仅挑逗对方,而且挑逗自己。还把对方呼唤。这完全是一个信号,一个溢出感应之外的行动信号。水月在发出这个信号时,试探着启动了自己的情感。
李洪恩敏感到了这个动作的丰富含义,他的感应的目光,他的第三只眼读亮了这个信号的内容。那一刻间,这个信号如划着一枚火柴那样嚓一下,点燃了李洪恩的欲望和野性。李洪恩伸出手、去接这杯水时抓住了水月的双手。他的一双大手,和水月的一双秀手,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这时候屋外院里正铺满了热烈的阳光。绳子上搭的很长很整齐的被面和被里组成了一道幕布,把安静聚住并将院外边隔开。户外边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太阳晒得村庄和街道感觉迟钝。郭满德正远远在县城里,刚刚装完水泥,累得满头冒汗,对着水管冲洗。他们一伙人准备洗完手脸后去吃午饭,喘口气再往家返。上帝用刀切黄瓜一样,切割给李洪恩和水月一段时间。
李洪恩双手抓住水月的双手后,抬眼去看水月,他看到一张潮红的脸上轻轻闭上了双眼。于是他松开一只手,搂住水月的肩膀、连推带扯把她往床那边运动。水月双手抱着这杯水,牢牢抱着这杯水,这就使她移动时水洒出来,走到床边时已经成了一个空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