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秋
八月四日
风脆了,风里有沙了。***
我感觉到风里有沙了。书上说,黄河从这里流过,在地图上从这里流过。但整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像样的水。这里的水几乎全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管里的水是药水,是从漂白粉里泡出来的,有一股锈迹斑斑的药味,还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这是一座地图上有河而实际上看不到大水的城市。我喜欢大水,有波澜的水,可这里没有。这里的水全是棉线做的,是那种乌的坏棉线,天上下的和水管里流的,全是棉线型,有时候线很细,非常细。而秋天的时候就有沙来了,风送来的沙,沙就是河了。在这个城市里,沙就是河,黄颜色的河。我闻到河的气味了,是沙从河上裹过来的气味。这是一种没有了湿度的气味,是一粒一粒的气味,很牙碜。这种气味从天上撤下来,在窗户上慢慢地行走,到了晚上的时候,才显现出黄黄浅浅的一层。上街的人脸上都会有这么一层,这一层就算是河了,这时候,你会觉得有河。河就挂在人的脸上,在秋天来了的时候,你可以从人们脸上看到黄河。那自然是一粒一粒的黄河。
我是医生了。当人们带着一脸黄河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医生了。我开始给这个城市看病。
这一切最先是新妈妈安排的。新妈妈说我有特异功能,就为我开了一家特异功能诊所。新妈妈在体育馆门前租了两间房,就叫特异功能诊所。这样,我就是诊所的医生了。病人很多,我的病人非常多。自从冯记者、杨记者在报上连续了一些介绍文章后,我的病人越来越多了。人们都希望活,人们是在活中腐烂,在腐烂中活。现在我的眼睛专门看那些烂肉,我的眼睛成了一双专门深入人体内观察烂肉的眼睛。我总是想呕吐,看得多了我就想吐。不过,新妈妈给我做了规定,她规定每天只看十个病人。上午看五个,下午看五个。她不是为了我才这样规定的,我知道她不是为了我。她是听了冯记者的话。冯记者说,要想产生轰动效应,必须得有神秘感,开始的时候必须得有神秘感……所以,诊所门前总有人在排队,排很长的队。说是一天看十个,可有时候会加到十五、二十个。这都是一些坐小轿车来的病人,或是冯记者、杨记者介绍来的,这些人从不排队。这些人一来,新妈妈就让我给他们看……病真多呀!
新妈妈的诊所开了不久,旧妈妈也要开。旧妈妈说,女儿是我的,凭什么她拿我女儿挣钱?我女儿有病,我不能让她拿我女儿去挣钱!旧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掉泪了,旧妈妈的泪里有很多包袱。当一个人的心没人要时,她眼泪里就会出现很多包袱。我看见旧妈妈的眼泪里含有车刀切割铁屑的气味,那气味温度很高,那是经过高速旋转后出的一种气味;还有酱油和醋的气味,那是酱油和醋混在一起的暗蓝色的气味。这些气味最后化成了一种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旧妈妈跑去找旧大姨旧二姨们帮忙,在西城区也托人租了两间房子,开了一个同样的特异功能诊所。我现在是两个诊所的医生,两个诊所就我这么一个医生。我成了一个巡回医生,一个星期在新妈妈开的诊所里看病,一个星期在旧妈妈开的诊所里看病。新妈妈不希望我到旧妈妈那里去,旧妈妈也不愿我到新妈妈这里来。这时候,我就又成了一件争来争去的东西。在规定的时间里,爸爸和科长成了接送我的运输工具。我在他们的押送下,从东城区到西城区,又从西城区到东城区……而后她们说,还要打官司!
我知道新妈妈旧妈妈都需要纸,她们要的是那种能映出人头的纸……
人头纸!
病例一:
这是一个坏胃,一个灰褐色的胃。这个胃就坐在我的面前。
胃说:我吃不多,我吃得越来越少了。我还打呃,我一吃东西就打呃……
胃是一个小小的能伸能缩的肉布袋,我看见那个布袋了。布袋旧了,布袋没有弹性了。布袋里有一个小肿块,在布袋偏下的地方有一个软乎乎的肿块。那小块的周围没有油分了,那小块周围有些干,小块从那些有些干的地方出一种气味,一种叫人恶心的天然气味。我闻见煤气味了。再往下一点,就有一些食物在蠕动,那是一些绿的小米粥,小米粒正在往下慢慢蠕动……而那个有一个小肿块的地方还挂着几粒小米,也挂着一些思想。
那些思想有许多日子了,那些思想使这个地方显得越来越厚。***我看着思想,思想有一个变质的过程,我现思想有一个渐变的时间表。这个时间表上排有一十八年的记录。
最早扎上去的是一根很细很茸的桃毛,这根桃毛是在仓促间扎上去的,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儿使这根桃毛留在了胃壁上。那是桃子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季节,桃毛还涩,有一句突然出现的话和一个眼神儿使桃毛在胃里下滑的时候打了个顿儿,刺在了胃壁上。
那是一句现在看来很平常的话,可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被日子涂上了很多颜色,那眼神儿浸泡着那根桃毛,在日子里变成了有思想的东西。那时的思想还是一棵很小的肉芽儿,小肉芽儿里包含着那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孙桂生,你屁股擦净了么?一十八年来,这句话在一日一日成长。这句话一直在长。
这句话一吃东西就出现了,每逢吃东西的时候,它必然出现。这句话里有一片粉红色的铺垫,藏隐在最深处的是一段粉红色的记忆,那记忆撒在郊外的一处桃园里……而后就有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那句话那个眼神儿都因为那根坚硬的桃毛固定在了胃壁上,周围绑上了一连串的?,?成了挂在胃壁上的钩子。紧接着的是一些会议,在日子里串着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每个会议都使那根裹着思想的桃毛往下缩,它不由得要往下缩,可它每缩一次,小肉芽儿就往外长一次。那是一次次胃和思想的战斗,思想上的?压迫着胃壁,生理上的肉芽却一次次地破肉而出,于是胃壁上悬挂的?就越来越多。?是由周围的许许多多的会议上的眼神儿引起的,眼神儿成了一片片种在胃壁上的萝卜,只有思想才能拔去那些萝卜,每拔一次胃壁就抽搐一次,而每一次痉挛都刺激了肉芽儿的生长。这是一个藏匿和显现同时并举的生长过程。藏匿的外罩是法庭两个字,我看见那两个字了,在长达一十八年的生长过程里,法庭二字一直罩在上边。当然也有另外的因素,那些因素也在刺激着肉芽儿的育。那也是一些话,那是一些杂乱无序的话。那些话有时是出现在饭桌上,有时是在被窝里,带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和气味:外边有什么?你总像掉了魂儿似的……勺子呢?勺子到哪儿去了?外面还有勺子么?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这种桃叫'五月鲜',这种桃水多。你吃过没有,你是不是吃过?你的胃不好吗,你胃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少吃点也许就好了……你不就是个小学校长么?你要是大学校长又会怎样?……这些话变成一枚枚钉子扎在他的胃壁上。他又用思想去起这些钉子,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起起钉钉,钉钉起起。这是第一期的病症。
后来就淡化了,是思想淡化了。在时间中,思想的桃毛开始淡化。时间把思想的桃毛融化了。一年一年的,周围没有这样那样的敲击声了,而胃壁上的肉芽儿却没有消失,它仅仅是长得慢一点。没有刺激,它生长得很慢。这时候全身上下就剩下一个胃了,别的地方都没有感觉,就那个地方有感觉。就有很多东西来养这个胃。一些药物和食品不断地进入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挂满了各种营养品的气味。由于长时间对胃的警惕,那个地方还保留着一些红色,那是一片紫红,在胃里,那仅仅是肉红和紫红的区别。直到有那么一天,那是思想再次复出的一天。我看见了那一天的太阳,那天的太阳是桔红色的,天很干净,天上飘着软闲的白云,没有风,那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个叫孙桂生的胃在街上走着。那是街面上刚刚开始有颜色的年代,颜色在街面上飘动着,于是思想也开始飘动。最先溜出来的是一行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后出现的是一个影子,十步之后,出现了一个影儿。现在那影儿已经很模糊了,那影儿像是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有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在照片上鲜活和陈旧重叠,红润和灰黄交织,叠出了两个不同的时间记忆接着飘出的是一方小手绢,一方红色的手绢,那手绢在一片嫩绿中飘落在地上。紧跟着是一个声音,一个响彻在天空中的声音,那声音炸出一片桃花盛开的气味: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下边就是思想了,思想和胃一起出现,思想高高地站在胃上,思想在胃上跳来跳去,跳出一片吱咛声。这时候肉芽儿再一次破肉而出,为自由而出,开始了第二季的生长……那天晚上,胃没有吃饭。
再后来是肿块生成的日子。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出现了一张深红色的写有烫金大字的纸,那是一张很厚的带有檀香味的纸。正是这张纸宣告了胃的生活目的的终结。胃的目的在活到了六十一年的第一天里宣告终结,胃的劳作失去了应有的方向。余下的是一些失去目标的日子,满怀激的胃这时候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胃。这些日子的头三天是在床上度过的,在床上度过的日子是思想最为泛滥的日子。思想把许许多多个过去的日子嚼了一遍,那是一些红薯干的岁月、米面的岁月、豆汁油条的岁月……显现的是一些看得见而摸不着的东西。越是看得见摸不着,就越是显得生动精彩,一幅一幅像梦一样……这时候邻近传过来的声音鲜艳地刺在闲下来的、仍在回忆中的胃上。那是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的声音,那声音带有一股鸟舌的气味,气味里传递着一些高亢的呢呢喃喃的呻吟……思想飞快地对这种呻吟做出判断,思想认为这是一种非法的不能容忍的声音,这声音简直是肆无忌惮!非法呢喃肆无忌惮地传过来,且波浪翻滚无休无止,使思想无比愤慨!
