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 (六)
良宵 (六)
儿子是第二天上午到的麻湾。
他是坐夜车来的。省城离麻湾不过一千四百里,可除了火车还要倒三次长途汽车。他腋下夹个皮包,走起路犹如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他连问带打听地找到王静生家,让王静生带他去找老太太。王静生让他连弟喝口水,也被断然拒绝了。看来他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王静生领了他穿街过巷,到了老太太住处。铁门四敞着,院里栽着韭菜、菠菜和萝卜秧子,一群花腰小蜂在阳光下嗡嘤着飞。还有几棵樱桃树,花期已过,葳蕤枝叶上顶着几枚枯花蒂。他们悄悄进了屋。老太太正在炕上收拾皮箱,见了儿子,只是茫然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把衣裳一件一件折叠好,再放进散发着樟脑味的箱子里。
儿子似乎就放了心,擦擦额头的汗水说:“哎,我真是白着急了,原来你已经准备回去了啊?”
老太太看他一眼,将皮箱拉链拉好。儿子埋怨道:“你的手机也不开。不开你拿它干什么呀?我昨天找了你一天,都是关机。”又瞅一眼王静生说:“你们家也是,好歹安装个电话啊,有个大事小情的多不方便。是不是?”王静生就赔着笑脸点头称是,又说姨妈住这里的日子,自己照顾得不是很周全,还望见谅。两人又闲聊几句,儿子才对老太太说:“你最近还好吧?这个礼拜日就是你寿日,香港的李老板星期六就飞过来,饭店呢,就定在凯撒大酒店。毕竟是李先生面子大,省电视台的还要全程录像呢。快回去吧,窝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吗?”
老太太将皮箱从炕上往下拎。拎了几次都没拎动,王静生赶忙伸手接过来。儿子继续唠叨道:“破鞋烂衣裳的还要它干吗?给静生老婆好了。人家伺前伺后也不容易。”王静生连忙说,他老婆是个胖子,比母熊还肥,姨妈的衣裳肯定不合身。儿子说:“算了算了,我们快走吧。出租车司机还在村头等着呢。我们直接打车去市里,好歹还能赶上下午的火车。”
三人就往门外走。王静生帮老太太提着皮箱。等出了大门,老太太把皮箱从他手里接过,抽出拉杆,拍了拍他的肩,就朝土岗那厢走去。王静生“咦”了声,忙扭头看他连弟。他连弟已然将他们拉开五六米,又狐疑地去看老太太,嘴里喊道:“姨妈!姨妈!走错了!”老太太没应答,王静生只得又朝他连弟喊:“彦春!彦春!彦春!”
儿子这才扭头,蹙着眉朝老太太喊:“妈!你糊涂了啊,出租车在村东呢!”见老太太不语,声音就又挑高些。他嗓门儿本来就粗大,这下倒真像是用喇叭喊话了:“回来!往这边走!回来!往这边走!”老太太大抵聋了,只顾弯着脊背迈着碎步拉着棕色皮箱一步一步朝前走。儿子大概在王静生跟前有点上火,他小跑着过去,一手按捺住皮箱,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她衣角,晃着她身体喊道:“妈!你傻了啊!这是去哪儿啊?!怎么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老太太这才回身默默注视着儿子。儿子虚胖的脸上全是汗水。儿子身后是王静生,王静生身后则是些街坊邻居,“刘三姐”也伸着脖子缩在人群里,几度想踏上前来,又都犹豫着退回去。他们若即若离地环在左右,仿佛是专门来看热闹的。老太太一把甩开儿子的手,继续拉着皮箱西行。儿子倒也不敢再造次,只得跟在母亲身后边走边絮叨:“人家可是给了赞助费的!不瞒你说,说是二十万,其实给了五十万!图个啥?不就图见你一面,听你唱两句《春闺梦》和《锁麟囊》?人家拿你当宝,你可不能把自己当宝,傲气值几个钱呢?”
如果有人从土岗上俯瞰,便会看到一行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迤逦前行:最前面是位拖着皮箱、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后面是两个神态疲惫焦虑的中年人,再后则是稀稀拉拉、端着胳膊嗑着瓜子儿的闲人。老太太走了好一阵才到岗下。她再次转过身看着儿子,看了会儿,方才叹息道:“回去吧,你。听话啊。”儿子哭丧着嗓子喊道:“那你呢?你这是去哪儿啊?”老太太伸手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扔下皮箱径直朝坡上走去。
这条坡不长,但是陡,爬满了蒲公英和矢车菊。老太太曾在黄土岗下徘徊多次,却从未真正上去过一回。她深吸了口气,这才徐徐弯下腰身,晃晃悠悠往上爬,爬了没几步就有些气喘,冷不丁一个趔趄,险些就栽滚下来。众人在坡下不禁一阵尖叫,她听到儿子劈着嗓子喊道:“妈!下来!快下来!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她装作没有听见,只是将腰俯得更低,胸腹几乎就要贴上地面,手里抓住花草茎叶,身如脱水的弯狗虾般一拱一拱朝坡上蹭。当眼前蓦然出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时,她不禁抬起脖子瞅了瞅。男孩就站在她上边。他还穿着那件海魂衫,小脸大抵有几天没洗了,灰头灰脑的。她就慢吞吞地说:“没事儿,别管我!”嘴上这么说着,手还是颤颤巍巍伸过去。当孩子冰凉的小手紧攥住她榆树皮似的掌心时,老太太身上忽就有了气力,手脚在瞬间就热了起来。有那么片刻,老太太确信双腿其实就踏在棉花般洁净干燥的云朵里,每向上微微跨一小步,就离天空和星辰更近了半尺。
【良宵】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