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第四章 (四)
南京陷落,香粟斜街三号上上下下,失魂落魄一般。
嵋很伤心,那是首都!但她最担心惦记的,还是小娃。赵奶一回来后,她总跟着问,小娃疼吗?受得了吗?似乎赵妈是一位名医。听大人们说娘几夜未睡,她也担心,那天晚上赵妈去后园烧香,她要去,绛初阻住说:“小孩子家,受不了那个,有什么罪,赵婆婆替担待了。”嵋不知需要怎样担待,又替赵婆担心。她问峨,被叱为多管闲事。
嵋长到十岁,还是第一次这样长的时间不见母亲。已对老太爷说两个孩子到雪妍处住几天,也不能到上房露面。可能为躲灾星,绛初把玮玮打发到一个亲戚家去了。吕香阁因半年来没有文稿可抄,揽了些针黹(止),不常到西院。嵋每天做好功课,便在廊上站站,院里跑跑,到处都是空落落的。这么大的地方,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无处放。北风刮得紧时,她用心听,欣赏着从高到低呜呜的声音;天晴时,扒在窗台上看玻璃上各种花样的冰纹,院中枯树上的冰枝。还常常把檐前垂下的冰柱数来数去,奇怪它们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一天,她忽然觉得娘带着小娃回来了,一直跑到大门口,要到胡同外去接。吕贵堂把她截了回来。
好看的书都不好看了。她打了洋囡囡丽丽两次,明知丽丽没有错,又抱着哄半天;甚至呵叱了玩偶“小可怜”。小狮子似乎知道她寂寞,常围着她转,轻轻地咬、蹭,她都不耐烦地推开。她因为无聊,写了一段小故事,把自己形容为暴躁可怕的主人,猫和玩偶相约出逃,不认得路,只好又回来。
娘回来一次,嵋高兴得什么似的,但娘没怎么注意她,又匆匆走了,好几天未回。这天嵋怕冷,钻在被窝里不起来。空气本身似乎也冻硬了,把她卡住。赵妈不准她睡,说天气晴朗,让她到处走走跑跑。嵋听见门响,便到峨屋门前,峨关着门,不让她进。嵋只好往前院,想看看炫子下学没有。走到廊门院前,听见哗啦一声,是砸了东西。紧接着又是几下。在这混乱中,有炫子愤怒的声音:“打你!打死你!”
嵋想退回去,绛初已看见了,招手让她进去。
总是雅致宜人的廊门小院,这时象个刑场。三个日本玩偶绑在阶前枯树上,满头的脏水。炫子拿了一摞玻璃杯向它们砸。她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很激动。地下一件花格呢镶灰鼠边的外衣,是她常穿的。刘妈过去要捡。
“扔了!快扔了!扔垃圾堆里去!”炫子大叫。
“好了,好了。只要没伤着人,就是万幸。衣服不要了。”绛初哄着,“嵋来了。看小妹妹笑话。”
炫子不怕人笑话,又拿起杯子砸到一个玩偶身上。这是一个美丽的日本女子。一杯砸来,它的高髻歪了,脸也皱起来,似乎很痛苦,一支透明簪子落在地下。嵋模糊觉得,它也是代人受过。
“怎么玩偶里没有日本兵!”炫子捧着杯子忽然说。另外两个是穿和服的老人和红衣小和尚,湿淋淋地垂着头,可能为他们的同胞感觉抱歉和羞耻。
“凌太太和小姐来了。”刘凤才在院门口探头。
炫子把手里的杯子全摔在地下,跑进屋关了门。绛初携嵋迎出。陪凌家母女到上房坐下。岳蘅芬无甚变化。雪妍瘦多了,全不象夏天做新娘子时的神采,虽是笑着,却是苦相。一件宝蓝色起暗金花滚边缎袍,只觉惨淡,不显精神。凌家母女刚到医院看过小娃,说确实好多了。嵋忽然靠在绛初身边,低声说什么。绛初笑对蘅芬说:“嵋闷得很!想留雪妍住几天,不知行不行?”