思想躺在床上,思想耳睁睁地看着非法呢喃雪片似的飞来……思想又禁不住地翻阅往事,一边是鲜艳声色的打击,一边是往事的晾晒,往事显得很羞……在这一刹那间,是思想的愤慨带动了胃壁的痉挛,思想给生长中的肉芽儿迅速注入了成长的活力,闲下来的胃也成了肉芽儿成长的条件。这是肉芽儿往块状展的时期,肉芽儿很快就变得丰厚了,肉芽儿周围的胃壁却日见干燥,失去了应有的弹性和湿润,于是呃出现了……
下边的日子就没有时间的标志了。下边的日子是辗转七个医院和试验各种药物的过程……这时候的胃成了挂在医院病床上的一张小纸牌,纸牌上写有孙桂生这样一个符号。这是一个病胃的符号。
现在胃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很瘦,他瘦得有点脱形了。我不会说话,他也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只有用眼睛和他说话。他也用眼睛和我说话。
他说:我也没害过谁,怎么让我得这样的病呢?
我说:你害怕。你是害怕。
他说:我都到了这般年纪了,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
我说:你过去害怕……
他说:我回忆回忆,也没什么可怕的。要说那种年月……也不是我一个,人家怎么就没得这种病呢?
我说:你藏着一样东西,你把那东西藏在胃上,藏的时间太长了……
他说:你指的是什么?我胃里能藏什么东西?胃里的东西不都消化了么,还能藏什么?
我说:有一样东西没有消化,你无法消化……
他说:你说是铁钉,铁钉不会长在肉上……
我说:一根桃毛,你胃上有一根桃毛……
他突然说:热了!那地方热了,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那地方很热,越来越热……救救我,你能救我,你一定能救我……
我看着胃,这个很透明的胃。除了那个地方有个肿块,其余的地方很薄,所有养分全被那个肿块吸收了。那个有肿块的地方藏着一根桃毛……我盯着那个地方,我集中全部力量注视着那个地方,我感觉到光已经透进去了,我眼里出的光射在那个肿块上……
他叫道:疼了!那地方很疼……
这时候,我已经把那根桃毛拔出来了,我拔出了一根桃毛。
八月六日夜
夜是白色的,一片耀眼的白。
这是用九种颜色、九种光线、九种味道泡出来的白色。
那白色是从歌声中飘出来的。体育馆正在出售歌声,现在体育馆也开始出售歌声了。在体育馆门前,人们把歌声印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说那是红蚊子乐团的歌声。声音很贵,声音标价五十。可人们还是来了,人们蜂拥而来,人们不怕贵。人们踩着乐声鱼贯而入,而后像鱼一样游进红蚊子音乐的潮水里,兴致勃勃地泡着……人们是为了洗心,人们来这里洗心来了。广告上说:要离婚,先洗心。广告上还介绍说,用音乐洗心是一种新型的科学方法。红蚊子音乐具有桑那浴、冲浪浴不可比拟的功能,它既可以洗去旧生活的污垢,又可以开创光辉灿烂的迷你未来……
这时候,诊所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下班后的诊所里坐着,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是新妈妈把我锁在屋里的,新妈妈出去的时候,总要把门锁上。她不是怕我,她是怕我私自给人看病。她也怕我见光,我知道她怕我见光,她走的时候,总是把灯关上。外面很白,外边的夜是白颜色的,屋子里却很暗,她让我在暗处坐着。她说我白天太累了,让我好好休息。
可新妈妈从来不休息,新妈妈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新妈妈每隔两三天都要拿走一些人头纸,那些人头纸沾满了新妈妈的绿色唾液。新妈妈要把那些能映出人头的纸存放在冯记者那里。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
新妈妈跟冯记者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座新盖的楼房里。新妈妈总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跟冯记者见面。那楼房坐落在一个新建成的小区里。冯记者曾对新妈妈说:你知道这套房子是怎么来的吗?不瞒你,我啥事都不瞒你,这是一个乡镇企业送给我的。我一连给他们写了九篇文章,他们过意不去,就送了我这么一套房子……查出来也没关系,查出来我不怕。房子的契约人不是我,立约人还是他们那个企业。这算是他们的一个点,一个办事处。我可以无限期地住……新妈妈说:我看你成人精了,你都活成人精了!冯记者笑笑说: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早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能看见那个地方。我看见冯记者仰坐在沙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新妈妈。这时候新妈妈还在路上走着。新妈妈的行走路线上有一股银白色的气味,这是一种能光的气味。这气味在灯光下绿莹莹的,在暗处却是雪亮亮的。现在新妈妈戴的是一种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去冯记者那里必戴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还在身上涂上了新型的辣椒牌香水。报上说:辣椒牌香水是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就给自己涂上了一层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带着一身时代的标志朝着她要去的方向走。新妈妈没有回头,新妈妈从不回头。新妈妈来到那门前的时候,用脚踢了踢门,门就开了。冯记者的笑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警犬,我看见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奓着毛的警犬。他四下看了看说: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们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新妈妈说:看看你那胆,比兔子还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冯记者笑笑说:怕?我怕谁,谁怕我?玩笑,玩笑。要说怕,我就怕一件事,怕你不来……冯记者又说:你看看,我这套新沙是一家企业刚刚送来的,说是让我'试坐',你也试坐试坐吧。新妈妈坐下来,四下看了看说:净白食儿。我还不知道你,净吃白食儿。我可跟你不一样,我都是自己干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接着,她把一个包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五千,你给我存上吧。冯记者说:好,好。你那些我一笔一笔的都给你存上了……新妈妈说:告诉你,那些钱是不能动的,一分都不能动,人可以动,钱不能动。那些钱我另有安排……冯记者说: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分钱。我要钱干什么,得一红粉知己足矣。你说我吃白食儿。其实我是很有限的。我从不收人家的钱,我不收人家一分钱。我要收钱的话,你也知道……新妈妈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有一个好位置。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你知道我是怎样走出来的么?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才走出来的。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把自己撕碎,我把自己分解成一片一片的肉,去喂那些人,然后才一步一步走出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冯记者怔了怔说:我、我、我……不算是这一类人吧?我、我、我……真是……我是被你征服了……新妈妈说:你别心虚,我没说你。你帮过我不少忙,我是说我……冯记者说:其实那场官司是可以打赢的。主要是我找那主儿胃口太大了,他想当正院长,他让我去组织部给他活动当正院长的事。这个事不大好办。所以……新妈妈说:打官司的事儿,不再说了。我下一步准备跟老徐离婚。我要跟老徐离婚。等这边的事有了个眉目,我就办离婚……你给我出出主意。冯记者说:他愿不愿离?他要愿,事儿就好办了,找个熟人,去一趟就办了。新妈妈说:我知道他不愿,他肯定不愿。我不管他愿不愿……冯记者说:他不愿也不要紧。咱想办法让他愿……新妈妈笑着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说说你的办法……冯记者说:头一条,你想法让他破镜重圆。你给他创造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人都有怀旧心理,你在某一方面刺激他,促使他产生怀旧绪,而后再通过孩子给他们见面叙旧的条件……这个方法如果不行的话,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是我的一个战友明的,专利权归他。他在一个区里当副区长,也就是副县级,四十二岁当副县,也属于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吧。他在区里跟一个刚分来不久的女大学生好上了,那姑娘在大学里是学外语的,据说是个'校花',长得漂亮。他家有老婆,想离婚怕离不开;二呢,又怕万一闹起来影响他的大好前程。你猜他怎么着?他先是不动声色,表面上跟他老婆恩恩爱爱……却常派一个年轻的司机到他家去送东西。那司机好'那事儿',他知道那司机好'那事儿',那司机还知道一些他的**,所以他专门派那司机经常到他家去送东西,还让他教他老婆学跳舞……而他在这一段里却经常不回家,以开会呀、出差呀等等理由不回家……这样一来二去的,那司机先是跟他老婆透露了他在外边的一些**……后来竟然跟他老婆好上了。到了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司机跟他老婆好上了,却仍然不动声色。他甚至在这一段断绝了与'小区之花'的来往,而且与任何女人都不来往。于是,在一天夜里,他半夜里'突然'出差归来,一家伙把他老婆和那司机堵在了床上……这时候,他显得非常气愤!先是气愤,气愤之后又是大度。当他老婆和那司机双双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们起来吧。既然事儿已经出来了,说出去我也丢不起这人。这样吧,你们给我写个保证,保证以后永不来往,这事儿就算了了……'不用说,那司机战战兢兢的,自然是千恩万谢,再三保证……他老婆更是羞得无话可说……俩人都规规矩矩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事的经过和永不再犯的保证……于是这一夜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仍然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还安慰他老婆说,这事他也有责任,怪他平时对她照顾不够……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把那份'保证书'打印了十份,拿到区政府大院里挨办公室串着让人看,一边让人看一边义愤地说:'你们看看我还是人不是了?是人都忍不下这口气……'接着又马上写了一份离婚起诉,和那份'保证书'一块送进了法院。一个月后,婚离了;半年后,又跟那'小区之花'喜结良缘。他前两天还到我这里来,他是喝醉之后告诉我的。这法儿咋样,高吧?……新妈妈笑了,新妈妈朗声大笑,新妈妈笑出了一片葡萄酒的气味,那气味里裹着裉多绿颜色的唾沫星子,每个唾沫星子里都泡着一个男人的小脸儿……冯记者说:看看,看看,笑了不是?你让我给你出主意,你还笑……新妈妈说:真阴,男人们真够阴!你们都是些阴男人,只有阴男人才会想出这种阴主意来。偷嘴的时候猫样,张牙舞爪的,一遇到事上就鳖了,想出这些没头没脸见不得天的主意。这也叫主意么?离就离,不过了,不想过了,不愿过了,大不了一条命顶着,还能怎样?冯记者脸上有色了,他脸上的颜色是渗出来的,那颜色一丝丝显现,带着一股蚂蚁爬过的气味。他说:
你看你说的,打击面太大了吧?我、我、我……不能算是这一堆儿里的人吧?新妈妈的声音里抹上了很多辣椒,带着冲鼻的辣椒味:你呀?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自己说,你自己说吧……冯记者舌头上打了个蝴蝶结,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绑在舌头上,紧出一股芝麻盐的气味。冯记者说:
好吧,好吧,我招供吧,我老实招供。我这个人,在报社里混事儿,也算是有点文化,是个文化人。说心里话,我这点文化是用来对付人的,我其实是一个混吃混喝的主儿。吃来吃去吃了一身肉,把骨头吃没了。我承认我的骨头很小,我是一个小骨头人。我不能算是没骨头吧,我还不能算是没骨头那一种吧?我也知道人是活骨头的。原先我也是提着劲儿活骨头的,我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参加过'红卫兵',兴徒步'长征'的时候也走了二万五千里,肉上还挂过主席像章,一排挂十二枚!骨头不硬能挂十二枚么?也是血染的风采呀!那时候开会也有过七天七夜不睡觉的记录。可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一步了……新妈妈说:你是活骨头的么?那么说,我错看你了,你是活骨头的。好,话说到这儿,我撑住你了。我现在就跟那姓徐的离了,我马上跟他离。我跟着'骨头'过了,我可以马上跟你结婚……冯记者舌头上又系上了一根钢丝,一根不锈钢做的钢丝,那钢丝一圈一圈地在他舌头上缠着,缠出一片骆驼毛的气味:我当然、当然、当然……很想那个……那个……那个……可那个……新妈妈甜蜜蜜地笑着,她的笑里掺了很多的碎玻璃,那笑里有一股高温玻璃的气味。她笑着说:那个什么?你说呀,那个什么……骨头酥了吧?胆也酥了吧?该酥的地方都酥了吧?还说哪?!男人哪……冯记者把一口游丝样的气顶在喉咙处,咝咝地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什么?我是说他会同意么?他要死缠着你,死不那个……你你你……新妈妈说:你别提他。你提他干什么?我要是想离,他敢不离吗?!他要敢不离,我就敢把他杀了!你看我敢么,你说我敢不敢把他杀了?……冯记者酥了,我看见冯记者真的酥了,他的声音酥了,他的声音成了一摊烂泥。他说:你别这样,你可别这样。你敢,你敢。我知道你敢……就是我这边不大好办,主要是孩子……新妈妈微微地笑了笑,说:不'骨头'了?这时候不'骨头'了……老冯,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吧,我是没拿定主意要跟你。我要是拿定主意的话,往下我不说了,你想吧……
