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夏
五月六日
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摄氏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
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拥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挂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骼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
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
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五月六日夜
人走了,人们终于走了。
他们又折腾我一天,他们一次一次地逼我猜字,逼我猜东西,逼我吞嚼树叶……而后是一次一次地拍照。他们说要制造奇迹就得给我拍照。现在他们走了,新妈妈也陪着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愿意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是,红蚊子音乐又响起来了,夜里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穿透力的。夏夜里,红蚊子音乐成了四处乱爬的钢性蚂蚁,一圈一圈旋转着的钢性蚂蚁。天很闷,天上没有星星,星星是不是也跳舞去了?星星也怕红蚊子音乐?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什么了,我什么也不想看。可我还是看见了新妈妈,红蚊子音乐一响,我就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正在大世界舞厅里跟冯记者搂在一起跳舞。原来我是看不见的,原来人的气味一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我看见冯记者把新妈妈搂得很紧。冯记者一边跟新妈妈跳舞一边贴在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冯记者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出面,一定能弄成。老杨不行,你也别指望他,老杨那人办不成事。我们是省级报,老杨那儿是个小报,市一级的小报,不一个档次……新妈妈笑笑,新妈妈用眼睛说话,新妈妈眼睛里有很多话,新妈妈眼睛里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钩子,冯记者眼睛里就赶忙跳出一只小老鼠,小鼠哧溜哧溜地往上爬,小鼠爬着爬着又停下了,小鼠也很警惕,小鼠四下探探,重又往上爬……这时冯记者的声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的:我就是胖了点,仅仅是胖了点,会多,就胖了……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杨记者上场了。杨记者一上场就说:
你跳得不错,的确不错。老冯不行,老冯一身肉……新妈妈仍是笑笑。杨记者大约是好喝啤酒,新妈妈笑里掺了一股鲜啤酒味,一种橙黄色的冒着气泡的啤酒味。杨记者一下子就有点醉了。杨记者说:那事包在我身上,影响只要造出来,钱都是小事了。我给你说,钱是小事。你也别太指靠那'肉',我私下给你说,你知道就行了,老冯那家伙在新闻界口碑不太好,他们那儿矛盾大,好多人对他有意见,有些事,他一出面反而不好……这时候,新妈妈在旋转时用耳轮轻轻地蹭了他一下,杨记者脑海里闪电一样亮出了一片杏色的粉红,身上随即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又是冯记者搂着新妈妈跳。冯记者心上生出缝隙来了,一条很宽的缝隙。冯记者悄悄地对新妈妈说:
这种事儿,怎么说呢?是可真可假呀。你说句实话,那哑姑娘真能治病么?她是不是真能给人治病?新妈妈说:这还用我说?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一次次试验你不都在场么。我的头疼还是她给治好的……冯记者说:这就好,能治病更好。明天让她给我治治。我这个病要能治好,那就说明她真能治病。新妈妈的声音在旋转中成了一片雪花,黑颜色的雪花,新妈妈说:
你有啥病?冯记者说:我就这一个病,肉多。这病不好治,我知道这病不好治……新妈妈笑着说:这能算是病吗?……
冯记者说:你不懂,这是大病,这是最难治的一种病……新妈妈说:这,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治这种病……冯记者说:不能治也不要紧,就是不能治病,有猜字、猜东西、树叶还原这三绝活就行了,这已经够神了!只要把影响造大,这就是一个女活佛,女菩萨呀……好家伙,到时候办一个特异功能诊所,我给你说,这一下子就起来了!你别不信,前一段有个搞药的,说是祖传秘方,治癌症的,开一个小诊所,到处拉人给他吹,到处做广告,说他的药多神多神。我是见过那药的,开始我真信了。不瞒你说,我也给他写文章吹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药一点用都没有,我的一个亲戚吃过,屁事都不顶!可报纸这么一宣传,你猜他一年收入多少?就他那药,一年收入几十万!一副一百多,就这么卖的,还真有人要……新妈妈马上说:到时候能少了你的好处么?冯记者……这时,冯记者心上的缝隙里不失时机地生出了一只小手,一只扭捏的女人样的小手。那小手慢慢从喉咙里伸出来,带出一股铜绿色的气味:十分之一吧,我也不多要,十分之一……新妈妈心里的蛇头又哧溜、哧溜昂起来了。可新妈妈却笑着,新妈妈笑出了一片金黄色:这还不好说么……
跳第四轮舞的时候,杨记者说:你别以为我醉了,我一点也没醉,我从来没有醉过,要醉也是这个世界醉了,我不醉。我没踩你的脚吧?你看我没踩你的脚。你很白呀,你的皮肤很白……宣传是可以出效益的,只要宣传得好,效益就出来了。如今报社也开始抓效益了,每个人分的都有任务,我分了五万,一季度五万。这个数在平时也不算啥,问题是最近商业上效益不太好……这个'特异功能'是个项目,我看是个项目。咱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候……新妈妈的声音倏尔就变成了带花点的蓝颜色,新妈妈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蓝色的小纽扣,光光溜溜的蓝色小纽扣。新妈妈说:宣传宣传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咱也不图别的。要是有点啥,你们都帮忙了,也不会亏你们……往下,新妈妈又举起了她那双大眼睛,举出了一股水汪汪的桃红。新妈妈一边奉送桃红一边拿出一块口香糖(杨记者送的),一半含在口里,另一半趁旋转的时候送到了杨记者的嘴边上,一擦而过,那半块口香糖就进了杨记者口里……立时,杨记者身上忽一下就又冒出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杨记者的身子变得硬硬的,杨记者成了一瓶延生护宝液,杨记者喘喘地说:我回去就写文章,连夜写文章……
往下就看不清了,汗气重了,汗气一重我就看不清了。
五月七日
陈冬阿姨家又有敲门声了。
陈冬阿姨家的敲门声是电报式的,两下一停,两下一停。门前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子,我看见这个高个子了。这个高个子在春天的时候,曾经来过,而后再没有见到过他。现在他带着电报声来了。他的电报声是茶色的,他的电报声里有一种陈旧的茶色,茶色里裹着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旧了的钥匙,这把钥匙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味,这是一股酿制了很久的陈年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酒,是日子里浸出来的酒。
陈冬阿姨开门的速度很快,陈冬阿姨是用心开门的,陈冬阿姨心里伸出了一只小手,那只小手在时间里变得非常年轻,那小手上写有广阔天地的字样。我不知道什么是广阔天地,也不知道广阔天地在哪里,可那小手上就是这么写的。
门开了,两人在门口站着,我看见时间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跳跃,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倏尔跳回过去,倏尔又跃到现在……片刻,陈冬阿姨笑了,陈冬阿姨的笑是灰颜色的,她的笑很灰也很敌视。她用很寡很淡的语气轻声说:
怎么就来了?……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扭身走回去了,走得很慵懒。
那人仍然在门口站着,脸上笑笑的,那笑很节制,那笑里包着一块砖头,当然是广阔天地的砖头,那是一块有字的砖头,砖头上刻有广阔天地的字样。砖头像是被尘封很久了,砖头上蒙着时间的灰尘……他说:不能来么?
有一句话从沙上扔过来了,这句话像是一个出锅后又快速冷冻的麻汤圆,外壳冷冰冰的,内里却烫:坐吧……
那瘦高个抬起头,很矜持地朝屋里看了一眼,笑着说:还不错么……说完,他开始读沙。屋里有三张沙,一只双人的(就是陈冬阿姨坐的那只),两只单人的,他把三张沙挨个读了一遍,而后挑一张单人的坐下来了。他坐下来之后我才现,他屁股上绑着一把椅子,他是一个有椅子的人。
这时,陈冬阿姨的声音变成了一罐蓝带啤酒,陈冬阿姨的声音里有一股蓝带啤酒的气味,她懒懒地说:喝点什么?有咖啡……
那瘦高个的声音里带出一股椅子的油漆味,椅子是很节制的,椅子说:喝、'毛尖'吧。我、还是喜欢喝'毛尖'……
陈冬阿姨慢慢站起来了,她心是要快的,脚偏偏要慢,就慵散地走过去,泡上一杯茶端放在那人面前的茶几上……而后把裙边向腿上那么一绕,又坐下来了。她坐下来后才用带糖的声音说:带车了吗?
那人说:……住在中山宾馆,没几步路。***
没有话了,有很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但各自的眼里都有光伸出来,那光很渴,那光像是刚刚从沙漠里走出来,光伸得很长……慢慢,两只光就勾在一起了,我看见他们勾在一起了。
片刻,我又看见了一枚朱红色的酸枣,那酸枣是从陈冬阿姨的声音里跑出来的。陈冬阿姨说:你那一位好么?
那人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脑海里跑出了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一闪而过,留下的是一股咸萝卜的气味……
陈冬阿姨哦了一声,那声音里马上就有了一股臭变蛋的味。她又说:县长好当么?
