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曲书仙是旧时代的道德家
第四章 曲书仙是旧时代的道德家
曲书仙是旧时代的道德家。在他看来,人和畜生的区别,就在于人懂道理,而畜生不懂道理。那么不懂道理的人,在他看来就是畜生。这就反映出旧时代道德家残酷的排他性,他们把他们信奉的道德当成这世问唯一的人生态度。牛老二如果生活在曲书仙的道德之内,因为出身屠夫之家就被他们说成是下九流的下等人,生活在他们的道德之外,又被他们说成是畜生。
道德只是道德家的道德,这才是道德的本质。
不仅曲书仙这么说,山里人背后都骂牛老二是畜生。表面上看他们和曲书仙信奉的是一个道德,其实老百姓从来都是道德驱赶的羊群,谁拿着鞭子就跟着谁跑。这就使他们骂牛老二是畜生这句话里浮现两层含义:一方面认为牛老二劫路抢人是土匪头子,不是人,是畜生;另一方面也害怕他,骂他是畜生,就遮羞了人们面对牛老二时的胆怯和懦弱。反正老百姓是奴才,谁厉害就惹不起谁。他们像老鼠生活在风箱里两头受气,永远承受着道德和非道德的夹击和压迫。
那么,牛老二是怎么养得野蛮成性的呢?
如果回望牛老二的成长历史,就发现他的野性来源于他的童年生活。他出生在屠夫之家,父亲在月亮河开生肉铺子,杀猪卖肉的生活环境是牛老二童年生活的摇篮。这对他一生永远发生影响,人很难走出童年生活的阴影。
从记事起、牛老二就把屠刀当玩具摆弄。天天的猪叫声是他儿时谛听的音乐,观看他爹如何宰杀生命是他生动迷人的游。戏。这样,在他童年的视觉里,从屠刀到生命之间的距离很短,屠刀不断地收割着生命,使牛老二产生愉悦和快感。在他刚学步时,就拿刀往爹的黑棉袄上捅着玩,把残杀模仿和表演。在他最初的感受里,宰杀生命如刀切西瓜那般简单和容易。这使他从懂事起,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拖着鼻涕时已经浑身是胆。这使他成年后劫路抢人时,很熟练很轻快就能把刀指向别人的脖子。
另外,他家虽然卖肉赚钱,也盖房起院,生活过得红火富裕而不愁吃穿,却没有人看得起他们。旧时把杀猪唱戏卖淫剃头等行当算下九流,随时遭人嘲笑和污辱。父母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把头低下认命了,不再在做人处挣扎。牛老二不行,他还年轻,年轻人的血性使他吞不下这口怨气。兄弟两个长大成人,拿着钱找不到女人,只能捡要饭的闺女当老婆,气得爹把钱撕碎往大路上扔。这都给了牛老二强烈的刺激,使他很容易盲目地把仇恨指向整个人群。那浑身的胆量,那满腔的愤怒,火一样燃烧着他的血气方刚,时刻纵容他提刀横出,向这个世道讨要公平。
但是,爹拦着他。老屠夫像只宠子关着牛老二,像一座山镇着牛老二的野性。父母的慈爱如一座牢房,久久把牛老二软禁在家里。
人在青少年时代,很难冲出父母的意识,把家庭背叛。
山里人把牛老二的父亲描绘成一个精明的屠夫。他深深朗白杀猪卖肉是奴才,对谁都笑脸迎送态度亲切,不叫哥不说话但是边赔笑叫哥边少给你二两肉坑你,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凭一把刀,竟然也挣了一份家业。山里人虽嘲笑人家下贱,却也眼红人家钱财。到六十岁上,老屠夫已不用摸刀子玩秤,手掂长杆旱烟袋,在街上闲转,熬成了老大爷。这让人们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要说,一个屠夫,白手起家,在月亮河挣下了家业,又子孙满堂,该知足了。但是,他有心事总也放不下,那就是他死后这家业如何创,这日月如何过。这是老年人的普遍心理,总觉得离开自己,儿孙们就不会生活。病卧以后,老屠夫就天天想这件事。他觉得要想把牛家日月越过越旺,必须由他来选定继承人。