往下,新妈妈的声音变了,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瓣一瓣的小桔子。新妈妈把一瓣一瓣的桔子喂进冯记者嘴里。新妈妈说:老冯,我吓你呢,我吓着你了吧?……冯记者说:我服了,我真服了。巾帼不让须眉呀!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新妈妈身子一缩,一下子缩出了很多弹簧肉,新妈妈的身子成了滚动着的弹簧肉,凸凸凹凹起起伏伏的弹簧肉。弹簧肉一缩一缩地缩进了冯记者的怀里,弹簧肉磨动着身子,出了兔儿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许多白色的小兔儿,软软白白的呢喃:你摸摸,小么?你看是不是比别人的小……冯记者的声音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粗,他的声音成了一股一股的钢丝绳,拧成麻花状的钢丝绳,那声音一圈一圈地捆上去,说:我喜欢你,我的确是喜欢你。死吧,这会儿让我死也值了!……
一片带颜色的声音……
病例二: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钢笔人。我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钢笔人。
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墨水的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蓝黑墨水的气味。那股味已渗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我现病灶是在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经下垂了,他的肝上长出了一个蓝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长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连体蓝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我看见那瘤子里排满了写有绝密字样的小抽屉。抽屉里存有各种各样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时间中已经干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样,蝌蚪结成各样的队形,一排排地在抽屉里爬动……
我看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编织成的手帕。那是一块红格格手帕,上边有1969天津的字样,上边记录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经干了,那故事在时间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样的蝌蚪。
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片记录纸,一片横格记录纸。这片记录纸是被撕掉了的,上边有一些撕烂揉皱的痕迹,还保留着一些烟味。那是一个会议记录的片断,一个想毁掉而没有来得及毁掉的片断,里边藏着一个有关十二个人表态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种形态的人脸,那故事里的人脸在时间里已经风干了,人脸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微型蜡像。
第三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全国通用粮票。那是一张标有50字样的全国通用粮票。那张粮票上印有两个椭圆形的指纹,一个是男人的指纹,一个是女人的指纹,只是那男人后来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绳子上……这是一个与粮票有关的故事。
故事里的旧日蝌蚪跳动得非常厉害,蝌蚪的嘴虽然已经贴上了封条,上边连续贴了十二张封条,可封条还是被挣开了,露出许多缝隙未,缝隙里露出来的是一些肉色语,一些褪了色的旧肉的语。那些有关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语是从粮票上破译出来的……
第四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盖过邮戳的邮票,邮票上的时间是1974,6,21。在这个时间上藏着一些蓝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一片树林里的故事……有关树林的故事记录着一个最为详尽的细节,那是一双白尼龙丝袜予的细节。那个细节反反复复地记录着脱袜子的过程:
为什么要那时候脱,你说说为什么要那时候脱?
我说过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就是那样……
你再讲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讲讲……
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软,草还有点扎……
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
这就对了。你往下说,往下说吧……
我就说,我说,脱吧,你脱了吧……
脱什么?你说脱什么,说清楚……
我是说脱袜子。我先把袜子脱了,也让她脱……
说动机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动机……
我说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脚。我没有别的,开始没有别的,就想看看她的脚……
你为什么想看她的脚?那么、那么些……是不是?你为什么只想看她的脚……
她的脚老在我眼前晃。她穿着一双白色带花边的尼龙袜子,脚绷着,绷出很好看的弧儿,我就……
往下说吧……
她、她把脚跷到我身上,她把脚跷到我身上了。她说,你给我脱。我就给她脱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脱的。你说得详细点,你是怎么怎么脱的……
我,我先是从脚尖的地方脱,我只抓住她的脚尖那一点点地方往下拽,可我没拽下来,尼龙袜子紧,我没拽下来……
看看,看看,说呀,怎么不说了?老牛,你的问题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说么……
后来我抓住她的脚脖儿往下脱……
往下说呀……
我说过了,我都说过了呀……感觉白,藕样,热呼呼的,一节一节的……
怎么不一样了?怎么跟上一次说的不一样了?是一只手两只手……
两只手。我用的是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脖儿,一只手往下拽。我的手凉,我的手有点凉,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没说什么……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说,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说一遍,她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了。她就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别的我都说过了。
第五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表,一张由墨色蝌蚪组成的招工表。这张招工表上挂着一条大前门香烟、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个指头肚上的指纹。这是一个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迹是纹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屉里围成了一个个弧状椭圆。在椭圆里包着一段沾满唾沫星子的话:
老韦,那个事儿你再谈谈吧。看看有没有补充的……
从哪儿谈?经济上就那些事,该谈的都谈过了,还要怎么谈……
从头,从头。好好回忆回忆……
头一次,我都说过了,是在办公室……一条烟一桶油,就这些。
她坐在哪儿?
就坐在我对面,就坐在对面那张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儿?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两手绞在一起,在桌上放着……
你呢,你的手在哪儿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对了,我手里捧着茶杯……
说手,还说手,手是怎么伸到一块去的……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她低着头,她的头一直低着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说她的运气不好。她说兴推荐的时候轮不上她,兴考试了,她的年龄又过了……我就说,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手伸过来了。她伸过来后,我抓住她的手看……
这就是动机,动机你得详细说说……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点湿,我感觉她的手有点湿。我抓住她的手一个一个指头看,我没看别的,我看的是纹路,圆的是'斗',不圆的是'簸箕'……
抓住指头有什么感觉?
也、也没有啥感觉。就是潮……
哪儿潮?哪儿潮?……
是是、心里,心里有点潮。我看了之后说,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贵人相助……
她呢,她怎么说?……
我记不清了,时间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说……叫我帮帮她。
手呢?这时候你的手呢?……
我抠她手心儿了。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那会儿我抠她手心儿了……
她呢,她手缩了没有?她有没有表示?
她、她的头勾着,她的头一直勾着……她的手开始的时候往回缩了一点,我抓住了她的指头,她就不动了……
她没有说话么?她一句话都没说么?
她没有说,她一声没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边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一个个抽屉里都装满了这样那样的零件。这些零件全是有颜色的,零件分门别类,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装配的,零件在钢笔人的时间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东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头边的甜点,这是一个人独自享用的甜点。这时候,零件变成糖豆了,零件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这些关在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糖豆随着血液的流淌开始无限循环……糖豆总是出现在脑海里,它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成了大脑的主要营养。每当大脑饥饿的时候,就会有一枚糖豆流进来,大脑慢慢地品尝糖豆,一点一点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让它随着血液流回肝脏。这是个在循环中凝固和溶化的过程,糖豆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变成了蝌蚪状,变成了垂在肝脏下端的一个葡萄状的慢慢生长的瘤子……
钢笔人说:过去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最近,最近这一段我这个地方有些坠得慌,有时候还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毛病……
我说:你别再吃糖豆了。
我看着他说:你别再吃那种糖豆了……
钢笔人说:说老实话。这话跟别人是不能说的。我就这一个嗜好。二十多年了,这是我惟一的嗜好……
我想我得给他割掉,我用目光给他割掉……
可他却站起来了。他说:我不看了。现在讲钱,我没钱;讲权,我也没权。我是个'钢笔人',我有这个嗜好,我就靠这些东西滋润呢。活一天我滋润一天,我不看了……
八月十日
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想知道那笔大生意是怎么做的,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么,一有空就来我这儿泡,不就是想泡出点东西吗?