那人说:唉,马马虎虎……
陈冬阿姨突然笑了,她笑着说:上个月,我差点给你那位打电话,电话已经挂通了……
那人心里也突然就塌下了一个窟窿,一个很大的黑不见底的坑。急问:有事儿?有啥事儿?!……
陈冬阿姨说:也没啥事儿,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顺便告诉她一声,你有东西忘在这儿了,让她来拿……
那人嗯了一声,笑笑的,那笑里却藏着一只虱子,说:
我有东西忘在这儿么?啥东西……
陈冬阿姨说:裤子,你的裤子……
那人还是笑着,不过那笑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晃晃的在脸上罩着,像是要掉下来,却没有掉下来……
往下就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了,谁也不说了,只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流动。我看见水了,我看见水里漂着一些东西,是一些湿漉漉的东西。凝神很久之后我才看明白,那是信,一束一束的信,十封一束,十封一束,每一束都有一个退色的缎带捆着,我看见了十二种颜色的缎带……缎带在时间中已是很陈旧了,缎带上只隐隐约约有一些颜色的痕迹,那鲜艳早已被灰尘吃掉了。我还看见时间像蚂蚁一样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了一些风干的眼泪……
那人很吃力地说:我是欠你……我知道我欠你。十四年了,我欠你很多……
陈冬阿姨说:你欠我么?你欠我什么?我不知道你欠我什么……
那人的声音很涩,那人的声音生锈了,那人的声音里有许多紫黑色的斑点:那时候,原因你是知道的……如果,就不会……
陈冬阿姨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了。结了婚就该好好过你的日子,当你的官,就不该来这儿了……可你还来。你为什么要来?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你把这儿看成什么地方了?……
那人说:这个鸟官,当不当无所谓……那个电话,如果打了,倒干脆了。那边很复杂,那边正等着'炮弹'呢……
陈冬阿姨冷笑着说:你不在乎么?你真的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乎的话,我就打一个,我打一个试试……
那人说:你打吧,你打好了。那边正换届哪……你打过去肯定起作用。你也算是伤害我一回,咱们就算扯平了。
陈冬阿姨说:你怕,我知道你怕……
那人说:……你要是不打,我就还得跟他们斗下去。那是个穷县,不斗不行,累呀……
陈冬阿姨说:徐安冬,你是不是有病?当个小县官,整天跟人斗什么,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那人说:你以为只我一个人有病?人人有病,都他妈的有病。中国人不斗干什么?如果光吃吃、喝喝、玩玩,那还叫中国人么?中国人是活精神的,中国人的精神实质就是一个'斗'字。中国人不跟中国人斗,又能跟谁斗?……
陈冬阿姨说:算了,算了。你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想听这些,整天阴谋阳谋的……你过来,你坐过来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说:你吓我哪,我一来你就吓我,你把我吓出病来了……他说着,很听话地坐到陈冬阿姨身边去了。
陈冬阿姨突然就依偎在那人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咚的一声,我看见有一块大石头扔出去了,那人从心上扔出了一块大石头。那人喘口气说:唉,官身不由己呀……
接着,我看见了猫的声音,那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小花猫:你想吃点什么?你说,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那人的声音里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算了,到床上躺一会儿吧,我想躺一会儿……
我看见红柿了,一个瘫软了的红柿。红柿说:你,就想那事儿。我知道,不想那事儿你不会来……抱我。
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是那个秃顶老头,我知道是那个秃顶老头,他上楼一点声音也没有,悄无声息地就站在门前了。
他的敲门声很怪。白天里,他敲出了一股猫头鹰的气味……
顿时,屋里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一片血红和两颗花生米一样的心跳……
秃顶老头站在门前,连着叫了几声:陈冬,陈冬……看看没有回应,就扭身下楼去了。临下楼前,他又把心挂在了楼道边的窗口上,那是他经常挂心的老地方……
很久很久,屋里才重新有了动静,那人说:又是那老东西吧?我猜又是那老东西。你为什么不告他,你告他么……
我看见火苗点起来了,紫颜色的火苗,陈冬阿姨心上烧起了紫色的火苗,那火苗上浇的是酱油,酱油瓶碎了……
五月八日
今天,旧妈妈打上门来了。
旧妈妈站在门口的时候,眼里射出了一把锋利的车刀。当车工的旧妈妈把车刀带来了,这是一把刚从c630车床上卸下来的大号车刀,是一把镶有钛合金刀头的车刀,这把削铁如泥的车刀带着3000转的高速飞驰而来……我看见旧妈妈的心也改装过了,旧妈妈是柴油机厂的工人,她把心改装成了最新式的高压油泵。
装有进口射点的高压油泵,因此旧妈妈的心上有了一点点美国气味,我看见旧妈妈心上装了美国射点;旧妈妈的服装也进行了相应的改革,旧妈妈穿的是一件最新款式的低领无袖旗袍,那旗袍是蓝天鹅绒的,看上去很厚实。可旧妈妈不怕热,为了武装,旧妈妈一点也不怕热。不过,我却从那旗袍上闻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那是跟旧大姨十分接近的一种气味,我看见旧大姨的女儿了,这件旗袍是从旧大姨的女儿那里借来的。脖子也改装了,旧妈妈也对脖子进行了改装,旧妈妈脖子上挂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这是一条挂有桃形小坠儿的金项链,可惜的是,项链上有一股鸡屎的气味,我闻到鸡屎的气味了。我看出来了,我能看出来,这条项链也是从旧二姨家借来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旧二姨的媳妇在小店里卖烧鸡呢……旧妈妈脸上抹的是一种新式的珍珠粉底霜,旧眉自然是不要了,从来没有描过眉的旧妈妈在来的时候给自己画了一条新眉,弯勾月牙眉,报上说,目前市场上最流行弯勾月牙式。我看见旧妈妈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改装后又刷上新漆的旧车床,只有零件是旧的,我看见她身上的零件还是旧的。她的胃里仍残存着旧日的粮食,粮食里的旧日记忆纷乱无序;她的肾里仍保留着一些紫黑色的炎症,炎症里跳动着一些活蹦乱跳的陈年细菌;她的肝里有许多气淤而成的蓝色气泡,气泡里集结着一批一批的钢性仇恨……
旧妈妈突然就站在了门前。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的话是从眼睛里喷射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射出了高速旋转的钛合金刀头,也射出了冰雹一样的话……
她的眼睛说:那狐狸精在哪儿?我要见见那狐狸精,我要看看那狐狸精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就是有三头六臂我也不怕,我用车床车她,铣床铣她,刨床刨她,钻床钻她,磨床磨她……那猪呢,那脏猪呢?那骗子、那两面派、那见了新鞋扔旧鞋的货呢?为啥不让我女儿回去?凭啥不让女儿回去?哪一款哪一条写着不让我女儿回去……?!
新妈妈就是这时候走出来的。***新妈妈在旧妈妈眼里走出了一个红色的幻影,我看见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狐狸,那狐狸身上有一股春韭菜的气味,旧妈妈一定是闻到了春韭菜的气味。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对接了,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我看见了蓝色光线与红色光线的碰撞声,看见了嗞嗞啦啦的电线短路一般的声响。继而那蓝光萎缩了,蓝光一点一点地短了回来,蓝光变成了染了蓝墨水的薄纸……在这一刻,我看见旧妈妈的武装被解除了,旧妈妈东拼西凑组织来的武装不堪一击,她在陡然之间变得一无所有,她像是被剥光了一样,**裸地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亮出那些经过时光磨损了的旧肉。这时旧妈妈看到了她最为恐惧的东西。她对自己说,她不怕这个女人,她一点也不害怕这个女人。但她害怕时间,我看出来了,她恐惧的是时间。在新妈妈的天然活鲜面前,她看到了时间。这时候时间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她说她也有过光鲜的时候,可惜都被时光磨损了,时光里放着一大块站在机床边的日子,这些日子退不回来了。时光变成了旧妈妈非常熟悉的磨床,磨床可以磨出七级光洁度,可时光磨不出光洁度,时光把她磨成了旧肉。看见了站在机床边的日子,旧妈妈脑海里即刻出现了乱纷纷的羽毛,杂和着各种味道的羽毛,纷纷落地的羽毛里裹着一句十分苍凉的话:旧是旧了,总算旧到了一个地方。可我到底是谁的人呢?……
新妈妈并没有看出旧妈妈的来意,她没有见过旧妈妈,这是她第一次与旧妈妈见面。第一眼的时候,她甚至误把旧妈妈当成了记者,对记者她是很会热的,她很喜欢记者上门。可那微微笑着的光线忽一下在空气里打了个滚儿,新妈妈是个很灵醒的女人,她闻出味来了,她一定是闻出味来了,她一下子就有了敌人的感觉。当她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是敌人。
面对敌人,新妈妈心上的蛇头咝一下就昂起来了,接着眼光也凉下来了,她的眼光里有了凉嗖嗖的寒意,她的眼光里开始有刃了,刃在她的眼睛里不断地淬火、不断地投入钢性,而后就长出牙来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长出了一排带刃的牙齿……
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先败下阵的仍然是旧妈妈。旧妈妈是有备而来,有备而来的旧妈妈却被时间打败了,一眼就败了。旧妈妈败得十分惨重,这是不战自败。我看见旧妈妈的眼光迅速回收,缓缓地松回去,在回收的同时心里涌出了更多的仇恨,那仇恨一下子就充满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仇恨顷刻间变成了一只斜向拉力器,旧妈妈脸上的各个部位都成了斜的,连精心装饰的珍珠粉底霜都在这斜向撕裂下纷纷逃窜……一时,旧妈妈的脸成了旧日的墙壁,斑驳陆离地、不停地往下掉白灰末的墙壁,透出来的是斑斑点点的被仇恨点燃了的灰黄。旧妈妈自动地退了这一步之后,就再也不退了,她在内心里对自己重新进行了武装,她不要包装了,她扔掉了所有的包装,她把自己弄成了一只装满火药的破罐子,她准备把罐子摔出去,如果必要的话,她就把自己摔出去!她的目光回收后,身子却向前接连跨了两步,一把抓住我,用身子吐出了一个火红的字:走!
