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春
三月二十五日
树病了。***
春天来了,树却病了。
树生的是一种白毛毛病。每到春天的时候,立在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就生一种白毛毛病,树身、树叶上全长了白茸茸的黏毛。
这时,树就显得很丑。春天里,城里的树很丑。好好的树,刚刚绿起来的树,怎么就病了?树病了。树是不会哭的,树不哭,树就在那儿站着,树的病却在满天飞扬。一絮絮、一片片、一捻捻、一缕缕在空中飞舞,天空里到处都是病。病很自由,病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落到哪儿,就落在哪儿,病比树自由。病随随便便地往人身上落,落下来就不走了,病化了,病一下就化在人身上了。马路上,行人带着病来来回回走,公共汽车也带着有病广告牌来来回回跑。
到了晚上,行人就把病带回家去。人人带着病回家。
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我也不会说话。从十二岁生日那天,高烧烧到44c,烧坏了一只体温表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
我很愿意对自己说。病了,却一下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旧妈妈说我是一只警犬。
新妈妈说我是一台x光透视机,彩色的。
害过一场病后,我就成了警犬,成了x光透视机……
三月二十七日
我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旧妈妈,一个是新妈妈。
旧妈妈住在西城区,新妈妈住在东城区,我是她们中间的一颗豆子,一颗抛来抛去、没人愿要又不得不要的豆子。豆子坐5路车,转102,再转9路坐两站,绕一个大圆盘,一入市场街,就看见一栋旧楼,那是旧妈妈住的地方。回来坐7路,转火车站,倒103,拐百货楼,再坐9路,就到了新妈妈家。
新妈妈的声音是红色的。她一说话我就看见颜色了,红红的颜色。那颜色就装在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儿,一说话就冒颜色。颜色分三种。没有外人的时候,那是一种赤红,那红像烙铁一样,落在人身上嗤嗤冒白烟、很烫很烫,这时候我就无处可藏了……有客人时,那红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一珠一珠,一瓣一瓣,小樱桃一样:明明,看叔叔啊……
爸爸在家的时候,那是一种猩红。那红就像细瓷蓝边小花碗中装的煨出来的药,带着一点葱,一点盐,一点芥末,还有五香粉:
这孩子呀……
旧妈妈的声音是蓝色的。旧妈妈说话时身边总站着一个人,那人才是警犬呢,科长警犬(旧妈妈嫁给了一个科长,人们都叫他科长)。他的目光很像是一个带弹簧的刀片,细细的能割人的小刀片。那刀片哧溜一下射出来,而后又一点点、一点点地收回去,再哧溜……这时旧妈妈脖子里就会冒出淡淡的蓝,水一样的蓝,那蓝像是被什么锁着,显现出来的是空空荡荡;当警犬不在的时候,那蓝像云、又像雾,漫漫地,漫漫地,在我身边绕啊绕,绕啊绕,绕出一片茫茫的雾气……倏尔,那雾气又不见了,凝结为一块薄薄的冰。在冰里,爸爸的脸出现了,裹在冰里的爸爸成了一头猪……有叔叔在时,那蓝像穿了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深下去,柔柔的、怜怜的、幽幽的、怨怨的:明明,明明呀……
我必须一星期住在旧妈妈家,一星期住在新妈妈家。旧妈妈住在三层楼上,新妈妈住在五层楼上;一个是五十四级楼梯,一个是一百零一级楼梯;在三层楼上能看到树,在五层楼上就看见鸽子了。鸽子哨在天上,肚子里藏着一个装小米的囊,囊里的小米是绿颜色的,黄黄的绿,我能看见装在鸽子肚里的小米。
夜里,新妈妈会出一种奇怪的叫声。我能看见那种叫声,那是一种有红有绿的叫声,那叫声很像卖酱菜的铺子,很像酱菜铺子里那种腌制了很久的、上面又撒了红红的辣椒粉的、又切成一丝儿一丝儿的榨菜。那叫声还很肉儿,像是一团滚动着的粉红肉肉儿,间有绷紧的一线一线从肉里扯出来,倏尔拉得很长、弹得很高,倏尔又短、又细,像一把弓在弹棉花。声音大的时候,就像酱菜铺子打翻了一般,满屋都抛撒着腌制了很久的红红绿绿;声音小的时候,屋里就像飞进又飞出了一只红蚊子,渐小渐远,渐小渐远……
住在隔墙的房间里,我夜夜都是在这样的叫声中入睡的。我断定爸爸喜欢这种叫声。我断定爸爸是因为叫声才跟新妈妈结婚的。旧妈妈不会叫,过去的旧妈妈从来没有叫过。现在,旧妈妈也在学习叫声。住在西城区与科长睡在一起的旧妈妈夜里也开始叫了。旧妈妈的叫声仍然是蓝颜色的,墨水蓝。那叫声很像是仿制出来的蓝梦床垫,一层一层的,却没有弹簧。旧妈妈的叫声还没有装上弹簧。没有弹簧的叫声很薄,皱巴巴的,只有一漪一漪的波纹,水一样的波纹。这波纹是包装过的,有素素的一个匣,一个蓝颜色的匣,文了花的匣,里面装的却是劣质产品。爸爸一定是不喜欢劣质产品,不然,他为什么执意要和旧妈妈离婚呢?
报上说,这是一种社会叫声(我是从报栏里看到的),是新时期的叫声。现在全城的人都在学习这种叫声。夜里,在一堵堵楼墙的后边,我看见全城的人都在床上努力地学习叫声。在一张张床铺上,人们起劲地叫着,叫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我想,要是把一格一格的、一层一层的楼房都拆去,把一张张床都合并在一起,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三月二十八日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新妈妈就变成了一根针,一根桃花针。
每当新妈妈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有了针的感觉。这根桃花针艳艳地在我眼前晃着,晃得我头晕。我得躲着这根针,不定什么时候,稍不留意,它就扎到身上了。新妈妈说,倒垃圾。我就赶快倒垃圾。新妈妈说,拖地。我就赶快拖地。新妈妈说,洗衣服。我就赶忙洗衣服。新妈妈说,你看我干什么?你看我干什么?我就赶忙低下头去。新妈妈说,跪下。
我就赶快拉出一块砖(这块砖是新妈妈特意为我准备的)跪下。
每到这时,我就看见新妈妈肚子里有很多很多颜色,这些颜色上粘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香烟的气味,有桌子的气味,有油饼摊儿的气味,有菜摊、牛肉摊的气味,更多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气味……这些气味是许许多多日子积攒下来的,在她肚里已泡了很久很久,有的已经霉,有的正在变黑,黑成了一股股杂和成各种颜色的气。新妈妈把这些气聚到一根针上,针就扎在我身上了。新妈妈把针扎到我身上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新妈妈笑眯眯地说:疼不疼?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抬起头,用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肚里的杂和着各种颜色的气,那气正快速地流向她的胳膊……脸上却仍然是笑。这种笑很假,是假笑。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广告一样的假笑。不过,街上的假笑不疼,街上的假笑看着很好玩,像看节目一样好玩。新妈妈的笑却很疼,疼得钻心。针扎在我身上,像绣花似的,扎出一个个小小的血点,扎出一朵朵梅花,很艳很艳的梅花。有一次,新妈妈在我身上一下扎出了七十二朵梅花……
从此,每当看到新妈妈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对她说:我听话。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可新妈妈还是喜欢用针,新妈妈只用针……
新妈妈是不是针变的?不然,她怎么那么喜欢用针呢?
上小学时,书上有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新妈妈的针也是铁棒磨成的吗?
看见钟时,我就对自己说:别抖,不用抖。你听话了。
三月二十八日夜
又有敲门声了。
对面的楼房里,正对着我窗口的这个单元,又有敲门声了。
窗帘是掩着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严很严,不过,我还是能看见竹林里的事……
那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阿姨。阿姨长得很漂亮,阿姨屋里布置得也非常华丽。阿姨一个人在屋里,身穿一袭白色的羊毛裙,光脚站在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蹑着脚走路。阿姨先是尖着脚尖走,绕着羊毛地毯转了一个圈。又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仍然是尖着脚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后她又踮着脚走,袅袅婷婷地退着走,从那间屋退回到这间屋里……尖着脚尖走时,她身上升腾着一股杀气,很寒很寒的杀气,杀气凛凛地冲在她的喉管上,我觉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么来了。然而,当她踮着脚退回来时,那凛人的杀气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来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飘忽不定的气……
倏尔,阿姨把所有的灯都开了。***屋里原来只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在一盏盏灯都开了,屋里一片**裸的光明。接着,她又开了录音机、电视机,屋里一下子跑出了很多声音……阿姨却在声音里坐下来了。
她坐在一张奶黄色的沙上,还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她的脸前袅袅地漫散,接着有泪,一颗一颗的泪珠先是一短,而后一长,像炸了的豆子一样,噗地落下来。泪里还有烟圈,一个个圆圆的烟圈从阿姨嘴里吐出来,最后吐出的是一根烟柱,那烟柱忽地就窜进烟圈里去了……
那人仍在敲门。敲门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头。一个头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秃顶老头。秃顶老头站在楼道里,紧夹着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门。他的手很白,我看见他敲门的手很白,很软,像面馍一样。他一边敲一边还小声地叫着:
陈冬,陈冬……
阿姨不说话,屋里的阿姨一直不说话。
已有很长时间了,秃顶老头还在楼道里站着,仿佛也有过一丝游移,最终还是没有走……
忽然,阿姨把门开了。开了门的阿姨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站着,一句话没说,扭身走回去了。秃顶老头笑着,讪讪地笑着,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往里走。两人都在屋里的沙上坐下来,无话,还是无话。
片刻,秃顶老头说:你没去上班,我来看看你。不舒服了?
阿姨冷冷地说: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
秃顶老头笑着说: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阿姨问:啥样?
