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通向礼堂的路上,挤满了人群。
新华医院的职工,除了夜间值班的人以外,都已经吃罢了晚饭,洗过了澡,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沐浴着晚霞的彩光,奔向礼堂。
新华医院今天要举行关于院长人选的“民意测验”,进行一次模拟性投票。选举后,放映最新国产影片《我在他们中间》,以助雅兴。
选举后看电影的主意是安适之出的。他颇为了解民心。大多数人对这次民意测验,兴趣不大,倘没有电影的号召,来者就会寥寥,这会伤了民意测验的主持人林子午老头子的心。然而,这影片须是尚未上映,在电影界试映时又颇获好评的作品,不然,号召力便会减半。即使如此,影片也须在选举后放映,否则,看过了电影,依旧会有不少人“上厕所”,“临时有点事”而星散不归。
这影片也是安适之借来的。他曾经找了章秋丽三次,费了许多唇舌,才说动了她的芳心,由她出面向某电影制片厂有才华的女导演借来她执导的这部影片。这影片如今正在北京作小范围试映,以征求意见。电影界的评论是颇为不俗,一般观众的反应,也相当热烈。为了支持“新生事物”,影片在新华医院礼堂放映两场。一场为全院职工,另一场是医院附近的工厂以及上次因值班而未看过这影片的新华医院职工。
这个有力措施,在酝酿之初,林子午并不满意。他认为,对于未来院长人选的关心,足可以使礼堂坐无虚席,放映电影纯粹是多此一举。及至作了一次预演,一次模拟性的选举之后,林子午才不得不承认安适之确乎更懂得今日的民情。那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事先广为通知,动用了广播、板报、公告栏、书面通知等等一切宣传手段,号召职工人人参加“预演”,可谓消灭了任何宣传上的死角。然而,开会时,礼堂里却只坐了一半席位。扫兴之余,林子午只好同意安适之这个不成体统的建议,感叹今日的群众,“政治热情大幅度降低”。
这次,全院职工每人得票一张,写明影片名称,标明放映时间:晚七时半。另外特别注明,开映十分钟后,不得入场。影票与工作证一同出示,方才有效,转让他人包括家属者,票即作废,人受批评。真个是言出法随,雷厉风行的样子。
林子午看了这张“电影票”,摇头复咂舌,连连说,“不象话,不象话。这不是把群众当成群氓了吗?这是让群众当家作主,行使民主权利的事,怎么能连骗带吓唬呢?不象话,不象话。”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群氓”们不但不愤怒,反而喜形于色,没下班就议论开今晚的电影,猜测它的内容,并且给予安适之以极大的好评。下班之后,一个个沐浴更衣,姑娘们更在身上喷洒了香水,呼朋唤友,结队前来,那愉快的谈笑声,那活泼的身影,让林子午寒心。
“唉!”老头子内心长叹一声,“十几年的折腾啊,人们的心竟麻木到这样子。一场表达心愿的选举竟然得靠一部影片来招徕。他们让人耍了还挺高兴。我的天!”
他心绪不高地坐在舞台中间,冷眼瞧着台下那兴高彩烈的人群。
安适之却忙个不停。他搬椅子,找茶杯,检查麦克风,数选票,忙得一头大汗。他知道,今日之事,可以一箭而三雕。头一宗,这放映影片,正如美国总统候选人之取悦选民,向他们拉票。他相信,这部影片的魅力会使相当多的人称赞他“关心群众生活,为群众谋福利”,而在选票上写上自己的大名。也会有原先曾准备投别人票的不坚定分子,在银幕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而改投他的票,或者弃权;而原准备弃权的人,也会有一部分变成他的支持者。其次,这次观摩影片、预选院长的二合一会议的盛况,肯定会给上级派来观察会议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包括心神不定的林子午,都不能不承认我安适之最了解今日的下情,最能鼓起他们的兴致,最有组织能力。这就增加了上面选定自己的筹码。第三,就算民意测验的结果于自己不利,上级也会留下安适之没有私心的印象——“人家老安明知自己不会选上,还是热情高涨地工作,这人不错呀!”
会议开始了,林子午讲话。他讲得不长,只是说了说这次“民意测验”的重要性,希望大家认真思考,把自己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写到纸上,以便“集思广益,安排出最恰当的人选”。接着,他请上级机关代表讲话。
那位“特命全权大使”,是个很有风趣的人。
他说:“今天,我要讲很长的话——”
全体与会者一愣,不少人发出叹息。可是,代表紧接着说:“大家是不欢迎的。”
听众活跃,鼓掌。
代表:“所以,我只准备讲三分钟。”
又是一阵鼓掌。
代表:“再鼓掌就超过三分钟了。”
听众大笑。
代表:“一,大家是新华医院的主人,要推举一个服务员,不是推举一个官。官和服务员是有差别的。这个差别希望大家牢记在心,这差别就是选举的标准。二,可以把你认为最合适的人写到选票上,没有数量的限制。三,为了不引起混乱,这次测验的结果,不公布。完了。”
最后一句,引起全场的议论,以至于有人愤怒地嚷嚷:“不公布还选什么,谁知道上级指定的是不是我们大家喜欢的。”
但议论归议论,决定归决定。票,还是发下来了。林子午也觉得这位代表的话有点出格,便同他低声商量。他说:“这结果不公布,群众想不通吧?”