新妈妈明白敌人是谁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敌人的来意。她本意是要阻拦的,可她没有阻拦。她闻到了火药的气味了,她看见了一个四处冒烟的火药罐子,一块时刻准备豁出去的旧肉。所以新妈妈没有动。新妈妈仅仅是冷笑了一声,她的冷笑里挂满了沾有唾沫星子的牙齿。我听见她心里高昂着的蛇头说:
等着瞧,我会让你乖乖地送回来……
旧妈妈拽着我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这时候旧妈妈的手成了筷子,我感觉到有一双筷子抖抖地插在我的胳肢窝里。旧妈妈拽着的好像不仅仅是我,她也拽着她自己,她把自己从纷乱无序的时间中拽出来了。很多旧日的回忆在旧妈妈的心里变成了飞飞扬扬的肥皂泡,带着生姜气味的肥皂泡,肥皂泡里裹着的一张大木床和被修改成猪形的男人的脸……肥皂泡很快就落地了,肥皂泡落地后又变成一堆一堆的臭狗屎,旧妈妈牵着我走在狗屎堆上,一边走一边吐唾沫。
一直到走上大街的时候,旧妈妈才吐了一口气,那是憋了很久的一口气。这时旧妈妈才想起看一看我,才想起她是干什么来了。第一眼,她给了我一巴掌!她用眼光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第二眼,她才有了一点点胜利的感觉……
我闻到蛾子的气味了,一来到大街上我就闻到了蛾子的气味,公共汽车上也有蛾子的气味,到处都是蛾子的气味。夏天里,蛾子也飞到城市里来了,一批一批的蛾子正在向城市进军。
挂在树上的蛾子是有皮袋儿的,飞在天上的蛾子没有皮袋,蛾子也有等级了,蛾子分成了有皮袋儿的和没有皮袋的。夏天来了,人们也开始变了,人们都主动地向蛾子学习。天空中布满了蛾式广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蛾式广告;大街上涌动的人流也在学习蛾式走法,报上说,蛾式走法是一种无向走法,是一种走中变、变中走的新型走法;我看见人们一边走一边切磋茧状,人们都十分想进入茧状,因为茧状是蛾式走法的最高境界。最先生变动的仍然是颜色,我看见人们的颜色正在向蛾色转化,有的腿变成了蛾色,有的腰变成了蛾色,有的身子变成了蛾色。蛾色是一种植物肉色,蛾色是无色又是有色,它可以在阳光下变幻出一万种颜色,又可以没有任何颜色。
蛾色里有一种丝瓜的气味,我闻到丝瓜的气味了。我看见人们正在洗胃,进入蛾色需要洗胃,所以人们的胃上都挂着一条干了的丝瓜瓤儿,人们一边走一边用于了的丝瓜瓤儿洗胃……商店里,丝织产品成了最畅销的产品,凡是与蚕、蛾有关的产品都在加0,到处都是加0的广告,营业员笑眯眯地在写:000,000……
当公共汽车来到车站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旅客们正在站台上集体学习蛾式走法。人们在车站服务员的带领下,排着长长的大队,绕着广场一圈一圈地学习蛾式走法。车站服务员成了蛾式走法的监管员,她们手里高举着无线话筒,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列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蛾式走法的操语。天很热,空气里充满了丝丝缕缕的粘液,那是由各种颜色混合出来的粘液。学习蛾式走法的人一个个很疲惫地在阳光下走着,我看见有人呕吐了,吐出一种柞树的气味。新修的车站上到处都是柞树的气味……广告上说,呕吐是必要的。呕吐是一种自然状态,是转换期的必然过渡。人们要学会呕吐。
在九路车的第八个站牌处,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老人。老人依旧在树下坐着,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看书了,他拿的是一种看书的感觉,他已没什么可拿,只好紧握着书。我突然想起,他也许是在等车?他一直坐在这里等车,他要等的是属于他的那班车?我看见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白颜色的字样,那两个反复出现的数字是5和7,我看清楚了,那是57。这是不是57路车?我从来没有见过57路车……
我看见老人是越来越陈旧了,老人在时光中坐成了一堆破布,这堆破布已无法还原了,但破布里仍然包裹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在一堆时间的尘埃里,只有这颗心不老,这颗心只有六岁。这颗鲜红如豆的心仍在喃喃自语,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
你找谁?
肉字……
蚂蚁……
纸……
我能看清这些话了。现在看这些已不是那么吃力了。你找谁?有一股热汗味,我闻见了一股用虱子喂出来的热汗味,腥红色的热汗味。我看见热汗味的深处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位穿蓝制服,戴蓝帽子的老人。老人背着一卷铺盖,站在一栋灰白色大楼的院门前。老人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一张有红色标记的纸。
当老人拿着这张纸走进门来时,有一个酒红色的鼻子从门口处的传达室里探出来,我看见那个鼻子了,那个鼻子里出了一种柿饼样的声音:你找谁?老人站住了,老人满脸恍惚地站在那里,迟疑了很久才说:我、我……就是这个单位的。那个蜂窝样的红鼻子又出了紫黑色的声音,那是带有警犬气味的声音:
你说你找谁吧……老人说:我……真是这个单位的。***红鼻子说:你说你是这个单位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告诉你,我在这儿看了三十年大门了。从一九五八年我就在这儿看大门,这里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老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吐出了水洗布一样的声音:我,一九五七年就离开了……
而后是一串用风连缀着的你找谁。你找谁?从一间办公室传到另一间办公室,从一个设计室传到另一个设计室,在每一扇门的后边都藏着一句你找谁。我看见老人缓慢地走着,老人在这栋灰白色的楼房里一层一层地走,老人似乎是在寻找熟脸,我看见老人是在找熟脸,他想找一张熟脸。可老人没有找到熟脸,老人眼里全是陌生而又年轻的脸,脸说:你找谁?……
肉字是干红色的,那是一种很遥远的风干了的红色。肉字里蕴含着一股铁腥气,那腥气是从一个小窗户里飘出来的。
我看见那个窗户了,这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里关着许多思想。那些思想在闪闪光。我看见一些闪光的东西从一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思想全是由数字和图形组成的,我看见了一组一组的数字……我还看见小窗户里的年轻人拼命想抓住那些光的数字,数字飘飘乎乎地从他脑海里飞出来,数字落地之后变成了金光闪闪的豆子,他心里一下子跳出了十二双手,四下奔忙着去捡豆子。他一边捡一边高声吆喝:给我笔,给我一支笔……他双手捧着捡来的豆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喊:给我笔,给我一支笔……渐渐,他的声音小了,他的喊叫成了喃喃自语,他说:给我笔,给我笔,给我笔……
后来他不再喊叫了,他又开始四下寻找,我看见他在四下寻找。
他把铺盖抖了一遍又一遍,可他没有找到笔,他找到的是一根针,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针。他握着那根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走。倏尔,他坐下来了,他捏着那根针在胳膊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于是,他开始往身上写字了,他写的是肉字,他把那些数字全都写在了大腿上,他在两条大腿上记下了一串一串的血红色的数字,最后一行他写的是魏明哲公式,我能看清的就是这几个字。那些数字仅仅鲜亮了七天,而后就暗淡了,数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血痂。在那七天里,我看见他每天都重新写一次,一直写到第七天……再后就看不清那些数字了,那些数字会长,我看见那些数字竟然会长,那些写在腿上的数字慢慢就长到一块去了,长成了两坨凸起的、带有生姜气味的肉疙瘩……
我看见蚂蚁了,蚂蚁是紫黑色的,蚂蚁仍然出现在那个有铁窗的小屋里。小屋里有一股霉的尿臊味。这是一些由蚂蚁组成的日子,这些日子里爬满了蚂蚁的土腥气。
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在小屋的地上蹲着,他正在跟一只蚂蚁说话。
他对蚂蚁说:蚂蚁兄弟,你又出来了。我一直等着你呢。我天天在这儿等你。你有时候出来,有时候不出来,你很忙吗?我知道你是一只工蚁,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搬运工么,你一天要走多少路?只有雄蚁和雌蚁不干活,雄蚁和雌蚁都是你的领导,对不对?你怕领导么?你怕不怕领导?你入党了么?我想你没有入党吧,你可能还没有入党哪。你看你这么瘦,你比我还瘦……我看见他一边跟蚂蚁说话,一边用针在地上画图,蚂蚁爬过一道,他就在地上再画上一道,他在砖地上画了很多圈。当蚂蚁爬到墙角处的时候,他就跟到墙角处,而后他就一直在墙角处蹲着,长久地盯着蚂蚁看,他就像读书那样读蚂蚁……当蚂蚁进洞之后,他仍然在那蹲着,一动不动地蹲着,一直等到蚂蚁再次出现……他把蚂蚁捏死了,我看见他曾经捏死了十六只蚂蚁。每当他捏死一只,他就在屋角处给蚂蚁造一座小坟墓,从墙角处把土抠下来给蚂蚁造坟,他在一年的时间里造了十六座坟。每次造坟时他都说着同样的话。他说:我不想害你,我没心害你。我只不过想给你说说话,你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死了?我没用力呀,我只是轻轻地捏你了一下,我想把你请到我跟前来,跟你好好说话……埋了蚂蚁之后,他就又蹲到蚂蚁洞前去了,可蚂蚁没有出来,蚂蚁再没有出来过……
纸很旧,纸已经黄了,我看见纸已经黄了。纸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纸里裹着的声音却是新鲜的,旧纸里裹的声音很新。那是刚刚没有几年的新声音,声音里有肥皂和大头针的气味。一个声音说:你的所有的档案都查过,没有材料,没有你的材料。你看看,这上边只有一个'?',就这一个'?',别的什么也没有。另一个声音说:你看,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材料……有材料。有我的材料。麻烦你再查查,那时候他们找我谈话,我说过一些话,有记录,他们都记下来了。一个声音说:你看看这上面就知道了,这上边只有一个'?',你再好好看看……另一个声音说:我说过一些话,当时他们都记下来了,我看见他们记下来了。话怎么会丢呢?话不该丢呀。我说过的话,他们当时就装起来了……一个声音说:就这样吧,确实没有你的材料……另一个声音说:麻烦你了,再找找吧,你再给找找。我有话,确实是有话。要是没话,我这三十年我这三十年……一个声音说:事隔这么多年,过去的负责人都不在了,我看就算了吧……另一个声音说:王院长呢?王院长一定记得……一个声音说:王院长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另一个声音说:那,吴书记呢?吴书记……一个声音说:吴书记调走了,调到外地去了。另一个声音说:苏院长总在吧?苏院长是副院长,他也是当时的证人……一个声音说:苏院长两年前就瘫痪了,不会说话……另一个声音说:那,那,那……我的那些话呢?我的那些话丢哪去了?一个声音说:你这个人,该办的都给你办了,你要那些话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说:我有话,确实有话呀。我这么大岁数了,能骗你么。要是没有话,我我我……
我正想上去跟老人说说话,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可旧妈妈把我拽回来了,旧妈妈一把就把我从老人的话里拽了出来……
五月八日夜
半夜的时候,科长哭了。
科长哭出了小孩尿尿的声音,那是一种粉红色的尿液,科长哭出了粉红色的哩哩啦啦的尿液。科长的哭声里还夹着许多旧牙刷,最早的一枚牙刷上刻有1960上海制造的字样,我看见那些牙刷了,科长的哭声里藏着一大堆旧牙刷,旧牙刷上的毛已经磨秃了,上面还沾有萝卜菜的气味。我知道科长为什么哭,可我不知道他的哭声里为什么会藏有牙刷……
我知道旧妈妈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了,她是看到那些报纸上登的文章了。报纸上登有我的照片,说我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报纸是科长先看到的,科长还在四处奔走,科长是在奔走的途中看到报纸的。科长看了,又拿回来让旧妈妈看,旧妈妈一看就决定马上把我接回来。我知道,有一段旧妈妈不想要我了,因为我有病。现在她又想要我了,因为我的病成了特异功能。一成了特异功能就又有人要了。所以一进家门试验就开始了,还是让我猜字、猜东西、嚼树叶……我猜完之后,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旧妈妈反反复复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一个有病的孩子居然会有特异功能……这时候科长说话了,科长说:报上说,她还会治病,她会治病……听说,你听说了没有?厂长住院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没有说话,旧妈妈一定是想起了找厂长时的屈辱,有一个小矮人在旧妈妈眼里一闪而过,旧妈妈眼里出现了一个小矮人,那就是厂长,旧妈妈眼里的厂长缩小了。
在旧妈妈眼里,厂长成了一个滑稽的小矮人。科长又说:厂长病了,厂长有病住院了……旧妈妈还是不说话,我看出来了,旧妈妈是不想说话。旧妈妈仍然沉浸在失败里,旧妈妈的魂仍然在与新妈妈对峙,这是蓝色与红色的对峙,旧妈妈的心哭了,其实旧妈妈的心一直在哭。
吃晚饭的时候,科长仍在重复那句话,科长说:听说厂长病了,厂长住院了……
旧妈妈问:你说谁住院了?