秃顶老头用手轻轻地抿着不多、却梳理得很整齐的几缕头,摇摇头说:你呀,你呀……
这时,又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特别,电报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
屋里没有回音。阿姨在那儿坐着,秃顶老头也在那儿坐着,一个个像木瓜似的坐着。秃顶老头的脸皮一下子绷得很紧,紧出一股紫气,肚里那颗糊了很多油腻的心像跳兔一样蹦着去门口探视……阿姨肚里升上来的是一股湿漉漉的热气,粉红色的热气,那热气奔跑着冲向门口……却谁也没有动,两人都没有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显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组,敲了三个六下,却没有喊,一声也没有喊。他停下来看了看表,表在时间上走着一个小小的红针,小鼓一样的红针,红针里跳跃着他的诧异,一种很熟悉的诧异。接着,他又重复敲了三组,仍然没有喊。终于,他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去了。
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踏一踏响着,屋里那两颗心也跟着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腻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荡一荡地下落,终于又平安地落在了肚里;另一颗粉色的心是在追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追,一直追到了街头的路灯下……
这时,坐在屋里的秃顶老头说:我该走了……话说了,人却没有起身,只乜斜着眼望着这位阿姨。
阿姨没有说话,阿姨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子钟……
秃顶老头讪讪地说:天又阴了。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秃顶老头说:阳春三月,不该阴哪。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说阴就阴。
也有晴的时候。
也好。
……
秃顶老头又说:我该走了……
这时,敲门声却又响了。乱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样。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子,身穿西装,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丫站在门前,高声叫道:陈冬,是我呀,是我。
屋里像化了一样,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片熬人的静……
那眼镜反反复复地喊:陈冬,陈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
在屋里坐着的阿姨看了秃顶老头一眼,秃顶老头也看了她一眼。此时,阿姨突然笑了,无声地笑了,脸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涡。阿姨笑着站起身来,秃顶老头的目光一直紧追着阿姨,我看见他肚里的被油腻糊住了的心已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在肚里颤颤乎乎跳动不止的黑药丸。在他目光的追随下,阿姨却大方飘逸地来到门口,她先是回头看了秃顶老头一眼,接着弯下腰去,轻轻地把门锁上的铜链子挂上,而后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站在门外的眼镜赶忙趴在门缝上说:陈冬,是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阿姨说:王森林,我感冒了,我已经睡下了,对不起……
带眼镜的一棵森林说:陈冬,我有急事,我有急事想让你帮帮忙。几句话,就几句话……
冬天说:对不起,我感冒了,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吧……说着,阿姨把门关上了,阿姨毫不犹豫地就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的阿姨满面羞愧地靠在了门上……
门外的一棵森林嘴里嘟哝着,十分失望地咂了咂嘴,扭身下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空空地响着,却没有人去追,谁也不去追。
王森林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推出了一辆破自行车,身子一扭跨了上去……他骑在车上,没有再往楼上看,嘴里却像念经一样说出了一段话,下楼时他就开始念叨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话,他在路上一直重复这段话。我眼盯着他追了很久很久,路边的梧桐树下游动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独独映在柏油马路上,影子里含着一段很奇怪的话,不明不白的话。一直跟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才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话。他说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这样的话。他一直在念叨这段话,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就这么不停地念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我回来了,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对面楼房的竹林里。屋里黑漆漆的,所有的灯光都熄了,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只是一片黑暗。在黑暗里,我看见了一张大床,大床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光的**……我不能看了,我不能再这样看了,这样看是很累的,我的头已经开始疼了。我闭上眼睛,闭上眼就好些了。可我的耳朵还是歇不下来,我的耳朵周围总是聒噪着很多声音。那是一种叫做生意的声音,城市里有很多叫做生意的声音。一个叫魏征的叔叔在说……
三月二十九日
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你了解这座城市么?你知道水有多深多浅么?你一天到晚瞎跑,是跑不出名堂的。别说一年,十年你也跑不出名堂。
让我来告诉你吧。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好好听着。
在这座城市里,人是什么?人是垃圾,到处流动的垃圾。被一座座楼房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垃圾。人到一定的时候就成了垃圾。最后是送到大西郊去,冒一股烟,完了,结束了,就这么简单。垃圾也是分类的,你到过垃圾处理站吗?在垃圾处理站,垃圾被分成七类,你想想你算是第几类?我不是踩乎你。说这话,我一点也不是为了踩乎你。我踩乎你干什么,有这个必要么?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词儿,制约。你知道什么是制约?在这里,你以为是市长说了算么?你以为市长是主宰么?你以为只要市长签了字什么事都能办成么?非也。如果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你就不要在这儿混了,你别在这儿混了。上层和下层是一种制约关系,是齿轮与齿轮的关系,整个机器高速运转的时候,就不是谁领导谁的问题了。一切都在环节之中,环节才是最重要的。环节是磨合出来的。我再告诉你一个词儿,磨合。你知道什么是磨合么?好吧,好吧,说得更浅显一些。就说高层吧,你知道铁塔、双塔么?不知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出来跑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两所大学的名字,是本地干部的源地。本地处级以上的干部大多出自这两所大学。你知道这两所大学自五十年代以来(老的不算了,老的不算,老的赶的年头不好,不在位上),一共毕业了多少学生吗?不知道?不知道我也就不说……暂时保密。再给你说一个词儿:环境。你知道这两所大学的地理位置么?它所处的地理位置,造成的环境,培养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性的人么?你还是不知道。不谈那么深吧。我告诉你,在这座城市里,高一层的干部基本上(当然不是全部)由铁塔和双塔所垄断。他们像韭菜一样一茬茬、一批批、一届届毕业出来,分配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要害部门,形成一个巨大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处不在的网。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换了多少任市长么?换了二十八任市长。市长一个个都不在了,他们还在……
看起来你得交学费了,你得交学费呀。***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上层。那么,现在再来说说中层。你知道什么叫中间环节么?这个词儿好理解呀。中间环节也是非常重要的,有些事就坏在中间环节上。好,好,知道就行。我再问你,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多少转业军人么?我指的是在部队上曾担任过一定职务的转业干部。你知道有多少么?也是一批批、一茬茬、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这里边有个词儿,有个很重要的词儿:战友。明白了?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如今的战友们都在干什么吗?你看你看,又白脖了不是,说着说着就白脖了,晕到茄子地里去了。告诉你,大体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公安、工商、税务部门;另一部分呢,另一部分到哪里去了?这个,这个你清楚吗?圆的,咔嚓一下盖下去的,红霞霞的……就是管这个的。在各个部门管人事的,拿章的,就是这些战友们。千万不可小看这些人,既豪爽又仗义,既阴险又毒辣,既六亲不认又字儿门儿不分的(没啥原则)就是这些人。他们这些人就是这座城市的中间环节,是关键部位。这是一个绪型的部位,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就把事办砸了。办砸了你还不知道砸在什么地方。再给你说个词儿吧:地方上。你知道这什么意思,这是战友们的日常用语,口头禅。开口一说地方上怎样怎样,那就是转业军人,绝对的。地方上这三个字是一种怀旧绪的体现,是曾经共患难式的,是战友们最怕触动的软肋;同时又是对城市的恐惧和蔑视。这三个字所包涵的绪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见了他们,你只要说出地方上如何如何,先先就近了三分……还有一个词儿,还有一个词儿是可以备用的:家属。说到妻子、说到爱人的时候,不能说妻子,也不能说爱人,要说家属。家属两个字代表着一段备受熬煎的恋,代表着久别胜新婚的甜蜜。说到家属怎样怎样的时候,这就又近了三分了……话扯远了,点到为止吧。
学问?学问深着呢!小子,这才刚沾了一点边,你连皮毛还没摸着呢。再说就说到黑道了。你了解黑道上的况吗?还是不知道。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吧,我告诉你。所谓的黑道跟西方的黑社会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办事机构。
看看,你笑了,你又笑了。这很可笑么?……噢,这就对了。有时候,当你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你只有求助于黑道了,这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他们能干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杀人放火,绝对的不是杀人放火。我说了,这是一个办事机构。办什么事,你且听我说……往大处说吧,比如,有人熬了多少年爬不上去,想当官,就可以找他们,安排一个副专员、副县长之类,绝对没问题。邪乎?一点也不邪乎。你想能是白安排的?都是有价码的,以质论价。安排一个副县过去是五万吧,现在涨了,早就涨了,成倍往上翻。给了钱,你等着吧,一准给你弄上去。人家也是很讲信誉的。往下说?好,就往下说。比如,打通一个很重要的关节,事办不下去了,卡住了(不管什么事儿),也可以找他们。但他们要价高,他们要价是很高的。
再比如,你遇上了一个恶人,你对付不了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可以找他们……总之,这是一个不合法的办事机构。
他们是无所不能的。小到砌长城、打鸟儿,甚至是弄一张火车票,他们都干。哪怕是临上车前的最后五分钟,你有急事了,务必坐这趟车走,你找他们,他们也能搞到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票么?临开车前,售票处肯定不卖票了。怎么弄?实话告诉你,他们是派小偷去偷的。小偷,不光有小偷,他们那儿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连伪造档案都干,全套把式。临开车前,票买不来了,买不来派人去给你偷一张。这就是他们的信誉。不过,这些人是轻易不能打交道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找他们。沾上他们,说不定哪一天就栽进去了。是不是真有这些人?你还是不相信哪!好好,我给你一个bp机号,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联系。96187,这就是呼他们的号码,你记住就是了。你知道东亚大酒店么,他们常在东亚大酒店活动……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改天吧,改天再说。你小子呀……
三月三十一日
午饭后是新妈妈睡觉的时间。
新妈妈正在房间里睡觉。夜里出奇怪叫声的新妈妈,白天睡得十分安稳。她的睡姿很像一只小花蛇,一只透明的屈成一团的小花蛇。我断定她是蛇变的。我已观察很久了。新妈妈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自一个有水的地方。