代表说:“这是上级党委研究决定的。林老,您想,这次选举只是对干部群众基础的一次摸底,只是提供上级安排干部的一个参考,又不是真的选举,公布不公布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再说,群众选的,准会五花八门。现在我们还没有实行这种民主的群众条件。你公布了结果,不是引起干部队伍的混乱吗?这个三票,那个五票,满天星一样,好象谁都可以当院长。公布这个,是个笑话;还有,得票最多的准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这种干部不足以言改革……”
还没等他说完,林子午就说:“那,就别进行这次预选了。”
代表笑笑,说:“本来就不必搞这个。”眼睛斜睨着林子午。
林子午站起来说:“那,全是我的罪过。”走到一边,坐到椅子上,看着台下乱哄哄、交头接耳的群众,再也不说话。
选票收上来了。
林子午和任何人都没打招呼,连电影也不看,拄着手杖走了。
他坐在办公室里那张巨大的写字台前,一动不动地想心事。他有些悲哀,因为他发现他习惯的那套工作方式,越来越不大灵光了。医院里的职工,似乎缺乏一种信仰的力量,对什么事情都抱着一种木然的态度。过去,他可以用自己的热情去感染群众,大家都以一种燃烧般的姿态为着一个号召而忘我工作。人的心,现在似乎降低了温度,他真想作一些活体解剖,来证实他的怀疑。他不懂,干嘛有人在明显地骗他们,可他们还是高高兴兴地愿意受骗。他觉得自己属于另一个时代,不大适应今天的现实,但他又不愿屈从于这个现实,还想奋斗一番。他不相信,自己所信奉的高尚的理想,会敌不过歪风邪气。然而,他又的确一天天地老了,奋争的时日总有一天会被死亡勾销。他不怕死,但是他怕突然地死,以致无法用实际的成效证明自己的正确。因此,他要加紧地干,要同死亡竞赛。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白天明。他的脸上是忧虑的神色,拿着一个装X光片的大信封。
林子午疑问地望着他。白天明走到桌边,从纸袭里掏出两张X光片,举到明亮的台灯前,轻声说,“这是柏年的肺部X光片,您看。”
林子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沉重的感觉,仿佛有一块石头坠入了他的心。
他沉吟着,慢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明也用同样的声调回答他:“再作个造影看看。”
林子午不说话,呆了半晌,又问:“他自己知道吗?”
白天明摇摇头。
林子午说:“那,你再作造影,等于告诉他:情况不妙。”
白天明说:“是的。瞒不住他。”
林子午又拿起X光片看看,说:“放弃幻想吧,接受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以我的经验看,是肿瘤,而且很可能是恶性的。”
白天明坐到沙发上,低垂着头,什么也不说。
林子午沉默了片刻,用着急的声调说:“你打算怎么办,说话呀!你这算什么?一声不吭就完事了?”
白天明慢慢抬起头,望着林子午。老爷子忽然声音颤抖了:“你,你哭了?你,和他的感情这么深?我一直没想到。原谅我。”
白天明强忍住泪水,用压抑的声音说:“两个办法,一是把他送日坛医院,请吴院长诊断、治疗。这就等于把一切都告诉他。另外,就是在咱们这儿给他开胸探查……”他说不下去了。呆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唉,但愿不是……”
“那,打开胸腔以后,证实了预想,怎么办?广泛切除,还是再缝上?”林子午问道。
“不知道。”白天明说,“我们这儿的条件,技术……”
林子午忽地站起来,以坚定的口气说:“在这儿做,我们自己做。我把吴院长请来。我主刀。你当助手。万一……”他怕自己的体力顶不下来,就说:“不,你主刀,我给你当助手。”
“我?”白天明站起来,“不行不行,我技术不行,也怕到时候下不去刀……”
“要相信自己。你可以挽救他。”林子午说,“把X光片给我,我去日坛、北京医院,请他们再看看,你要保密,别让他瞧出来。还有,赶快给他爱人打电话,请她回来。啊,还有袁老,他也快回来了吧?把他请回来……”
“嗯。”白天明点点头,要走,林子午又叫住他。“袁静雅怎么样?听说她课讲得不错。”
白天明说:“应该让她参加对柏年的治疗。我相信她是位好医生。”
林子午沉吟了一会儿,说:“在这时候儿,给你谈这个有点不相宜。可是,我还得给你说。你,爱她吗?”