好,我告诉你吧。这是我东山再起后的第一笔生意,是一笔投机取巧的生意。这笔生意主要赚在档次上。我告诉你,在城市里活人,主要是活档次的。档次上不去,有钱也是白有钱,有钱你也活不好;档次上去了,生意场上的事就好办了,往下就是如何操作的问题了。这时候过程变成了艺术,你是在玩艺术。生意一旦进入艺术化这么个档次,可以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时候,啊,满地是钱,就看你想不想捡了,就看你愿不愿弯腰了……这不是吹,这一点也不吹。
这里边当然是有讲究的。玩艺术,没有讲究还行?生意场上,主要的对象是谁?……错了,你这样说就错了。我告诉你,你的主要对象是人,钱是人挣的,东西是人要的,你想要人家也想要,你要对付的是人。关键的问题在视角,你必须变换视角。也就是说,你不要把人当人看,包括你自己,都不要当人。
看看,你又不信了。什么叫艺术?一进入艺术的层面,人就不是人了。这时候你就进入了表演,生意的过程成了演出过程。戏的开始你知道,戏的结尾你也清楚,往下就是如何演的问题了,演就是艺术么。再一个需要变的是要和给的关系。一般的生意人都把要放在前边,把给放在后边,这么一来就成了买和卖的关系,买卖关系是平等的关系,是很难哪个占有优势的。如果变换一下,把给放在前边,你表演出来的是一种给的过程,你是在给,给可以在心理上、生理上都占有优势,你给人家东西的时候和要人家东西的时候那感觉不一样吧?这就对了,这就进入艺术了……
生意一旦进入了艺术,就进入了一个高的层面。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少上十亿元的企业么?我说的不是上亿元的,我说的是十亿以上的。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是五个,只有五个。你知道这五个大型企业一年的广告、宣传费是多少吗?是一个亿,接近一个亿吧。没吓着你吧?那么,在这一亿当中,用于礼品的费用(包括迎来送往吧)是二千万。就打是一千万吧。这一千万反正是要花出去的,交给你的话,你怎么用?当然是要用得气气派派堂堂正正,工商、税务方面都查不出毛病来。这就要动脑筋了,是不是?这些企业每年都要开很多次销售会议,每次会议结束的时候都要送人家一点什么,没有让人空手走的,这已经是惯例了。过去凡是这样的会,结束时总是送毛毯啊、挂钟啊……等等吧。这已经俗了,非常俗。再一个是,像这样的大型企业,经常有中央或上级部门的领导来参观哪、视察呀,像这样的高层人士来了,走的时候总不能再送人家挂钟吧?钱是不敢塞的,这样的人,敢塞钱吗?厚礼?厚礼也不敢送。不是不想送,是怕人家说你**。那么,要送就得送那些既拿得出手、还让人查不出毛病、又有一定纪念意义的东西。送什么,你说送什么?这种送就看档次了,这是有档次的送。是啊是啊,我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这个心我替他们操了,他们该送什么,是我替他们操的心。就这样一个企业我操了他们二十万,五个企业我操了他们一百万!
你别慌,你听我说呀。这笔生意应该说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体系,下边是分步骤操作的过程。步骤之一,就是先有一个饵。我说的给就是这么个意思。说实话,我下的饵并不大。我先告诉你那饵是怎么弄的,说起来非常简单。那饵是我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在街上买的,那是一个挂盘,买这个挂盘我花了十四元钱。那挂盘看上去很精致,只是构图太一般了,包装也非常粗糙。十四元钱,也就是一盒零一支红塔山烟的钱,当然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这却是一个眼光问题,我玩的是眼光。我拿到这个挂盘后,马上去了那个生产挂盘的厂子。这是个很小的乡镇企业,是个不大会经营的乡镇企业。我就拿着那个挂盘找他们厂长去了。我一见面就说:这挂盘是你们生产的么?他说:是啊,是啊……我说:准备要一千只,你们有么?厂长眼睁得比鸡蛋还大,马上说:有啊,有啊,仓库里有的是……我说:价格方面呢?……他说:价格好说。街面上卖十四,你也知道了。我们这儿出厂价是十二。你要是要的多,还可以便宜些……我笑了笑,我说:我不要你便宜,再贵一点也不要紧。我要的是最好的。你这个不行,这个太粗糙,构图也太一般……他说:那你,那你要什么样的?你说你要什么样的吧,我们可以给你订做……后来他就让我参观了所有的样品……我在那些样品里挑了一种飞龙挂盘。我说:
就订下这种吧。你先给我生产五个。他一听愣了,说:多少?……我说:五个,你先给我烧五个,还要加上一些企业的名称,加在挂盘的下端,要烫金字……所有的费用归我,怎么样?他说:闹了半天,你就要五个……?我脸随即沉下来了,我说:我没见过你这么笨这么傻的人!你看看这些企业,这全是国家一级企业,年产值几十个亿,我会只要五个么?我要的是五个千个,五个万个!……我是信不过你的质量。我说:我是给你送钱来了,你他妈的不要算了……他头上冒汗了,他说:质量是有保证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你别生气,你看,你别生气……我说:你就给我先烧五个,所有的费用我掏……另外,包装要好,包装要一流的……厂长想了想说:这样吧,不就先要五个么,这五个也不用多少钱,我们不要钱了,我们不要钱行不行?这五只我们奉送了!我们送你五只样品,保你满意……就这样,我在那儿待了三天,一分钱没掏,带回了五只飞龙挂盘。饵有了,饵就是这样弄来的……你说是骗,你说我开始骗了?这能是骗么?这是艺术!
你听我往下说。我把这五只挂盘带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出手。推销?当然不能推销。你去给他推销,他一准不要。那干什么?转呗。我就围着这五个大型企业转。我的第一个目标是红鸽集团。红鸽集团是搞印染的,下属七个厂,他们的总经理姓周。我在那儿转了一段之后,摸出来一个信息:这姓周的有个很特殊的嗜好,他每天早上都起来跑步,风雨无阻,坚持有二十年了。跑完之后,你猜他去干什么?去喝羊双肠汤。他好那玩意儿,几乎天天早上去顺成街喝羊双肠汤。羊双肠汤大补啊,每天都有人在那条街上排队喝羊双肠汤。于是,我也开始跑了。我跑了没几天,也就是计算一下他跑那条路线用的时间。而后,我就天天早上去喝羊双肠汤,早去个十分、二十分钟,占下两个位置,不一会儿他就来了。头一次跟他见面,大老远我就跟他打招呼了(这个招呼我也是练过的,我在家练了一天,我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打招呼的时候,我非常地随意,非常地不在乎),我说:老周,来来来,到这边来……他就擦着汗呼呼哧哧地过来了。这时候我根本不看他。我一边抬头看羊汤锅,一边随口说:跑完了?他就说:跑完了。我说:今天人多,这里刚好有个位置,你快去买牌吧……他说:谢谢,谢谢。就掏钱买牌去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第二次就不同了,第二次是我专门晚去了一会儿,他已经端上羊汤了。我说:老周,来得早了?……他看了我一眼,噢噢了两声,就四下去瞅。我知道他在瞅什么,他是在瞅坐的地方……这说明他记住我了。我马上说:你吃,你先吃。我不要紧,我等一会儿……接着我咂了咂嘴(我告诉你,这就是艺术,咂嘴也是艺术):昨天晚上的足球踢得太臭了,那个球踢得真臭……他抬起头说:是啊,是啊……你也看了?我说:不过瘾,后来我关了……我说着话,就去买牌了。等我端上汤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我知道他吃完了,我故意低着头不看他,我巴在碗边上喝了一口……等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的头刚好抬起来,这时他就不得不跟我打声招呼了。他拍拍我说:我先走了。你慢慢吃……我说:好好……等他走了两步之后,我突然站起来,我说:老周,老周,我给你张名片,电话号码换了,给你张名片吧……说着,我就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猜我名片上印的是什么?我印的是艺术品公司总经理的头衔,这个头衔是我一猛子想出来,在街上专门找人印的)……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疑疑惑惑地说:
噢,好。噢噢……我马上说:忘了吧?在市里开会的时候……他笑了,他笑着说:噢噢噢,老魏,记起来了……我料定他记不清楚开会的事,他见人太多,他不可能全都记住,所以我才敢这样说。但这一次我让他记住了。我想这就行了,这就可以实施下一步的行动了。
七天后,也就是红鸽集团准备开大型销售会议的时候,我提着皮包找他去了。不瞒你说,这一次我又找了朱朱,让朱朱临时给我当了回枪手。我没给朱朱说实话,我只说让她陪我去送一趟礼。她临走时拿了我五万,我得用她一回!她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一说就去了。那天朱朱跟着我进了红鸽集团的办公大楼。我走在前面,朱朱捧着那个装挂盘的盒子跟在后边,一进二楼就被秘书挡住了。秘书拦住问:先生,你找谁?我大咧咧地说:找老周。秘书马上说:对不起,周总不在,周总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么?我笑了笑说:他在。他刚坐车回来……我这么一说,那秘书一下子愣了(她不知道,这都是我计算出来的)。正在那秘书愣神的工夫,我对朱朱吩咐说:你在这儿等一下……说着,我就大步朝着一个不挂牌子的办公室走去。这是个经验,我告诉你,越是有权的人,越不喜欢在门口挂牌子,找他的人太多,他不愿意让人知道。那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推门,见他果然在里边坐着。就在他刚抬头的时候,我笑起来了,我笑着说:老周啊,老周,你还真不好找呢……这时他的秘书也跟过来了。秘书像是很为难地叫了一声:周总……