蘅芬沉吟道:“其实和嵋一起散散心也好。”雪妍微笑颔首。
绛初想起来,说,“真的,今天是冬至呢,你也用过晚饭再走。这几夭乱得日子全忘了。今天炫子回来,还碰上日本兵!一队人逼着她在前面走,一个兵用刺刀挑破了她的外衣。炫子回来大发脾气。好在没有大事。你说让人悬不悬心!”
蘅芬吃惊道:“早该躲着才好。出门太危险了。这年月,还上什么学!”雪妍说,“炫子在家?不想见人罢?”绛初道:“就是呢。你留着晚上劝劝她。”
“我可得回去伺候别人晚饭,哪有福气在这儿吃好吃的。本该给吕老伯请安,京尧没来,就不惊扰老人家了。”蘅芬说着站身,要往孟家看看。
一行人来到西小院,一进屋门,绛初便说:“这屋子怎么这么冷!”炉子很大,满炉的煤,只有一丝火亮。雪妍怜惜地拉住嵋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手指冰凉。“真的,是煤不够吧?”蘅芬说。
赵妈忙捅火,用三尺多长的煤钎子在煤块中扎一个洞。
绎初责怪道:“你怎么这么节省?不怕嵋冻着!”
“我不怕冷。”嵋忙道。
“我们二小姐这孩子别提多懂事了。她不叫烧,省着等太太小少爷回来呢。”赵妈得意地说。“嵋倒是皮实。雪妍也是这么体贴人,可要是这么着,早病了。”蘅芬爱怜地望着雪妍,好象她还是个小姑娘。
“峨回来没有?”绎初问。
“刚才听见门响。”嵋要去看。蘅芬阻住说:“不用打扰她。我们坐坐就走。”她对峨没有兴趣,觉得礼已到了。略坐一时,便告辞走了。
嵋有雪妍在,觉得很安心。这两个人素来彼此欣赏。嵋喜雪妍温柔宽厚,雪妍喜嵋天真而懂事。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她们似有一种默契。
“遇见日本兵真可怕!”嵋想着炫子。
“我母亲建议我找点事做,可以消遣。当然不是日本人的事。看来真不能出门。”雪妍沉思地说。嵋说:“我们迟早要去找爸爸。你和我们一起走,找葑哥去。”雪妍苦笑:“五叔常有信来,葑哥么,连个下落也没有啊。”
“凌姐姐来了。”峨推门进来,淡淡地招呼,就好象每天见面似的,坐下垂头不语。雪妍问她学校里情况,她不答话,尖下巴微微颤抖,分明勉强镇定自己,忽然站起身说:“刚才——刚才我吓坏了。”雪妍走过来抚着她,问什么事。嵋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骑车回家,遇见一队日本兵都扛着刺刀在马路当中走,走着走着就挤过来,我只好下车,尽量靠边。日本兵忽然分成两队,把我挤在当中,把刺刀横架在我头上。”峨停了一下,嵋跑过来靠着她,连声说:“姐姐不怕,不怕。”
“我当时并不怕。”峨思索着说,“那些兵还是继续开步走,几十把刺刀从我头上过去,亮闪闪的。他们过去了,我看,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装不看见。我觉得就算一刺刀扎下来,当时死了也没什么,可是想到日本人竟能在北平当街行凶,心里很难过。”峨坐下来,用手捂住脸,尖下巴仍在颤抖。
“炫子姐也遇上了。”嵋拉着峨的袖子。“二姨妈知道了。”
“不要告诉娘。”峨轻声说。放下手又说:“我看见炫子了。我不敢骑车,推着车走,不多久后面日本兵的脚步声响得震人,他们又返回来了。这次一队人举着刺刀,推着前面一个女孩子。——就是炫子!她很镇静,走得很快,一个兵还用刺刀扎她的外套!他们把她赶了一段,忽然全体向后转,走了。炫子站在街心愣了一阵。我叫她好几声才听见,我们一起回来的。”
