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2)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2)
乔丁本打算先回店里放包,可收到妻子讯问的信息,马上改变主意,让司机拐弯儿。他为之前的决定汗颜。仿佛为了弥补什么,他催促司机快点。司机不知没听见,还是不把乔丁当回事,依然四平八稳。乔丁不由得骂娘,当然骂的是接连不断的红灯和拥挤的车辆。离第一附属医院还有很远的距离,车就走不动了。医院与信访局一条街,相隔不远,要么这头堵,要么那头堵。一头堵整条街便塞得满满当当。乔丁扔下二十块钱,擦着行人和自行车急行。他一路说着对不起,身后还是丢过骂人的话。
妻子半歪在外科病房的椅子上,乔丁露面,她马上弹起来,比他步子更快地迎上来。怎么样?他问。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和她疲倦的脸一样瘦巴巴的。她说刚输完药,他睡了。妈在里面?她说妈熬了一夜,回去了。他轻轻推开病室的门。岳父躺在门口的床上,嘴角脸颊都旋着青色。乔丁有些恍惚,这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突然有些陌生,再望,他的目光没有摇摆。不是岳父又能是谁?
妻子讲述,乔丁始终抓着她的手。她讲得有些零乱,可能是紧张兼困乏的缘故,但乔丁听清了。岳父挨了打,打得倒没多重,可他跌倒了,脑袋磕在地上,没什么大问题,但头疼得厉害。他安慰妻子几句,问报警没有。妻子忽然醒悟似的,哎呀,我一着急就忘了,现在不晚吧?乔丁说余下的事交给我,你回去休息。妻子不走,被他逼回去。
妻子和岳父都是谨小慎微,打喷嚏也生怕惊了别人的人,可谓父女相传,但妻子喜欢静——这一点又随了岳母,岳父爱动。不是动粗动武,四处游逛,而是找乐子。从文化馆提前离岗后,岳父每天背着手风琴到公园义务为唱歌的男男女女伴奏,当然多是一些退休没事干的人,风雨无阻。无人唱的时候,岳父就在亭子里自娱自乐。乔丁的店距公园不远,他常坐在门口听岳父的琴声。打岳父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乔丁猜出大概。类似的事,每天都在上演,没想怕事的岳父居然成了主角。岳父面皮白净,高高大大,招人喜欢也很正常,但乔丁怀疑岳父未必有胆子。能干出什么?暗送点秋天的菠菜而已。怎么会忘记报警?妻子昏头昏脑,没想到是正常的,但岳母不会。岳母文静,却是家里主心骨,遇事极少慌乱。乔丁想岳母必有别的想法。不管咋样,不能白白挨打。乔丁不爱寻事,但绝不惧怕。岳父挨打,乔丁正好替岳父或替这个家做些什么。是的,该做些什么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直潜伏着某种欲望。
乔丁再次进去,岳父已经醒来,眼里掩饰不住的羞涩和委屈,他躲闪着乔丁,大约拿不准把羞涩藏起来还是把委屈藏起来。乔丁叫几声爸,岳父的目光方犹犹豫豫地和乔丁对接。好些了吗?乔丁轻声问。岳父不大自然地说好多了。乔丁掖掖被子——其实没必要,病房并不冷——乘势靠在床边,又问岳父喝水不,想吃点儿什么。岳父摇摇头,指指桌上的水果。乔丁说,我吓坏了,你没事就好,躺几天,正好睡几天懒觉,像你上次让马蜂咬了那样。乔丁竭力说得轻描淡写,岳父的羞涩一点点儿褪去。
那人叫啥?乔丁刚刚想起似的。
岳父看乔丁几分钟,像不明白乔丁指什么,目光渐渐暗下去,说我不认识他。
乔丁问,以前没见过他?
岳父说,没。
乔丁瞄一眼邻床——是个孩子,正玩手机,——小心而又随意地说,那个女人……我是说,找到她就能找到那男人。
岳父声音哑然,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好多人我都叫不上名字,我只记得她们的嗓音,会唱什么歌。
乔丁说,你放心,我会查出来,肯定有不少人在场。不能这么放过他,打了人,面儿也不露。不由得愤然了。
岳父忽然哎呀一声,头又疼了。
乔丁说,我去喊医生吧?
