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3)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3)
遇见她那天,他记得很清楚。阴天,没有阳光,像他被击得七零八落的人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他被逐出那个进出过无数次的大门。说起来有点儿冤,他不外乎想挣点儿钱。他老家在农村,土圪塄——单听地名就能想象出那是个什么地方。每次开学,父亲四处借钱,他放假,父亲的债不过还了大半。然后再借再还。他没有最初回家的喜悦,放假便惴惴不安。他是不折不扣的黄世仁。他的上铺也来自农村,和他一样紧紧巴巴的。不知什么时候,上铺变得出手阔绰,让人生羡。又一个假期临近,上铺问他愿不愿赚点钱,他求之不得。他没想到上铺干那样的勾当,没想到他的运气那样差,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给铐上了。也亏得他运气差,上铺被法办,他被放出来,但是学校没饶过他。他没敢回家,也没脸回去,在那个城市浪荡着。他干过搓澡工,饭店跑堂,还在一黑中介当过几天托。什么都干不长,要么他干不下去,要么人家不让他干下去。忧伤,烦躁,灰暗,绝望。
那天,他又被炒,憋了一肚子气。那个旅店老板当然也是他的老板居然怀疑他偷了烟,他再三辩解,老板说只有他进过那个房间。他火了,进过房间就是贼?还有苍蝇呢?怎么不说苍蝇偷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可能干下去了。老板肥厚的眼皮缓缓仄起,眼球便格外地大,格外地硬。老板说一条烟不值得报警,也算对他留情,他半个月工资正好一条烟。老板限他一小时之内离开,否则……老板的声音切断了,寒气如潮。他的拳头握紧松开,松开握紧,终于控制住。
他在大街上搜寻着招工启事,电线杆上贴的也不放过。他没地儿住,兜里的钱撑不了几天。那是他全部家当,不到两千。仿佛是想更清楚一些,他掏出数数,一千九百二十。之后,他又在兜里捻着,这一下吃惊不小,钱少了一张。于是,他蹲在一个电线杆下再数。还是少一张。怎么回事?第一次数错了吗?他恍惚着,又数一遍。一千九百二十。为了确认,他又数一遍。没再出现差错。他站起身,一个女孩向他问路。大眼睛尖下巴,齐腮短发。女孩说声谢谢,忽然绊了一跤。他扶住她,她再次致谢。他的手插进兜里,头皮猛地抽紧,那个女孩走出十几米远,竟然回头扫他一眼,然后飞奔起来。
他没喊抓小偷,只是恼怒地喝叫她站住。那时行人很多,如果他喊,可能哪个人会绊住她。他还记得穿越一个路口时,交警用手势阻止她闯红灯。但他没喊,只有初时短短的一喝。他无声地追着她,像赛跑。后来,她问过他,他说想亲手抓住她,太想了,他一肚子的火终于可以发泄。她问还有呢?他说没了。就这么简单?是的。她狠狠瞪他一眼,说他一定想占她便宜,还凶蛮地逼他承认。
她是有机会逃进商场的,商场四个门,顾客熙攘,滑进去便大海捞针。但奇怪的是,她没进去。一个女孩竟这样能跑,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他有些积蓄,或许就放弃了,他的眼睛已快冒烟。可那是他全部家当啊。还有,他那么需要撒气。他慢下来,她也慢了,还频频回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觉出她在戏弄他。怒气再次卷上来,他又加快了。
竟然跑到城外。她没再沿着马路跑,而是拐上一条便道。也许有她的老巢,还有同伙……他犹豫一下,追上去。
没路了,前面是一面大湖。她站住,他也站住。她瞪着他,他也瞪着她。他说,跑呀,怎么不跑?
她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不由得龇了牙,她竟然威胁他,真滑稽。他慢慢逼过去。
她说,我真跳了。
他冷笑,你跳呀!
她一步步后退着,退到不能再退,顿时可怜巴巴的,哥呀,好男不和女斗,你放了我吧。
他说,休想!
她忽然怒道,大白天的,你明抢啊。并环顾左右,企图求救。
他说,你倒是个演戏的料。
她竟然又荡起一丝浅笑,哥呀,你想不想演戏?我领你去,挣钱比抢还快。
他往前迈了一步,演啊!
她突然凶起来,你想逼死我吗?