在她的肚子里,最下边的小肚子里,时常泛动着一股腥腥的水草的气味。我能看见那个地方,那个生长着茂密水草的地方,周围有山,一架一架的大山……别的就看不清了,别的我一时还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条蛇,她是蛇变的,她身上有蛇的气味。
我听说蛇的呼吸跟人不一样,蛇很灵性,用一个小棍放在它一尺远的地方,轻轻地一晃,蛇就吐出信子来了。我很想试一试,非常想试一试,一试就把她试出来了,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诉爸爸了。可我不敢……我只敢偷偷地趴在门缝里看她,她睡着的时候我才敢看她。
后来我又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根电线杆,我就看那电线杆。
我盯住电线杆看了一会儿,就又看到了一个秘密。那电线杆也不是城里的东西,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那电线杆上有一股泥土的气味,还有人的汗味……土是黄色的,灰灰的黄,有粘性的黄;渐渐我就能看见人了,一个很野的人,他光着脊梁,正在一锹一锹地往一台搅拌机里铲水泥和沙子。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在一起,而后往里倒水,倒完水他把裤带解开了,解裤子时他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说:我**!说着,天空里出现了一道白白的亮线,他竟对着搅拌机尿了一泡!……机器轰隆隆响起来了。这是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那个男人制造了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后来电线杆被运到了这里。这根立在楼前的电线杆有一股刺鼻的人尿味……
回过头来,我就看到了新妈妈的过去。
我看出来了,新妈妈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我断定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新妈妈走过许多地方,她走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一条泥泞的路。下雨的时候她打着一把伞,一把红伞,她就那么独独地走着,一个人走。我听见她说,她什么也不怕,她谁也不怕……她身上有三个男人的气味,我闻出来了,她身上竟有三个男人的气味,爸爸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仅仅是第三个男人。前两个男人都被她嚼巴嚼巴吃掉了。她胃里有一汪绿水,能噬肉蚀骨的绿水,那绿水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像蛇窝一样,很怕人。我看见那个县城了,那个只通公共汽车的小县城,新妈妈的第一个男人就在那座小县城里。那时的新妈妈才十六岁,十六岁的新妈妈已经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十六岁的新妈妈打着一把旧红伞,到县城里去看一位曾经在乡下讲过课的老师。那是一位戴近视镜的、瘦弱白皙的男人。他是作为县教育局的巡视员到山里去的,他到山乡的中学里讲过一堂课。课后新妈妈大胆地走到他的跟前来,新妈妈手里举着一个作业本,一个自己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新妈妈举着作业本说: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新妈妈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那时候,她只有这双眼睛。她就用这双很大很大的眼睛望着那男人,她一望就把那个男人望倒了。那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低下头去,接过了她手里的作业本,唰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庞秋贵。那个男人叫庞秋贵。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写字的时候手有点抖,他抖着手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新妈妈一眼,新妈妈一眼就把他吃掉了……在这个雨天里新妈妈打着一把破雨伞来到了县城,她在县城里举目无亲,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她在县教育局的院子里找到了庞秋贵。找到庞秋贵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在黑暗中她的一双大眼睛像灯一样亮着,她就凭着这一双大眼睛来到了庞秋贵的宿舍。这天夜里,她就住在了庞秋贵的单人宿舍里……于是她主动地当上了庞秋贵的妻子。她做妻子做了四年零七天,两年是非正式的,两年零七天是正式的。
在她正式非正式地做庞秋贵的妻子的时候,她曾先后勇敢地消灭了两个小肉团儿,两个弱小的生命。***而后她拿着自己的县城户口鲜活亮丽、信心十足地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走得十分艰难,我看见她走得十分艰难。那个已经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庞秋贵死死地跪下求她,不让她走。可她还是要走。她说她是一定要走的,谁也拦不住她,谁也别想拦住她。为了离开县城,当那个男人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起来时,她竟用另一只手割开了自己的静脉血管。她身上的血是绿色的,绿色的血液像泡沫一样喷溅着,溅了庞秋贵一头一脸,把庞秋贵吓成了一个呆子。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重复地说着一句话,她说:你放不放手?你到底放不放手?……她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县城。走时她仍然是一个人,她一个人挎着一只黑皮包,举着红艳艳的脸庞,大步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把草木灰一样的庞秋贵扔在了那个小县城里。庞秋贵最终得到的是一把旧雨伞,退了颜色的旧雨伞,庞秋贵整天抱着这把褪了色的旧雨伞在县城里走来走去。我看见庞秋贵肚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他成了一个没有瓤的壳了,空空的壳。
他身上能吃的东西都被新妈妈吃掉了。新妈妈仅仅是背走了庞秋贵的黑挎包,装有户口本的黑挎包。新妈妈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寻找一个名叫孙耀志的男人。
我看见那张大嘴了,一个长着一张精彩的大嘴的男人,新妈妈的第二个男人。新妈妈是在县城里与那个男人相遇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那个男人来到了县城。他是坐小轿车来的,坐的是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新妈妈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潇洒地从车里走出来,披着一件上海牌风衣。这个身披上海牌风衣的男人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里。那时,新妈妈刚好去县委招待所里提热水(住在隔壁县教育局单人宿舍里的新妈妈经常去招待所里偷热水用),手里提着两个旧热水瓶的新妈妈看见了这个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也仅仅是一眼,而后擦身而过。新妈妈一定是留了很多眼风,不然那个男人不会扭过头来再次看她……
第二天,当新妈妈又来打水的时候,就打到他的房间里去了。由于时间的关系,已看不清他们都说过些什么话了,只看清那个男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他一直在说,新妈妈仅是在听他说,新妈妈一直高举着那双很大的眼睛听他说。他那张嘴一定是给新妈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其实新妈妈什么也没有听,她只听到他是市科委的干部,一个叫孙耀志的有一张大嘴的男人。孙耀志走后,新妈妈曾和他通过三封信,这三封是秘密通信,而后新妈妈就开始了新的跋涉。新妈妈在这个稍稍大一些的城市里仍然遇到了很多困难。当她找到孙耀志的时候,已是日西的时候了,新妈妈已走得精疲力竭。找到孙耀志之后,孙耀志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已经有女人了,他家里不但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新妈妈也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要结婚。新妈妈说得非常坚定,坚定得令孙耀志吃惊。非常非常能说的孙耀志第一次口吃了,他说:我、我、我、我已经有女人了。新妈妈说:我要结婚。没有余地了,没有任何余地。新妈妈高举着她那双大眼睛,那眼睛就是她的战无不胜的旗帜。以后的战斗十分艰苦。孙耀志先是被他过去的女人剥去了一层皮,又被新妈妈剥去了一层皮。当没有皮的孙耀志已是体无完肤、臭不可闻的时候,新妈妈再一次提出离婚。那是七个月之后,新妈妈与孙耀志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七个月零七天,在七个月零七天里新妈妈又做掉了一个小生命。她先把自己身上的肉割掉,而后与孙耀志离婚。那时孙耀志就剩下一张嘴了,除了嘴他一无所有。这是一张假嘴,没有任何价值的嘴。孙耀志曾坐过的上海牌小轿车是为了充门面借来的,他并不是市科委的正式人员,他是通过前妻的关系借调到市科委的,一场婚变把他的调动变丢了。一个丢失了体面的工作单位的嘴,就成了一张假嘴。而手里拿着县城户口的新妈妈却顺利地调到了这个城市。新妈妈的眼睛永远是面向城市的。新妈妈拿到这个城市的户口之后,又开始向新的城市进军。这仍然是一次血淋淋的出击,新妈妈与这个仅剩下一张嘴的孙耀志连续辩论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新妈妈与这个口吐莲花的孙耀志吵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当新妈妈砸碎了所有的家具,仍然不能说服孙耀志的时候,她又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她一下子割开了双手的静脉血管,两条带泡沫的血箭在雪白的墙壁上喷溅出一幅幅绿色图案。血花的喷溅第二次镇住了她的第二个男人,孙耀志又一次软成了一堆泥……当新妈妈从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醒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仍然是:我要离婚。
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的爸爸。***
四月一日
没有羊了。
一个星期前,大街上还到处是羊。羊一只只高挂在临街的商店里。那时候我看见羊滚滚而来,羊从大草原上、从农户的家里一只只、一群群被赶出来。雪白雪白的羊,咩咩叫着的羊,被人们挂在一个个装潢华丽的精品屋、梦巴黎时装店、三度空间时装店、大富豪、小香港、俄罗斯皮草行、新新皮店……里。羊无语,羊不会说话。我看见羊睁大着眼睛,水汪汪的眼睛……羊的毛被人做成了毛线,羊的肉被人烤成了串串,羊的皮被人染上颜色,挂在街上、穿在身上,羊啊!羊连自己的颜色都没有了。冬天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披着羊皮的人,人很高傲地成了男羊皮和女羊皮,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羊皮,流动着的羊皮。倏尔,羊就不见了,春风一暖,羊就不见了。过了时令,人们就不要羊了。羊没有了雪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公共汽车也很有思想,公共汽车是人脸登记处。
公共汽车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脸,公共汽车上很多很多的人脸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黄,一样的焦躁。你看,它一段一段地把人吞进去,又一段一段地把人吐出来,吞进去的是人,吐出来的是人的渣。人一坐进公共汽车就变得非常渺小。不用人说,你就觉得你很小,像尘埃一样小。车窗外的马路上跑着一辆一辆的小汽车,全是很高级很漂亮的小汽车,你还没来得及看清里边坐的人脸,它就日地过去了,日地过去了。还有的士,也是一辆一辆的,头上顶头一个小白块,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就兹一下停在你跟前了。那都是一些很高贵的人。公共汽车在一站一站地走,我坐在车上,看它一站一站地走,一站一站地停,上来的是一些绿脸,下去的也是一些绿脸,在一些绿脸里,有很多古老的粮食在酵。我看见粮食了,坐公共汽车的人胃里正酵的都是粮食。我知道最后,最后公共汽车只剩下背在身上的广告了,左边是东西南北中,好酒在张弓,右边是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是广告把人吃了,广告吃人不吐骨头。
从百货大楼到商业大厦,再从商业大厦到绿叶广场,我看见街面上滚滚而来的醋流。人群里有很多醋,到处是醋。醋在人脸上、人心里流淌,流得五光十色,淌得满街都是。我不明白大街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醋。我还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诱子,在个体市场上,一个个诱子正在失急慌忙、财大气粗地抢购货物,而后再把体体面面买来的货物不体面地给卖主送回去。那笑真假呀,人做笑的时候,脸上有很多纹儿,人工纹。我能看见诱子!心里在说什么,他在骂人呢,他说:狗日的,日哄一天才给五块钱!我看见他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继续日哄。因为他胃里还存留着十五年前的红薯干,十五年还没消化完的红薯干。
胃还没来得及换呢,胃很陈旧。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的胃还很陈旧。