科长说:厂长。***你听说了没有?厂长有病住院了……
旧妈妈说:他住院是他的事,跟咱有啥关系?他坑咱坑得还不够?死了才好呢……
科长说:报上说,她能治病,她还能治病……
旧妈妈说:能治病也不去给他治……
科长看了看旧妈妈,身子一点一点地缩下去,而后他就不再说了。
可是,半夜的时候,科长却哭起来了。在哭声里,科长的脸很小,我看见科长的脸很小。科长的脸小如绿豆。科长为脸而哭,科长哭的是他的脸。我看见科长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他的脸太小了,他没有脸了,很多人都有脸,有的脸很大,他却没有脸。人小一点没有关系,脸是不能小的……我看见科长的脸是在奔走中逐渐缩小的。科长的胃里藏有许多关于脸的记忆,这些记忆很早就有了。记忆是从牙刷开始的,我看见牙刷与脸的记忆紧密相连,可我看不懂四十四岁的科长与1960上海制造之间的关系……我看见的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一些旧日食品的碎片:一小块握在手心里的螺丝糖;一片很薄的芝麻饼;一串串在铁丝上的西瓜皮;一只用荷叶包着的煎包……
旧妈妈坐起来了,躺在床上的旧妈妈慢慢坐了起来。旧妈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你从来没为我想过,你光想你自己……
科长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人小点就小点,脸不能小……
旧妈妈说:你还是想让我出去丢人,你自己不愿丢人,想让我出去替你丢人,你算是男人?……
科长哭声里挂着一层一层的粉红。科长重复说:人小点小点,人小小一会儿,脸不能小……
旧妈妈不吭声了。旧妈妈扭身又躺下去了。可我却看见旧妈妈也哭了,旧妈妈是心哭了……
我知道前一段旧妈妈也一直在跑,那时候旧妈妈是想让我给她当诱子,旧妈妈听了旧二姨的话,准备办一个营业执照,而后就让我给她去当诱子。可旧妈妈跑着跑着,却把自己跑丢了。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丢的是人,她把人弄丢了。
有许多次,她都把人丢在了大街上,丢在了工商所、民政局的门口。她原本是想把人挂在那里,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挂的地方,她跑来跑去就是想找一个能挂的地方,可挂人是要收钱的,她的钱不够,她拿着的钱总是不够。有时,她刚刚把自己挂上去,又被取下来了,她还得重新找地方……从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这么一路挂下来,挂着挂着她就把自己挂丢了。
挂人不光要交钱,还要染上颜色,每一个部门都有专用的颜色,挂在哪里就得染上哪里的颜色,旧妈妈在一次次变色之后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常常是一边哭一边跑,人丢了也得跑啊。累了的时候,旧妈妈就把自己挂在路边的自行车把上。
可挂在车把上也有人收钱,是看车的老太太向她收钱。旧妈妈说:我只挂一会儿,只挂一小会儿……看车的老太太说:挂一小会儿也不行,只要挂就得交钱。你看看我的脸,你没看见我脸上画的'红十字'么?我们这'看车处'挂的是家大医院,你要想往这儿挂,我给你画个'x'算了,只能给你画个小'x',先说好,不能给你画红颜色,大红是医院的颜色,要画只能给你画紫红……旧妈妈已经把人丢了,她不愿再丢脸,旧妈妈只好把自己从车把上取下来,再跑……在奔波中,旧妈妈十分怀念站在车床边的日子,她脑海里时常出现那台旧了的c618车床,这是一台天蓝色的小车床,车床边有许多笑声,我看见了立在车床边的笑声,那笑声里带有浓郁的机油气味,她非常喜欢这股机油味。她的胃里还存着一点点旧日的机油味,一点点游标卡尺的气味,她紧兜着这点气味不放……可是,她知道这些东西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已经被优化组合掉了。因为科长,她被组合掉了。还有时间,时间也把她组合掉了……所以旧妈妈心里的泪很咸,那泪是用盐腌出来的。
旧妈妈跟科长是背对背睡的。我看见他她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过去他她们不是这样睡的,过去他她们总是脸对着脸,也常常叠在一起,我看见他她们过去睡觉时喜欢叠在一起,科长的手总是抓着旧妈妈的一只奶头……现在科长的手抓着一只空烟盒。
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我看见烟盒里已经没有烟了,科长把烟吸完了。科长夜里独自一人坐起来吸烟,他不停地吸烟,烟里总是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个女人不是旧妈妈,我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比旧妈妈老,女人的影像里有咔咔的缝纫机的声音,科长的泪滴在了缝纫机上,滴出了一片陈旧的污点;还有厂长的影像,我还看见了厂长的影像,厂长的影像是绿颜色的,厂长的影像在厂门口高高立着,立出了一道绿色的墙……
十二点了,我知道他她们都没有睡,可我得睡了。
五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什么最多么?我告诉你,俘虏最多。什么俘虏?钱的俘虏。钱是最压迫人的,钱的压迫无时不在,压到一定限度人就投降了,统统投降。不信你到街头上去看看,看看那些人脸你就知道了。当然,也有不投降的,不投降的是极少数。
你知道钱能买什么吗?在这座城市里,你知道不知道钱到了一定数目之后,可以买到什么?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了。钱到了一定的数目,就可以买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笼统地说就是自信。这种自信不是硬撑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你自己并不觉得你怎么样了,可你不由得就会随着心走了,这叫随心所欲。随心所欲的根本是不再考虑钱的问题,就是说没有了钱的意识。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再受钱的压迫了。当一个人活到不再考虑钱的份上,才能活出状态来。当然,这是在一定的层面上说的。三五十万,不足挂齿。真正意义上的大活是要大钱的,比如有个一亿、两亿、三亿五亿……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时候你就可以拥有人民了,人民币,人民币,其实是用来买人民的。小钱儿(像我这种)可以买人,大钱儿就可以买人民了。
你觉得这话很刺耳是不是?你说我是烧包?我一笔就挣了五十四万,我挣得太容易了,对不对?你眼里的话我看出来了。其实不然,我也有不顺的时候。很多时候都不顺。做第二笔生意时,我吃了一场官司,差点脱掉一层皮……
说说这场官司?好吧,就给你说说这场官司。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说。那时候,我已经搬到静园小区去住了。知道静园小区吧?对,就是那个地方。在这座城市里,那是最豪华的一个住宅小区了。我在静园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的,加上装修、置办家具一共花了十八万;户口也是那时候办的。办户口我花钱并不多,只花了两万。加起来是二十万。二十万置一个窝,花得还算气派吧?可在静园小区,我只能算是一个小户。当然有比我气派的,比我气派的多的是。你知道那儿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光给你说说出来进去的车你就清楚了,有奥迪,有标致,有蓝鸟,还有奔驰……都是有钱人,自然都是有钱人。可有钱人跟有钱人不一样。这可不是一般的有钱人。这里住的人大致分三种:第一种是大公司份儿的款爷,起码都是挂着董事长、总经理头衔的款爷。这种款爷大多是神通广大又是一无三有的主儿。知道什么是一无三有么?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一无就是无个人资金。这些人生意做得很大,一动就是上千万,却不花自己一分钱,全花的是国家的钱。钱是怎么来的?钱全是贷出来的,以国有公司的名义贷,赔了是国家的,赚了却是个人的。三有,一是有靠山,这些人都是有靠山的,做大买卖必有大靠山;二是有护照,兜里都揣着几个国家的小本本;三是国外有存款,一笔一笔的钱都在国外银行存着。这种人哪一天不高兴了,说走人就走了。这些人在静园小区的房子大部分时间是空的。你知道什么是狡兔三窟吧?对了。这些人在很多城市里都买有房产,一年到头来回流动,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你根本就摸不清头绪……第二种是有权或是有钱的人养的外室。知道什么是外室吧?就是那些被人养起来的女人。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女人,都是些花枝招展有姿色又有本领的女人。给你说一个你就知道了,报上登过的、出了事的那个叫……史桂花的女人,原先就住在这静园小区。她是一个非常有权也非常有钱的一个大头头的人。那人厉害,也敢干,出手就送她一套房子和一辆桑塔那轿车;为了安排她的工作,一句话就是二百万。后来那人出事儿了,事儿坏就坏在那辆轿车上……像这种被养起来的外室在静园小区自然不是一户两户。第三种跟我的况差不多,是手里挣了些钱的小户。这种手里有个几十万的小户很多,自然也有女的,就是你说的那种小富婆吧,这可不是那种傍大款的女人,这些女人都是自己干出来的。也有混混儿,自然是大混混儿。啥叫混混儿?