这就是中国人,从皇室到民间,谁都要选接班人。连一个屠夫,也要安排身后别人的命运。
他终于想成熟了。他很容易抛弃了世俗的观念,不按老规矩立长子为继承人。他想出了一道难题,准备来考试他两个儿子,谁答得好,就让谁当家。把兄弟二人推向公平竞争的机会里,让他们自己争取。
老屠夫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先给他们讲一堆大道理,交待他们世上虽有千条路,就给咱留下杀猪这一条小道。要把生意做下去,就不要分家。当然家大业大总要分,啥时候分,你们这一代别分,创大家业,孙子一代再分。这叫该分就分,不分也不好,分开了才亲热。三言五语,却也传达出老屠夫洞明世事的学问。
老屠夫接着说,你妈是证人。我对待你兄弟两个不偏不向,谁答得好,就叫谁当家。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选住谁,另一个就要听他的。兄弟两个都觉得爹这么安排很公道,没有偏向,心服口服。
考题很简单。老屠夫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准备怎么埋葬我?我一个一个考,老二你出去,我先考老大。
老大一听就红了眼圈儿,泪珠儿转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说,要让我当家,爹的丧事我要好好办。爹一辈子本容易,为我们操劳,我们也要尽尽孝心。棺材我想用柏木的,三寸厚,用大漆漆过,棺头上刻龙棺尾上雕凤;老衣穿七件,完全用丝绸料子;鼓乐请两盘,对着吹,给爹送戏;再扎上金马银骡,供爹骑着上路,看那样子,老大要倾家荡产,使爹风光排场。说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老屠夫听罢,伸手抓住老大,掉着泪夸我好孝顺的儿子呀。记着,不管你当不当家,我都把你妈托给你侍候。你妈跟着我受一辈子罪,好好孝顺你妈,爹也就心安了。
牛老大出门去,老两口已哭成泪人。老伴说他爹,老大孝顺,就叫他主事吧。老屠夫摇摇头,他虽然喜欢儿子的孝顺和善良,又深明人世的险恶和残酷,知道孝顺和善良在这个人世上没有用处。叹口气说,孝心太过,奸心不足,做不了生意。他没有以自己的好恶来做选择标准,他心里只有今后的事业。
牛老二走进屋里一直不说话,想了想才最后说,我不答了行不行?就一个肉铺子也没啥干头,我也不回答,我也不当家。反正爹也不会叫我当家,多说也无用。
老屠夫听小儿子看不起这杀猪,心里就不高兴。但因为是小儿子,平时娇惯太多,也不把话放心上。就说老二,爹临死听你说句话你都不说吗?
娘也用眼瞪他,叫他快说,别伤了爹的心。
牛老二迟迟疑疑说,爹的后事好办,叫我当家办后事,保险不花钱还赚钱。
老屠夫两眼光芒四射,兴奋地追问他,快说出来,你想了啥好办法?
牛老二扑通跪下地,连连说儿子不敢说。
老屠夫挣扎着拉住儿子的手说,爹不怪你,想说啥就说啥。
牛老二抬起头说这事叫我当家办,我根本不发丧,我准备一刀把爹宰了,再瘦也能剔出几十斤肉,放在猪肉里搅着卖了,不就赚了钱?只要把手指脚趾弄干净,再把皮剥下来,只剩下肉,谁知道是人肉还是猪肉?