这姓周的很灵性,他怔了一下,马上说:噢噢,老魏老魏,来来,坐,坐……那秘书一看这个况,扭头走了。我上去握住他的手说:我没啥事儿。顺便来看看你,也顺便给带了个合理合法又不**的小礼物……说着,不等他回话,我就对门外说:进来吧,进来吧……一喊,朱朱就捧着那个盒子仪态万方地走进来了。等朱朱把那东西放在了办公桌上,我就摆摆手说:去吧,你去吧……朱朱微微一施礼,就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了。这当然是我设计好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设计好的。那姓周的有点不高兴了,他说:老魏,你这这……这是干什么?我仍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什么也不干。你别害怕,我又不求你办事……说完我就把盒予打开了。盒子当然漂亮,古色古香的,盒子里边是墨绿色的丝绒海绵衬托,托上边放着那个乳瓷色的飞龙挂盘……那姓周的看了看说:这这……噢噢,是个艺术品,不错!不过老魏……我说:你看看再说,你仔细看看,你要是不要我就拿回去……他就勾头再看,一看就看见下边那几排烫金字了,第一行就是红鸽集团……他激动了,看见那行字的时候,他才激动了。他抓住我的手说:老魏,太好了!太妙了!这礼物我收下了。谢谢,谢谢。坐,快坐……又接着喊道:小吴,泡茶,快泡茶。你看,到这个时候,饵已经起作用了。待坐下来之后,他又看了看那个挂盘,说:老魏,这个设计的确不错,既有欣赏价值又对企业有宣传价值,很大方嘛……接着他看我了一眼,这一眼有些警觉,我感觉到了。我没容他往下再说,就把他的思路掐断了。我说:老周,实话给你说,这既不是我设计的,点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你以为我是来推销的,那就错了。这是他们为别的企业搞的,我看挺雅,让人家捎带着弄了一个。你没看'红鸽集团'这些字是另加上的么?我知道你讲究实际,不会要这玩意……他又看了看说:
字是另加上去的?看不出来嘛……哎,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要?我们最近刚好要开个订货会,拿这送人多好!……他接着又问:老魏,这一个挂盘多少钱?我说:这是给他们几个企业搞的,一只也就百把块钱吧。一只一百四十六,带盒子一百四十六,加上盒子贵了,盒子是在深圳订做的。他又问:这样的,我就要这样的,还有没有了?这时候我的心动了,我感觉到心在怦怦乱跳。我知道一句话的分量,这句话一旦说出去,很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效果:一种是,我说有,我可以给你们订一批。
这样也就容易引起他的怀疑。***一旦让他觉察到他在套儿里,那就麻烦了,那样整个计划就完蛋了;另一种可能是,我说没有了,一只也没有了。这样也可能会丧失一个最好的机会。那么,结果会是他这里不要了,白送他一个挂盘……可我最后还是咬着牙说:没有了,这一批一只也没有了……说着我就站起来了。
我想得走,话已说出来了,就得马上走。我站起身说:老周,我知道你忙。不多打扰了,走了,走了……他又看了看那只挂盘,连声说:那好。谢谢,谢谢……然后,他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让他看见了我的车,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那轿车,朱朱和司机在车里坐着。朱朱看我下来了,就赶忙从车里走出来,袅袅婷婷地替我拉开了车门……(这时候我看都不看朱朱,我也不看车。不看就是熟悉,我必须表演出经常坐车的那种熟视无睹。)我转过身对老周说:好,好了,回吧……说完我就上车走了。
实话对你说,那车是我借的。那车也算是一个道具,那车表示着一个人的身份。这次演出我借了两件道具,一个是桑塔那轿车,一个是朱朱。到车开出大门的时候,所有的步骤都进行完了。每个环节就像我预先设计的那样,没有错,一步也没有错。下边就是等待了。你问等什么?当然是等电话了。我还能等什么?
三天哪!我苦苦地等了三天。你没尝过等电话的滋味吧?我坐在屋里像狼一样走来走去,每一个响动都使我心惊肉跳,上厕所尿尿都是一路小跑……我一直盯着那部电话机,心里反反复复地说:你他妈的响啊!你响啊……有时候,我正在厕所里蹲着,它突然就响了,吱啷啷……一声!吓得我提上裤子就跑。跑到跟前拿起一听,是他妈要错了,恨得我差点把电话机砸了!第一天还有两个电话,第二天一个电话也没有,那天不知怎么搞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一天是最难过的。我就不停地下方便面,那一天我一直吃方便面,吃得我后来看见方便面就恶心。后来那个电话终于来了。我算准他会来电话,果真来了。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我没有接;响笫二声,我仍然不接;一直到响了三声之后,我才去接。电话里说:是老魏么?我是老周,老周啊。听出来了么?我马上说:是啊,是啊,你好你好……电话里说:老魏,我想请你帮个忙啊……我说:老朋友了,你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电话里说:就是你送我的那个挂盘,我把它挂出来了,就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看了都说好!……喂,你听到了吗?我说:噢噢,小意思小意思……电话里说:老魏呀,我们下周要开个大型的订货会,这样的挂盘你能不能给搞一批呀?我说:这个,这个……怕是时间,时间来不及吧?电话里说:帮帮忙嘛!我吸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试试吧。我先联系一下,明天给你信儿……电话里说:老魏,你别试,咱们这就说定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三天以内,你给我搞两千只,价格不变。啊,你别给我再涨价了……我说:三天,时间太紧了,我尽量争取吧……放下电话,我一跟头翻到床上,心说成了,二十万到手了!
怎么样?演出还算成功吧?这就是档次,这就是艺术。好好学吧你……
八月十四日
科长的脸越来越小了。
科长的脸小成了一个瓦刀,一个很薄很窄的瓦刀,一个被时间打磨成一溜的瓦刀。科长的瓦刀面对着九路公共汽车的站牌,呼出一种劣制香烟的气味。那气味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是从眼睛里呼出来的。我看见他的眼睛在大街上的颜色堆里钻来钻去,东躲西藏。那颜色十分迷乱,那颜色一重一重的,出肉狼一般的叫声。面对这一重一重一浪一浪的颜色,他的目光被切割成一溜儿一溜儿小片片,很碎的小片片。他的眼睛被颜色压弯了,他的眼睛在颜色里弓着腰,成了一个满地找呼吸的老头。他头顶上有很多555的气味,脚下是红塔山屁股,扭过身来又是高举着的长剑。他慢慢地把眼睛往上移,仄歪着一点一点地移,然后抽空子一丝一丝地把劣制香烟的气味吐出来——那气味里包着一个馊了的科长牌子,一个变了味的科长牌子。
科长现在是旧妈妈的下手。***我知道科长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成了一条人工传送带。他是来接我的,他要把我接到旧妈妈那里去。每隔一个星期,他都要来接我一次。他成了旧妈妈的押运员。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科长眼里滴出硫酸来了。我看见科长的绿豆小眼里滴出了很浓很浓的硫酸。硫酸落地时出咝咝的响声,硫酸灼烧着他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在他眼前腐烂,有很多很多的脚在他眼前腐烂……他的硫酸把车底烧穿了,烧出了一条细长的胡同。胡同里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儿,那是一个长了一头癣的小人。他慢慢地从胡同里走出来,尽心竭力地走着。他的父亲是一个修鞋的鞋匠,我看见他的父亲坐在路口上,手拿着钉鞋的锤子,用看脚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孩子,靠你自己吧。而后,他头上就长出了一把锥子,我看见他头上长出了一把很尖的锥子。他用头顶着锥子走路,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用头顶着锥子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科长。这时候他才有了脸,他的脸是红颜色的,他喜欢红颜色的脸。这时候他就有了微笑,有了脸才有了微笑。他微笑着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很自然地背在后边,这时候他遥望着厂办主任,遥望着遥望着,他的脸又突然消失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又成了一个没脸的人。我看见他的心在叫,他的心出野猫一样的嚎叫。他看到了很多大脸,可他却没有脸了,他是为脸而叫。
我知道他是为脸而叫。我看见他一直在找脸,他过的是一种找脸的日子。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为脸奔忙,他希望能重新把脸找回来。他常常头顶着烟雾去找脸,他跑了许多地方,我看见他跑了许多地方,而后又不得不重新顶着烟雾回来。他曾经想让旧妈妈帮他到厂长那里去找脸,可旧妈妈不去,旧妈妈再也不愿去见厂长了……于是,他她们总是在夜里打架,他她在夜晚的时候,弄出很多声音——旧妈妈说:你又去干什么了?
科长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还能干什么?
旧妈妈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几十几的人了……
科长说:你说谁呢?你他妈说谁呢?!……
旧妈妈说:我说谁谁心里清楚。
科长说:那地方我没去。我没去找他……
旧妈妈说:要还有一点血性,能去么?……
科长说:谁说我去了?谁说的?
旧妈妈说:那你干啥去了?
科长说:就搓了两圈,只两圈……
旧妈妈说:不挣钱还搓?
