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莲天性泼辣

作者:张宇 字数:3455 阅读:41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四章 水莲天性泼辣

水莲天性泼辣,和姐姐水草相比,多出来点野气。她的笑声放肆使人想到满地滚铃。水草在那个风雪天的离家出走,给了水莲很大的伤害。她觉得姐姐应该带她一块走。姐姐平常干什么都带着她并护着她,她已经习惯当姐姐的小尾巴。尤其是姐妹两个开始嫌弃母亲以后,水莲几乎把姐姐当成了靠山。但是姐姐出走了,这座靠山塌陷为平地。水莲感到了被抛弃的委屈,她把这委屈咬碎在嘴唇上,和着眼泪往肚里咽。这使她继续疏远母亲的同时,开始在心里怨恨姐姐。
  那时候水莲感到无依无靠的孤单。这种孤单使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敢相信,靠水水流,靠树树歪,只有依靠自己。这种感觉寒冷着她,促使她坚强和自立。水莲的独立个性,就是在这时候,忽然挣脱出幼稚,显示出棱角和轮廓。
  她没有再离家出走。她选用另外一种方式,抵抗卖淫的母亲带给她的耻辱。从家里到田地,从田地到家里,只在这两点一线上往返。她收起笑声,甚至不再和别人讲话。在家里也不理母亲,形同路人。她独往独来,把自己封闭在孤独里。前后相比,水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己把自己囚禁。
  这是一种拒绝。水莲失去了姐姐保护以后孤立无援,就用拒绝来对抗外部环境对她的伤害。她拒绝母亲带给她的耻辱,
  拒绝别人对她的嘲笑,同时也拒绝姐姐对她的抛弃,甚至也拒绝自己的幼稚。她用拒绝的砖石给自己建立了一座城堡,她躲进这城堡里慢慢舔着自己的伤口,把自己凝聚住,迅速成长。
  水莲的这种拒绝形式,使我们联想到她的母亲,当初失身以后她母亲就采用这种硬碰硬态度对抗世俗。这就使水莲在拒绝她母亲的影响时,却采用了她母亲的形式,继承和重复了她母亲的思维方法。我把这看成一个不吉利的信号,这种重复给我们一个预感,暗示着对于思维方法的继承和重复,就是对命运的开始重复。
  这种想象给我们一个启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只要我们继承和重复前人的思维形式,无论在表面上如何变化,永远逃不脱对前人命运本质上的重复?这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一个隐蔽的规律,局限个人命运的同时,是否也左右和影响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进程?这种时时泛滥起来的思考灾难,痛苦地折磨着我,不断将我的叙述伤害。
  让我们继续观望水莲的孤独。水莲本来就长得漂亮,她的孤独又把她的漂亮突出,孤独如竹竿把她的漂亮当彩旗高高举起迎风招展,她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洒下孤独的芳香,把山里小伙子们诱惑。
  这使她拥有越来越多的求婚者。方圆几个村子,不断有媒人苍蝇般往她家飞。十八岁那年,她出嫁了。她嫁给了月亮河村的李和平。这是她自己做主选的男人,她不嫌弃李和平的贫穷,她相中了李和平的眉清目秀和忠诚老实。也许她更看中这选择本身,在那旧时,姑娘家能自己选男人,并非容易。是妈妈把婚姻自由从世俗中偷出来,当嫁妆送给了她。
  这是水秀 自杀前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为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她做贼一样先四处打探,给女儿初选出三个候选女婿。然后 带着女儿,以赶集上会名义,使女儿目测了三个候选人。水莲最后选中了李和平。她这才出面,按老规矩,接下了李和平送来的彩礼。这种打破常规玩弄手腕的做法,再次显示水秀的泼辣和脱俗。并且,她这么做,给了女儿充分的尊重。在那旧时代的腐朽里,水秀的这种超常行为,就拔出来一种最初的现代意识。这一切,留给了女儿最深刻的印象。