这话是我说的,其实都是些有一技之长的人。这些人也分两种,一种是靠嘴吃饭的,一种是靠手吃饭的。靠嘴吃饭的是嘴爷,一张好嘴打遍天下,走哪儿吃哪儿。名头很大,这些人的名头都很大。有的名片上印的是气功大师,有的印的是相学大师……本领是有一些的,没有一点本领敢出来混么?
但这种人是三分真七分诈,大多靠的是牙和肉摩擦出来的功夫。靠手吃饭的是赌爷,十个指头能在牌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万八万赢于顷刻之间。这些爷我是最服气的,一分本钱不扎,活得却有滋有味。你说我蛆,他们比我更蛆。
这些人出门都是车接车送,还带着保镖。他们住的房子也时常空着。干什么去了?打天下去了。这些个赌爷也分南派北派,都是有组织的,也去给人当枪手,你知道什么是枪手?就是那种专门输钱的,这是一种贿赂的办法,是那些大公司搞的名堂,想给有权力又有使用价值的人塞钱就用这种办法。请一个赌爷去给人打牌,只准输不准赢,说让对方赢多少就赢多少,还要让对方真赢,赢得愉快……这就是枪手的作用。我住在静园小区的确是开眼界了,真是天外有天哪!光看看那些狗吧,从静园跑出来的狗,不起眼的也得三五千。好的就更贵了。我听说有个女人牵出来的一只雪团样的鬈毛狮子狗,是花了十八万买来的。这些狗都是喝牛奶长的,是他妈的牛奶狗。还有猫呢,那种小波斯猫,少说也得一万两万。夜里,夜里就更不用说了,空气都是浪声浪气的……静园小区是个叫人做梦都想钱的地方,住在这里你会天天想钱,你不得不想钱,看看那些车,那些女人,你受不了啊!
我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这儿认识的。我坦白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这是个好女人,我得说这是个好女人。你知道好女人的特点是什么吗?好女人是细微处见力量。当然,这也是个挣钱的女人,说得不好听点,开初,她是个靠那方面挣钱的女人,是个包月。你觉得我档次低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档次有点低?你要是见了她就不会这样想了。现在,你要是见了她,绝对不会往这方面想,也不敢往这方面想。你听说过朱朱吧?没听说过?你竟然没听说过朱朱?!小子,你白活了!生意场里,谁不知道黑牡丹哪,朱朱就是黑牡丹。朱朱不能算是傍大款的女人,朱朱绝对不是傍大款的女人。这会儿朱朱开一家大化妆品商店,有秘书,有自己的车,生意红火着哪!告诉你,我接触的头一个女人就是朱朱。你猜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你想都想不到。
我是在静园小区住下的第七天认识朱朱的。那时我刚刚装上电话,电话装上不到一个小时,电话铃就叮铃铃……响起来了。我心里说,这他妈是出鬼了!我的电话刚刚装上,电话号码没告诉过任何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呢,谁会给我来电话呢?我拿起话筒,嗯了一声,就听见里面有一个像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声音很软,软得像化了一样,软得叫你想摸:先生,需要服务么?我一下子怔住了。说老实话,那时我还没经过这阵势,我只知道为人民服务,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服务。但我不想放话筒,我是被那声音迷住了。我竟然结巴起来了。我不是胆小的人,我过去从来没结巴过,这一次竟结巴起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服、服、服啥、务……?话筒里说:全面服务,保你满意。去了你就知道了……拿着话筒,我头上的汗下来了。多大的场面我都没出过汗,一个电话就把汗逼出来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点什么,我说不清心里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是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你们来……吧。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了。我怕是诱子,你知道社会上有很多诱子,诱子都是连手干的,先下一个钩,回头来一大帮……大约有十分钟吧,十分钟后我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真到事上我就不怕了,我这人是天胆。我走过去开了门,一开门我眼花了,你猜,你猜,门口竟站着三个姑娘,一个穿红裙的,一个穿黄裙的,一个穿白裙的,个个亭亭玉立,美若天仙。猛一看叫人觉得不是人间的东西,就跟天女下凡一样……我不是吹,我一点也不吹,那会儿就是这种感觉。我还怀疑是狐仙,我心里想是不是狐仙跟我前世有缘,报恩来了?不料,那个最白、个儿也最高的姑娘说话了,那姑娘微微颔,说:先生,需要服务么?我是五百;她是四百;她是三百……这句话我听明白了,我听得非常明白。我一下子醒过神来了,原来不是天仙,也不是狐仙,是挣肉钱的,她们是挣钱来了。这时候再细看,就觉得三个姑娘是长得不错,但好是好,也是人间的事物,主要是化妆化的,女人就是一个妆。这么一想就有点上当的感觉。
人是怕上当的,人最怕上当。***我当时就摆摆手说:不要,不要……如果我一摆手她们扭头就走,也就没有我跟朱朱那一段了。可我摆手之后,她们并没有马上走,三个人仍在门口站着,不怯不颤的,又是微微颔示礼,缓缓后退两步,仍然是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打扰了。说完,这才依次徐徐地往外走去……我这人心善,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心善。她们这么一走,我就觉得对不住人家,就显得我这人很不是东西。一念之差,我又把她们叫住了。我也没打算留她们,我仅是想意思意思,我说:
哎,我这儿有些脏衣服,你们看谁愿给洗洗?我一哎,她们三个都站住了,又都扭过脸来望着我。我说这话有点开玩笑,是略表歉意,我想洗衣服这活她们是不会干的。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开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珠子转着……片刻,那个相比之下稍黑一点的姑娘开口了,她也是看了我一会才开口的,开口时她垂下了眼帘,她说:可以。先生,我可以洗……我一看,这是那三百姑娘,是要价最便宜的姑娘。我没话说了,我实在没法拒绝了,我说:那、那、你来吧……就这样,我把朱朱留下了,留下之后,我才知道,她叫朱朱……
在静园小区,我的确长了不少的见识。可我也栽了个跟头,可以说是栽了个大跟头!差一点就完了。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救我,我就玩完了。我就是在静园小区被人抓走的。你戴过手铐么?没戴过吧,给你戴一天你就知道了。你没尝过手铐的滋味,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意,跟你说你也不懂。
五月十一日
传票来了。
今天,法院给旧妈妈送来了一张传票。
旧妈妈一接到传票就慌了,她恨恨地说:他把我告了,那猪竟把我给告了!我没告他,他先告我……说着,旧妈妈把传票往桌上一扔,就慌慌地走出去了。
传票在桌上躺着,一张很薄的纸。我看见传票上有新妈妈的气味,我闻到新妈妈的气味了。在新妈妈的气味里还杂和着另外两种气味,一种是冯记者的,一种是杨记者的。冯记者的气味腻,杨记者的气味腥。可还是新妈妈的气味最明显。在新妈妈的气味里有咝咝的响声。新妈妈一定是生气了,新妈妈肯定非常生气。我看见气味里弥漫着一片红色的雾气,还有针,一片一片的桃花针……新妈妈会吃了我么?新妈妈会不会把我吃了?