在语里,科长已是下手了。科长从说话开始,渐渐就成了旧妈妈的下手。科长不得不当下手,于是科长的心越来越小,心里的恨却越来越多,慢慢就有硫酸溢出来了。科长已经变成了一个硫酸人。
现在,科长用目光绑着我往西城区走。他把我捆得很紧,他的目光是一条坚硬的皮绳,紧紧地勒着我。他的皮绳还时常偷偷地贼一样地甩到一边去,去捆那些鲜艳的瓶子。他的皮绳在街上绕来绕去地追逐瓶子,他是想捆的,他想捆而不敢捆,他只敢用皮绳绕一绕。这时候他的皮绳变成了一只只苍蝇,苍蝇追逐着瓶子,苍蝇在瓶子四周转来转去,可怜巴巴偷尝一点点酒味。瓶子一排一排地列队在大街上走着,走出一片鲜艳的锣鼓声。今天是酒的节日,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天是酒的节日。在酒的节日里,高楼上到处都是酒旗,大街上到处都是瓶子,各种各样的瓶子都列队上街。这是出卖女孩的季节,各种各样的瓶子里都装有女孩,女孩身上挂满了商标,商标上写着百万大奉送的字样……我知道这些女孩全都是酒做的,这些女孩是液体女孩。女孩又被分成高度液体女孩和低度液体女孩。高度液体女孩穿红色衣裙,低度液体女孩穿黄色衣裙,她们被分别装在扁的和圆的瓶子里,在街面上跳动着的锣鼓声中滚来滚去,亮出一节一节的透明的被酒泡过的肉……报上说,地球上的温度在逐年上升,地球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了。地球在升温,人类需要降温,所以现在流行低度酒。低度酒也能醉人,低度酒依靠商标醉人。低度酒能把人还原,把人还原成动物。人脸上充满了动物的表,人们在街上表演动物的形态,我看见了人们的尾巴,人们的尾巴一个个的都露出来了,人们的尾巴在人们的脸上甩动着,人们只是把尾巴移到了脸上,这是高级的位移。报上说,位移就是差别,这就是高级和低级的差别。报上说,酒是有功的,应该给酒庆功,酒可以使人在醉中还原,尾巴的出现就是人类还原的标志……
到了,科长的目光揪住了我的衣领子,我就知道到了。前边就是旧妈妈开的诊所。那房子是一家区文化馆的,文化馆也开始看病了,文化馆也主治跌打损伤了。旧妈妈租的两间房子就在主治跌打损伤的隔壁。报上说,狡猾是时代的进步。我看见旧妈妈正在进步,旧妈妈在学习狡猾。我看见我的那些要活下去的病人正在排队,旧妈妈在给排队的病人牌,那是一些纸做的牌,那些纸牌是看过自行车的旧二姨帮她制作的。旧妈妈一边牌一边说:上午只看二十号,二十号以后下午再看……我知道她不会只让看二十号,这是一种广告意识,旧妈妈也有了广告意识。为了学习这种广告意识,旧妈妈在一夜之间白了七根头。旧妈妈把那七根白拔掉了,她悄悄地把它们拔掉了。现在旧妈妈的脸上开始有了红色,这种红色是人头纸带给她的。但她的脸上也出现了厌恶,那是对科长的厌恶。我知道那厌恶是对着科长的,因为科长成了一个小小的下手。旧妈妈的目光越过科长跳到了我的身上,旧妈妈的目光里有一股浓烈的人头纸的气味。旧妈妈说:怎么又晚了……
科长说:酒节,又堵车了。
旧妈妈哼了一声,旧妈妈只哼了一声。
病例三:
这是一个半心人。
他一坐下我就看出来了,他是一个半心人。
他的妻子说:你看看他脸上的伤,你看见他脸上的伤了吧?这是被人打的。你说,他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好好的,突然得下了这种病……
他的妻子说:他们都说他是故意的,打他的人也说他是故意的。这这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你知道吧,他没别的病,就是夜里睡不安稳。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睡着睡着就跑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老半夜跑到人家屋里,有一次还睡到了人家床上!你说这算怎么回事?他也是个有级别的干部,为这事可没少挨人家的骂,还有两次说他是流氓……
他的妻子说:后来我让家里的人把门反锁上。可锁上也不行,他竟然又跑出去了!后来看看是跳窗户跑出去的。我家住在二楼,那么高,你说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呢?白天好好的,问他什么他都不知道。后来也不敢再锁门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先是有两个半个心。他的心最先是月牙形的,两个月牙中间是一块油性的东西,那油性的东西呈锯齿状,正是这锯齿状的东西咬着他的两个分裂了的半心,使他的两个半心产生了磨损。他的心是在时光中逐渐磨损的。那是心的一半与另一半的相对磨擦产生的损伤。在磨损的地方长出了一只肉色小芽,那小芽已经有三十一年的历史了。那小芽逐渐逐渐地长成了一只手,我看见那是一只手,一只已经长全了手指的手。那手就在他心有磨损处举着……那是在三十一年前举起的手,那手举在一个充满烟雾的会议上。在那次会议上,先是有二十二双手同时举起,那二十二双手举起的时候带出了一股冷风,那是杨树林里的风,杨树林里的风带着一股很涩的大粪味。他是闻到大粪味之后才把手举起来的。他本来是不想举的,当他看到二十二双手举起之后,他才缓慢地把手举起来。应该说,他的手仅仅是举了一半,举了一半他又悄悄地落下去了,落也只落了一半……这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心就在这一刻开始分裂,有一半想举,而另一半不愿举。一个声音说:不举,我不举。一个声音说:都举了,你看那么多人都举了你也得举……就在他半举半不举的时候,他听见一个粗壮的声音说:过半了,二十三个,过半了……
过半了就这样留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上刻印着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在他的心上划开了一道缝隙,有一半心包藏着这句话。很久很久,这句话一直在他的半个心里包着。而后他的半个心就开始萎缩了,一点一点地萎缩,很快就长出了那么一个小芽。在那小芽上,我还闻到了象棋的气味,我看见那里仍残存着一些象棋的气味。气味里泡着一些旧日的声音:臭棋,你走啊,你怎么不走了?……你吹吧,吹吧,再走两步你就不吹了……臭棋,我还不知道你么?走吧,我也知道你吃几个馍喝几碗汤……老刘,那事你听说了么?啥事?就那事呗。影影绰绰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影像,女人的影像在心上动出一些划痕,那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在他的半边心上一踩一踩地走,走出一股臭鸡蛋的气味。这时他的半边心上就出现了臭鸡蛋的气味。紧接着,手长出来了,那萎缩了的半边心上长出了一只小手……
我看见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失眠。他夜里总是睡不着觉。那些夜晚是手的夜晚,在那些个失眠的夜里,总有一片片的手举在他的心上……他有一半心想睡觉,而另一半无法睡觉。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举起手睡觉,夜里,他总是先举起一只手,而后才能入睡。近二十年来,他都是举着手睡觉的。当他把一只手举起来,一只手垂下去时,他睡得很好。这形一直持续了许多年。当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是举着一只手睡觉。
女人多次问过他,女人说:你怎么这样睡?这跟投降一样……
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习惯。我习惯了。女人说:这习惯不好,这习惯得改一改。女人多次纠正他,每当他睡着后,女人就把他的手扳下来,塞进被子里……可一扳他就醒了,醒了就很难入睡。后来女人也不再纠正了,女人任他举着手睡。这形一直持续到1985,我在他的半个心上看到了1985的字样。
1985是随着一个骨灰盒出现的。我看见有一个骨灰盒随着1985运进了他的记忆。那是一个关于夏天的记忆,在那个夏天里有一个姓吴的骨灰盒被运进了一个有七层办公楼的院子。当他走进院子时,人们都在院里站着,站着的人对他说:老吴回来了。那是老吴的骨灰……他随口嗯了一声,他说:噢,是老吴的骨灰。而后他看见老吴的女人和老吴的儿子从车里走出来。老吴的女人戴着黑纱,老吴的儿子捧着骨灰……天黑了,天像墨一样黑,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天变成黑的了,然后又慢慢白,白出亮来。有声音从白亮处钻出来,那声音说:老刘,刘处长,你把那事儿给办了吧……他说:好,我办。跟我来吧。骨灰就跟着他往楼里走。在楼梯的拐弯处,他听见骨灰盒说:下一盘吧,下一盘吧……他扭过头来,细听,却没有声音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很碎的脚步。上了楼,走进办公室,他说:坐吧,我马上就办。说完,他走进里间办公室,坐下来吸了一支烟,而后他把那张纸拿出来了,他拿出来的是一张纸。他把纸递给老吴的女人,老吴的女人把纸递给了老吴的儿子,儿子把纸盖在了骨灰盒上……
夜里,他心上的手又开始生长了。那一半萎缩了的心彻底地变成了一只手。手从喉咙里伸出来,伸到了他的脸上,我看见从他心上长出来的手伸到他的脸上,把他一把从床上提起来……从这天晚上起,他就开始夜游了。他总是睡到半夜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穿过一条条大街,照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碰到墙的时候他才拐弯,如果碰不到墙他就会一直走下去……有两次他曾经被巡夜的民警现,可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跟正常人一样,回答问题也清清楚楚。只有一样是特别的,他走路时举着一只手。他一时把手举起来,一时又放下。他的手半举半不举,那样子就像是在挠头。后来他就开始敲门了,他常常在下半夜的时候敲开人家的门,敲开后他就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举着一只手……
我盯着他,我用眼睛对他说:你的病是在心上。你只有半个心了,你的另一半心已经萎缩了……
他说:不会吧。我的心怎么会有病?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看着我,睁大眼睛看着我。
他就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能治么?这病,还能治么?
我说:你放松,全身放松,什么也不要想。
他说:我不想,我什么也不想……
我不知道能不能治。我只能试一试了。我盯着他的心看,我看见他的心上冒起了一股烟,那烟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是一股烧焦了的癞蛤蟆的气味。接着我就听见他说:疼,很疼。我想我得先把那只长在心上的手割掉,那手已经长了那么多年了,我得把它割掉。我盯着那只长在心上的手,我盯了很长时间,我看见那手开始萎缩了,那手在一点一点地萎缩,而后化成了一摊血,我看见它化成了一摊血,一摊白颜色的血。这时候我才现他的心的血有一半是白颜色的。往下自然是红白的融合。我原以为红白是无法融合的,可我看见它们竟然融合在一起了。这半个心的红血和那半个心的白血融合在一起了,血融成了一片淡红。在那一片淡红里,还漂着一些黑芝麻样的东西,那自然是手的余烬了……
然而,当我重新看他的时候,我又现他的心已经缩了,他的心成了一个扁扁的橄榄形的东西,上边还有一行锯齿状的纹。
那些黑芝麻样的东西凝结成了一行锯齿样的纹路……
可他站起来时说:我好了,我已经完全好了。我感觉这里边很舒服……
八月十七日
中午,科长来送饭了。饭是科长做的,科长正在学习做饭。
旧妈妈打开饭盒看了看,眼里有了一股焦糊气。她说:你看,米饭做成一盆浆子了。你老是添水多,你怎么老是添水多……
科长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吭声……
旧妈妈说:算了,算了。你去给我买碗烩面吧。说着掏给科长一张人头纸。
科长把钱接过来,扭头走了……片刻,他又走回来,说:
一碗两碗?