我又看见那个老人了,在树下坐着的老人。每次到旧妈妈家来,我都能看见这位老人。他总是在离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马路边的树下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他不是在看书,我知道他不是在看书,他已经没有时间看书了。但他每天都捧着一本书在那儿坐着,像化石一样坐着。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老头,穿戴破旧,脸也破旧,灰尘把他脸上的皱纹填平了,他很像是一堆灰尘,一堆古老的灰尘。他身边总是放着一个揉得很皱的塑料兜,兜里装着香烟、火柴,断了一条腿的眼镜……但他的确在读着什么,他在读,断断续续的,在喃喃自语。原来我并没有注意他,在我每次来旧妈妈家的时候,我总能接到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遥远世界里的信号,于是我就看到了这样一位老人。我看见他的心很小很小,很嫩很嫩,鲜红鲜红。一个化石一般、浑身陈旧的老人却有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我很好奇。我总是看他的心,我看见他这颗鲜红如豆的心在喃喃自语。他说的话十分奇妙,也十分突兀,一豆一豆的,像是在时光里筛出来的沙子。
他说:……茄瓜……
他说:……鲤鱼穿沙……
他说:……皂针儿……
他说:……麻秆细腰儿……
看这些一豆一豆的话是很费神的,得一直盯住他的心看。一直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些东西来。先得让时光走开,让时光一点一点的退去,而后就看到他所说的茄瓜了……那是一碗饭,一碗有茄瓜当菜的饭。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老人(不,这是一个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扒着一碗稀饭,稀饭上放着一小撮菜,那菜是茄瓜,这就是他的茄瓜。他蹲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满头大汗地扒一碗有茄瓜当菜的稀饭。扒到最后,他像猫一样用舌头舔那碗。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先是绕着碗边转,一圈一圈转,而后他把舌头卷起来,卷成一个树叶样的圆筒儿,又像刷子一样竖着舔,最后他把碗扣在脸上,舌头伸向粗瓷碗底,这时就能听到响声了,舌头与粗瓷碗底摩擦出来的沙沙声。他把碗舔得很净,舔得能映出他的影儿来,一个佝偻在地上的年轻人的影像,这个影像上还有一个黑黑的小点一个蚂蚁样的小点,我盯了很久很久才现,那竟然是一个号码,天哪!那是一个号码,很有麻将意味的号码:1……4……7,是147;黑色的147反印在他用舌头舔净的粗瓷大碗上……
再接着看,我就看见鲤鱼穿沙了。那竟然还是一碗饭。
那是一碗稠饭。而后我看到了一棵榆树,一棵老榆树,一个女人爬在树上一把一把地捋榆叶……还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少气无力地在路上走着……女人在烧火,女人在烧开了的锅里下了一大把玉米面,接着又把一篮子洗好的榆叶放进去……年轻人来到了这个村庄里,他就在这棵老榆树下蹲着,那个女人给他端来了一碗饭,一碗榆叶和玉米面熬出来的粘乎乎的稠饭。那女人说:吃吧,鲤鱼穿沙,可香。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他的泪掉进碗里,把那碗鲤鱼穿沙砸出了许许多多的小麻点。这碗鲤鱼穿沙他仅喝了一口,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把他手里捧的碗踢掉了……他一直用舌头咂摸着这口饭,细细地咂摸,变着花样咂摸,有一片榆叶塞在他的牙缝里,他用舌头挑出来,咂摸一下又放进去,再挑出来,再放进去……
往下看,又是一间一间的小房了,有铁栏的小房。一个年轻人在一间有铁栏的小房间坐着,他的头深深地勾下去,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他的眼睛像探针一样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地面,很快,他用目光缠住了一个烟头,一个扔在地上的烟头,死死地缠着这个烟头,他的目光在吸这个烟头……这时,一个女人进来了,一个脸色黄黄的女人。女人很愁,女人脸上网着很多愁。女人哑声说: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吧。他低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眼光却在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转,把眼风洒在女人身后的一双眼睛上,当那眼睛稍稍疏忽的时候,他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针……针……针……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女人悄悄地摆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摆手,女人也小声说:不让,人家不让……他仍然用低微的声音说:针……针……针……女人掉泪了,女人大声说:你还要啥?他也想大声说话,可他已经不会大声说话了。他说:肥皂,肥皂,我要肥皂……而后用目光仍然念针的读音……他中声地说肥皂,小声地用目光说针,他重复决绝地说针……女人明白了,女人终于明白了。女人说:好,我给你送肥皂,我下次就给你送肥皂……女人也用嘴说肥皂用眼睛来说针。而后我看到了一块肥皂,肥皂经过一双双手的检查之后,拿进了一个有铁窗的小房里。那是一块矛盾牌肥皂。我在这块矛盾牌肥皂上闻到了铁的气味。秘密也就在这块肥皂里,这个年轻人把肥皂拿在手里端详了很长时间,他的心怦怦跳着,目光又偷偷地像撒网一样朝四下转了一圈,接着他把肥皂掰开了。他在肥皂里看见了针,他要的针,一共七根,全插在肥皂里……接着看到的是馍,他用针跟人换馍,一根针换一个馍……他用六根针换了六个馍。最后一根针,还在他的手里,他用针来缝被褥。天啊,他还用针来写字,他竟用针来写字,他用针在胳膊上、腿上写字,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字……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清这些字了,我没有能力看清这些字。
麻秆细腰儿罩在时间的迷雾里,这是一个线团似的迷雾。***
开始我看到的仅是一些混乱不清的影像,一些扭扭的s型的曲线在我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就晃出肉色来了,我看到了肉色的曲线,一些摆动着的肉色的曲线。还有一道光,一道柔软的白光。
跟着这道柔软的白光我来到一间贴满大红囍字的新房,在贴满囍字的新房里,我看见一双手正在丈量一个光的**,这双手掐在s型的肉色弧线上,两个大拇指和两个中指贴肉环绕,紧成细细的一掐,而后有了吃吃的笑声,我看到了吃吃的笑声,乳瓷一样的笑声。这笑声像蛇一样在新房里四处扭动,凉凉滑滑地扭动,扭出一闪一闪的乳白。接着就听到了麻秆细腰儿,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掐,你掐……另一个声音在说:麻秆细腰儿……伴着吃吃的笑,他说: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笑声渐渐远了,那吃吃的笑在时光中远去。在远去的时光里,我看见那新房里的囍字在慢慢地退色,慢慢地退色,变成了一块块没有颜色的灰的废纸;新房已成了落满灰尘的旧房,旧房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在废弃杂物下有一个已经搬迁了的老鼠洞,老鼠走了,连老鼠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老鼠洞。在空空的老鼠洞里藏着一只粉色的塑料卡,沾有两粒老鼠屎的塑料卡……我还看见那光的**在渐渐地变粗,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流动着的麻秆细腰儿,在时光中渐渐变粗变老,变出许许多多的皱儿,变成了一个个邋遢污浊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肉袋,没有曲线没有光泽的肉袋。肉袋如今躺在另一张床上,与另一个男人躺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张床上……
老人仍在树下坐着,喃喃自语的老人坐着一个谜。我知道他是从马路对面的建筑设计院里走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些了,到目前为止,就这些……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叫他一声爷爷,我想叫他一声爷爷,可我叫不出来了。
我还会来看他的,我还会来看他。
四月一日夜
旧妈妈又开始打麻将了,旧妈妈打了一夜麻将。
旧妈妈说她命不好。旧妈妈跟爸爸离婚之后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麻将。那时候她天天夜里打麻将,她说她心里烦,心里烦只有打麻将,她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科长的。那时候旧妈妈打麻将上了瘾。旧妈妈会打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出风听,旧妈妈很会打出风听。开始的时候她赢了很多钱,她说她手气好,她手气好的时候就赢钱。后来她也有了手气不好的时候,手气不好的时候总是输钱。我想她是把她输给了科长,我想是这样的。旧妈妈是在输了很多钱的况下决定不要我的。开始的时候,法院把我判给了旧妈妈,我就一直跟着旧妈妈。后来旧妈妈在输了好多好多钱、很烦很烦的时候决定不要我了。是麻将改变了旧妈妈。夜里,满城都是麻将声,我听见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每个麻将桌上都亮着四双手,每双手上都跳着一颗绿宝石样的心,这时候人们的心都摊在手上,手是人们的心窝。那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就成了一盆水,一盆金灿灿的有声有色的水。人们的手捧着人们的心,把心送进水里,一遍一遍用水洗心,心在水里泡着,泡出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也泡出了许许多多的颜色。报上说,这是个洗心的时代。
我知道人的心是很容易变硬的。在麻将桌上,人的心很容易变硬。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很诱人。旧妈妈在麻将桌上把心泡硬了。旧妈妈原来的心很软。旧妈妈跟爸爸离婚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只要我,什么都不要。后来旧妈妈什么都要,却不要我了。旧妈妈跟爸爸又打了一场官司,打官司的时候爸爸已经有了新人,在新的时期里爸爸有了新人,于是爸爸也不打算要我,因为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他她们都说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法院说,双方都要管。双方都要管的时候,一个有病的孩子就成了一个流动的孩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动。我流动到旧妈妈家的时候看科长的眼色,流动到新妈妈家的时候有一根针……
旧妈妈和爸爸离婚是因为一只蚊子,一只很小很小的红蚊子。在去年夏天里,屋子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那只蚊子嗡嗡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爸爸就跟旧妈妈离婚了……蚊子在这座城市里一连串了三百四十七家,因此去年夏天有三百四十七家去法院打离婚。我看见凡是这只红蚊子去过的人家,男男女女都在纷纷打离婚。这是一只喜好热闹的蚊子,它从这家飞到那家,从这个窗口飞进,从那个窗口飞出,一趟一趟地看人们的热闹。是我把这只蚊子打死的。这只蚊子飞了一个夏天,又飞了一个冬天,从东城区飞到了西城区,经过漫长旅行之后,现在它老实了,它趴在旧妈妈家的窗口上,等待着夏天的来临。我恨它,我一巴掌就把它拍死了。我手上有血,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只有一滴,浓浓的一滴,蚊子的血五彩缤纷,像精心制作的花圈一样。当我摊开手掌认真看它的时候,它已经融进空气里去了。想不到空气里已经布满了蚊子的血,空气里到处都是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在笑我,蚊子的血说:你挡不住的,你挡不住……
我还现科长是狼变的,科长是一只狼。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那时候旧妈妈是不吸烟的,那时候旧妈妈坐在一只椅子上,把我搂得很紧……而后,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狼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狼一趟一趟来,来了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一支接一支吸烟。狼只吸烟不说话,旧妈妈也不说话。后来旧妈妈说:给我一支。狼就递给旧妈妈一支。旧妈妈吸烟时脸很难看,旧妈妈一口一口地吸,吸着吸着脸就青了。那时,旧妈妈眼里还有许多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旧妈妈眼里一遍一遍地演着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接着狼兜了麻将来,狼在夜里兜了麻将来,屋子里就有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渐渐,旧妈妈就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是麻将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打麻将的时候,我看见桌下有一只脚,那是狼的脚,狼的脚在桌下慢慢地往前伸,一点一点地往前伸,伸到了旧妈妈的脚边上,轻轻地碰一下,再碰一下,有时连着碰两下,旧妈妈就赢了。再后来,狼就住到家里来了,狼跟旧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我不喜欢狼。
我也不喜欢麻将。
公平地说,旧妈妈很无奈。我看出旧妈妈很无奈。我觉得有一根绳子在牵着旧妈妈,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着她。或许是那只红蚊子,或许吧。我曾看见科长在解旧妈妈的扣子,一次,打完麻将之后,科长解旧妈妈的扣子。旧妈妈坐在床边上,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后挪,旧妈妈的身子像木棍一样坐在那儿,说:别,你别,别,你别……旧妈妈重复地说着这些话。可科长还是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科长叫着:李淑云,李淑云,李淑云……就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一次一次的,旧妈妈的身子总是往后挪,她不知该怎么办。再后来,旧妈妈就把自己往前送了……
狼啊!