白天明看看林子午,说:“您,问这干嘛?”
“回答我,说真心话。”老爷子又顶上一句。
白天明默默地点点头。
林子午有些生气似地说:“那就快跟她结婚。我这个人不是老封建,可我也不愿意听见对你和她的闲话。”
白天明一愣:“闲话?说我们的闲话?我和她接触得很少哇!”
“嗯,一次就够了。人家说,你们趁老头子不在家,两个人在一块儿呆了整整一夜,还,还……算了!”林子午一挥手,象是要赶掉什么不愉快的话。
“我那是给她看病啊,她发烧,一直昏睡……”
“我知道,可别人不那样看。”
“我又不是为别人的闲话活着。她是我的同事,她病了,难道我不可以照顾她?”
“我知道,知道。我也不相信别人的话。而且,就算有什么,只要你们真心相爱,那也不算什么。可是,你,听说……”林子午压低声音,“听说,你还和另一个年轻的姑娘……”
“没有的事!”白天明火儿了,“这是谣言。”
林子午大声说:“对,谣言!可是你得注意舆论,舆论。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要求你,从现在起,忘掉一切,只想着柏年,柏年,用尽一切力气,把他治好!”
白天明还想再说什么,看老爷子心绪不佳,就止住了话,只是点点头,就走了。
林子午把自己关在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张X光片,想了一条又一条理由,反驳自己的判断。然而,最后他终于悲哀地低下头。郑柏年患了肺癌。这是残酷的,但这又是现实。
这不幸,却象悲壮的军号,震醒了老人心底的勇气与胆略。在许多日常的事务上,他往往是优柔寡断的,但当危机降临,他又有背水一战的雄心与才智。
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洗脸,重新回到办公室里,铺开一张纸,拟就了为抢救郑柏年的生命所应该立即办理的事项。
他要亲自给日坛医院的吴院长挂电话,请他来会诊,他要亲自找中医研究院中药所和给上海医药制品所挂长途电话,请他们支援他们研究的最新、最有效的抗癌药以辅助治疗;他还要亲自打电话给过去的老首长,请他们运用他们的影响,让有关部门立即把郑柏年的妻子梁晓晨调回北京。啊,他有多少要亲自办理的事情啊!最重要的是他要把自己关到解剖标本室里一天,他要再好好地对照人体,设想一下手术方案……
他刚刚写满一张纸,安适之就推门进来了,对他兴奋地说:“林院长,选票都统计出来了。”
林子午诧异地看看他,有点茫然地间:“选票?什么选票?”
“哎,民意测验的选票哇,刚刚统计完。投票率达百分之九十五。”
林子午这才恍然大悟,他早已把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他看着安适之兴奋的脸,问道:“谁的票多?”
“郑柏年。共一百二十一票。”
“才这么多?”林子午又问。
安适之笑笑:“参加者四百三十二人,收回选票四百零八张。其中,空白票二百五十四张,郑柏年一百二十一票,我,三十二票,还有一票是……”
“谁?”
“孙大勇。”
“什么?孙大勇?这简直是开玩笑嘛!”
安适之不表态,只是把选票和选举结果报告,一起放到桌子上。
“你觉得怎么样?”林子午用头朝那一叠选票点点。
“说不好,”安适之笑着说,“这二百五十四张空白票,含义无穷啊。”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这场戏还算是圆满闭幕。”
“怎么是戏?怎么会是戏呢?”林子午不满地问他。安适之笑而不答。
林子午叹口气,悄悄坐下。
林子午一回到家,立刻就给现在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的一位老首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医院里一位众望所归、德才兼备的中年医生,一位院长的接班人得了肺癌,而他的妻子在“四人帮”时期就被调离北京,远在西南边疆。他恳求老首长惠以援助,想方设法把她调回来。
老首长听了感慨系之,回答他,象这样的好同志多年来只知工作,从不叫苦。他自己不说,我们很多领导同志也就不主动过问,好象人家就没有困难似的。直到到了这种最后阶段才忽然要关怀他了。唉,他一定尽力帮助。不过,饱汉不知饿汉饥,主管部门是不是从实际出发,不唱高调,他可不敢保险。因为,他毕竟已经不主其事了。好吧,三天内,一定给你个准确的答复。
打完电话,林子午颓然坐下。他忽然想到,这种事情看来也不是很难解决的,而是过去从来没有下决心认真解决,更没有亲自去抓,去过问。他觉得难过,觉得有点对不住郑柏年。还有没有象他这样的人?他想明天一定要亲自问一问,查一查……哎呀,明天还要去解剖室。事情真多。从前,竞都没有很好地想一想。
他后悔之至,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想心事,渐渐地,竟然坐在那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