当然也有爸爸的气味,但爸爸的气味被新妈妈的气味遮住了,只有一点点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就剩这一点涩格捞秧儿味了。爸爸是在蛇化,我看见爸爸一天天在蛇化,爸爸比新妈妈大十二岁,大十二岁的爸爸却越来越怕新妈妈了。我觉得爸爸的心已经被新妈妈吃掉了,爸爸的心已经成了残疾人,爸爸的心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紫颜色的边,爸爸的心已经站不稳了。报上说,现在社会上到处都是残疾人。
我还看见新妈妈跟冯记者杨记者一起进了区法院。那是一栋旧楼,楼里有很多的声音,楼里的声音一团儿一团儿的,就像是用麻绳扭过一样。楼里进进出出有很多铁脸,我看见了很多铁脸,仔细看才能现那其实是面具,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戴着面具,面具全是铁做的。这是些不怕热的人,戴着铁面具的人都不怕热。上楼时,冯记者竟踩住了一个死人的脚印,死人的脚印是灰颜色的,很滑,冯记者出溜一下,吓出了一身大汗。我听见那脚印说话了,那脚印竟然也会说话:你,你怎么踩到我身上了?你为啥不踩他呢?旁边的一个活人的脚印说:这脚印一层一层的,踩谁不一样?人就是让人踩的么……那死人的脚印哭着说:我已经死了呀,我死了还踩我?活人的脚印说:你死了就想安生了?死了也不安生……这话冯记者没有听见,我看他是没有听见。他只顾害怕了……他踩的地方软乎乎的,他害怕。
而后冯记者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稍等。我去找找我那个战友,我那战友当庭长了……杨记者马上说:
咱一块去吧,我也看看老崔在不在……新妈妈微微笑了笑,新妈妈的笑里长出了一枚冰镇的小樱桃,新妈妈说:麻烦二位了……冯记者、杨记者含着冰镇小樱桃齐声说:小事儿,小事儿……
接着,面酱的气味出现了,我闻到了一股面酱和大葱的气味。在二楼一个挂有民事庭的办公室门前,传出一股很陈旧的大葱蘸面酱的气味。冯记者站在门前,高声叫道:老座,座山雕,还认识不认识了?不认识了吧?……民事庭里有一个黑黑的高个转过脸来了,这人的脸相是冻过的,很威严,是冻出来的一种威严。片刻,就有了一个粗黑的声音:一撮毛,是一撮毛吧?当大记者了不是,福了呀!!咋看咋不像当年的一撮毛了,那时候瘦哩狗样……稀客,坐坐,坐。说着,两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两人一握手却握出了大头翻毛皮鞋的气味。在这毛乎乎的气味里,我看见了漫天大雪,雪里走着一队一队的军人,军人全都扛着大镐,正在冒雪修一条通往山里的铁路,风声像抹了辣椒面的刀一样霍霍响着。那是些红色的日子,在红色的日子里,我看见冯记者与庭长一起蹲在火堆旁一边背语录一边烤湿了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的气味慢慢又转化为大葱蘸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了甜辣苦咸,一些滋滋润润的半是温馨半是感叹的甜辣苦咸,在温馨里藏着两本旧了的红皮日记,两人都飞快地在心里翻日记……可脸还是紧着,紧出一种螺丝拧上的笑。冯记者说:这位不熟吧?这位是杨记者,市报的。这是我的老战友,姓万,万庭长。在部队那会儿,我们都叫他座山雕……杨记者马上说:我也常来区里采访,跟你们几个院长都很熟……还有老崔,老崔在么?庭长噢噢了两声,说:
老崔在刑庭。接着又说:一撮毛,几年不见,你可真是福了,没少喝吧?不喝高粱烧了吧?在东北那会儿……一撮毛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在冯记者心上烫出了一串酱红色的燎泡。冯记者心说,他还记着呢,这家伙还记着呢。那时候他想当班长,我也想当班长,争来争去都没当上,他还记着……可他嘴上却说:我有病,这胖是病。当记者的,没办法。老战友,前天在'长腿'那儿还说你呢。知道'长腿'吧,咱团四连的,这会儿当处长了。我那儿有通讯录,回头给你弄一份……庭长说:
那太好了!老战友轻易不见面,有时间好好聚一聚。大热天跑来,有事么?有事尽管说。冯记者说:有事,当然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你就是有事……
新妈妈站在院子里,站在一层一层死的和活的脚印上面,轻轻地扇动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手绢,脸上带着猩红色的笑。那笑是对着我的,我看见那笑是对着我的。我听见新妈妈的心里的蛇头对我说:你得回来,你必须回来。我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没有怕过任何人……看着新妈妈的笑,我突然现新妈妈身上能出一种柿红色的讯号,我看见了那两长一短的柿红色讯号,这讯号是从她背上那颗黑痦子上出来的,她背上有颗紫黑色的痦子。这颗痦子上还有两根金黄色的绒毛,讯号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看见痦子上出的讯号与遥远山间的一片柿树林相接。我看见那片柿林了,那是一片油绿色的柿树林,阳光照在油光光的柿叶上,就变幻出许许多多的颜色,而后出一闪一闪的柿红色讯号……新妈妈说她什么都不怕,新妈妈很勇敢,新妈妈不怕流血,新妈妈的血是柿红色的,新妈妈的勇敢来自那片柿林。在新妈妈家的时候,我常看见她把这颗痦子亮出来,她独自一人时,就偷偷地亮出那颗紫黑色的痦子,痦子上有浓烈的柿树味,当她洗澡的时候,屋子里就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柿树味,那味儿是黄颜色的,苦黄苦黄……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是很怕新妈妈的,我很怕。
新妈妈的声音是很晚才出现的。新妈妈上楼时走得很轻,轻得像猫,新妈妈走的是猫步,一软一软的猫步,猫步里有一种表演出来的愁,新妈妈很会愁,新妈妈的愁里裹着很多鸟舌。我不知道新妈妈为什么裹鸟舌,很软很滑的鸟舌,鸟舌啾啾叫着,叫出一片走出来的愁……新妈妈的声音也很绵软,是一种化了妆的绵软,绵软里插着一些桃红色的小针,小针上还有倒钩刺儿……新妈妈说:万庭长,孩子如果是好好的,谁养都是一样的,都是尽责任。可孩子有病,孩子不会说话,还有精神病。这边正给她治呢,也刚刚有了点好转……庭长问:你们这边有啥要求?你说吧!新妈妈说: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在这边有利于给孩子治病。病治了一半,刚有好转,她就把孩子抢走了……这样,对孩子不好。冯记者插话说:老万,主要是吓吓她。官司要打,主要是得吓吓她。你个传票,叫她来一趟,回头把孩子送回来就行了。杨记者说:法院传她,她非来不可……庭长说:是这事儿?行,马上传她……
中午,旧妈妈没有回来,科长又上街吃烩面了,我知道他是上街吃烩面了。我呢,我只有吃空气了。空气很热,空气热呼呼的,只是有点粘,这是夏天的空气。我也吃过冬天的空气,冬天的空气很凉,冬天的空气冰牙。不过,现在的空气越来越稠了,空气里总是飞着一些米粒样的小东西,那是尘埃,我知道那是尘埃。尘埃里裹着一些油气,那就是油馍了,我常吃这样的油馍。有时候,我还可以卷一些汽车喇叭的声音,卷一些苍蝇的声音,卷一些市场上叫卖馄饨的声音,再蘸着红蚊子音乐一块吃。就是有点噎。不过,我不怕噎,我有办法。远处那座楼房上有十四面小广告旗,我先把那面黄的吃了,黄旗上写的是娃哈哈;吃了娃哈哈,我再吃那面红的,红旗上写的是琴岛海尔;吃了琴岛海尔我再吃那面蓝的,蓝旗上写的是春都牌火腿肠;吃了春都我再吃那面白的,白旗上写的是虎牌蚊香;吃了虎牌蚊香我再吃那面绿的,绿旗上写的是雪碧,我喜欢喝雪碧,我喝得慢,我一点一点喝;喝了雪碧我再吃那面紫的,紫旗上写的是小太阳……我吃得很饱,我总是吃得很饱。
下午两点的时候,旧妈妈回来了。
旧妈妈带回了一串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踢踏着一些兴奋,很杂乱的兴奋,兴奋是灰颜色的,一串灰颜色的兴奋踢踢踏踏地游上楼来。走在前边的是旧大姨,我听出来了,那是旧大姨才会有的、肥腻的、带一点面包味的脚步;紧跟着的脚步声很瘦,很干,拐棍样的干,还带着一些粉笔末的气味。这大约是胡子大舅了吧?胡子大舅很久没来过了,胡子大舅我只见过一两次,他也来了;带酱色的脚步当然是旧二姨的了。旧二姨的脚步声是鸭式的,一拧一拧的鸭式,就像是蹲着走一样,还沾有湿鸡毛的腥味,卖烧鸡的旧二姨一走就走出了湿鸡毛的气味;下边的脚步声就年轻些了,下边的一串脚步声有淡有咸。英英表姐(旧大姨的女儿)走的是带有椅子气味的淡,那淡是坐出来的。英英表姐在市团委工作,头总是昂着,走得很有水分儿;表哥表嫂带着烧鸡店的咸,那咸是数钱数出来的,也走得很有盐分儿……一串脚印叠叠压压走进来,屋子里立时就挤满了很沉默的兴奋。
她们不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他们不是来看我的。她们为那张传票而来,是旧妈妈搬来的兵。旧妈妈进屋后,先把传票递给了旧大姨。旧妈妈说:大姐,你看看吧。恶人先告状,他先把咱告了!……旧大姨把传票接过来,目光即刻粘在了那红霞霞的章印上,那圆红的戳印立时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片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滋滋润润地弥漫开来,化出一种红木桌子的气味,在红木桌子的抽屉里藏着一段激越昂扬的歌声,我看见那歌声了,那歌声只剩下三句半了:公社是棵长青藤啊,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啊,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啊,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藤儿越肥……这歌声是从一个露天大舞台上传出来的。我看见那舞台了,舞台上站着一排排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姑娘,那站在前面舞动双手打拍子的姑娘长得十分苗条也十分秀气,她侧过脸笑了笑,脸上溢满了红光……往下就没有了,往下只剩两片红嘴唇了,两片努动着的红嘴唇和两只用力打拍子的手,没有声音也没有地点,声音和地点全丢失了;而后那嘴唇上的红色褪去了,红色在慢慢褪去,褪出了一股失去弹性的橡皮气味,橡皮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我看见那皱纹了。旧大姨手捏着传票,肚子里却翻滚着两股气,一股是红颜色的气,一股是黑颜色的气,红气里有一缕一缕的丝瓜味,黑气里有一瓣一瓣的大蒜味……可旧大姨没有说话,旧大姨脸沉着,把传票递给了胡子大舅。
胡子大舅接传票的时候,先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下去,一擦就擦出了小便的气味。他又伸到鼻子上闻了闻,而后又慌忙伸下去再擦,这次又擦出了馊饭和泔水的气味。
我听见胡子大舅在心里对自己说:算啦。***胡子大舅双手接过那张传票,从第一行开始看起……看着,看着,他的心就贴在那黑颜色的铅字上了。他的心在亲那些铅字,而后他哭了,他的心趴在铅字上哭了。我看出来了,他是喜欢这些铅印的字,他最缺的也是这些铅印的字。我听见他的心在悄悄说:哪怕是一篇,哪怕是一小篇呢,也不至于在退休前评不上……接着粉笔末纷纷落下,我看见胡子大舅在清扫心上的粉笔末。他心上沾着很厚一层粉笔末,清扫后露出了1955的字样。1955很陈旧,1955上放着一杆小秤,那是一杆十六两秤——旧妈妈说,十六两早就不用了,现在用的是公斤秤——可胡子大舅仍然在心上保存着这杆十六两秤……这杆秤是他自己称心用的,他经常用这杆秤称他的心,他总是把秤称得稍稍低一点,结果他总是不够秤。胡子大舅心上还有很多泔水,那是大舅妈给他泼上的,我看见他退休后大舅妈就不断地往他心上泼泔水,一边泼一边说:
看看人家,看看人家,说起来也是干了一辈子了……泼得他心上粘乎乎的……慢慢地,看传票的胡子大舅心上有了一点兴奋,那是从传票上看出来的兴奋,他从传票上看出事儿来了,他心里说:这是件事儿……可他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身子坐端正些,端出沉默,把传票递给旧二姨。
旧二姨接过传票,其实是接过了一顶帽子,一顶圆顶的大盖帽子。旧二姨眼睛里出现的是帽子,帽子是火红颜色的,在她的眼里帽子是一团有红色标记的火炭儿,因此她看帽子时眼光有点哆嗦,是无色的哆嗦,旧二姨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我看出来了,旧二姨非常羡慕那些有颜色的人,也非常嫉恨有颜色的人,她没有办法,只有给烧鸡刷糖色,她总是给烧鸡抹很多糖色,她把怨恨全都抹在鸡身上了……旧二姨还在帽子上捏出了一串自行车铃声,也捏出了一叠交税的票;自行车铃声和税票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时间,一个藏在脾脏里,一个藏在肾脏里。她的肾脏旧了,她的肾脏常年不用,已经有点锈了,那里边藏的是自行车的铃声,铃声很哑,铃声里带着沾有街头细菌的灰尘;她的脾脏很新,她的脾脏是经过翻修的,她在新翻修的脾脏上镶了一个小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叠税票(那税票是假的,我能看出来那税票是假的,那税票是从二道贩子那里买来的,税票上留有两人交易的声音:一个说,五块一本,要不要?