四月二日
春光是有味道的。
我闻到了春光的味道。
春天的光是嫩豆腐做的,很软,很鲜,上面洒了许多小芝麻,闻起来很香,是一种涩涩的、鲜鲜的香,有几分羞的嫩香。
早晨,一睁开眼,我就闻到了光的香气,这是一种还没有长熟的香气,它麻麻沙沙地洒在眼皮上,微微的有些触感,就像有一片羽毛在眼皮上搔。
过一会儿就不行了。等人都活动起来的时候,光就变味了,光里掺进了人肉的气味。光里掺进人肉气味的时候,光就变腻了,也变浊了,变出了许多小小的浮游着的尘埃。尘埃在光里飞动,把鲜嫩的光弄成了一块臭豆腐。
起床后,我去街口给旧妈妈买胡辣汤。旧妈妈好喝胡辣汤。
钱在桌上放着,头天晚上,旧妈妈临睡前就把钱放好了。旧妈妈打完麻将把人们扔下的找头放在桌上,这就是让我去买胡辣汤的钱。钱上印着人们的指纹,有汗味的指纹。从指纹上我能看出旧妈妈的输赢。要能赢的话旧妈妈的脸色会好些,我希望旧妈妈的脸色好些。好的是旧妈妈不打人也不用针扎人。旧妈妈的心还不够硬,旧妈妈是在学习变硬,学习变硬跟本来就硬是不一样的。
新妈妈的心是本来就硬,所以新妈妈胜了旧妈妈。***昨天晚上旧妈妈又输了,我从指纹上看出旧妈妈又输了。旧妈妈输的时候把钱捏得很紧,上面有她指甲的掐痕。她输急了的时候,常常会在钱上掐出许多痕迹来。旧妈妈输的东西太多了……
街口上卖胡辣汤的挂有西华逍遥镇的牌子,挂了西华逍遥镇就有很多人买,常常得排队,排队买三碗胡辣汤、三根油条。我站在这儿买汤时总是有很多人看我,斜眼看我。后来熟了,也就不那么斜着眼看了。人们大概从汤上看出什么了,总是叽叽咕咕的。我当然知道人们叽咕的是什么,说我是个有病的孩子,说我有两个妈妈,说我旧妈妈跟科长睡在一起……人们的目光很锋利,人们都想从我身上刮下一层什么东西来。大约人们是很想骄傲的,活在世上,人人都得有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只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这样看我,那个坐在树下的老人不会这样看我,因为他什么也不看。
我把胡辣汤端回家来的时候,旧妈妈已经醒了。醒了的旧妈妈默默地在床上坐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有些恍惚。我知道旧妈妈眼前飘动着过去的日子,在她眼里有爸爸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了很深很深的仇恨。那仇恨像盐一样腌着她的心,每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会呆坐很长很长时间。旧妈妈曾反反复复地说,是她把爸爸带出来的,是她把这猪带出来的,是她把这头瘟猪带出来的……旧妈妈说到带时总是咬着牙,这个带把旧妈妈的牙都咬出血来了。说这个带时旧妈妈咬的不是爸爸,她咬的是自己,旧妈妈是在咬自己。我现女人咬自己的时候咬得又狠又重。爸爸也有自己的话。爸爸说,你以为你是城里人?查查,查不了三代,都他妈是乡里人。北京人傲不傲?北京人傲得脸扬到了天上,可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北京人当皇帝的。从来都是外省人打到北京,占领北京,领导北京……每每说到这里,旧妈妈就把牙咬起来了,旧妈妈只有咬牙的份儿。有许多事是旧妈妈不知道的,如果知道的话,旧妈妈会把牙咬碎。我总觉得是楼房把旧妈妈捆住了,城市的楼房把旧妈妈捆得很结实。
和旧妈妈比起来,新妈妈一无所有,可新妈妈有年轻和鲜活。在另一座小一些的城市里,新妈妈一直等着爸爸的到来。我知道新妈妈不是在等爸爸,她是在等待城市,大城市。新妈妈为冲向大城市一往无前,在旧妈妈不知不觉的况下,新妈妈已经冲过来了,新妈妈拿着用血换来的东西,等着爸爸的到来……
后来旧妈妈有了科长,有了麻将。有了科长和麻将,再看见我时,旧妈妈的眼光生了一些变化。我成了爸爸的一个壳,一个可以仇恨的壳。在旧妈妈的目光里,我现感是一种需要,仇恨也是一种需要,这是可以随时变化的。旧妈妈的脸也生了变化,旧妈妈的脸上抹了许多珍珠霜,珍珠霜遮住了旧妈妈脸上那些细细的纹路,却遮不住她心里的熬煎。有仇恨的时候,脸就稍稍有点歪了,旧妈妈的脸有点歪了。她哭过,她过去常常夜里一个人哭。后来她笑,一个人笑。再后来她不哭也不笑,她变成了一副麻将。在七个月的时间里,旧妈妈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副麻将。
旧妈妈坐在那里,常常陷在过去的岁月里,陷在一个巨大的背景之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日子里隐藏着一个拖泥带水的、无边无际的岁月。那是一段知青生活(中学毕业后到乡下的劳动生活)。在这段知青生活里站着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就是爸爸的影子。爸爸的影子出现在无边的黑夜里,那是一个城里知青与乡下小伙的黑夜。在黑夜里还晃动着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的影子,我看出那些影子对旧妈妈有一种侵害意图。而后爸爸的影子大起来了,爸爸的影子遮住了其他人的影子。那时候爸爸变成了一把伞,那时候爸爸是旧妈妈的伞。那段日子隐在一片绿色的庄稼地里,影像十分地模糊。而后又连着一段城里的日子。在城里的日子里旧妈妈与爸爸只有一个场面是较为清晰的,那是一盆水,我看见了一盆水,爸爸的脚伸在水里,每天晚上上床前爸爸的脚都要伸进水里……我看出旧妈妈是想用这种办法洗去一段岁月。可旧妈妈洗不去这段岁月,她不但没有洗去这段岁月,反而洗出了耻辱,在爸爸身上洗出了潜藏着的耻辱。于是,在一天晚上,屋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
我还从旧妈妈眼里看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旧妈妈自己,一个是新妈妈。***旧妈妈在自己的眼睛里无数次地与新妈妈进行比较,比较后是一段机械的断想。旧妈妈是工人,柴油机厂的工人,这断想是机械化的,这断想散在一片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我看见旧妈妈把新妈妈的影像卡在c620车床的卡盘上,用每秒高达3000转的速度,再安装上钛合金车刀头车她!我看见被卡在车床卡盘上的新妈妈在飞速地旋转,新妈妈的头被拧在了车床的卡盘上,新妈妈身上的衣服被车刀一层层地车去,最后新妈妈被车成了一个光光的直径只有25厘米的棍棍。
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又常常被打断,这里边不时地跑出一个人来,在一台台机床的影子后总是出现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的影像,那就是科长的影像。科长的影像在机床前晃来晃去,在影像里我看见旧妈妈在喊他:师傅……在一系列重叠的影像里,旧妈妈的机械化思想泾渭分明,她总是不由得给自己挂上好女人的牌牌,就像她的厂徽一样;给新妈妈挂上坏女人的牌牌,就像卖肉的一样。而后她又去望躺在身边的科长,这时候,她眼里就有了很多的迷茫。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当她跟科长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她心里说:我是在学习叛变。
她说,人人都在叛变,我是在学习叛变。
四月四日
上午,旧妈妈领我到厂里去。
在厂大门口,旧妈妈牵着我的手,逢人就说:你看看,他们就这样对我。我在厂里干了十五年,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人们听了,说一些咸咸淡淡的话。我看见人们肚子里残留着许多旧日的咸咸淡淡的粮食,于是人们都说些咸咸淡淡的话。看大门的老头笑笑,看大门的老头肚里残留着更多的旧日的粮食。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你找头啊,找头说去。
旧妈妈又牵着我的手往车间里走。车间里空空荡荡的,机床一排开着,一排停着,只有极少的人在上班。旧妈妈把我领到正在干活的人跟前,又说:他们就这样对我。你看看,我在厂里干了十五年,他们就这样对我。我的女儿有病。我的女儿这样了,他们就这样对我……开车床的人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一圈一圈地转,转了,还是那样的一句话:找头,这事儿得找头。
旧妈妈却牵着我,从这个车床跟前移到那个车床,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话。而旧妈妈得到的还是那样的话。旧妈妈为说这些话而来,看来旧妈妈是为说这些话来的。旧妈妈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我,旧妈妈没有看过我一眼。
接着,旧妈妈牵着我上了厂里的办公楼。办公楼里有许多办公室,旧妈妈牵着我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进,进去说的还是那样一番话。我看见一张张人脸都像墙壁一样,人们的脸都变成了墙壁,陌然的没有声音的墙壁。旧妈妈的话碰到墙壁上又弹了回来。旧妈妈依然坚忍不拔地走着,说着……最后,旧妈妈站在了挂有厂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当旧妈妈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的时候,才有一个人慌慌地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他对旧妈妈说:厂长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老黄,黄主任,厂长不在我等他,我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惶惶地说:厂长不在,厂长真的不在,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黄主任,你说,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啥时候成了书记的人了?我一个工人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黄主任的心跳到了喉咙上,我看见黄主任的心像兔子一样一下子跳到了喉咙眼上。黄主任嘴含着心,呜呜噜噜地说:厂长不在,厂长开会去了……
旧妈妈说:我等他,我就在这儿等他。
黄主任眼里有了一些游移。他很尴尬地站在那儿,仿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人就像在半空里悬着,目光却像小偷一样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前探。这时厂长的办公室在他眼里成了一团火,他的目光探上去时总像被烧着了一样,哧溜就缩回来了……
