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 (五)
良宵 (五)
老太太翌日起得晚。如若不是敲门声越发大起来,定会再睡个回笼觉。等她将门打开,倒不禁愣住。房北围站着七八个女人,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还有半生不熟的。见她迈门槛出来,都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老太太用手压了压发髻,她们又是碎步挪腾。很显然,她们都知道孩子的事了。看来“刘三姐”的舌头,也并不比她们的短多少。
那个清晨,这帮子妇女围圈住老太太,七嘴八舌问个没完。譬如,他何时开始到她这里蹭饭的;譬如,他吃过之后的碗筷,她是否用开水烫过;譬如,他有没有跟她讨要钱物;譬如,她以后是否还会叫他来吃饭?显然,她们最关心的还是末一个问题。
老太太目光漠然地越过她们,扫到了房前一棵梨树。梨树也是素白,不过却比樱桃多了分莹润。女人们仍喋喋不休,仿佛她们若不是如此这般盘问她,倒真是对她不起。她后来实在有些厌烦,就说,我筋骨有些受风,要去屋里好生静养一番,你们还是各自忙各自的去吧!
女人们怔怔地盯了她看。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关门回屋。站在过头屋里,耳边还响动着她们嘈杂的议论声。
待到日悬中天,老太太又去了黄土岗。空中飞着乱柳絮和蒲公英,老太太不停打着喷嚏。这样行到岗下,又歇息片刻,这才一点一点向上爬。爬了没几步就腰酸腿疼,寻思寻思又径自下坡,仰头朝岗上望去。
男孩就站在岗上俯视着她。他只穿了那件漏眼的海魂衫,细瘦胳膊支棱着。他看她一眼,她看他一眼,谁都没有说话。老太太“哎”了声再去瞅他,他仍站在那儿,犹如刚从泥土里钻出的豌豆苗。他的瞳孔与眼白,倒如昼与夜般泾渭分明。
“你下来,”老太太朝男孩摆摆手,“以后别住这儿了,搬到奶奶那儿。”
男孩猛地摇摇头。
“别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想小鬼至。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怕的?我都不怕,你还有什么怕的?”
男孩仍是摇摇头。
“你晚上想吃什么呀?奶奶给做砂锅白肉吧?”
男孩转身就跑了。岗上又空旷起来。
看来,这孩子是怕连累她,没准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老太太蔫头耷脑回了家,捂了棉被静躺。晌午刚过,王静生就来拜访了。王静生来了后并未言语,先是在炕沿上默默卷了支旱烟,咳嗽着抽完才去瞧他姨妈。他姨妈这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盘腿坐在炕席上。王静生说,关于她跟孩子的事,他听别人说了。别人呢,也没啥恶意。以前他跟父母住岗上,跟村人不怎么来往。去年他父母病死,剩他一个,都是她奶奶送粮送水。前些天他奶奶死了,还有个伯父。可这伯父是他奶奶的养子,打自初就跟他父亲不和,又是个瘸子,看来指望不上。孩子的病不是好病,别人才不敢跟他往来,怨不得别人。老太太就别瞎掺和了,省得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姨啊,你这辈子,”王静生顿了顿说,“听到的闲话还少吗?”
这倒是老太太搬到麻湾村以来,头一次听王静生讲这么多话。王静生说完,又卷了支旱烟抽起来。老太太这才转过身说:“回去吧静生,我有分寸的。”王静生就趿拉着鞋走了。
那晚,老太太做好了饭菜,孩子却没来。老太太看着桌子上的卤煮和油条,一口都吃不下。八仙桌就在炕上摆了一宿。半夜老太太睁开眼,盼着那饭菜已被孩子吞咽得精光,不过,油条仍硬邦邦躺在笸箩里,盛卤煮的碗已凝了一层油。叹息一声,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村长是头午来的。这是个有点驼背的中年人,面目红肿,穿双皱巴巴的皮鞋,一说话嘴里就喷薄出酒气。他先自报家门,而后一屁股坐到炕上。他说,他本来早该拜访拜访老太太,可他实在太忙了。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忙的村长了。这不是他能干,而是他必须能干:谁让他们村地底下有铁矿呢?这个村子不起眼,却埋藏着大把大把的金钱。县里让他们年底前全部搬迁,可要让这帮庄稼人离开住了半辈子的窝,倒真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他忙呀,比奥巴马还忙,这才没顾上那孩子。再说了,孩子有毒,人还是少接触为好。“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最后村长打着哈欠说,“我跟书记会解决好他的事。如果有问题,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老太太“哦”了声。村长似乎很满意,又说:“你要是有啥困难,尽管跟我说!我虽然不是骑马的驾鹰的,可毕竟还是一村之长嘛。”
老太太笑了笑。
村长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出了门。她手里端着个铝盆,盆里是五六个大馒头。出了院门,村长赫然就堵在门外。他皱着眉头瞥她一眼,又瞥了瞥馒头,铁青着脸说:“真是个老古董。你没长耳朵吗?嗯?拿我说话当放屁吗?嗯?”
老太太没吭声,径自朝前走。村长一愣,随即吼道:“站住!你给我站住!”老太太仍是走自己的。村长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把扯住她衣襟:“你给我回去!回去!不是说了吗?没你的事!”
老太太站在那里,一声都没吭,只默然眺望着远处的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