一个说,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个说,你给多少吧?你说你给多少?一个说,两块,两块我就要。一个说,给你了……),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已经交了,你看看,我已经交了……过了一会儿,旧二姨才醒过神来,这时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儿。紧接着,她心里又出现了数钱的声音,还有存折,一共五张,都是有一串0的,她慌忙在心里又换着藏了一个地方,掖好了……而后她望望旧妈妈,又看看旧大姨,没有吭声。
表哥率先说话了,表哥说:叫我看看……他把传票从旧二姨手里抓过来。他看了两眼,表哥的眼里出现了屎味,我看见表哥的眼眶里出现了人屎的气味,那张传票成了一张擦屁股纸,一张绿颜色的擦屁股纸。
这话他是从南阳来的一个生意人那儿学来的,我看见他是学来的。
表哥的坐姿也是学来的,他尽量往宽处坐,坐出一个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电视片里的爷式镜头……表哥身上还沾满了红蚊子音乐的气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着很多s形的红蚊子音乐,这是从舞厅里泡来的,我知道是从舞厅里泡来的,上边带有七种光束,沾有女性化妆品气味的光束,这光束闪烁着肉味的动感,致使坐在那里的表哥两脚也不由自主地动着,他的脚在念拍子,他的脚反反复复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尔节拍又变了,节拍转化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张擦屁股纸说:球啊,别理他。
英英表姐仅是朝传票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有很多小刺儿。***刺儿藏在她的睫毛下边,我看见她的睫毛下藏着一蓬小毛毛刺儿,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来的刺儿。刺儿上放射出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书本的气味;一种是椅子的气味;一种是陈年老醋的气味……这三种气味杂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带刺儿的深黄色的光束。这些光束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传票,也扫视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很多话,但她不愿跟屋里坐的人说。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着一个米黄色的小门,门上还装着音乐门铃,门铃上装有七种音乐,却只有一种音乐才能把门打开……不过,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气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着四个男人的气味:一个是桔子型的,一个是柿饼型的,一个是咖啡型的,一个是橄榄型的。只有橄榄型的找到了打开米黄色小门的音乐按钮,可橄榄型的裤兜里还装着一个女人的气味……其余的全都按错了门铃,那是一些按错了门铃的男人。我看出来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重新敲门。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里,她把心放出去了,来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边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还有一张脸是刚从烩面里走出来的。大街上有很多烩面脸,如今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烩面脸。烩面脸很便宜,烩面脸上爬满了浸着羊膻味的汗珠,还有醋,当然有醋。烩面脸在街头的绿色醋浪里泡了许久,又被街上那响着红蚊子音乐的轿车喇叭扇了许多个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愤怒。烩面脸吃了烩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带着羊和狼的愤怒走回来,他在进门时才戴上了科长的旧面具(那面具已经烂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掉毛了),笑着说:哦,哦哦。都来了……
旧妈妈看他了一眼,旧妈妈眼里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钉子。
旧妈妈说:你上哪儿去了?
科长说:哦哦,有人请客,非拉我去。不远,'广东酒家'。那儿一点也不热,有空调,带卡拉ok。出来就热了,走一身汗……烩面脸说: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烩面。
传票又回到桌子上了,传票安静地在桌子上躺着,上面趴着一圈紫黄色的光束……
旧妈妈说:这不是争孩子,这是欺负人哩!大姐,你看咋办吧……
旧大姨说:那会儿不是不想要了么?那会儿都不想要。这会儿……
旧妈妈说:那会儿也不是不想要,那会儿是……
这时,科长从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扬出了一股湿锯末的气味。科长说:看看这张报纸就知道了。问题在这儿,关键问题在这儿……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旧大姨。
人们都围在旧大姨跟前看那张报纸。报纸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气味,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算盘珠的声音,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看了,旧大姨的头抬起来,四下巡视着(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说:还真有这事儿?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么?真有这一说……
表哥说: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钱啥都不信。
旧二姨说: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没听……
表嫂说:我是信。我是信。你没看多少做香功的……
英英表姐也说话了,英英表姐说:人是缘分,我也有点信缘分了……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粉红。
旧妈妈说:我原来也没在意。这孩子邪,这孩子从小就邪……她不说话,她不会说话,可她什么都知道。
表哥说:我还是不信……
旧妈妈很兴奋地说:要不信,让她出来猜个字试试。她会猜字……说着,旧妈妈把里屋的门咚一下关上了,她把我锁在里边,而后又说:写吧,一人写一个,让她猜。
外屋先是弥漫出一片红色,带一股狐臭味的红色。而后有了春猫的叫声,我看见春猫的叫声了,春猫叫出了一片杂乱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旧妈妈把我从里屋牵出来。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溜小纸蛋儿。纸蛋是卫生纸团成的,团得很紧。纸蛋周围有一圈爬满了蚂蚁的目光……旧妈妈说:站这儿,就站这儿。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纸蛋里是啥?说完,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有点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还是有点饿。我饿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我一饿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见第一个纸蛋上写的是一个闲字,这个字是胡子大舅写的,我知道是胡子大舅写的,上面有胡子大舅的气味。胡子大舅把字写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点抖了,写到后来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长,拉到门外边去了。这个闲字在胡子大舅的胃里泡过了,这个闲字在他的胃里泡了很长时间,泡得有点酸了,这个闲字很酸。
第二个纸蛋很奇怪,第二个纸蛋是两层的。第一层的纸很薄,是卫生纸;第二层纸厚,是鞋盒纸。第二层纸上有剪子的气味,我闻见剪刀的气味了。开初我以为这是个3字,其实那不是3,那是个8字的一半,另一半被剪刀剪去了。这个字是旧二姨写的,旧二姨先写了个8字,接着又拿剪子剪去了一半。旧二姨手上有湿鸡毛的气味也有自行车的锁味,旧二姨手上的皱褶里沾有许多陈年的锁味,我知道旧二姨以前在街头上看车,所以她手上还有锁味……
第三个纸蛋上写的字笔画很稠,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字,这个字有很多拐弯的地方,上边是一个乃头,中间是一个目,下边更复杂,下边很像是椅子腿的形状,合起来就成了这样一个鼐字。这个字上系着一条领带,这是一个系有领带的字,字上有男人的气味,我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字上的气味跟英英表姐眼帘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这个字是上过大学的英英表姐写的……
第四个纸蛋上有很多字,先是一个还字,接着是一个返字,后边又是一个成字。这些字又都被划掉了,还、返、成上边划了两条=杠,最后的一个字是铡字。我看见这个字是从旧大姨的脑血管里流出来的。旧大姨原来没想写这个字,她想了很多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最后流出来的是这样一个铡字。铡字是红颜色的,铡字上有血腥气……
第五个纸蛋上写的是字。这个字很歪,这个字半躺半立,上面有一股很粘的热汗味。字的后边藏着一些干杏核和一个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西瓜帽上有用刀刻上去的两个字:小黑……小黑就是表哥了。
最后一个纸蛋上写的是大字,这个大是组合成的。
先写的是一个人,写完人又加了一,就成了大字了。这个大是表嫂写的,我知道是表嫂写的,表嫂的大字后边卧着一只小老鼠,我不知道表嫂的大字后边为什么会有老鼠味……
当我把这些包在纸蛋里的字依次写出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小黑表哥说:我操我操我操……!
旧二姨说:我剪了一半呀!我剪了一半她也知道,真是神了……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真有!……
英英表姐说:奇怪,这个字是很难认的,她怎么就知道呢?……
旧大姨说:这个、这个、这个……还真有这事儿!