透过办公室的门,我看见厂长在屋里呢,厂长就在屋里坐着。***厂长的办公室很宽敞,是里外两间,厂长就在里间的办公室里。厂长的身子斜靠在沙上,手里拿着一架电话,一声声嗯着。厂长的脸是椭圆形的,长着一个宽大的额头,头梳得油光光的。厂长穿西装系领带光鲜体面地在屋里坐着,坐着却一声不吭。我看见厂长脑门里有无数条紫色的细血管,血管里的血正在急剧地运动,每条血管都是很累很累的样子,都在拼命地奔跑。从紫色血液游走的路线上,我看出这样激烈的运动跟旧妈妈是没有关系的,跟旧妈妈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影像上,紫色血液的快速流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那是一座更高的大楼,厂长的紫色血液在一座更高的大楼里游走,也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在旧妈妈的厂里,我现人们脑门里血的流速都加快了,但方向是不同的,我能看出方向不同。
我扭过头来望着旧妈妈,旧妈妈就在那儿站着,旧妈妈站着不动。我看见旧妈妈在暗暗地鼓励自己,旧妈妈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去你怕丢脸,现在你不怕丢脸了,你正学习不怕丢脸,现在的人都在学习不怕丢脸,只要你不怕丢脸……
我看见厂长在悄悄地拨电话。厂长拨过电话之后,不一会儿就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一群人,他们不由分说,劝着、拉着把旧妈妈从办公楼上拉了下来。拉旧妈妈的人怀着各样的心思,话语乱纷纷的,声音有高有低、有长有短,在走吧,走吧;算啦,算啦;再研究研究……里边潜藏着一个巨大的帷幕,那帷幕里晃动着各式各样人的影子。
后来旧妈妈牵着我坐在了门口的传达室里。旧妈妈说,她要在这儿等厂长回来。厂长如果不回来,她就到厂长家里去……我看出旧妈妈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是两回事。旧妈妈心里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颜色,一种是绿颜色。两种颜色时常交织在一起,混合演化为一种非红非绿的像苹果一样的东西。这时候旧妈妈就望着挂在墙上的钟,望钟的时候她已经忘了自己了……
看大门的老头说:有钱人可真多呀,真多……
你没看见么,厂长坐卧车出去了,刚出去,又活动去了……
厂长是法人哪,现今厂长成法人了,厂长说了算……
中午,旧妈妈又牵着我朝厂长家走去。
旧妈妈是把我当幌子用的,我知道旧妈妈是把我当幌子用。走在路上,旧妈妈很沉默,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旧妈妈走得很硬,旧妈妈是在学习着走路,学习着朝厂长家走。旧妈妈从来没到厂长家去过,现在旧妈妈学习着往厂长家走。旧妈妈走得没有信心,旧妈妈一点信心也没有。我看出旧妈妈这么迫不及待地到厂长家去,其实是为了一句话,旧妈妈希望厂长说一句话。要是厂长说:你是我的人,你不是书记的人。旧妈妈就会高高兴兴地回家。我看出旧妈妈心里存着一个强烈的渴望,渴望把她变成谁的人。
来到厂长家楼前的时候,旧妈妈又站住了,旧妈妈在楼前站了很长时间。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她的胸腔里起伏,像豆子一样一蹦一蹦地颠动,而后我现旧妈妈的心哧溜一下跳出来,像猴子一样顺着窗口一层一层爬上三楼,贴着厂长家的门缝朝里探望。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上上下下在厂长家的楼梯上爬了三个来回,人却还在楼下站着。
终于,旧妈妈牵着我朝楼上走去。上楼时,旧妈妈把我当成了拐棍,一台一拄,一台一拄,磨到三楼,站在了厂长家的门前,旧妈妈又站住了。
透过一道铁门一道木门,我看见厂长家的人正在吃午饭,厂长家的午饭十分丰盛。厂长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解说着什么,厂长的妻子、厂长的儿子一边吃一边听厂长解说。厂长家的墙上贴着有花纹的壁纸,厂长家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厂长脚上穿着一双皮拖鞋,厂长穿皮拖鞋的脚在地上一悠一悠地晃着……
我的手被旧妈妈攥紧了,我感觉到手被旧妈妈越攥越紧。旧妈妈身子缩缩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身子猛地往前一冲,这时旧妈妈的心反反复复地翻了三个斤斗。翻第一个斤斗时,她的心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了,她的心失急慌忙地跑进了一家商店;翻第二个斤斗时,她冲上去用脚踢门,旧妈妈用力朝门上踢了两脚,踢得很解气;翻第三个斤斗时,旧妈妈才开始敲门,旧妈妈用手敲门……
开门的是厂长的女人,厂长女人问:谁呀?
旧妈妈忙问:厂长在家吗?
厂长的女人看了旧妈妈一眼,说:他不在,没回来呢。有事到厂里去找他吧。说着,又咚一下把门关上了。
这时,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宽宽地落在了肚里……
下楼后,我看见旧妈妈肚里升腾起一股红红的颜色,这股红颜色一直升到她的喉咙眼上,而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这股红颜色吞下去了,我看见她吞下去了。吞下去后,那红颜色又主动地冒上来。旧妈妈一次一次地吞咽,它一次一次地往上冒,我看见旧妈妈哭了,旧妈妈在心里哭了……
我听见旧妈妈在心里哭着说:我到底算是谁的人呢?
傍晚,旧妈妈又牵着我找厂长来了。
这次,旧妈妈把厂长堵在了办公室里。厂长拉开门的时候,我和旧妈妈正在门前站着。厂长笑了,厂长笑着说:进来吧。我听说了,我听说你找我。
旧妈妈说:厂长,为啥说我是书记的人,我是书记的人吗?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为啥还这样对我?
厂长很大度地说:我说过你是书记的人吗?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会这样说吗?这样分本来就是不对的,怎么能这样分哪?厂里暂时出现了一些困难,工资不下来,我认为这是人为造成的。现在厂里正在整顿嘛……咱打开窗户说亮话,我跟老耿在工作上有些分歧,分歧归分歧,我能对号入座吗?我决不会对号入座。
厂长这样说着,我却看见了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厂长脑子里出现了两个花名册,一个黑的,一个红的,旧妈妈的名字在一个黑花名册上,我在那个黑色的花名册上看见了旧妈妈的名字:李淑云。旧妈妈的名字连着另一个名字,那是科长的名字,科长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叉!旧妈妈的名字上是一个横杠……
旧妈妈仍然说:我怎么是书记的人哪?我跟书记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一直在车间里,我在车间里干了十五年,我怎么会是书记的人哪?
我看见旧妈妈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旧妈妈是用心在解自己的扣子。旧妈妈说着说着心里就长出了两只手,我看见旧妈妈心里长出的手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一颗热呼呼的心,旧妈妈把一颗热呼呼的心捧给了厂长。临捧给厂长前,旧妈妈还不失时机地在心上涂了一些颜色,旧妈妈像卖酱肉一样在自己的心上涂上了红红的颜色,而后托给厂长……
厂长笑了笑,厂长的笑里掺了许多万金油。厂长用抹了万金油的笑对旧妈妈说:我了解,况我都了解。不是有人告我吗?有些人撺掇纠集一些人告我,不是没把我怎么样嘛。抓工业,外行行么?哼,我看不行……至于你上班的问题,这是车间里定的,优化组合嘛。
厂长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脑子里的花名册,我看见他在翻动花名册,厂长从容悠闲地一页一页浏览花名册,厂长在花名册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记号。在厂长脑子里的花名册上,我看见了许多人影在舞动,人影都像疯了一样,乱纷纷地争夺一把椅子……
旧妈妈执著地问:我只要厂长说句话,我是不是书记的人?我算是书记的人吗?……
厂长火了,我看见厂长眼里蹿出了两股火苗,厂长的眼绿莹莹的。接着,厂长把心上的幕布拉开了,厂长心上蒙着一层一层的幕布,涂了各种颜色的幕布,一层红、一层绿、一层黄、一层黑……一共七层,我看见厂长心上裹了七层有颜色的幕布。
拉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厂长不拉了,厂长还保留了一层,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我看见那一层是细铜丝编的。厂长说:李淑云,你不要在这儿胡缠了,你缠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女儿有病,你女儿精神上有病,不会说话,我都知道,我也很同。但这是两码事。说起来我也有病,有很多病。大家都有病,我知道大家都有病。我也是有病没处看,我找谁看,没人看……咱就把话说得白一点,说实话吧,厂里领导层的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但老耿组织人整我的材料,组织人到市里告我,拉帮结派,你知道吧?厂里闹成那样,连工资都不出来你清楚吧?老耿这个人不学无术,生产上的事屁都不懂,还到处告我吃喝拉拢行贿受贿,这不,市里也派人查了,结果怎么样?这不很清楚嘛。既然摊开了,我就再说一条,我主动提供一条。说我请客送礼,告我行贿受贿。实话告诉你:请客不请客?请客;行贿不行贿?行贿。不行贿怎么办,不行贿银行给贷款吗?不行贿原材料哪里来?你不给人家回扣行吗?不行贿工商、税务、交通、城建、卫生方面的大爷们会天天找你的麻烦……这些事国营、私营都一样。就这个行贿还得绞尽脑汁呢,贿行得不得当人家还不要呢,不要就是不办事,不办事厂子怎么办,一千多人喝西北风去?王炳章这个人怎么样且不说他,一个半吊子宣传科长,不宣传厂里产品,整天跟着老耿跑,整我的材料,我能再要他吗?我敢再要他吗?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不是胜了么,眼看就要胜了,市里也来了调查组,哼,我就不信……
厂长说着,我看见旧妈妈脑子里出现了王炳章的影像。***王炳章就是科长,夜里睡在旧妈妈身边的科长……
旧妈妈怔怔地坐在那里,有好一会儿她脑海里出现了空白,一片白。而后她还是说:你说我是谁的人,你说吧!