岳父摆摆手,没用的,过几分钟就好了。
岳父似乎害怕乔丁替他讨公道。乔丁犯了嘀咕,难道岳父真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但握着把柄也不能随便打人,乔丁想让岳父明白这点,可岳父已不给他说话机会。直到岳母进来,岳父的头疼才止住。
岳母既没有妻子天塌下来的无措,也没有岳父那躲闪的羞怯,更无对丈夫的愤怒和怀疑,只是平静中多了些凝重。她责备女儿吴欢,我不让她给你打电话,她不听,事办完了吗?乔丁说办完了。岳母让乔丁回去,这儿有她就够了。乔丁要留下来,岳母看他一眼,那个也要照顾呀,还有果果。很简单的一句话,乔丁再没有反对的理由。他和她深知那句话的含义。岳母很清楚该说什么。或者说岳母很清楚说什么他会听。
在这个家庭中,乔丁显然是和岳母,而不是和妻子的对话在一个层次上。一点就透并非心里明白,而是明白对方的心理。不错,乔丁挺担心妻子的,但乔丁没有离开,他有别的话要和岳母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岳母利落地削一只苹果,切成薄片,递到岳父嘴里。岳父似乎要说什么,但岳母制止了他。岳母看上去比岳父年轻许多,可能和她的职业有关吧——舞蹈教练。身材也没有她这个年龄女人的臃肿。如果说他们是父女,肯定有人相信,但岳母完全是一个妻子的神色,内敛或是关切,看似淡薄,却柔韧无比。乔丁突然有些感动,情不自禁地叫声妈。
可能是声音大,岳父和岳母吓着似的看着乔丁。乔丁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小声叫声妈。
岳父依然看着乔丁,似乎等他的后话,岳母却扭转目光,说,顺便买点儿饭,娘儿俩怕还饿着呢。已带出责备。
乔丁说那我先回。他把包放回店里,再回家。如岳母所料,女儿果果边写作业边啃方便面,妻子在餐桌边发呆,旁边是削了一半的土豆。乔丁告诉她情况——多半是她告诉过他的,他不过用自己的方式表述一遍。但话从他嘴里出来,意义大不相同。若说相信,还不如说那是深深的依赖。妻子问报过警没有,那个人会不会再大打出手。乔丁说,放心,我会处理好,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他不说得那么细,他知道怎样让妻子踏实,怎么捋顺她杂乱的目光。待吃完饭,她打开电视机,他彻底松了口气。
乔丁再次返到医院,岳母没和他争执。乔丁送她出来,她前他后。她的走姿甚是轻盈,带着弹性。但走得很慢,仿佛等乔丁,可乔丁赶上她,她又加快。走廊上弥漫着浓浓的气味,并非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更像深秋田野上混杂的果实的香味。乔丁不知道鼻子出了问题,还是幻觉——可他清楚置身于什么地方,他没有深思,只是贪婪地张着鼻孑L,整个人有些癫。阴暗的走廊就以那样奇怪的方式嵌入记忆。此后几天,乔丁以同样的方式穿行,再没出现那种感觉。
走廊并不长,到了电梯口,乔丁叫声妈。岳母从摁钮上撤回手,轻轻叹息一声,说吧。岳母已然猜到,乔丁还是讲了自己的理由。岳母不赞成找那个女人,更没必要报警,她说,我相信你爸,肯定是冤枉,但较真有什么好处?你爸是躲事的人,吵吵嚷嚷只会让他生烦,我也不想。乔丁说,他们可不这样想,还以为咱理亏。岳母说,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你爸也没多大事。乔丁说太憋气。岳母说没必要跟这样的人计较,自己走路还跌跟头呢,出了院,照样拉他的手风琴去,那女人管不住自个儿男人,不会再往你爸跟前凑了。她大度地笑笑,谁还没个坎儿?
乔丁无话可说,岳母的态度自然也是岳父的态度。若是别的,乔丁也就罢了,他并不刺儿,可这是挨打啊,打岳父,也就是打这个家。乔丁是家的一部分,如果岳母是左腿,他就是右腿,如果岳母是左眼,他就是右眼。可以闭一只眼,可以缩一条腿,但同时闭两只眼缩两条腿,那就不仅仅是跌跤的事了。他甚至想起那句不搭界的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心底那个东西鼓胀着,像破土的蘑菇。
乔丁行动了。没费什么事,不但打听到那女人叫什么,连她丈夫的名字、住址都摸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无论身材长相都比岳母差远了,更没有岳母年轻,她的头发染过,头顶处已露出寸把长的白发,倒是她的眼睛有一种勾人的力量,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岳父出院前一天,女人和那个粗短身材、其貌不扬的男人终于露面。两人提着廉价的保健品,虚浮的笑在迈进门那一刻便不断脱落,很快剩下干巴的一绺,像花朵枯落后的秸秆。岳父和岳母甚感意外,尤其岳父,竟显局促不安。女人向岳母解释男人喝了酒,岳父几次张嘴,乔丁巴不得他泄泄怨怒,但知他不会。岳母及时调整了表情,礼貌,冷淡,得体。乔丁掩饰着自己导演的角色,掩饰着那一点点得意,再次退到幕后。
岳母没问乔丁,第二天,在办理出院手续的窗口,才淡淡地说,你根本就不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