牛老二正说得起劲,老屠夫气得一口气没出来,咽了一遍气儿,差点就此死过去。回过气来时,他看着儿子,像看陌生人一样。嘴里喃喃地说我祖宗缺了啥德,让我养出这么一个可恶的毒物出来。
但是生气归生气,老屠夫终于发现了他们牛家的人才。一会儿,老屠夫才平静下来。他抖着伸手来抓牛老二,牛老二连忙把手送进父亲手里。老屠夫抓牢儿子的手,如同抓牢牛家未来的希望和前程,慢慢地说,这都是命呀。老二,我啥也不用对你说,过日月做生意闯世界,天生你是好材料。只是你娃子心太高太狂太奸,你要听爹的话,这辈子千万不要干别的营生。好好杀猪卖肉,吃喝不尽,享用不完。你要去干别的营生,早晚有杀身之祸。
最后他笑了。老屠夫笑着丢开儿子的手,不无骄做地感叹,虽然我儿子天生不孝,心性险恶,欺祖灭宗,但却是个大材料。由他当家,我也就心安了。人多了也无用,只要我牛家有这么一个人物,从此这山里方圆十里八村,没有人再敢欺侮我牛家了。
于是,老屠夫把全家叫到床前,公开宣布,他立牛老二为他的继承人。把这份家业交给了牛老二。
牛老二就是这样当了继承人的。
只是他没有听他爹的话,好好杀猪卖肉。他爹死后不久,乡长来买肉不给肉钱还开口骂他下九流,牛老二手起刀落,砍下乡长脑袋,出道为匪……
当然,这个老屠夫选接班人的情节并非真实,它只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长久流传在山里,山里人仇恨老屠夫养下这个野蛮成性的土匪头子,就把这个传说硬栽在他们父子头上,以此来编排和嘲弄他们。这里边,除了老屠夫立牛老二为继承人是真,其余那些说法完全是演义和虚构。
不过,我倒宁愿相信这个虚构的传说。这个传说,越出了世俗。老屠夫给儿子们提供公平竞争的机会,并且不以个人感情定乾坤,以事业发达兴旺为本的宽阔胸怀,并不是世俗中人能想到和做到的。
好像因为他们是屠夫,是畜生而不是人,他们才有这样的思维方法。其实这个传说里洋溢散发着屠夫思维的香味儿,使那些世俗道理和传统道德显得苍白、庸俗和腐朽。这种直奔主题的思维方法,没有世俗道理的缠绕,也没有传统道德的沉重负担,赤裸裸峥嵘出生命的活力。
好像正常的传统人,是人而不是畜生,就不会有不该有这样的思维方法。这个屠夫和正常的传统人的思维方法的区别给我们提了一个由头,让我们引申去思索人和文化的关系。人在被文明的过程中,发展了自己,却也退化自己。天知道这种文明到头来,对人本身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灾难。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在我们还没有启动思维之前,思维就已经被各种道理所扭曲变形,迟迟不能够越岭翻山直达彼岸。有时候使人疑惑这些数不尽的道理是为人而存在的,还是人为这些道理而活着的。
我们创造了文明,却又被文明扭曲和压迫着。
人永远生活在两难之中。
我们还可以把狗和狼对比,来思考人和文明的关系。狼被文明成狗以后,学会了思考,懂得了许多道理,被人邀请进入了文明社会。但狗与狼相比,哪一个更具生命活力呢?狼被文明成狗以后,是发展了自身,还是退化了自身?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所以,我觉得曲书仙骂牛老二是畜生,很像是狗在骂狼是狼而不是狗。所以,我觉得山里人用传说嘲弄老屠夫,很难说不是嘲弄他们自身。
这就使曲书仙和牛老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曲书仙做什么事情,总是叙述和铺排一种道理,层层展开一丝不乱。他娶水草的过程徐徐渐进,很难分清最终是他娶了水草,还是水草嫁给了一种文化,是曲书仙把水草睡了,还是水草被文化诱惑和奸污了。牛老二则不同,他干什么事情?打一个不适当的比方,曲书仙和牛老二,是否一个像狗一个如狼?绝非谩骂,只为比方出一种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