雪妍从未听峨说过这么多的话,不知如何安慰。峨说过这一段,似乎好过些。她没有回自己小屋,在炉边坐着,不再说话。
晚饭本说是在绛初那里吃,峨不肯去,三人便在西小院吃了。前院送来两样菜。吃过饭,雪妍建议去看炫子。这时天已黄昏,小院里台阶下积雪分外的白,园门外大槐树上鸦声阵阵。三人走出园门,见正院更是萧索,凉棚拆下后的木条席片,乱堆在院中大荷花缸旁,一阵风吹得落叶团团转,三人都打了个寒噤,雪妍说该穿上大衣出来,要转身未转身时,忽见大槐树后有一个人影。那人朝她们走过来,正是炫子。
炫子巧遇卫葑并送他出走后,曾专到凌宅报告经过,到这时也快半年了。只见她穿着藕合色缎袄,上衬着白嫩的面庞,唇边漾着笑意,暮色中显得分外鲜艳。她走过来抱住雪妍的肩,没事人一样。四人又往回走,进西小院国门时,忽见院中芍药圃后太湖石旁打闪似的一亮,四个人都看见了,站住脚步,谁也不说话。这时赵妈正好从下房出来分明也看见了,停了一会儿,急走到上房点灯,一面说:“小姐们回屋来吧,大冷天,别外面站着。”四人进屋,赵妈先拉着嵋的手说;“好小妹,什么也别说。”又向三位大小姐说:“赵奶奶那晚烧香,见一排小红灯挂在后楼廊檐上。咱们求仙佛保佑罢。”后一句声音特别大,好象是说给仙、佛听。三人都有点发愣,嵋更是害怕,低声问:“是狐仙吗?”赵妈忙轻声喝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意思是童言无忌。嵋吓住了,不再说话。
“这么说,咱们院子里住着仙还是佛呀?”炫子定神后笑着说:“要是有本事,怎么不帮着打日本鬼子?”赵妈不敢说孩子,只管摆手儿。雪妍打岔道:“地安门这边是今天停电?我们那边是星期二停。”“有时候一礼拜停两回呢,越黑越显得不太平。”赵妈说,点上灯,看看炉子,倒上热茶,便往里屋收拾被褥。
“有些事科学还很难解释,譬如生命的起源,我刚上普通生物学,就觉得很神秘了。”峨不愧为生物系学生。“那是你们没本事,研究不出来!”炫子说,“我们中国人没本事,让人得寸进尺,好好的老百姓成了亡国奴,亡国,所以成了奴!——只要亡了国,还分什么高低贵贱,都是奴!”炫子和峨互望着,想起下午被侮弄的一幕,眼睛都水汪汪的。她们从小手心里擎着长大。若不是北平沦于他人之手,怎能受这样的取笑!“狐仙是咱们家供养的,白吃饭不成!”炫子笑道。
“打日本人怕难为它了,也许能告诉一点消息?”低头坐在炉边的雪妍忽然抬头说。她心里是不信的,但又渴望着消息。
炫子笑说:“是呀!既然赵婆能赔不是,我们何不问个休咎?”“怎么问?”峨问。“编个法子不行吗?这也没什么规定。”大家觉得好玩,心里虽怀疑狐仙是否能懂这胡乱编的法子,还是商议着搜寻出好几支彩色蜡烛。先各自认定颜色。雪妍要白,炫子要绿,峨要蓝,嵋要红,倒是互不冲突。峨说该放到太湖石上去点,雪妍说在屋里就行。炫子折衷说放在廊子矮栏上,嵋没有主意,看着她们几个只觉得兴奋。
赵妈心知管不了,况有凌家姑奶奶在,人家是出了阁的,更不便管。只笑着说:“心里诚敬着些,别触犯着才好。”自往下房去了。雪妍等四人来到廊上。一弯新月刚升到树梢,廊下积雪闪闪发亮。太湖石静静地立在花圃后、院墙边,炫子拿着蜡烛在栏杆上摆开。峨正要划着火柴,园门中忽然走进一个人,脚步轻盈,带笑说:“听得说凌姑姑来了,我也来望望。”原来是吕香阁。雪研笑道:“看我们玩什么呢,你也来参加。”众人让她认了一支黑色蜡烛,摆好,峨才一一点燃。微弱的光照着蜡烛的颜色,火焰一跳一跳。因这一排亮光挡着,显得院中更黑,好象有猜不透的神秘。
