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白天明和叶倩如走在夜的市街上。慢慢地走,谁也不说话。末班车已经过去,他们还在慢慢地走。
夜风吹动街树,把斑斑点点的灯影撒在他们身上。他们走到阜成门外的立交桥上,站在桥栏杆边俯视桥下辐射着街道和通向远方的成串的街灯。
“真没想到,”白天明轻声说,“我今天会象小孩子一样的冲动。”他有些后悔,“我都四十岁了,到了不惑之年,还这样。”
“这样很好。”叶倩如轻声说,“我非常高兴,我觉得幸福。”
“高兴?”白天明耸耸肩膀,“瞧瞧你这些朋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知识不多,气派不小。一个个好象都是天之骄子,伟大的艺术家。哼!”他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只有洋人,洋文化,洋艺术。诗?那也叫诗?哼!”
“你自己不也念了那样的诗吗?”
“你竟然没有听懂?”白天明瞪着倩如,“我那是一味中药'清瘟败毒饮’:石膏二两,黄连四钱,桔梗、连翘、甘草各二钱,犀牛角粉五分冲服,送给你的朋友们。”
“这治什么病?”叶倩如颇有兴趣地问他。
“专治外感湿热病毒,昏狂澹语,胡说八道。”
“你不公平!”叶倩如忽然生了气,“你不该这样看他们,不该这样瞧不起他们。瞧不起他们,就是瞧不起我,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请来的。”
“你怎么尽请这样的人?”白天明也生了气。
“他们怎么了?”叶倩如说,“他们尊重你,被你感动了,给你热烈鼓掌了。这说明他们是懂艺术的,有礼貌的。”
“那么说,是我没礼貌?”
“对,你就那么一个人走了。也不和人家告别,摆出一副长者的派头,明显地在瞧不起他们,你就是没礼貌!”
白天明火了:“我根本就不想来,能坐几个钟头就算不错,弹了琴就是为了不丢你的面子。你懂吗?我已经十五年不弹琴了!”说罢,就向前大步走去,又回头说,“再见!”
“回来!你,回来!”叶倩如叫着,又跑去追他,站在他面前,大声说,“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你算什么男子汉?算什么大知识分子?你不怕我路上出事?!”
白天明站住了。这后一句话的确很有道理,也很有分量。
他看看叶倩如。她的脸在灯下显得太白了,也许是过于激动的原因吧。
白天明朝回走去,说,“好吧,我送你回家。”
“我不走。这样回家我要气死,一夜也不能睡。”
“你不是夜猫子吗!”白天明的话已经明显缓和了。
“啊,还说呢,那天我陪了你一夜。”
“今天我可不能再陪你一夜。我还要上班呢!”
“知道,你还要去照顾你老师的女儿。”
“胡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倩如靠在桥栏杆上不说话了。
白天明也不说话。
一辆洒水车慢慢驶来,他们只好走到桥边的马路沿子上。
空旷的立交桥上,晚风更大些。晚风夹着水气飘向他们,叶倩如有些冷了,抱一抱裸露的两臂。白天明看看她,不知怎么帮助她才好。他想了想,脱下自己的长袖衬衣,递给她:“你披上。”
“你呢?”
“看,我有短袖套头衫。”
“这叫T衫。”
“你怎么那么喜欢洋名字?”白天明笑笑,把衣服给她披上,“看来你们真的该吃点清瘟败毒饮。”
叶倩如一把按住他的一只手,两眼热烈地望着他,说,“原谅我,刚才是我不对。”
白天明一下子没气了,笑起来,说,“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生气。”他慢慢抽出手,说,“我从贵州山区回来。我知道我们人民的生活,还很苦,很苦,如今只是刚刚好一些。你们文艺工作者,应该脚踏实地,为这些养活了我们,养活了我们整个民族的人民歌唱。不要总是诉说个人的悲苦,谈些与群众不关痛痒的事。”
“是,我的教师爷!”叶倩如笑着说,“我的老大哥!”
“你该叫我叔叔,我比你大十四岁。”
“美得你,占便宜可没有好处。”
“这占什么便宜?有你这个侄女我得多生许多气,早死几年。”
“嘘——别胡说。”叶倩如说,“你在哪儿学会的钢琴?怎么十五年不弹了?哎,我想起来了,咱们俩什么时侯儿合奏一曲怎么样?练练,演出去!”
“不不不,那可不行。”
“业余的。现在组织了一个爱声乐队,全是业余的,里面也有医生。咱俩也参加?要不,就单独搞,没事的时候,给工厂、学校演演?不收费。”
“谈钱干嘛!”
“嗨,现在好多人业余演出,一场收好多钱呢!”
“你眼馋了?也收过费?”
“没有。咱俩去搞普及嘛,怎么样?”
“我得想想。”
“认识你真高兴。没想到你还会弹琴,真逗。”
“好象只有你们才会弹琴。”
“我以为你就会拿手术刀呢。我常想,手术室里一定挺可怕的,肉呀血的,象个屠宰场。嘿,你还会弹琴!”
“那是为了练手指头,好去再进'屠宰场’。”
叶倩如朝肖天明身边靠靠,靠在他胸前,说:“我冷。”
“回家吧,我送你。”白天明说。
叶倩如嗔怒地瞟了他一眼。
“走吧,走吧,小侄女儿,夜深了。”白天明半开玩笑地说。
叶倩如只好跟他往回走。
又是默默无语的行走,一直到倩如住家的街口,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要分手了。倩如把衣服还给他。白天明去接,倩如又缩回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别自以为很老,倚老卖老。四十岁是男子的黄金时期,别把我看成小孩子。”这后一句话里有明显的哭意。
白天明瞅着她,不说话飞
叶倩如把衣服递过来,白天明伸手抓住衣服。叶倩如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自己的手都有些抖颤了。她眼里闪着泪花,急切地说:“我认识你,觉得幸福。你在我眼里,是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抖抖白天明的手,一扭身跑着走了。
白天明呆呆地立在那里,慢慢地叹口气,转身走向铺满细碎灯影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