旧妈妈马上说:知道他为啥争孩子了吧?大姐,你知道了吧?……
屋里静了,他们全都看着我,我知道我又变成猴子了。
在他们眼睛里,我是一只拴着的猴子……
接着,是一串声音:不给他。孩子不能给他!……
黑子表哥说:操!姨,你句话,我找几个人去把他'面'了,我立马就去'面'他!……
旧二姨赶忙说:不能打,不能打,一打他就抓住理了……
胡子大舅说:听说有个啥法?啥妇女儿童法。***不知下来了没有。找找,找找就有凭据了……
黑子表哥说:大舅,你有病吧?我看你是有病。啥法?净说胡话!要不叫'修理'他,那送了,恶送,破个三千两千的,别的没门……
旧二姨说:咋给你舅说话的?他有病,你没病?……
黑子表哥说:我也有病,都有病,中了吧?我看是不送不行。姨,缺钱你语一声,用钱你找我。
旧二姨赶忙说:就是送礼也得找人。我看还是得找人,没人不行……
旧大姨说:老牛在任时,这事好办,可老牛退了……这样吧,那法院的一个副院长过去跟过老牛,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回头咱再去一趟……
英英表姐说:我记得我有一个同学也在那个法院,我也给问问……
旧妈妈很兴奋,旧妈妈是心里兴奋,旧妈妈终于有了一件事,旧妈妈缺的是事,我知道她的心病是事。旧妈妈说:反正孩子不能给他,我不给他。
五月十三日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我知道今天是上法庭的日子。
早上起来,旧妈妈来给我梳头。很久很久了……旧妈妈又来给我梳了一次头。旧妈妈梳得很轻,旧妈妈一边梳一边还问:
疼么,你疼么?我揉了揉眼,我的眼有点疼。我觉得我的眼里流出了一些东西,很咸的东西。我眼里流出的是盐,我知道那是盐,水盐。我偷偷地看旧妈妈,我用后脑勺上的眼睛看旧妈妈,我现旧妈妈身上有了一种乌鸦的气味,我还听见一个声音在念: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我喜欢乌鸦的气味,我喜欢听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这声音里有盐,我找到盐了。妈妈给我了一点盐,我有盐了。
临出门前,旧妈妈又给我换了一身衣服。这是第三次了,我先后换了三次衣服。旧妈妈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地试,挑最好的让我穿。可惜都有些小了,好一些的都小了。我知道,人是长的,人一天天长,衣服却是小的,衣服一天天小。最后,旧妈妈给我换的是一件她穿的裙衫,裙衫是半新的,只是稍长了点。旧妈妈看了看说:就这样吧……而后,又摸着我的头说:你可要听话,你一定要听话。
下楼的时候,旧妈妈的心丢了。我看见旧妈妈的心又丢了。
旧妈妈不知把心丢在什么地方了,她让我站在楼梯上,两次上楼去找心。她两次上楼,又两次空空地走下来……她没有找到心,她手上拿的是传票。她拿着那张传票愣愣地站了很久,才说:
走吧,咱走吧。
今天是我高兴的日子,我有盐了。我想给人们说一说,我很想对路上的行人说:我有盐了。我想笑,我想对过路的每一个人笑,我告诉他们,有盐是很幸福的,有盐很好。可是,我一连说了十七个人,却没有人笑,他她们都不笑。
他们的脸是铅脸,她们的脸是铅印的,他她们的脸上都贴着一个铅印的封条。我希望能找到一个笑。大街上人很多,车很多,广告很多,声音很多,颜色也很多,该有的都有,却没有笑。我知道,笑丢了,人们把笑弄丢了。人们在学习蛾式步法,人们是想进入茧状,人人都想进入茧状,报上说:茧状使人进入夏眠期,进入夏眠期的人将失去笑的功能。第十八个人没有笑,第十九个人没有笑,第二十个人仍然没有笑……那抱孩子的女人是应该笑的,她举着一个红苹果小脸,她为什么不笑呢?
那个坐在车里的人也是应该笑的,他有那么漂亮的轿车,他为什么不笑呢?那个坐在摩托上的姑娘也是应该笑的,她那么美丽,为什么不笑一笑呢?
我终于还是找到笑了。当旧妈妈牵着我走到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下时,我看到了一个笑。那是一个树下的笑。那个老人,他笑了。这是一个从树上飞下来的笑。一粒尘埃从树上飞下来,落在了老人的鼻梁上,那是一粒长了灰毛的尘埃,那是树的病,我知道那是树的病。树的病落在老人的鼻梁上,老人眼望着尘埃在笑……他仍像往常那样在树下坐着,仍然捧着那本不看的书,可他在笑。我看见了他那艳如红豆的心,是那颗心在笑。他的笑从他的眼角处溢出来,从他的嘴角处溢出来,从他那陈旧的纹路上溢出来,还从那喃喃自语中流出来。他在说话,他是在对那粒长了灰毛的尘埃说话。不过,他的笑里含着一个麦芒儿,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如果没有麦芒就好了,他的麦芒儿是什么时候装上去的呢?他心上是没有的,他的心是一颗鲜红的豆;他胃里也没有,他的胃里只有一些旧日的粮食;我看见了,他的麦芒儿在喉咙处,他的喉咙处卡着一个针尖大的麦芒儿,他没有办法去掉这个麦芒,可他还是笑出来了,虽然有麦芒儿,可他笑出来了……
老人周围有很多尘埃,老人坐在尘埃里,细小的尘埃裹着老人,也裹着那些无声的话。***老人为什么总坐在这里呢?哦,我明白了,老人是在卖心,老人是个卖心人。他的心好,他的心鲜红如豆,他是想把心卖出去,他一直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把心卖出去。他已没什么可卖,他只有卖心……
可是,没有人来买,他已经坐了那么久了,还是没人来买。
老人没有做广告。他不会做广告,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他也说话,可他是自己对自己说话。那么,不做广告,就没人买。
我听见老人的声音了,我听见老人在说:
等等吧……
鞠躬……
肥皂……
小曲儿。
等等吧……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标准的铅印红色,红色里含有许多一号微笑。报上说,一号微笑是最标准最生动的微笑。一号微笑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号微笑的标准是上唇+下唇x舌厚÷2。我看见老人站在一号微笑里,老人在一号微笑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老人戴的是一顶蓝颜色的帽子,老人的腰微微有点驼,老人脸上带着三号微笑,三号微笑是无标准微笑,三号微笑的尺码比较大,三号微笑可以带动头部,因此,老人的头一直点着。老人的头从一楼点到四楼,又从四楼点到一楼,老人的头见人就点,点得很有弹性。老人一直在门里走着,我看见老人是在门里走。老人推开一个紫红色的门,老人说:你看,我没有病,我一点病也没有,我的工作问题……紧接着,一号微笑就出现了。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都知道你的况……再等等吧。好不好,再等一等。老人说:你看,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了,我一直在等……一号微笑说:知道,知道。你再到办公室问问吧……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
紫红色门里有紫红色的桌子,桌子后边还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又来了,坐,坐坐坐。不是让你再等等么?你就安心在家等吧。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老人说:你看,你看,如果不行,我就干点别的,我干别的行不行?烧茶也行,看门也行……一号微笑说:这样不好吧?你说呢?你是知识分子,又受了那么大委屈,这样不好吧?这样吧,你再到组织处问一下,让他们尽快安排……老人又走,老人还是在门里走。老人又推开了一个紫红色的门,门里仍然是一号微笑。一号微笑说:老魏老魏,你别跑了行不行?你别跑了,你这样跑叫我们很不安……老人说:我回来这么久了,你看,我回来这么久了……一号微笑说: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工资又不少你的。你不要急,再等等……老人最后走下楼去了,我看见老人走下楼去了。老人站在楼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一号微笑。老人喃喃地说: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告你们……可老人说着说着却躺下了,老人直挺挺地躺在了楼前的水泥地上……躺在水泥地上的老人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老人成了一个穿红兜的孩子。我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躺在地上撒泼……
鞠躬也有颜色,鞠躬既有重量又有颜色。我看见鞠躬的颜色了。这两个字在气流中上半部是白颜色的,下半部是檀色的。白颜色上有墨迹,我在白颜色上看到了墨迹。墨迹里显现出一排人和一些字,字是倒着写的,我看到的全是倒写的字,倒写的字在人的脖子上挂着,挂出一片铁腥气。我看出来了,那些牌子是铁做的,铁做的牌子上糊着白纸,白纸上是墨写的倒字……在一排糊有白纸的牌子上我看到了魏明哲三个字,纸上还抹了狗屎,我闻到狗屎的气味了。我还看到了一双眼睛,眼睛紧贴着胸口的一颗红痣上,那红痣上爬着一个黑色的蚂蚁,黑蚂蚁十分吃力地贴在那颗痣上,痣上有汗,痣上的汗淹着蚂蚁,蚂蚁哭了,我看见蚂蚁在哭……鞠躬的下半部就不一样了,下半部有一股檀香味,这是一股时间泡出来的檀香味。在这股檀香味里,鞠躬变成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变成了一些含有檀香味的、拌有青红丝的小点心。那糊有白纸的铁牌成了时间中的玩具,人名成了玩具的标牌,一个个人名都是玩具的标牌,那就像变形金刚一样,那些挂有倒写纸牌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变形金钢。在含有檀香味的时间里,我看见挂有倒写的魏明哲三字的纸牌其实是一架喷气式飞机,这是一架纸糊的喷气式飞机。飞机周围还是飞机,全是喷气式的,一架架喷气式飞机停在燥热的阳光下,阳光里有蝉鸣声,在蝉鸣声里,徐式飞机、王式飞机、牛式飞机、杨式飞机、方式飞机……呈一字形摆开,而后拼成了一把有檀香味的扇子,扇子里没有风,扇子扇出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五颜六色的小点心……
肥皂是一段话,一段隔着铁窗的话。肥皂里有一股钢味,那是针的气味:
一个米黄的声音说:你,还要不要……肥皂了?
一个驼灰声音说:不要了。
米黄声音说:是、那种、你说的那种……肥皂。
驼灰声音说:有了,我有了……
米黄声音说: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要是、要是有孩子,我……
驼灰声音说:也好。
米黄声音说:没有孩子,我熬不下去了……
驼灰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