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5)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5)
他没见过那样的屋子,不大,但布置得花花绿绿。四壁,屋顶,门板,甚至某些角落都披着外装,有的是卡通贴画,有的是画在纸上又贴上去的——不知画的是什么,像鸡,却挂着长长的翅膀;像孔雀,却看不见腿。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杰作,是她心目中的凤凰。
他在旧沙发上睡了一夜。他实在太累了,她警告不要打她主意时,他连眼皮子都掀不动了。他醒来,她已经买回早点,豆浆,一大包油条。她喂了一声,狠狠吃一顿吧,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他四处瞅着,不明白她为什么把屋子搞成这样,她不耐烦了,哎,有啥看的,赶快吃,吃了马上滚蛋。他耍赖,我要不走呢?她猛一瞪眼,你敢?他老老实实坐下,她又戏谑,哎,你咋穷成这样?
他狠狠吃了一顿,滚出来。他慢慢走着,不知该去哪里。无喜无悲无欲无求。机械的腿机械的身躯。过马路时,他被平板车剐了一下。他趔趄着,没有摔倒。他迟钝地看着平板车,车已远去,车主头都没回。日悬头顶,他有了饿的感觉。他吃那么多,几乎撑着,竞这么快就饿了。他试图驱逐,饿却更凶恶地扑上来,疯狂地噬咬着他。他的脑子被咬清醒。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必须尽快找份工作。他去了饭馆。不要工资?老板瞧怪物似的盯他两眼,险些将头摇掉。另一个饭馆,那个小胡子留下他,指着桌上的盘子让他收拾。盘子边缘是鱼形图案。他端起盘子时,忽然觉得那条鱼飞起来,如她屋里那些四不像,要飞出去。他急忙去拦,盘子摔在地上。他背着小胡子的脏话滚出去。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在垃圾桶寻食,他瞟了几眼,狠掐自己一把方离开。他走进超市,在琳琅满目的食品间徘徊,目光贪婪。一个架旁有免费品尝的薯片和盛在小纸杯中的饮料。他迅速往嘴里塞了几块,喝了两杯,慢慢离开。过一会儿转回去,再次品尝。反反复复,直至被客气地“请”出来。
晚上,再无处可去,他想到她那眼花缭乱的小屋,起先还犹豫,很快对她的愤怒占了上风,是她把他逼到绝境,偷了他的全部家当,还险些让他成为抢劫犯。把他整得那样惨,就这样轻易地打发掉?
怎么又来了?她杏目圆睁,嘴角却抽了抽,似有笑的表示。
他说,我没地方去。声音带着可怜,怒气在见到她时躲得无影无踪。
她说.我这儿又不是收容所。
他不动,也不说话。
她马上说,好吧,谁让我这么倒霉呢,谁让我这么好心呢。
她又请他吃一顿。她这样阔绰,钱的来路肯定不正。她像猜到他的心思,没好气地说,我的钱可不是白来的。他惊了一下,躲开她的逼视。她并没放过他,不停地奚落,你咋就这么穷呢?你咋就那么烧包呢?你咋那么没用呢?一个爷们儿,去偷呀!抢呀!咋那么死心眼呀!
住了一夜,她警告,不能再缠我了啊,我可不是好惹的。晚上,他又回到那儿。她臊他一顿,却不逐他,照例大方。第五天头上,她盯住他,你馋出瘾了?我就不信你一分钱也没有。他说真的没有。她不信,要搜他,末了又改让他自己翻。他的手触到那硬硬的一沓,忽地僵住。他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抽出。她顿时凶了,这是啥?钱不在你身上吗?还赖我!他捻开,不多不少,他的全部家当又回来了。他呆住,不知它们何时飞回兜里的。她数落他一顿,让他请客,她要狠狠宰他一顿。他和她喝了不少酒,先是在饭馆,后来回到她的彩屋。在她的追问下,他毫无隐瞒地敞开了自己。憋得太久,以至于都有些霉味。她一声接一声地哟着,你还是半拉子大学生呢,你这个倒霉蛋。他问她,她说,我可没你这么惨,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允许他暂时住下,他那几个鸟钱经不住花。不过要交房租的哟,她说。他住在那儿,固然为了省钱,可还有他说不清楚的原因。他终于在房屋中介找了差事,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凤凰飞舞的小屋。他清楚她干着什么,可她对他依然是谜。她有时整天呆在屋里,有时几天不见踪影。看到报上警方抓获盗窃犯的消息,他的心就一紧,马上想到她。回去时脚下生风,看到她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他的心落进肚里。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有一天乘公交,一位妇女的钱被偷了,妇女失声痛哭。他的心被咬着,尽管并没看到她的身影,还是想到她。晚上,他和她讲白天的见闻。起先她未作反应,他像是止不住了,她忽然被点燃了似的,你什么意思?有话明说,绕什么弯子?告诉你,我就一个贼,你去告发啊!他讷讷着,你年轻轻——她打断他,我乐意,你管得着?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想教训我?越说越火,她让他现在就滚,他动作慢了点儿,她狠狠推他一把。
次日,他被不可遏制的念头牵引着,又去了那里。她没让他进屋。他怏怏的。第三天,她总算让他进去,但不和他说话。整整一个星期,她正眼也不瞧他,直到他送了一对凤凰形状的簪子给她。
