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4)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4)
六号。平平常常,和一个月中的任何一天,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和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日子中的任何一天一样。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早晨正午黄昏。但这又是个特殊的日子,每个月这一天,乔丁都要到孤儿院做义工。几年了,他和那些孩子混得很熟,知道他们背后的某些故事——能打捞出的,性格,喜好。比如静静,是个孤僻的女孩,她很漂亮,除了那双冷漠的眼睛。青青,爱哭鼻子,喜欢问这问那,对什么都好奇。小个子冬冬,已经上五年级了,书包上系个小熊玩具。明明,是个淘气的男孩,馋嘴。萍萍和蓝蓝是兔唇,半年前做了手术,还是改不了老习惯,笑起来总要捂住嘴巴。不断有新来的,躺在摇篮里那个是几个月前丢在门口的。乔丁每次来,或者带些小零食,或者带些玩具。所以他一到,他们呼啦围过来,静静不上前,但目光瞟着吵闹的一团。分发完,乔丁和值白班的杨护工一起清洁屋子,整理床铺,陪他们玩游戏。有时,他就那么坐着,看着他们嬉闹争吵。午饭后,乔丁和杨护工坐在门口小憩。杨护工四十几岁,丈夫是酒鬼,喝醉就打她,嘴巴腮边后颈都有记号。也许身体某些不能示人的地方记号更多。乔丁第一次听说,激愤得声音都走样了,为什么不去告他?为什么不离婚?他差点儿骂出来。杨护工叹息一声,他不喝酒对我好着呢。丈夫也发誓戒酒,曾在郑州戒酒中心戒过半年,花了不少钱,但无甚成效。乔丁劝过几次也便作罢。或许有别的原因,当然那也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原因。儿子给她一部旧手机,她让乔丁教她发信息。发出并收到儿子的信息,她欣喜得脸都红了,回了,他回了。触到乔丁的目光,她直直腰,郑重又带了些歉意地说,他们没来,男的没来,女的也没来。乔丁哦了一声,没流露出失望,似乎已然料到。杨护工压低声音,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等他们?乔丁迟疑间,杨护工抢着替乔丁回答,瞧我这嘴,你喜欢孩子们嘛,谁都瞧得出来。乔丁笑笑。
晚上,乔丁照例要去看望李护工。李护工已经退休,住在福利院后面的巷子里。李护工和杨护工一起呆过两年,正是那两年中的某一天,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后来,女的又来过一次。事隔多年,李护工和杨护工的讲述有许多地方不一样。比如李护工说那个女的中等个儿,尖下巴,瘦里瘦气,杨护工则说那个女的高个儿,颧骨突出,但并不瘦。杨护工和李护工说如果那个女的和那个男的再来,她们肯定能认出来,只是他们再没露过面。乔丁怀疑,即使他们出现,杨护工也未必认得出,但又觉得有可能。至于李护工,根本不可能和他们见面了。乔丁搜寻、挖掘的是她的记忆。不错,乔丁的看望是带了功利的。像看那些孩子一样,乔丁不空手,一箱奶一束花什么的。
一般时候,乔丁十点前赶回家。那天,因为李护工絮叨家事,乔丁晚回了半小时。妻子没问他,他也无须解释,靠在那儿,陪她看一会儿电视。她是电视迷,且喜欢乔丁和她一块儿看。对到孤儿院做义工这件事,她既不反对,也没多大兴趣。当然,岳父岳母更不会阻止他。
进屋的同时,身后的世界便关闭了,枝枝蔓蔓的记忆,幽暗曲折的故事都留在那一边。现在,开启的是另一扇门。他是丈夫、父亲、女婿、店铺老板。他身上还有那个世界的气味,眼底深处还埋着那个世界遗失的种子,但乔丁不会让那些和眼前的世界发生混淆。
第二天是周日,乔丁三口到岳母家吃饭。其实平时也多半在岳母家吃。吴欢的单位、果果的学校离那儿很近,走路十几分钟的样子。乔丁的店铺远一些,中午和店员小刘买盒饭,晚上也往那儿跑。周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如果说有,那就是岳母会喝一点儿红酒。往常,她是不沾的——其乐融融的气氛更浓。那一点波折已经过去,岳父又背着手风琴往公园跑,日子又恢复原有的秩序。是乔丁盼望的,也是他们希望的。乔丁喜欢这个家。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捉襟见肘。不无度挥霍,也不斤斤计较。岳母作为一家之主,说话的分量自然很重,却不骄横霸道,多半还惯着岳父。温暖。温馨。这是这个家庭给乔丁的感觉。
岳母包了三种馅的饺子。吴欢和岳父爱吃韭菜馅,乔丁爱吃茴香馅,果果和岳母爱吃萝卜馅。菜呢,也是按喜好做的。吴欢和果果的糖醋排骨,乔丁的辣子炒肉,岳父和岳母的豆皮萝卜卷,还有他们都爱吃的鸡蛋羹。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这般丰盛。坐到餐桌边,吴欢对乔丁说,妈明天去顺城。其实,乔丁进门看到鞋架上岳母刚刚打了油的鞋,便明白岳母又要出门了。岳母在顺城的私人舞蹈学校有一份工作,不定期去那儿授课,每次去,岳母都穿那双皮鞋,当然,她的包里还带着别的鞋。乔丁问岳母几点的车,是否买了票,岳母说,不用你送。乔丁欲言,岳母说,我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吧。乔丁只好说,路上注意点儿。吴欢附和,现在小偷多极了,我的同事等车那么一会儿包就让割了。岳母笑笑,不用教我,操心自个儿吧。岳父说,公园也有小偷了。果果不甘落后,嚷,我还丢过铅笔呢。大家都笑了。乔丁摸摸女儿的头,像夸奖她的伶俐,又像给手找个落放的位置。