  她们的母女关系就是在这时候出现转机的。美满的婚姻开始消除水莲对姐姐的怨恨和对妈妈的仇视。人们在幸福时容易宽容和善良。水莲逐渐忘却婚前的烦恼,开始去看姐姐,也请姐姐和姐夫来家里做客。水莲试探着说服姐姐,准备一块回家去看望妈妈,将母亲原谅,重温她们的母女亲情。
  “姐,别再老想过去的事儿了。”
  “不想了。”
  “姐,妈过这日月也老难,一辈子受多少罪。”
  “要说也是的,也不能全怪她。”
  “妈现在一个人多可怜,身边又没有人。”
  “是呀,她这样过,也不是长法儿。”
  “姐,咱一块回去看看妈吧。妈见天夜里睡不着,一直想你。”
  “唉,再等等吧。”
  水草的犹豫,使她错过了最后看望母亲的机会。不久,母亲自杀了。姐妹两个回去给妈妈送葬,哭成了泪人。母亲却超越了她人生的烦恼和不幸,再也听不到女儿们的哭声。她用自杀这种形式,得到了女儿们的谅解,换取了女儿们对她永久的怀念。
  曲书仙和李和平两个女婿给水秀办了隆重的葬礼,给水家人撑起了脸面。李和平披麻戴孝,手端老盆,哭得死去活来,比亲儿子还要伤心和孝顺。他的哭声滚雷一般久久在山间回响,打动着乡亲们的同情和善良。曲先生有钱有势,大包大揽了葬礼费用,给水秀用了三寸厚柏木棺板,穿满了七件丝绸老衣,订了两盘鼓乐。来吊孝的亲朋好友冲着曲先生面子,几百人之多。棺木起架时,不放鞭炮,牛老二亲自率众刀客对空打了三排排子枪。声势之浩大威风,惊动了山里十方八面人来看热闹。山里老人们眼热这葬礼排场,不无感叹,人要活成这样,纵然生前受万般罪,能这么入土为安,也值了。
  这就是山里人,他们以死来评价生的价值。
  人葬以后要过祭日。每七天为一祭,叫一七。七这个数字很迷人,使入想到上帝造人用了七天时间,这中间一定有某种联系。祭过一七、三七、五七,才能停下来,等着过周年祭。然后是二周年、三周年。三周年大祭,过满三年大祭才算祭到了头,儿女们才算孝满。好像儿女们守三年孝,就还清了父母养育的债务。三年过后,也就用泪水擦洗干净了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送葬时要人多讲排场,过七天祭只能是亲生儿女,像是留给儿女们单独和亲人会面哭诉的机会。这就使葬祭分明,有张有弛,有起有落,传达出一种文化感,如果仔细研究民间的生养死葬种种仪礼,就会惊叹这里边有根深刻的学问。
  母亲的祭日像约会,使水草和水莲不断重逢。共同的悲伤密切了姐妹之间的感情,每每在三岔路口分手时,总要掉几串伤心泪,说几句贴心话。这三岔路口,收藏了她姐妹二人的身影。
  但是,如果水草早些回去看望母亲,母女三人重归于好,姐妹二人把母亲养起来,母亲还会去自杀吗?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水草经常这样追问自己。这种不断的追问,给她带来了自责。通过这自责,她把母亲自杀的责任暗暗接过来,背负在身上,默默把这种想象出来的罪过承受。 这使她对妹妹产生了沉重的责任感。当她听说凶残的牛老二霸占了妹妹之后,再不能稳坐书房,一次次求告曲书仙,要他出面管管这件事,将妹妹保护。
  但是,凡事热心的曲先生对这件事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冷淡,他一直回避水草,不正面答复这个问题。一直到有天夜深入静,
  曲先生站在书案前,对水草才说:
  “你现在也是读书人,什么道理都明白。我不是不管这件事,这件事没法管。人和人可以讲道理,人和畜生没法讲道理。牛老二不是人,他是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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