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 (四)
良宵 (四)
那天晚上,老太太炖的清水排骨汤。喝完了汤,天方擦黑。她觉得有点热,就脱了棉衣在院里给韭菜浇水。浇着浇着,耳畔便传来谁家的收音机声。有人正在唱《春闺梦》,是张氏与丈夫王恢互诉衷肠那一场。听声音不是王缺月就是赵恒秋。毕竟是晚辈,功夫还是有些稚嫩。听着听着,她不禁将水桶缓缓放下,轻声轻语唱将起来: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她恍惚又站在偌大舞台之上,金丝绒帷幕拉开,司鼓开始打倒板头,倒板头打完,胡琴声一响,满场肃静无哗。一瞬间,她仿佛就成了张氏,对着夫君埋怨。虽是埋怨,却是娇憨的、惊喜的、委婉的、意犹未尽的。她窃笑、她颔首、她掩面、她莲步生灭……当她最后佯装拂袖时,她仿佛听到戏台下传来惊雷般的叫好声……
唯有墙边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她才猛然梦醒,身子打个激灵,木木地朝墙边看去。
这一看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是那孩子从墙头跌了下来。看来没什么大碍,他慌里慌张地拍拍身上的灰尘,这才怯生生凝望着她。
“你怎么又来了?”老太太沉着脸道,“你偷吃了我的鹅,这回又想偷什么?”
“我……我……”男孩诺诺道,“我只是来瞧瞧,你的病好了没有。那天晚上,你的头比开水还热……”
老太太眯眼看他。他就支吾着说:“我刚才在墙头听你唱戏……一不留神掉下来了……”
老太太这才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说:“以后不用爬墙头了,奶奶给你开着门。”
就领男孩进屋,给他热了排骨和米饭,盛得鼓尖才递给他。孩子大口大口扒拉着,她就问:“你爸妈呢?”“全死了。”“怎么回事?”“病死的……”“爷爷奶奶呢?”“爷爷早死了,奶奶……奶奶……”男孩哽咽着说,“奶奶前几天心肺病犯了……你那只鹅,我杀了做供品的……”“还有亲人吗?”“有个大伯……是个瘸子……”
男孩将碗筷放下,呆呆凝望着房梁。老太太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先把排骨都吃了。”男孩快速地瞥了她一眼,又埋头闷闷吃起来。他饭量委实很好。他总共吃了三碗米饭,排骨也啃得精光。
“以后跟谁过呢?”她仿佛问自己,又仿佛问孩子,“这么小,比火旗高不多少……”
男孩就放下碗筷,径直往外走。老太太伸手拽他,他没动。老太太说:“你喜欢吃糖吗?柜子上的铁盒里有。有大白兔的,还有金丝猴的。”
男孩说:“我从来不吃零食。”
老太太撇撇嘴说:“哪里有孩子不贪零食的?”
男孩黯然道:“我爸妈活着的时候,也没给我买过零食。”
老太太叹息着说:“以后奶奶给你买……”
男孩瞥她一眼,嘟着嘴转身走了。不一会儿,老太太听到屋外关门的声响。这次,他不是翻墙出去的。
随后几日,男孩都过来共进晚餐。家里好像还没如此喧闹过。老太太特意让王静生打集市买了张八仙桌。桌上通常是一凉一热。热的呢,是老北京菜,什么番茄腰柳啊,炸灌肠啊,砂锅狮子头啊,樱桃肉啊,都是最拿手的;凉的呢,无非是萝卜缨子、香葱、新韭,抑或小嫩菠菜,用海天酱油和酸酱细细拌了。两个人,就在炕上面对面坐了吃。孩子呢,通常只闷了头扒饭,很少动筷子搛菜。吃一阵偶然抬头,老太太便往他碗里搛一箸菜,嘴上唠叨着:“十来岁的小子,吃穷老子。多吃,多吃。”孩子也搛了肉丁或腊肠,犹犹豫豫着往老太太碗里塞。老太太就笑。如果两人都不言语,屋内便只听得牙齿咀嚼食物的声响,不过声响又不同:老太太是细嚼慢咽,老牛反刍般半晌才动下嘴;孩子呢,则像猪崽抢槽子般呼噜呼噜,眨眼间一碗米饭就下了肚。老太太说:“你慢些吃,吃得太快,胃哪能受得了呢?可要当心,年轻的时候是人找病,老了啊,就是病找人了。”孩子仍是大口大口地吞咽,仿佛没长耳朵一般。那一日,孩子忽然放下手中的碗筷,郑重地对老太太说:
“我……我想求你个事……”
老太太故意说:“那可不行,你给我什么好处呢?”
孩子眼神就黯淡下去,老太太这才说:“好吧,我不要好处了,只要你拜我为师,学一出《红拂夜奔》就成。”
孩子仍垂着头,半晌才说:“我估计活不过明年了。要是我死了,你把我跟我爸妈埋一块儿吧。”
这话从一个孩子的口里出来,老太太一时就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答。孩子又慢慢说道:“坟就在岗上。我喜欢吃肉,到时候你给我坟头……放一块猪头肉就行了……纸钱呢,多烧些,我好给我爸妈买新衣裳……”说完了又继续埋头吃起来。老太太就强笑着说:“你个兔崽子,小小年岁,竟想些不着边的事儿,就是死,我肯定也在你前头。”
老太太面上挂着笑,心下却不时犯愁。孩子为何要说这番话?不像是睁着眼说假话,难道是得了什么绝症?又想,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如何安顿为好?虽说有伯父,看来也是薄情寡义的人,不然怎会让孩子孤身独住?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按常理,晚上还赖在娘被窝里暖脚的。便寻思着去找村里的干部,好歹找个人家寄养才安妥吧?实在不行送福利院,也比夜里孤零零守着土岗强,也比被孩子们整日欺负强,起码不至于吓破胆,只到晚上才敢出来。
那天,男孩夜间又来,老太太炖了半只芦花鸡。刚把鸡大腿撕下放孩子碗里,“刘三姐”夹着团棉花就来了。“刘三姐”脸上本来堆着笑,愣眼瞅到男孩,突然一声尖叫,吓得男孩兀自撒腿就跑。男孩跑了,“刘三姐”还抚胸长叹,竟是副失魂落魄样。老太太乜斜着她,冷冷问道:“抽羊角风了吗?”
“刘三姐”说:“我的天亲啊,你咋敢让这孩子跑你屋里头?”
老太太说:“他又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我干吗不敢让他来?”
“刘三姐”垂头顿足地嚷嚷道:“他可是个瘟神哪!你不知道,他爹妈出去打工,被人骗去卖血,得了艾滋病,去年全死了!艾滋病啊!你老人家可知道这是啥病?你还敢跟他一块儿吃饭!不想活了你!”
老太太茫然地瞅着“刘三姐”,说:“他爹他妈有病,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刘三姐”急赤白脸地说:“咋没关系?!他妈怀孕的时候就得病了!这孩子生下就有艾滋病!”
老太太不再听她絮叨,开始收拾碗筷。“刘三姐”一把将碗筷夺过,顺势扔进垃圾桶,又匆忙提了垃圾桶快步出屋。显然,这个麻湾唯一的“女光棍”是被彻底吓着了。当然,麻湾唯一的“女光棍”被彻底吓着了,也就说明整个麻湾村被彻底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