旧妈妈看了看我,说:这还用问么?明明不吃辣的。
我看见科长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扭头走了。一会儿工夫,科长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烩面……
科长是在旧妈妈吃饭的时候开始偷人头纸的。我看见科长走进里屋,背过身来,脸对着我和旧妈妈,先是两手背在身后,接着又伸出一只手点烟。在他点烟的时候,却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捏着一根火柴棍粘放在小箱里的人头纸……那火柴棍上有胶水,我闻见那火柴棍上有胶水的气味。他已经粘了很多次了,每次他都能粘出一张两张来。我知道他总共已粘出三十六张了。他来送饭时,趁旧妈妈不注意,先后粘了十一次,粘出了三十六张爬满细菌的人头纸。他把粘出来的人头纸偷偷地塞进鞋里,而后提上饭盒就走。他走得很慢,走出七步之后总要回头看一看,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他身上带有人头纸,他就会习惯性地回头看看。这时候他身上会有一股女人的气味,每当他回头的时候,他身上就会漫出一股女人的气味。他走路的姿势也在变换,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开始变换了。他的身子有态了,他走出了一种女人才会有的态,这种态是拧出来的,身子拧得时候才会这样。我知道这都是那些人头纸的缘故,是那些人头纸垫高了他的鞋跟。
旧妈妈每天要数一次人头纸,她总说,怎么不对呢?怎么会不对呢?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地数……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科长躲避着一处处的灯光,一扭一扭地在暗处走着,他要到厂长家去。我知道他要到厂长家去。我听见科长一边走一边说:这么一个小脸,我不要了。我要这么小的一个脸干啥……他头上顶着的是一些用人头纸换来的礼品(那是两箱健力宝和两条红塔山),这时他的脸显得很大,像山一样大,他就这样顶着山脸迈进了厂长的家门。开初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仅仅是用眼睛下跪,我看见他的眼睛跪在了厂长的门前。他的眼睛在厂长门前大约跪了有十多分钟,而后门就开了。他是把门跪开的。
这时门里亮出了一张钢筋脸,厂长的钢筋脸在门口沉默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渐渐就有了热芝麻一样的笑,那笑很烫,那笑一粒一粒地炸着。厂长说:来吧,进来吧。说完,厂长扭头就走回去了。科长跟在厂长的屁股后边,一扭一扭地跟着走。厂长家的人全都是冷脸,一片一片的像玻璃一样的冷脸……科长像是走在碎了的玻璃上。走进里间的时候,厂长扔出了一颗豆子:
坐吧。科长慢慢地把山脸卸下来,把半个屁股镶在沙边上,沉默了一会儿,说:厂长,我一直想找你,很长时间了,我想找你说说。那些事儿……厂长点上一支烟,把脸存放在烟雾里,吐出了一片雾腾腾的话:算啦,不要再提了。过去了,我是不会计较的。科长说:我知道你肚量大。你虽然不计较,我心里不好受。可我在宣传科,一直是受书记的直接领导……
突然就有了一声闷响:不要再说了。你不用解释!科长的声音也跟着高了,科长说:我知道事到如今解释也没有用。我是想给你送一件东西……厂长说:什么东西?你还有什么东西,你说吧。科长说:我这里还放着一个记事本……厂长笑了,厂长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厂长的笑里渗出了山楂糕的气味。厂长说:噢,噢。该告的都告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还有没了的事么?科长马上说:这是书记的,这上边记的都是书记的……厂长的脑海里跑出了一只猫,我看见厂长的脑血管里藏着一只猫。猫说:炳章,你是个有心人哪。科长说:咱们共事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有些事我不便说……猫说: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吧。科长说:我还是想工作,我这人是个干工作的人,这你也知道……猫说:别的呢?别的你还有啥想法?科长说:人是活脸的,我有个脸就行。我就要个脸……猫笑了笑说:别的我不能给你,脸可以给你。科长说:我不说感激的话了。我不多说感激的话了。你看我的表现吧。猫说:炳章,这事不难。我看这事不难哪。可是,有一条……科长说:你说,厂长你说了。这时,猫不见了。猫出溜一下就不见了。厂长的脸上又慢慢跳出了一些芝麻,芝麻转眼之间变成了一片烟雾。厂长站在烟雾后边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求你把这个本子拿给老耿看看,让老耿在上边签个字。别的事都好说。科长没有话了,科长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科长慢慢地站了起来,科长的瓦刀上挂满了一线一线的小水,科长身上有了一股尿的气味。科长说:厂长,你羞我呢。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脸了,你还羞我……厂长说:王炳章,我实话对你说,你这样我就更看不起你了。你想我会用你这样的人吗?说得难听一点,我用狗也不会用你。你这是品质问题。品质!……科长说:我想尿,我真想尿在你这儿……
厂长慌忙说:你干什么,你想耍赖吗?科长说:你知道什么叫品质么?我给你说说品质。我过去就是太品质了才走到这一步的。那时候老耿是我的领导,老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健忘的话,那时你也找过我,你让我揭老耿。你记不记得你让我揭老耿时说的话?那时候我没有揭,你们都是领导,你说让我听谁的?不错,我当时是听了老耿的。那其实是品质让我听的,如果不是品质,我也许不会听。我现在才明白,权力就是品质。你有权了,所以你才强调品质。厂长又坐下来了。厂长坐下来,吸着烟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说下去……科长说:
厂长,事到如今我再品质一回吧。我豁出来再品质一回。厂长你说实话,当时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里边有哪一条是假的?厂长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也不算。不是有调查组么?调查组不是有结论么?科长说:那些事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无法让人品质,所以你也别再说品质……厂长说:你还可以反映,你继续告么。厂长突然又笑了,厂长说:是。你说的也是,我是品质有问题。我实话告诉你,我品质上也有问题。品质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质不好的人了吧?这也是一个辩证。品质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质好的;而品质好的才会用那些品质不好的……对不住了。科长眼里突然有了泪。科长转过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往外走去。厂长说:
炳章,东西,你的东西提走。科长仍是慢慢地往外走着。厂长又说: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厂里去,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人看看……科长扭回头说:厂长,你做绝了……厂长说:我就是做绝了。科长说:那你就让人看吧。我脸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做什么……科长刚走出来,门嘭一声就关上了。这时,科长又转过身去,科长尿了,科长是蹲着尿的,科长蹲在地上,对着厂长的铁门尿了一泡!
在那一泡尿之后,科长的新脸诞生了。我看见了科长的新脸。科长的新脸是橡皮做的。科长新脸的最外层包着一层无色的钢性橡皮。科长是在厂长家完成了新脸的制作过程的,那是一种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复杂的制作过程,因此科长出了很多汗,科长浑身上下充满了汗气和尿气,科长的裤子湿了。而门口那一泡尿则是最后的浇铸,科长是在那一泡尿里获得新脸的。
科长高举着那张再生的新脸,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轻松。我看见科长提着裤子很轻松地走下楼去。他走出了一片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麻将声里,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爷来了,爷来了,爷我来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爷的词语,我看见许许多多关于爷的词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显得很大,他的舌头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壮的红色气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绿城广场,我看见他在绿城广场里一连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时,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对着两个站在暗处、双双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回去!回去!一下子就把那对年轻人吓走了。走第二圈时,我看见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对着一双坐在靠椅上的年轻人喊道:带那个了么?没带那个回家x去!在这儿x什么……吓得两人推上车子就走。走第三圈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我看见他成了一个滚动着的红气球。他先是悄悄地滚到一个地方,而后突然贴近两个正在亲吻的年轻人,猛吼一声:滚**蛋……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连头都没回,相互依偎着慌忙走掉了。接着,他又大步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广场中央,高声说:都走了?都走了?爷也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科长又摸到了一个麻将摊上。科长坐在那里,两只手熟练地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也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成了一个活着的麻将。他的心在麻将里翻腾跳跃,不断地与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层层的肉茧,而后他的心就混进牌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张万用牌。出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赢,他总是赢,我看见他身边堆着一摞子人头纸。他一边打牌,一边跟人说:今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脸,只要你不要脸,只要你敢于不要脸,你就无往而不胜……说完他就笑了,他的笑里有一股很冲的尿臊味。他接着又说:我赢的诀窍是,敢于裤裆以下出牌。
科长是天快明的时候回来的。当科长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旧妈妈吃惊地问:你是谁?科长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炳章啊。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着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
科长却笑嘻嘻地说:没干啥,摸了两圈。旧妈妈恨恨地问:
摸了两圈?你怎么把脸摸成这样了?!科长仍旧笑嘻嘻地说:
旧脸输了,输得差点卖裤子。不过后来我又赢了一张新脸……
旧妈妈说:你,你……你不要那脸了?科长还是笑嘻嘻地说:
我不要那脸了。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会这样?这时科长大腿一抬,竞骑在了旧妈妈的身上!科长笑嘻嘻地骑在旧妈妈身上,我看见旧妈妈在厮打中高声叫着:你疯了?!你,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科长龇龇牙说: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脸。
病例四:
这是一个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女人穿一身很时髦的紫色衣裙,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坤包,还化了淡妆,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轻声说:我就要疯了,我怕我有一天会疯……
她说:我这病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也跑了很多医院。开始说我是神经衰弱,后来又说我是狂想性官能症,各种药都吃过了,就是治不好。我想我是遇上鬼了,我肯定是遇上鬼了……
她说:只要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凡是我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身后总有一个声音,那清清楚楚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只说一句话,那声音总在重复这么一句话,那是一句很疹人的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她说:有一段我认为是房子有毛病。我开始住在金水小区的一栋楼上,住的是五楼一个阴面。后来我又搬到花园小区,住的是三楼的一个阳面,可还是不行,那声音一直追着我,我走到哪儿它追到哪儿。我已经搬了三次家了……
她说:那声音总是突然出现。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屋里只要没有别的人,它必然出现。它出现时总带着一股风,只要脖子后边一凉,它就来了,悄悄地,还是那一句话:'你不认识我吗?你就是不认识我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她眼睛里有很多黑色的水,在水的后边亮着一个一个的小窗户,我看见了很多窗户。我看着那窗户,我现那窗户后边竟是一个一个的房间,那里边有许多房间。我看见每个房间里都排满了人的影像,那里边有许多晃来晃去的影像。当我往下看时,当我往更深处看时,我又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门,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个门。在十二个门的后边又是一个很小的白房子,房门上写有红字,那是用红漆印上去的数码字,数码字是13,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13。房间里却是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东西,开初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是闻到了一股药水的气味,那像是来苏水的气味。在弥漫着来苏水气味的白房子里,我看了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影像,那是一个映在墙壁上的影像,那影像渐渐在墙壁上显现出来了,当我盯着看的时候,它就显现出来了——那影像没有头。我看见那竟是一个无头影像。影儿是灰褐色的,它贴在墙上,很像是一张底片。在映出的底片上,身子是完整的,每个部分都是完整的,有身,有手,有腿,有脚,就是没有头……
我用眼睛问她,我只能用目光和她说话。我说:你在医院工作过么?你是不是在医院工作过?