岳母离家第四天的午后,正是生意最清淡时,乔丁记得清清楚楚,小刘出去交手机费,他独自呆在店内。无事可干,他翻开销售记录。他代理两个牌子的白酒,每个牌子不下十个档次。哪种牌子哪个档次卖得好,他心中有数。翻看记录不过是对记忆的确认。还未触到第一行字,突然一片模糊,不,是被模糊淹没了视线。是一团雾,包裹着什么的雾,他看不清,但能觉出它在移动,上升……终于腾空而起。凤凰!它们,它和它,盘旋游转,彩色的尾翼拖出长长的弧线。投下几声呜叫,那美丽的羽影突又消失在无尽的天宇。乔丁的目光渐渐清晰,可那一行行字迹并未钻入眼中,乔丁仍陷在惊喜与失落中。他耳边似有喃喃细语,那熟悉的声音与温度,离他如此之近。她来了,她要来了。那是她与他联系的讯号,出发的号角。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暗号。
乔丁从柜里拿出那一卷地图。各种各样的地图,不同版本的,不同比例的,不同省份不同城市的。乔丁先展开那张大的。游戏开始,乔丁闭上眼,手指不疾不缓地在图上滑动。他听见数数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在某个角落。停!……手指定在那儿。手指定在哪个省的范围,他的手指重新在哪个省的地图上滑移。直至确定要去的地方。手指再次停下,他睁开眼。是顺城。他稍稍顿了顿。顺城距皮城二百公里,他们是去过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重复去过好些地方呢。
乔丁和妻子告别。乔丁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订货会啦,同学会啦,厂家提供的免费旅行啦。妻子从未有过异议。除了“必不可少”的出门,乔丁没有别的嗜好。
他和她到达顺城已是黄昏。先去踩了目标,然后吃饭,住宿。他说明早我就得返回皮城,你喜欢在这里转转就转转。他从未单独丢下过她,说这话时他甚是伤感。他想解释,又不好解释。她不高兴了,低着头瞌瓜子。嗑完一颗,重重地一摔。她不高兴就猛吃零食。不管住什么样的宾馆.她都随意丢果皮。他说她,如果碰她高兴,会马上蹲下来清扫,却不忘调侃他,我是土包子,哪有大学生有水平呀。碰上她生气,她就硬硬地戗他,你管得着?我是上帝,我乐意。他掏出那块铜镜让她瞧,她冷冷地看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他拗不过她,总是拗不过她。他说,好吧,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呆一天。她的脸松动了,露出他熟悉的微笑。
午夜,他和她穿行于顺城的街巷。要造访老朋友似的,坦然,平静,又有几分可掩饰的激动。街角站了几个人,显然是车祸。一辆轿车和一辆摩托撞了。两个交警大约是刚刚到现场,正讯问着。大半夜的,开这么快,真是疯了。他稍稍迟了一下,不知该不该从这儿通过。一个声音说,怕什么,胆小鬼!他直了腰。没人注意他。
你先上,我先上?没等她回答,他就说,老规矩,我怎么忘了?他掏出手机看看,虽然早已关机。
他和她攀爬而上,一层一层试探。都关着窗户。下来,摸到另一幢,依然如此。运气不好,妈的!他似乎听见她低低的叫骂。转到第三幢,他说再撬不开收手算了。已经是夏季,竟然关得这么严,似乎是不祥之兆。他恍惚一下,觉得黑暗中闪着一双眼睛。他想说出自己的怀疑,又怕吓着她。可能是他多疑了。听不到声音,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终于打开第三层的窗户。他和她先后潜入。除了茶几上一部手机,没有任何入眼的东西。他打开后盖,取出手机卡。他早就打算送静静一部手机。但在离开时,他又把手机留下。他不能送静静旧手机。
毫无收获,这是常有的。他更在乎的是仪式,而不是窃到什么。他不缺啥,他不贪婪。一个普通人该有的他都有了,家庭,亲情,不奢靡也不拮据的日子。唯一缺的,不,唯一不能放弃的是往昔的仪式。那对他很重要,真的真的很重要。现在,他可以领着她回宾馆了。但可能是今晚碰壁太多的缘故,也可能他想验证黑暗中是否有一双眼睛,也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完全心血来潮,他又往上攀了一层。又开了。既然邀请,那就走一圈呗。你说呢?黑暗中,他听到她调皮的声音,最好喝点酒。
他几乎是没有声音的,跟她操练这么多年,也算老手了。何况,还有她跟着。所以,当灯突然亮起来,他竟然蒙了。一个穿着睡衣的高大男人站在他几步远的过道里,男人吃惊而不是紧张地看着他。有那么几秒,几十秒或许是几分钟,他和他就那么对视着。他没有逃,男子也没有喊叫。他醒悟过来,正要后退,听到一个声音问,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个身影出现在男子身后,也穿着睡衣。目光相遇的刹那,她骇然地捂住嘴巴。她的目光像他一样试图逃离,突然消逝,但她没能如愿。她陷在他的眼睛里,被他呆然的目光揪住。同样,她也揪住了他。空气凝固了.灯光凝固了,整个世界没有任何声音,那个男子仿佛只是墙上的一幅背景画,或屋中的一具模塑。他和她无视男子的存在,他的嗓子不合时宜地咝咝着,他张着嘴,险些叫出那个称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