四个人的同一愿心是,打走日本人!若没有国,也就没有家,哪里还有自己!又各有不同的副题:雪妍盼卫葑消息。那三姊妹想着远行的父亲,生病的小娃。炫子和峨各有隐秘的祝愿,不便猜测。嵋则希望她们四人的愿望都能实现。至于香阁,却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以后才知分晓。
一阵寒风吹过,五支蜡烛的火焰向一边拉长了,象要飘向远方。然后缓缓恢复原状。就在这时,一支蜡烛陡地灭了。蜡芯上飘出一缕淡淡的白烟,向黑暗里散开。
雪妍最先意识到,这是那支白的,她的蜡烛。
四支蜡仍静静地燃烧,又一阵风来,火焰左右摇晃,蓝蜡灭了,绿蜡又向远方拉长,象要飘走,随即灭了。只有红蜡和黑蜡还在亮着。
“本来么,嵋最小。”炫子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地甩落在黑暗中。
她们又等了一会,红黑两烛仍在亮着,火焰一跳一跳很精神,又一阵风,红烛一点点暗下去,灭了。月光下依稀可见逐渐淡去的白烟在飘动。只有黑蜡仍亮着;随风拉长了火焰,众人屏息看着,又一会儿,黑烛也灭了。大家舒了一口气,香阁说:“这全是闹着玩,只该我的先灭。全颠倒了,可见不足为凭。”雪妍说:“命运的事,可难说。”
本来风吹烛灭是自然的事,她们却觉得心头沉重。回到屋里许久,大家都懒懒的。原只是好玩,这时却似乎要负担狐仙给的“启示”了。
一时刘妈提了灯笼来接炫子。灯笼上画着两个小人也举着灯笼。“太太已经吩咐雇了车了,明天两位小姐都坐车上学。”刘妈站在廊子上说,把灯笼举得高高的。照见栏杆上五支残烛。
临近除夕,小娃出院。南屋客人当时只剩了四位。一听见门前车声隆隆,由吕贵堂率领出迎,他们是由衷地高兴。汽车停稳,吕贵堂抢上前抱起小娃。碧初忙说:“当心他的肚子。”这时三家的底下人都赶来迎接,伸长了脖子看这位死里逃生的小少爷。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小娃脸色白里透红,笑眯眯的,挣扎着下地走。众人簇拥着到垂花门。绛初、炫、峨、玮和嵋都到了。绛初说;“小娃会挑时间,赶在过年时好了。让全家人都安安心心迎新年。”小娃见了嵋和玮,高兴得大声笑,拉着嵋的手直摇。他走到正院,先要看公公。
南屋客人不进垂花门,前院仆人不进正院,进上房的人就更少了。只碧初带小娃,玮、嵋跟着进了上房。因为房子太大,不够暖,老人只在内室起居。不到一个月光景,吕老人更显衰老。他半靠在床上,厚厚的一摞棉被塞在身后,正在大声咳嗽,莲秀站在床旁捶背,一面报告小娃生病的经过。
“公公,我回来了!”小娃象打胜仗似的,高兴地叫。老人来不及回答,又咳了一阵,才伸手要小娃坐上床来。“你可好了!这是现在医学发达,不然怎么得了!你们不早告诉我!”碧初去接小娃出院时,才告诉老人实情。老人问了些医院情形,又问玮玮和嵋的功课。拿起床边放着的一本打开的昭明文选,指着说:“庾信的《哀江南赋》,我现在看和年轻时看就不一样了。——‘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为人不能再见故国,活著有什么意思!”碧初在旁和莲秀说话。莲秀迟疑地低声说:“老太爷不只咳嗽厉害,近来夜里还大声哭,说要下地练拳。”碧初知是南京陷落之故,心里酸痛。一会儿,老人又咳起来。等咳过去了,碧初带孩子们退下,走到门口,老人哑声唤道:“三女!”碧初忙又上前。老人缓缓地说:“我看你也瘦多了。小娃好了,你要留神好生休息。”碧初忙答应着,低头转身出去。