他用鼻腔哼了哼。
她纵身一跃,伴随着他的惊叫。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仿佛跳的不是一个,而是一串,他的耳膜被连续击打数声之后,才醒悟似的扑到湖边。一片水草,几只野鸭,水面突然又空又大。他疯狂地脱衣,匆忙中撕断两粒扣子。他跳进去,在水底搜寻。他是在大学学的游泳,水性并不是很好。好在水没多深,他很快抓住她,拼力拖上岸。她的头耷拉着,眼睛紧闭。大概呛住了,奇怪的是嘴里并不喷水。他没有救人经验,凭着书本上学的那点儿,猛拍她的后背,忽又翻身,抓着她的胳膊抢救。他似乎往她的脸侧瞅了一眼,又似乎没瞅,目光稍一僵,马上集中到她脸上。她的脸忽青忽紫,忽灰忽白,眼睛依然闭着。他越发慌乱得不得要领,跪下去,打算做人工呼吸。
她突然睁眼,你便宜还没占够?
他重重往后一跌,惊愕地张大嘴巴,你……
她坐起来,目光如针,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他做了亏心事般,心慌着脸也红了,我想……救你。
她呸了一声,谁知你安的什么心?又是揉又是捏的。
他说,我认为……
她抢过去,你以为我死了?死人的便宜你也占?
他已经回过神。让这个女孩耍了。但他一肚子的怒气像被水溶解了,怎么也动不起火来,只是伸出几个指头。
她问,干吗?
他说,别装,把钱还我。
她瞪着他,你欠我一条命,还冲我要钱?
他说,少废话。
她说,你把我逼到跳河,还不放过我?我没钱!
他说,我要我的钱。
她说,你搜吧,搜出都是你的,算我倒霉。
他却迟在那儿,目光胡乱地瞄着。她很瘦,胸脯又扃又平。
她挑衅地,怎么?怕了?
他豁出去似的,我凭什么怕你?
她又阻止了他,你占便宜占惯了是不?我自己来。
她一个一个翻着兜,彻底翻过来,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他很是纳闷,她并没有机会藏,他的钱飞了不成?
她气呼呼地,看清了?
他的目光软了硬了,松了紧了,却没离她左右。她毫不躲避,大有针尖对麦芒之势。无赖,他碰上一个无赖。她嘴巴这样硬,他又没有证据,算他倒霉。他无言地拧拧衣服,就那么湿嗒嗒地套在身上。
她问,你要走?
他斜着她,咋?还得你许可?
她说,你逼我跳河,差点要了我的命。还趁机摸了半天,捏了半天,噢,你说走就走?
他的脸肌弹了几下,你还倒打一耙了?你想咋样吧?
她脱口道,给我赔礼道歉。
他说,你等着吧,什么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我还要给你磕头呢。
她喝了一声,跳起来抓住他,想走?没门!
他说,放开!
她说,不!
他奋力推甩,她拽得反更紧。两个人吁吁气喘的。他气急败坏,你想咋?想咋?
她说,找警察主持公道。
他说,好,我求之不得呢。
她气鼓鼓地哼一声。
她放开他。两人走得很急,飞离地面似的。拐上公路,他步子慢了。他的心重了。没有证据,他能说得清吗?万一……她嘴巴那么厉害,他害怕了。那个地方,他去过,阴影尚存。自投罗网,这个词忽地冒出来。他定住,目光极虚地说,还是别去了吧。
她说,咋?害怕了?
他说,我不想折腾。
她说,那就道歉。
他看看她,又看看四周。天已经暗下来,远处雾蒙蒙的。不时有车疾驰而过。如果……他掐断思绪,说,我认错人了。
她说,光这样不行,我肚子饿了,怎么也得请我吃顿饭吧。
他说,我身无分文。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穷光蛋。忽然说,算我倒霉,我管你顿饭。
她和他吃的是辣鸭头。他直哈嘴,可她仍嫌不辣,一次次往碟子里加辣椒。他问她是湖南人还是四川人,她回答得干脆痛快,不知道,连父母是谁我都不知道。干吗这么多废话?别跟我套近乎,惹恼我,小心AA制。他低下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那个问题,她把钱藏哪儿了?末了,他也没搞清她怎么结的账。
他欲离去,她喂了声,你住哪里?
他摇摇头。
她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去你家住啊。
他说,我不知道,我今天才没了住处的。
她审视他一会儿,说,没想到你这么可怜,比穷光蛋还穷光蛋,难怪在大街数钱呢,几个钱就烧成那样?得,算我倒霉,让你粘上了,去我那儿借宿一夜吧。丑话说前头,你别趁机占便宜,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他踌躇着。
她说,咋?怕我害你还是等我用轿子抬你?急欲甩掉他似的,跳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