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6)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6)
乔丁连续两周没去岳母家吃饭,吴欢终于生疑了。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和妈闹别扭了。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摇晃不已。乔丁上身微倾,双手勾转,那是要托住什么的架势,神色却很无辜,没有啊,我怎会和妈闹别扭,我不是有事么?吴欢问,真的?乔丁说,我向老天保证,妈问我了?吴欢点头,忧郁地说,妈这几天瘦了,好像……可我又说不上……乔丁说明天过去,停停又说,明天没事了。吴欢松了口气的样子,让他抽时间带妈去医院查一下,并强调,妈听你的。
乔丁不想见她。岳母,妻子的母亲。那个给他疼爱的女人。那个与他默契的女人。那个他敬重的女人,那个喂馋他胃口的女人。那个优雅大度的女人。那个普通又非凡的女人。那个坦荡的女人。那个娇惯丈夫的女人。谁想那是她一层层的面纱。她遮掩了他的眼,遮掩了所有人的眼。是的,他恨她。原来她……原来她……她碎裂了,那无数的碎片,不是落在地上而是刺在他心上。偏偏让他撞上,巧得让人怀疑。他宁愿躲开那一晚,宁愿被她欺骗着,可谁能把时间扭转?
答应了妻子,乔丁方意识到他的躲还有一层怕。他怕见到她。他撞见她的秘密,她也窥见他的秘密。他从未示人的秘密。当然,他和岳母不同。岳母是背叛,背叛丈夫,背叛女儿,背叛了……他。而他不是。不是!为什么怕她?毫无必要嘛,可是他甩不掉被追逐的感觉。
不能再躲了,不能把妻子和岳父扯进漩涡,这是他和岳母之间的事,至少表面上是。
第二天,乔丁理了发,冲了澡,从里到外整得精神抖擞。依然是过去的他,但又不是过去的他了。示威吗?他说不清楚。他早早地赶过去。来了?岳母的声音没什么不同,浮着他熟悉的平和的笑,可是他还是窥见她眼底的异样。她果然瘦了,让他吃惊的瘦。与他是如此的相似,依然是过去的她,但又不是过去的她了。乔丁竖起的毛刺突然就萎了。
乔丁陪岳父坐了一会儿,听到厨房有声响,便走过去竖在门口。他喜欢在狭小的空间和岳母忙活,和岳母说话。她肯定觉察到了,但没有回头,仍专注地切着藕片。妈,我来!他站在她身后。岳母说不用,你歇着吧。他固执地等在那儿,岳母放下刀。转身时,她扬着胳膊。他往后一撤,躲开那个巴掌。她诧异地扫他一眼。她不过捋捋头发。他的脸有些烫。他恼怒地咬咬嘴,脸迅速冷下去,罩了青色。不是惩罚她,而是惩罚他自己。零零星星的对话,可有可无。礼貌如一个巨大的阴影,悄然横在中间。偶然对视,迅速躲开,不经意间又碰在一起,仿佛躲避的目的就是为了鼓足勇气再次对接。他急欲从那复杂的眼睛里抽出什么,她又何尝不是?探询,遮掩,出出进进,你来我往。一场没有方向的较量。他并不想这样,初见她的那一霎,他甚至可怜她了,可他被激怒了,被自己和她共同上演的冷漠与客气激怒了。依然是一声一个妈,声音水水荡荡,又坚硬无比。
吴欢和果果进门,乔丁大大地松口气。窥岳母一眼,她绷紧的神情也舒展许多。餐桌上,一如过去的轻松。乔丁说话,岳母和他人一样看着他,偶尔也会接话。岳母说话呢,乔丁眼含适可而止的笑意。他和岳母在伪装上仍是这样心有灵犀。
离开时,乔丁突然记起似的,妈,我领你去医院查一下吧。岳母嫌恶地皱皱眉,无缘无故地查什么?吴欢也劝,查一下放心,瞧你——岳母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啥。乔丁问,妈,你咋就瘦了?他听出声音里的恶意。岳母打乔丁一眼,那目光极有力度。多吃就胖少吃就瘦,别大惊小怪。岳母拉开门,急欲打发他们走的样子。却没忘叮嘱乔丁和吴欢,记得关好门窗,夜里睡觉睁一只眼,别让贼算计了。
乔丁冷冷一笑。
大约是第四天的中午,岳母拎着饭盒走进店里。她冲乔丁点点头,问小刘是否吃过,她带了饺子,还热着。小刘说不用,她已经订了。乔丁说他不出去,小刘如果有事可以晚回来一会儿。小刘很自然地说,正好想去买双鞋。
剩下乔丁和岳母,空气便凝重几分。
岳母让他趁热吃,乔丁没问她是否吃过,饿极了似的埋下头。岳母端详着货物的标签。乔丁揣测她肯定有话说,送饺子不过是借口。
乔丁吃完,静静地看着她。
岳母问,馅不成吧?
乔丁说,正好。
岳母说,放不少盐,我怕咸了。
乔丁说,大老远的,可别跑了。
岳母说,反正也没事,静下来,没着没落的。
乔丁说,你照顾我爸呀。
岳母的语气便重了,听听你这话,好像我没照顾他。睡觉前枕巾我都给他抹平。
乔丁说,我相信你会,可……目光荡起,像屋里突然旋起大风。
岳母说,我今天不是向你解释的,你没必要知道,就是我告诉你,你也未必明白。你还没到那个年龄,有些事只有到一定年龄……
乔丁受了污辱似的,可我不是傻子。
岳母盯住他,目光锋利,和你有关系吗?
乔丁叫,当然有,你骗了——他险些说成——我爸!
岳母说,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会解决。冷傲弥漫到脸上,他想,那是装出来的吧?我今天不是来给你解释,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吴欢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没和人吵过架,她胆子小,心眼儿好。我知道她没多大出息,我从没指望她有什么出息,平平安安就好。我原以为她过的是安稳日子,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为什么?你缺钱吗?
不是和解,而是讨伐。他不回避她的逼视——此时她已完全站在审判台上——他说,我不缺钱。
岳母大声道,为什么?好玩吗?
乔丁说,你不懂。你说我不明白你的事,其实我清楚得很,没那么难理解——不就是偷情吗?他控制着,这句话只在心里飞撞——我的作为我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说清楚。我想说的是,我没背叛你女儿。
岳母问,你的意思是你还要……你非毁了吴欢,毁了果果的前途吗?
乔丁说,不,我没想那么做。实在必要,我会跟她说。妈,你会吗?你会跟我爸说吗?要不要我们互相抖出来?
岳母哆嗦一下,脸色渐白。
乔丁甚是不忍,表情却没有软下来。
岳母冷笑,何必在家里抖搂呢?到公安局更直接,连口供一块儿录了。
乔丁问,现在去吗?
岳母凝着他,慢声道,乔丁,你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走到门口,她摇了一下,又丢下两个字,混蛋。
乔丁呆了呆,马上追出去。稍一顿,又折回锁上店门。他远远地跟着岳母,那个背景曾是那么的……温暖,此时瘦巴冷硬,仿佛一棵枯树。她摇一下,他的心便缩一下。想追上去扶她,可他想那会是什么结果。他的话重了,他很难过。可谁让她毁了他心目中的形象?谁让她失去资格依然对他横加指责?过街口,他心惊肉跳的。那些车避让着她。她走到小区门口,他吁了口气,竟攥出湿漉漉两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