本来碧初不在家,峨是不管事的,嵋还小,赵妈和柴师傅想着今年必没有任何过年的礼节了。柴师傅挖空心思,准备一餐年夜饭。想着就算太太不回来,让两位小姐别忘了是过年。现在碧初带了痊愈的小娃回来,三号阖宅都觉安慰,西小院更是喜气洋洋。连峨也出出进进帮忙,实际一点也帮不上。从医院带回的食品中有一罐甜花生酱,嵋高兴地拿起来问了娘,知道可以吃。便打开瓶盖,浓郁的花生香味飘出来,瓶盖上有厚厚的一层。嵋便拿着瓶盖舔。
“你这么馋!舔瓶盖子!象什么样子!”偏巧峨看见了,立刻攻击。嵋很生气,她并不愿意这么馋。娘都准了,你管什么!她要狠狠地气峨,便说:“你管我呢!还让日本人刺刀架在你头上!”刚说出口立刻后悔,扔下瓶子,跑过去抱着峨的腰。峨愣了一下,倒没有动怒,尖下巴又颤抖起来。
碧初知道了事情经过,心里很难过。她没有说嵋,拉着峨的手说:“二姨妈安排得好。下学期要是还不能离开,就住校好了。”
“有希望走吗?”姊妹二人连小娃都眼巴巴地问。
“希望总是有的。”碧初安慰地说,“来,咱们安排过年罢。打起兴致。到春天,上路也容易些。”
希望鼓舞着大家,到阴历年时都很高兴。
孟家过年依照弗之老家规矩,年夜饭前和初一早餐前要拜祖宗。祖宗牌位从方壶移来后一直在箱子里。除夕这天在西小院堂屋北墙设起供桌,先摆好香炉,两边分设瓶和烛台。请出祖宗牌位。牌位的底部是个小台座,带有雕镂精细的栏杆,有一个楠木盒子,取下盒子便见牌位上刻着襄阳孟氏祖宗神位,用石绿勾勒。这是孟家祖宗遗物,已传了好几代。弗之有一弟在外交部工作,长驻国外。这牌位总在弗之处。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府道一类官员,牌位台座周围嵌有一圈玛瑙一圈碧玉,是各代人添的,东西不贵重,却可见心意。当时新派人早已不供祖先,弗之却觉得既有牌位,总得供拜。碧初愿意一切都象弗之在家的样子,仍把拜祖先作为过年重要节目。
孩子们今年都没有做新衣。峨穿着去年的鹅黄起银花缎袍,仍很合体,嵋的桃红本色亮花、周身镶小玻璃钻的袍子短了一截,小娃为保护伤口,穿着宽大的烟色棉袍,高兴地晃来晃去。三个人都很精神。赵妈说从没见这样漂亮的孩子。她每年都这么说。午饭时,碧初命多摆一份杯著,那是爸爸的座位。孩子们知道。都象爸爸在家时那样,不敢大声说话。
午饭后嵋叫香阁来一起抓子儿。用娘的大毛线围巾铺在桌上,撒上五个玻璃球,再分各种不同程序拾起。有一种是一次抛起两个球,先接一个,让另一个在围巾上跳一下再接。只有毛线织物能产生这样效果。嵋的小手轻巧地抛、抓,撒,彩色的玻璃球跳着滚着。她不计较输赢,谁赢了都高兴。香阁赔着笑,其实心不在焉。后来小娃要玩,便改为弹铁蚕豆,在两个豆之间用手指一划,弹一颗碰另一颗,碰上了,就赢一颗。一会儿玮玮穿着新藏青呢面棉袍来了,也玩了一阵,赢了许多,又分给大家重来。峨过来看看,轻蔑地说:“都几岁了,还玩这个,有这份闲情逸致。”香阁站起让坐,别人都不理她。
五点多钟,天已经黑了。前院厨房叫香阁去帮忙,玮玮自回屋。这里供桌上已燃起红烛,前面铺下红毡。碧初端正站着,拿了一束香。小娃笑叫:“我来点我来点。”去年他要点就让他点了。今年还由他。他划了两次火柴没有点燃,碧初示意峨帮忙。峨扭脸不管。燃香本是峨的事,因她最长。现既让最小的当游戏,她又何必管?还是嵋上去帮着点了,觉得很高兴。她不是长女也不是男孩,没什么可计较的。
碧初插好香,先跪拜了,峨等依次行礼。嵋跪下去,看着明亮跳跃的烛光,觉得祖宗很亲切。
往日年夜饭都是各宅自用。吕老人这晚从不到女儿家。今年因碧初在,又只剩妇孺之辈,晚饭便开在正院上房。四人在牌位桌前站了一会,一同往正院去。