她有些吃惊了。她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原来是在医院工作过。我那时在市二院当过护士,我在那儿干了五年,后来调走了。我现在在财政局工作……接着,她又急忙解释说,我那时候才十八岁。我没害过人,我没害过任何人……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了?有一个小白房子,房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
她先是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有什么小白房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有,可我记不清了。
我重新看她的眼睛,我又看到了那个门上印有红色13的小白房子。在小白房子里仍然显现着一个无头的影像。我有点累了,我感觉很累。我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可我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还是没有看清楚。我又问她,我说:你再回忆回忆,你闭上眼睛,定下心,好好回忆回忆……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好多年了,已经好多年了……接着她眼皮抖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眼皮上漫出了一股来苏水的气味。片刻,她把眼睛睁开了,有一丝光亮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我一下子就看清了那光亮处显现出来的东西,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可她却主动地说起来了。她说:……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有用的话,我都告诉你算啦。那时候,当护士的时候,我谈过恋爱,我先后一共跟三个男人谈过恋爱。第一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是他在这里割阑尾炎时认识的。他个子不高,嘴很甜,老家是外地的,我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吹了。他在这儿住院时,经常在上班的时候找我,他总是缠着我……我为他还出过一起小事故,我给人打错了针。注射青霉素我忘了做过敏试验,那患者当时昏过去了。不过,后来还是抢救过来了。他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第一次和我谈过的那个大学生也活得很好,他现在在一个县里当宣传部长,经常来这里开会,前几天我还见过他。我谈的第二个对象是……这时候,我看见她的手抖了,她的手有点抖。她的手哆哆嗦嗦地伸进那个白色的小坤包,从里边掏出烟来,放在唇边,点燃后吸了一口,才接着说:
……那是一个飞行员,一个在附近机场上开飞机的飞行员。他个子很高,长得很英俊,也非常喜欢我。我们,我们谈了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时候我常值夜班,所以他每个星期六都到医院里陪我值夜班……就、就在你说的那个小白房子里,那个小白房子是医院的值班室。那时候,我并没有让他来陪我,是他主动要来陪我的。我们已经开始商量结婚的事了,主要是因为还没有分到房子,如果有房子的话……说着,她又点上了一支烟。烟里冒出了猩红色的气味,我在她吸的烟里看到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血红。她又接着说:我记得那是冬天,快过节的时候,也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来了。他还掂着一个饭盒,饭盒里盛的是饺子,他知道我喜欢吃饺子。这饭盒里的饺子是我和他分着吃的。他说单数他吃,双数我吃,也就是说我吃两个他吃一个。我们俩共用一个小勺,他喂我吃,我喂他吃……吃着笑着。后来他又开始变戏法,他总是这样,吃完饭之后要给我变一个戏法。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拿起来,双手舞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看着,看着,变了,变了,马上就变了……'接着他先'变'出了一只红鞋,而后又'变'出第二只红鞋,放在我面前桌上的是一双红色的皮棉鞋。我笑着说:'装样儿,这是你买的吧?'他就说:'明明是变出来的,怎么是买的。你穿上,穿上试试……'说着,他就蹲下来,给我穿……我穿上之后在地上走了一圈,说:'还行,正合适。'可我又觉得鞋里边热呼呼的,我就问他,我说:'这鞋里怎么热烘烘的?'他笑着说:'这是一种新产品,是带温气的鞋……'我说:'真的么?我看看……'当我要脱下来看时,他马上说:'骗你哪。这鞋是我的手暖出来的。我买了之后,套在手上暖了一路'……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下来了。这时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脸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纹路,纹路里爬满了紫红色的蛛网,我看见她满脸都是蛛网,在蛛网上挂满了干泪的痕迹,那些眼泪是在时间里焙干了的。眼泪已经渗进她的血管里去了,眼泪与她的面部毛细血管连在一起,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痕。黑斑在很长一个时期里一直被压在粉底霜的下边,黑斑一直在粉底霜下边藏着,是面部毛细血管里突然涌上来的热度融化了粉底霜,使黑斑显现出来,黑斑里蕴藏着许多蜂窝样的一西,那是一些在时间里烧干了的心火的灰烬,是一些种植在面毛细血管上的被时间风化了的油状蜘蛛。那些蜘蛛是从心上爬出来的,我知道是从心上爬出来的……
这时她又点上了第三支烟。点第三支烟时,她的头低下去了。她低下头猛吸了两口,才接着说:……后来,后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我不想说了,我不想再说了……是,是十点的时候我开始催他走的。我说:'十点了,你该走了,你走吧。'他说:'没事儿,还早呢。我十点半走吧,我再坐会儿。'说心里话,当时,我也不想让他走……我们就在那值班室里坐着,说了一些准备结婚的事……他抓住我的手,我也抓住他的手,后来我们就抱在一起了……一直到十点半的时候,我才又催他走。这中间我出去了一趟,我去病房给病人吊了两瓶水。我是借故走开的,我是怕人看见我们……回来后我一看表,就说:'你走吧,十点半了。那个看大门的老头很讨厌,他一到十一点就锁门……'可他说:'没事儿,我再坐一会儿,再坐一小会儿……'我说:'他锁上门怎么办?他一锁门你就出不去了。'他笑着说:'我会跳墙。我已经跳过好多次了……'这样,我就没有再催他。往下时间就过得快了,往下时间过得非常快。等我再看表的时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他'呀'了一声,他说:'我走吧,我该走了……'当时我有点犹豫,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很乱。我想门已经锁上了,那老头肯定把门锁上了,就说:'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说着,穿上大衣就走出去了。我没送他,刚好有病人家属喊我去换吊瓶,我就没去送他……再后来,就是四个钟头之后了。四个钟头之后,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动了……他是从大铁门上往外跳时摔坏的。医院的铁门有两米多高,他跳的时候大衣xx在了铁门上边,而后又平身摔在了门口的水泥地上,当时就摔过去了。他整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躺了四个小时,还是送牛奶工人现的。后来他就瘫痪了,全身瘫痪……我,我又等他了一年,他瘫痪后我又等了他一年。开始我还觉得他能好,仅仅是摔了一下,他身体那么壮,会好。可后来我就明白了,他不会好了,他永远不会好了。我,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不可能跟一个一生瘫痪在床的病人过一辈子。可是,在那个医院里,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的事,谁都知道。每天都有人说这件事……我,我没有办法。后来,为了躲过人们的议论,我悄悄地办了调动手续……
她喃喃地说:如果说我欠人什么的话,就只有十年前的这件事了。就这么一件事。这不能怪我。我想这不能怪我。我那时年轻轻的,一朵花样,全家都反对……再说,他也说过,他说他不怪我……
她停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个医院里躺着。我,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法对他说。要说错的话,这就是我的错。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曾经问过他,我说我如果离开你,你会不会怪我?他,他说他已成了这个样子了,他不会怪我……
我盯着那个无头的影像,我一直盯着它,我看见它在慢慢地显现。它是在溃烂中显现的,我看见影像的背部散着一股溃烂中的腐臭,那腐臭味随着血肉正在化脓,而且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看见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那腐臭味一直贴在它的背部。后来那腐臭味逐渐淡了,那溃烂的血肉开始结痂了,我还看见那影像的背部一直亮着一个大灯泡,那溃烂的血肉是在烘烤和磨擦中结痂的。经过无数次磨擦又经过无数次烘烤的血痂一层一层地扣在它的背上。这时候血痂变成了一个紫黑色的壳,一个无比坚硬的装满怨恨的壳。那装在壳里的怨恨经过了十年的变异:
开初第一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第二年,那壳里裹的话是为什么让我这样?为什么偏偏让我这样?……第三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要怨就怨命,怨我自己,我谁也不怨……第四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良心在哪里?什么叫良心?良心让狗吃了……第五年,那壳里裹的话是我想杀人,我想杀人,我想杀人!!……第六年,那壳里裹的话是认了吧,你就认了吧,不认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七年,那壳里裹着的话是该受的罪都已经受了,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