厂长又笑了,厂长笑着把一层层幕布重新拉上。厂长还在脸上蒙上了一层橡皮薄膜,把脸绷得很紧的薄膜,厂长说:
这个话我不会说,也不能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出来了,厂长是有病,厂长的确有病。厂长脑门里的血管像电线一样密密麻麻的有很多弯路,厂长脑血管里的弯路太多,我看见厂长脑血管里有一个针尖一样的小黑点,那小黑点在厂长的脑血管里随着血液流动,每逢流到弯路的地方就像失桨的小船一样在弯道上打转,这时流速就加快了,流速很快,直到那黑点被冲出弯道……
旧妈妈慢慢地走下楼去,旧妈妈捧着自己的抹了红颜色的心慢慢地往楼下走。旧妈妈亮出来的心没人要,旧妈妈只好重新扣上扣子,旧妈妈给自己的心扣上了扣子,旧妈妈一边走一边扣扣子,旧妈妈下楼时甚至忘了牵我。
四月五日
上午,旧妈妈又要牵着我去找书记。
科长一边系腰上的皮带,一边说:别去,你别去。这时候找他还有啥用?……可旧妈妈坚持要去。
旧妈妈是在福寿街口上找到书记的。福寿街是工厂区附近的一条小市场街,有许多卖小吃的摊,一个挨一个的小摊,有卖豆末糖饼的,有卖烧饼油条的,有卖八宝粥肉合子的,有卖豆腐脑胡辣汤的……书记就在油乎乎的小摊中间站着。书记站在福寿街的路口上,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长把木勺,正在给人们一碗一碗地盛胡辣汤;书记的女人束着一个又宽又长又脏的围裙在勾着头洗碗。书记的女人洗碗洗得很麻利,在盛水的桶里旋旋拿出一只,旋旋又拿出一只……
旧妈妈站在路口上怅然地望着书记,望着书记一碗一碗地给人们盛胡辣汤。书记谁也不看,书记勾着头给人盛汤,书记盛汤盛得很有水平,两勺一碗,两勺一碗。书记盛汤时脸一直阴着,盛得十分悲壮。一直到书记给一群人盛完的时候,旧妈妈才上前叫了一声:耿书记……
书记的头抬起来了,书记抬头时脸上稍稍有了一些羞色,继而他笑了,书记的笑容里有很多浆糊,显得十分复杂。书记飞快地把勺子递给涮碗的女人,又飞快地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走过来说:噢,噢,淑云……我来给家属帮帮手,有事吗?来来,盛碗汤吧?
旧妈妈很尴尬地望着书记。旧妈妈说:书记,都说我是你的人,我是你的人吗?你看,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一划把我划到你这边来了……旧妈妈又要解扣子,一边说一边解扣子,我看出,她还是想把心献出来,这是一颗没有染颜色的心,她顾不上涂颜色也不想再涂颜色了。我看出,她来,仅是希望书记能说一句:你是我的人,你跟我受亏了。她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希望书记能亲口说出这句话。
在街头的阳光下,书记显得十分憔悴,书记脸上亮着一片紫黑,一时书记变得像断了绳子的柴火捆,书记的精神纷纷落地,四下奔逃。书记像空壳一样立在那里,目光迟滞地越过城市的上空,像一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在书记的脑门里出现了一个背景、一个巨大的宽阔无边的背景:那是戈壁滩上的一片营房,一个年轻的穿军装的人正在猪圈前站着,他在喂猪,他提着一桶泔水在喂猪。而后书记脑门里出现了班长、排长、连长、副营长、营长的标记,那一串标记包裹着一个桃红色的念头,一个乡下小媳妇的影像……下面是一本一本的日历,一共十七本,我看见有十七本日历,日历上有笔划过的痕迹,一个个不太圆的小圈……在日历的痕迹上,一个有了胡茬子的军人坐在了团部的办公室里,那是很多很多个藏的日子,我看见那时候军人脸上戴着一副副防护面罩,那时候看不见军人的脸,军人没有自己的脸。一直到一个挎包袱的小媳妇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有很多坚定又有很多念头的脸。他说:转业,我听见他说,转业……接着又是一段没有脸的日子,在没有脸的日子里,军人带着女人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奔走,最后终于坐在了挂有书记办公室牌牌的楼房里。脸重新出现了,这时候,脸又重新出现了,一张很平和的脸,胃里装着很多旧日的粮食。再往下是空空荡荡,是一片水一样的东西,白亮亮的一片把一切都冲垮了……
书记说话了,书记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书记的话像是仍在水里泡着,有很多的苍凉:淑云,别再叫我书记了,我不是书记了,我也是待分配人员,等待组织上重新分配……那些人很坏,那些人非常坏,我斗不过他们,我不跟他们斗了。***我来帮家属卖卖胡辣汤,卖胡辣汤也很好。
旧妈妈很失望,旧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旧妈妈的心半敞着,扣子解了一半留着一半。旧妈妈说:不知咋的就把我划过来了,说我是书记的人。你看,我女儿有病,我女儿都这样了……
书记的怒气一下子烧起来了,书记眼里有了紫颜色的火苗,书记的脸一时黑成了一张油纸,书记的肝胆都烧成了一坨一坨的焦黑。书记说:说你是我的人,我是谁的人?我还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哪!还有原则吗?还有群众吗?要是还有原则,要是还有群众,结果能是这样么?!说你是我的人,淑云,我找过你么?我一次也没找过你吧?但厂里况你是清楚的,大家都清楚,就是没人说话,到了关键时候就没人说话了。群众在哪里呀?他没问题么?他真的没有问题?现在到他家去搜,搜不出个三十万五十万才怪哪!他有职称有文凭,他有一张纸,咱没有这张纸……他会送礼,财务大权他掌握着,他能送也敢送,早就买通了,连调查组都买通了。我早就给他们说,账面上查不出来,他们有小账,小账早就转移了,有个八万,有个七万,还有个十二万,这都是我知道的。可他们就是不听……说两件小事,你听听就知道了。一张报销单据一万六,副市长的妇出去旅游,花一万六,拿到厂里报销,操!给组织部送礼,你猜他送什么?送小保姆,他给组织部里一个科长送保姆,操,他成了啥?他成了卖肉的了!小保姆的工资厂里出,算厂里的临时工,开到临时工的名下……要是有群众,都到市里去告他,结果能是这样么?操啊,他成了法人了!结果是厂长书记一肩挑,他成了法人了!法人是啥?法人就是把一个厂子交给一个人随意支配、随意挥霍!这个问题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这个人太坏,这个人太坏了!
书记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书记脑子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影像,那个影像蹬着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奔跑,在一座座大楼里敲门,一个挨一个地敲门,那个影像一边敲门一边说:我是你的人哪,我真是你的人……
旧妈妈很局促地站着,旧妈妈的心哭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在哭。旧妈妈两手捧着心,很想找一个放的地方。她四处张望着,想把心搁在一个台阶上,可她没有找到能放心的台阶。旧妈妈茫然地望着旁边一个卖煎包的油锅,油锅里的油吱吱响着,旧妈妈心里说:煎一煎能卖出去么,要是煎一煎……?可旧妈妈嘴上却说:那就算了。既然耿书记这样说,那就算了……
书记蹲下来了,书记站不住了,书记身上的气力已经使尽了。书记蹲下来时脑门里跑出来一个小鬼,那小鬼说:我是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的确让王炳章写过材料。我说过将来让他当办公室主任,这话我也说过,可事没有成,败了,败了还有啥说。
晚了,太晚了,要早知道送礼行,咱也送,操!我把老婆卖胡辣汤挣的八万块钱都摔上!教训哪,这是个教训。人家下手早,人家的经验就一条:礼要厚,坚持。这就是人家成功的经验……这话不是书记说的,书记一声不吭。书记蹲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得找他,你还得找他,你天天去找他……
旧妈妈失望地说:我不想再找了,我谁也不找了……
四月五日夜
旧妈妈跟科长吵了一架。旧妈妈哭着说,她是出了狗窝又掉进了狼窝……
旧妈妈原是个很好的车工,她能开好多种车床,可她却被优化组合掉了……旧妈妈十分怀恋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旧妈妈眼里一再出现她站在c618车床前工作的景。旧妈妈看见自己站在车床前,头塞在工作帽里,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在给刚加工出来的零件量外径。旧妈妈看见自己融进了机器的轰鸣声里,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非常平静。在机器的轰鸣声里,旧妈妈看见自己的身份有了明确的标志,她看见自己属于车工班,属于二车间,属于柴油机厂。在归属中,我看见旧妈妈的思绪跑得很远,旧妈妈的思绪是一站一站的,每一站都有归属……倏尔,旧妈妈没有了归属,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只剩下自己了。
旧妈妈很害怕自己……
旧妈妈捧着她那染了颜色的心四处奔走,却没人要……
旧妈妈失业了。旧妈妈跟科长一块失业了。
四月六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城市里活,你知道没有根基的人是什么?