上房大厅中一盏暗黄的灯,好象随时要灭。大炉于今冬第一次烧,红彤彤的,倒是很旺。碧初四人到时,绛初三人刚进屋里。炫子才从六国饭店跳舞回来,穿着豆青色薄呢衣裙,随手披了一件白色开司米小披肩,眩人眼目。她的道理是不跳舞也打不走日本人。只是到处遇见日本人,玩得窝心。女孩子们的鲜艳衣服增添了明亮,有些过年气氛。大家为让老人听见,都高声说话,显得颇热闹。
屋中茶桌条几上都摆了零食点心,最主要的是过年用的杂拌儿,平常有金糕条、糖粘花生、蜜饯等十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今年样数少多了。莲秀换上一件酱紫色棉袍,张罗着给孩子们抓吃食。
一时入座。吕老人在圆桌正上首,一边是绛初,一边是莲秀。莲秀肩下是碧初,依次下来。席上所用器皿还是旧物,一套乳白色定窑瓷器,酒杯如纸般薄,好象要融化。内容却是拼凑,四个镂空边半高脚碟装着木耳炒白菜,糖醋白菜,北平人冬天常吃的用白菜头做的芥末墩,用白菜帮子做的辣白菜。吕老太爷看不清楚,挨个儿问都是什么菜。听到这四样时,老人一笑说:“有一鸡三味,这一菜四吃也不错啊,倒要都尝尝。”莲秀忙挟菜。绛初说:“爹不见得咬得动。”老人说:“咬不动也尝尝。”
吕贵堂坐在玮玮肩下,低声说:“这两天街上很紧,听说有人炸了日本领事馆,伤了不少日本要人和汉奸。”“吕贵堂,你大声说!”炫子自己的声音就够大的。吕贵堂又说一遍。老太爷注意听完,说:“再说一遍!大声大声!”贵堂回头看看房门,又大声说了。大家都喜上眉梢,昏暗的灯光也觉亮了许多。
“这才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老太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莲秀担心地望着他。“可惜我老朽了。”他把酒杯重重一放。随着是重重的叹息。众人都不说话。
刘凤才提了食盒来上菜,端出一盘锅蹋豆腐,一盘清蒸鱼来,摆好了,退在绛初身后低声说:“巡警郑爷说了,今儿个晚上要查户口。有日本人参加。他早些儿上咱们这儿来,免得惊动安歇。”这样一说,刚显活泼的气氛立时沉重起来。只有老太爷未听清,问你们嘁喳什么。绛初说了。老太爷默然半晌,发命令说:“孩子们都躲到小祠堂去!”“您呢?”“我就坐在这儿!”碧初听说忙走上来说:“爹也往里躺躺才好,谁知道来的日本兵通不通人性!爹躺着,不用搭理他们。”说着和莲秀连劝带架把老太爷送往里屋。炫子等连香阁都赶紧转到后房,进到祠堂里。绛初命刘凤才往前边照看,吕贵堂在这里支应。吩咐刚完,柴师傅跑进来,低声说“来了,来了”,刘凤才忙迎出去。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越来越近。脚步声中响起老郑的声音:“刘爷,大年三十的,您瞧!”话音刚落,进来十来个人,有日本兵,伪军,巡警和保长。老郑对付着说这一家情况,那三个日本兵并不认真听,只打量着房子,看见桌上的鱼,忽然坐下吃起来,吃得非常之快,鱼刺自动从两边嘴角退出,好象机器推着。别人都站着发任,保长倒了三杯酒,给他们喝。
吃喝完了,他们看看户口册子,问吕贵堂是什么人,老郑说是主人吕清非的本家,又说是族人,都不懂,只好说是侄子,才点点头,懂了。他们没有问吕贵堂本人的职业,也没有问户口本上的学生们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似乎心中有数。一个领头的日本小官颇为文雅地用手帕拭嘴,一面掀开里屋棉帘,见老太爷躺着,转身招呼部下离开。重重的脚步声向屋外涌去,刘凤才点头哈腰地跟在这小股喧闹后边。