年根儿,中介被盗,丢了两台电脑。门没被撬,警方认定是内贼。三个员工都有钥匙,审来审去,没什么结果。老板让员工平摊电脑钱,他半年的工资化为乌有。他沮丧到极点。那一晚,她奚落着他这个倒霉蛋,让他跟她干。她说你一个爷们儿,干吗让别人当老板?你自己不就是老板?他想起那位妇女的痛哭,摇摇头。她冷笑,你还倒霉得不够。她说他并没拿过老板的香烟,也没拿过老板的电脑,可在老板心里,他就是贼。这和他干不干没关系。真干了,自己并不认为那是偷,那就不是贼。和他干不干也没关系。那就是一项生意,不是所有的贼都是一路的。她说,她专搞有钱人,他们花不了,帮他们花花,其实是做善事。对于那天他遭了她的道——她终于承认,她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他在大街上数钱,实在是太烧包。她无聊,不过逗逗他。他没想到她的嘴这么厉害,几乎被她说晕。他终是拒绝。她说,我可把老底交了,你出去得装哑巴啊,别把我卖了,不然我饶不了你。
改天,他和她去超市买东西。排队时,她忽然要上厕所,让他在门口等她。他结了账往外走,刺耳的警报声响吓他一跳。他没有停,反而加快了,仿佛那声响要咬他。但他没有走掉,一个工作人员揪住他,很快跑过一个保安。那时,他才意识声音与他有关。他返回去重走一遍,声音再次响起。众目睽睽之下,他一项一项掏。一排笔管。他呆了呆,他并没往兜里塞,肯定是她。他要补钱,没得到允许。他反复说这是误会,他朋友出来会解释清楚。等了很久,她也没露面。他被请到办公室。他再三辩解,那三个保安一脸看透他的鄙视。他说不就是笔管吗?一保安冷冷地说,偷一根针也是贼。他嚷,我不是贼!保安反问,这么说,我是贼了?他青了脸不言。她不会丢下他,她准是和他开玩笑。等了四五个小时,她来找他。她问清楚,补了钱,交了罚款,面对保安的训斥,她那样的好脾气。一出屋,他狠狠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她咦了声,你怎么跟狼羔子似的,我救了你,你倒反咬我。他说,笔管怎么跑我身上去的,它长了腿不成?你尿长江还是尿黄河,一泡尿那么长时间?她的目光嚓地锋利了,你算我什么人?我撒尿你也管?你手不干净凭什么赖我?他还欲再言,她让他打住,往后退三步,她可不想和管她撒尿的人在一起。他顿时就软了,那么怕她不理他。他道歉,承认自己故意藏了笔管。走回屋,她突然哈哈大笑。
她问,你是贼不?
他说,就算是吧。
她说,干脆点儿,是,还是不是?
他说,是。
她说,怨我不?
他说,不怨。
她说,好吧,我犒赏你一顿。
她的顽劣让他吃尽苦头,他反越来越离不开她。
一天下午,她突然让他陪她回家看看。他吃惊不小。她说她是和父母闹别扭跑出来的,她的家就在这个城市,父母一直在找她,有几次她在街上看到过他们。她只想气气他们,现在目的达到,她也该回去了。他的失落从惊愕中溢出,你要回去住?她乜着他,咋,你合不得我?他吃力地说,我想这个小屋……她盯住他,别绕弯子,正面回答!他老实承认,她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又说反正是租的房子,她转给他,碰她高兴,也许会跑来呆一两晚。他问她父母知不知道……她说瞧你说话也没个利落劲儿,不就是个贼么,又不丢人!不过父母并不知道,她警告他别说漏嘴,不然饶不了他。
到了她说的那小区,她忽然又犹豫了。于是两人又拐到街上。她说她又恨他们了,想起来筋都是疼的。他劝她,她下了决心。快到那儿时,她又走不动似的慢下来。她问他,万一父母生她的气呢?万一父母生气不让她进屋呢?他说不会,没有父母不原谅儿女的。她说,看不出你舌头也蛮有用的。得到夸奖,他越发要表现,提出买些水果什么的。她冷冷地说,用不着,我家不缺那些。他问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她警惕地看着他,你问这干吗?你又不是选岳丈。他嘿嘿干笑几声。她忽然说,你的主意也不错,买些水果。
傍晚,她终于拿定主意。她打开门,竖起手指,别出声,给他们个惊喜。他蹑手蹑脚跟她进去。她父母不在家。她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他们准是出去找我了。他问,等他们回来吗?她说,算了,改天再回来。她说他看中啥随便拿。他笑道,不能打劫你父母呀。她不理他,这儿翻翻那儿找找,并塞给他一个电动剃须刀。他推拒,她恼了,让你拿你就拿。估摸半个小时,她就要走,让他把水果提上。他问,不留下?她说,他们没牙,咬不动。
回到彩屋,她丢给他一沓钱,这是你的。
他不解,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折腾半天,不就图这个吗?
他的眼球差点跌出来,你是说……
她得意一笑,不使计,你敢跟我去?你知那是谁家?是那个污蔑你偷烟的老板家,我跟踪了他几天,摸清了他的规律。怎么样?我可是给你报仇呀。你得感谢我才对。
他直冒冷汗。想起那天路过那个旅店,他不过随意一指,她却记在心里,还……那钥匙是怎么来的?
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想从门进我就从门进,想从窗户进就从窗户进去。
他的目光坠裂成无数的鳞片,你还是个大盗。
她往床上一蹦,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只搞有钱人,那不就是自己家吗?你说呢?你那会儿害怕吗?我不催你,你还要赖在那儿呢。
他的身体也在下坠,嗓子塞了东西似的,有窒息的感觉。
她不屑道,别丧个脸,你不就个穷光蛋吗?好像我坏了你名声似的,你的名声早就坏了,臭豆腐一样。
他讷讷着,你这是逼上梁山呀。
她朗声道,我可没逼你,是你自愿,怎么,你打算自首?去吧,我不拦你。她指着门说,去呀,那可是阳关大道。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忽然跳了一下,那背了一身彩的门正慢慢缩着,越来越瘦,越来越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