我告诉你:是蛆。是一条没尾巴蛆。蛆要什么,蛆要一条缝儿,一条小缝儿。有了这条小缝儿,你就能活下去。我刚来的时候就是一条蛆。你别看我现在手里拿着大哥大,有车,有房,有公司,人五人六的。我刚来的时候兜里只有十四块六毛钱,十四块六毛钱也就是买一盒烟的钱。揣着这十四块六毛钱我在这儿转了三天,三天里我没有吃一口饭。这么大个城市我是一步一步量出来的,我空着肚子量这个城市,一量量了三天,三天后我找到了一个小缝儿。你猜我干什么?你猜?我一说你就笑了,你一准笑。我给人修自行车,我在一条背街上给人修自行车。这么大的城市,到处都是自行车,有几百万辆自行车,你说它能不坏么?修自行车是最简单的活儿,下等人干的不扎本儿的活儿,人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干的活儿,只要一把钳子一只扳子一个螺丝刀就行了。修自行车也有门道,你不能在西城区修,西城区是工人区,工人日子紧巴,老跟你讨价还价;也不能在老城区修,老城区是市民窝子,人油,混混多,修修不给钱,还老找你的麻烦;你也不能在金水路这样的灯红酒绿热闹繁华的大街上修,在这样的大街上别说警察了,光带红袖箍的人就能活吃了你。你只能在偏一点背一点的街上修,在行政区的背街上修。行政区住的净是些机关里掌权的干部,有身份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受贿多,不在乎小钱儿。刚来的时候,我就在纬三路的拐口处修过一个月的自行车。这叫空手套白狼,你懂么,这就是空手套白狼。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记住这招。你猜猜我这一个月挣了多少钱,你猜猜?你想都想不到,我挣了两千五百八十二块。
头几天还不算,头几天老有人收拾我,有个骑自行车的小伙,说他是工商局的,过来过去的罚我。第一天,他碰上了,问我要营业执照,我没有。他说罚我三十,我兜里只有五块,五块他也要;第二次,又叫他碰上了,他罚我五十,我说没有,他把我的一套家伙拿走了……人就这样赖,你看,年轻轻的就这样赖。第三次,他又踅过来了,他是吃顺了,老往我这儿踅。你想,他五块钱都要,能是交公的么?他根本不会交给公家。这是吃白食的。这次来,我看见他就笑了,我笑着说:兄弟,今儿个有个人该死了。他脸一横,问:谁该死了?我说:我,我该死了。今儿个我这一罐血就摔这儿了……他傻了,愣愣地看着我。我说:我是个鸟劳改释放犯,死都死过一回了,我也不怕再死一回。你说你是叫干不叫干吧,你要不叫干我就不干了。实话说,我没打算长干,也就是弄碗饭钱,弄碗饭钱我就走了,你留都留不住……他又吓唬我呢,他说:走吧,上所里,有话上所里说。我说:上局里也行啊。上哪儿都行。你走哪我跟你哪儿。我就是死了也拉个垫背的,你信不信?……这一说,他翻眼看看我,再看看我,你猜咋样,他骑上车走了。硬是把他吓走了。我说我是劳改释放犯他信了,他还真信。他骑出去好远还回头看我呢。看看再看看……往下就顺了,干了一个月,再没人找过我的事儿。干了一个月,挣了两千多块钱,我就把家伙撂了。关键是找一个缝儿。缝儿有了,立住脚,往下的事就好办了。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住在哪儿?住在一个机关的锅炉房里,在人家的锅炉房里轱辘了三夜。那家伙好下棋,我跟那家伙下棋,下一盘他输一盘,下一盘他输一盘,就这样轱辘了三晚上。
后来我搬到了路寨,在路寨租了间民房,还是那家伙给牵的线……现在路寨人能了,现在路寨家家户户盖小楼,净是一栋一栋的小楼,这地方说是郊区却又在市里边,地皮是他们的,就恶盖,盖了就租出去,都是为出外打天下的人预备的。那时,咱算是头一份。
就这两千多块钱。***实话给你说,开手的时候,就这两千多块钱。你知道两千多块钱能干什么,你说说能干什么?谝,你说我谝?一点也不谝。好吧,我告诉你,我现在给你讲讲颜色,两千多块钱可以买一种颜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只有重新丈量这座城市,我又开始量这个城市了。我拿着地图坐上公共汽车一站一站地量,我需要找一个更大更安全的缝儿,一条蛆要变成苍蝇需要更大的缝儿。第一步自然是包装,现在商品讲究包装,货卖一张皮是不是?那时候我是自己对自己进行包装,我得先把自己包装起来,把自己包装起来,才能推销出去。你学吧,你好好学吧。我在百货大楼花四百块钱买了一套西装,七十块钱买了一副眼镜,三十五块钱买了一双皮鞋。你知道,那时候四百块钱能顶现在的两千用,四百块钱能买一套好西装,我要最好的;眼镜那时候五块钱都能买,我也是要最好的;皮鞋是中档的,皮鞋随便,只要是牛皮的,城里人看头不看脚,看着亮就行。人是衣裳马是鞍,包装之后就是不一样,你自己就觉得不一样了,你不由得腰就挺直了,心里也不那么怯了。而后是学习走路,在城里混,你得学会走路。实话对你说,你不要小看走路,要想走出一种坦然,走出一种逍遥,走出自信,关键是走出自信,那是很不容易的。小子,不怕你笑话,我是练过的,我专门练过。我给你说,走得坦然才能活得坦然,走得逍遥才能活得逍遥,走得自信才能活得自信。你要是连走路都不会,你还会什么?我琢磨过,这里边有个精气神的问题。你要是走路东看西看的,掂住一双眼珠子四下抡,那是小偷心理,你没偷人家就跟偷人家了差不多,你怯,你心里怯;要是走得太快也不行,走得太快,说明你急着要干什么,你心里慌,你不从容,你是个下死力的,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下死力的;走得太慢也不行,走得太慢显得你迟疑,显得你信心不足,一看就知道是没出过门的,走着走着有人上去就拉住你了,人家就专门欺负这种人,赖人眼尖着呢;你得不紧不慢地走,走路的时候头要抬起来,两眼平视,似看什么似不看什么,走出一种漠然。走的时候,胯不能左右摇摆,腰不能硬,要大方、随意、自然,胯一摆腰一硬,妥,你是个拉脚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拉脚的。走路得像大干部微服私访一样,眼硬硬的,心宽宽的,还加上一个大咧咧的,在你眼里,周围的人全是蚂蚁,一群一群的蚂蚁,你根本不在乎这些蚂蚁。现在的人讲意识,走路的时候,你得有蚂蚁意识,你只当眼前的人都是蚂蚁。这样,走在路上没人欺负你,走到哪儿都有人尊敬你,谁看见你都会有三分敬畏,这就行了,就要这种效果。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在城市里,走路也是一门学问哪。
往下说?好,就往下说。在重新丈量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先后逛过猫市、狗市、古董市、书市、鸟市、邮票市、菜市、水果市……商场就不用说了,大商场我一个一个转悠。这时候我现一个人可以干很多事,如果你有能力,就可以干很多事。但我又现有很多事是干不成的,最终也干不成。这里边有很多因素,你无法排除这些因素,结果是什么也干不成。我说的并不是钱的问题,钱的问题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颜色和知识,你必须拥有一种颜色,你还必须拥有多方面的知识。我所说的颜色是一种保护色,在城市里干事,你必须有一种以上的保护色,不然,你无法生存。投机可以,你要是捞一把就跑,那没问题。你要是扎下来,长期生存,必须有保护色。
你别看投机,投机也有很多的巧妙,闹不好就砸了。你逛过狗市么?你知道一只鬈毛狮子狗卖多少钱?十八万,最高卖十八万;你知道一只小柴狗卖多少钱?五块,你看看相差多少倍。畜生是卖种的,主要是种好。你知道这些狗是从哪儿进的么?都是有渠道的,有从越南进的,有从缅甸走的,还有从俄罗斯来的,全走地下渠道。你以为容易,你以为投机就很容易?你逛过邮票市场么?你知道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炒多少?说出来吓死你,可闹不好它就成了一张废纸,一张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纸。你知道皮包公司吧。那时候有很多皮包公司,遍地都是皮包公司。皮包公司是干什么的?皮包公司就是卖嘴的。搞皮包公司先得刻章,都是红霞霞的大章,一个比一个的章大,一个比一个的口气大,其实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全部家当都在皮包里装着,打一枪换个地方,标准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骗住就骗住了,骗不住再换个地方骗。这种人也真有财的,财的也不在少数。你知道皮包公司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在城市里,最容易做的就是搞皮包公司(这是下下策,当然是下下策)。
刻一个大章,到处跟人订合同,订那种利很薄没有赚头的合同。***
当然是货到付款,干皮包公司靠的都是这一手,红霞霞大章一盖,红口白牙说是货到付款,货到了,也就是得手了。三下五除二把货一卖,等到该付款的时候人找不见了,溜了,人早就溜了,货一卖人就溜了,章是假的地址是假的,你找谁去?对方可就倒了血霉了。这是一种。还有一种,也玩的是货到付款的把戏,但是,玩法不一样,那又是一种玩法。货到了,立马给你转移,转到另一个地方,而后该付款的时候,就赖。说是亏了,赔了,把一些不值钱的没人要的东西堆给人家顶债……那时候有很多人干这种营生。我说了,也有大财的,搞几十万的上百万的都有。那时候整个商品流通靠的就是这些人。你问我为什么没有干这一行?你说我最适合干这一行,那你是小看我了,你小看我了。这里边有个心理问题,关键是心理。人是不可能不欺诈的,我说了,人不可能不欺诈。可干皮包公司诈得太厉害,超过限度了。一超过限度人就变形了,心理变形,事事处处都去诈,事事处处心存侥幸,走进去就出不来了。人是不能有侥幸心理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侥幸心理,有侥幸心理的人是干不成大事的。那样的话,诈来诈去总有一天会翻船。现在看,干皮包公司的就不多了,有挣了大钱的,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想翻船。我想挣钱,我不想翻船。有本事的人体体面面挣钱,我挣的是体面钱。实话说,我也曾经犹豫过,我犹豫过很长时间,动过干皮包公司的念头,最终还是没有干。看来没有干对了,这一步走对了。
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看中书市了,我在书市上逛的时间最长。对,就是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我一天一天地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转,我迷在那个图书市场上了。这个图书市场是我最关键的一步,我就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由蛆变成苍蝇的。在这个图书市场上我做了一笔生意,我仅做成了一笔生意。你猜猜我赚了多少?你猜吧,放开猜。你不行,不行,你看看我,再看看……连这点想象力都没有?告诉你吧,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不信吧?我量你也不会相信。就我,你看好了,就我,在大同路那个屁大的图书市场上,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好了,改天说,改天再说。
四月七日
我又看见醋了。
大街上,到处是滚动着的醋。荡荡的醋流把电车堵在了离亚东亚大商场不远的十字路口。人成了蚂蚁,在荡荡的醋流里,人壳(人囊里装满了醋)像蚂蚁一样四处流动,醋也很滑,醋是涩的,流起来也很滑。连树都成了大肚汉了,在这条热闹繁华的四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