“也不怕酒菜里有毒药!”吕贵堂小声说。
院子里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说:“好大的房子!”很显然,如果他们要,房子就是他们的。——他们可绝没有这样说。
照习惯,正月初二女儿回娘家拜年。多年来,澹台家和吕老人近在咫尺,从不在初一这天到正院。今年不同了。因惦记老太爷,碧初约了绛初把初二的礼仪提前。
戊寅年正月初一,孟家人起身后,向祖宗牌位行礼。然后柴师傅和赵妈依次上前,照惯例向碧初拜年。他们向供桌跪拜,嘴里说:“给老爷太太磕头。”赵妈还添些吉利话,今年的主题是平安;“平平安安,一年到头。没灾没病,太太平平,喜喜兴兴!”碧初欠身表示还礼。然后给赏钱。今年他们两人的活都添了,赏钱添得不多,可都很高兴。
早饭后,绛、碧二人带领孩子们到上房。每年都由吕老太爷率领在小祠堂里拜吕氏祖先。因吕家无子,老人特别注重拜祖先的形式;他总是摸着小娃头,拉着玮玮手,默默祝愿他们长成国家栋梁。
上房静悄悄,炉旁残烬冷灰,尚未收拾。八九个人蹑着手脚进到里屋,见老人歪在床上,莲秀用热手巾给他擦脸,魏妈在收拾屋子。老人望着壁上的一把垂着大红丝穗子的宝剑出神。
“爹醒了。”绛初先温和地说。
老人吃力地转脸看着两个女儿,眼光是淡漠的,似乎在斟酌什么,半天不说话。碧初说:“爹累了,能起来不?不要勉强。”商量地看着绛初。绛初说:“就是呢。要不爹别起来了。外面屋里很冷。”
“你们去拜祠堂吧,我告假了。”老人转身向里朝墙说。屋里静如幽谷,孩子们大气不敢出。绛、碧二人交换了一下眼光,绛初说:“那就是了,先给爹磕头。”说着,众人都跪下。莲秀忙向旁边站了。
“你们都给我起来!”老太爷忽然坐直了身子,“我不配受你们的头!我对国家,什么也没有做成啊,到老来眼见倭寇登堂入室,有何面目见祖先?有何面目对儿孙啊!”老人的语音很不清楚,听去叽里咕噜一片。绛初不理这些,只管依礼叩头,碧初心里难受,轻轻喊了一声“爹”,叩下头去。
行过礼,老人仍不转身面对众人。绛初便领大家往祠堂来。没有人问莲秀是否来,反正她是永远跟着老太爷的。祠堂里不设神主牌位,四面古铜色帷幕,挂着吕老人的祖父母、父母的画像。老人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一任京官,画像穿着补服。侧面挂着张夫人像。那是放大的相片。可以看出,绎、碧二人都很象母亲。
往年到祠堂行礼,都在热闹繁华中。祠堂的肃穆正好调剂一下。今年的肃穆压在每个人早已沉重的心上,就变成阴森了。北面纸窗已破,北风吹起帷幕,屋里冷如冰窖。碧初忙揽着小娃,嵋也往母亲身边靠。她有些不安,甚至觉得外祖母的相片很可怕,因为那么大,那么象活人。
从祠堂出来,孩子们没有象往年那样到炫子和玮玮房里玩一阵,再在前院午餐。玮玮拉拉嵋的袖子,两人互望一眼,不约一而同摇摇头,大家默然各自回房。西小院里,嵋要听无线电里连阔如说评书《东汉演义》。那几天正说到贾复盘肠大战,刚打开无线电,小娃连说害怕,让快关。只得各自看书。还好峨只是沉着脸,没有对谁发脾气。
都以为不会有人来拜年。下午澹台与孟家都还是有公司和学校的熟人来交换消息。令人安慰的是,并无与伪政权有关的人来,缪东惠也没有来。
正月初五过去了。三号宅院内一切平安。绛、碧两人以为,新权贵们确实想不起老太爷了。老人在这深院之中,也许能平安隐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