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7)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7)
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提心吊胆,几次之后便习惯了,如她所说就像进自己家一样。他也认可了她另一个说法,减轻有钱人的罪孽,等于行善呢。她的话语,她的作为,她的眼神,她的一颦一笑及她浑身散发出的神秘气息,汇成一个强大的磁场,令他趋附,着迷,甚至融化于其中。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可是个差点就要毕业的大学生,喜欢她?不可否认,但这远非喜欢所能涵盖。有时,他试着反驳她,但几个回合便被她击得稀里哗啦。她嘻嘻哈哈,又野性十足,他根本不是对手。他不再抗拒,心醉神迷,偶尔顶牛,不过是从她那儿寻找更为踏实的借口。
他跟着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造访他们陌生而熟悉的客户。虽有意外,但总能化险为夷。吃喝玩乐,游山玩水。原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活法,原来他不耻的勾当竞这样迷人。不用再瞧老板眼色,也不再怕谁问什么学历,追问他不光彩的过去。那始终结在心里的疙瘩悄然解开。他开始给家里寄钱,往村里打电话时双腿不再发颤。他有工作了,虽然采购员甚为辛苦,但收入不菲呢。他明白了扬眉吐气是什么滋味。
那次,他和她造访南方一个旅游城市,数次空手。妈的,风向不好。她咒骂着,夜也不过,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走。对此,她固执地迷信。后来,他意识到那是她天才般的直觉。回到凤凰飞舞的彩屋,她严肃地说,他该长些本事了。他和她一般从门进去,她的手,她手里的钥匙有魔力似的,轻轻一捅便开了。很多时候防盗门从里面反锁,就得翻窗。他没有攀爬本事,只能在外放哨。她讥诮,说是哨,其实是个累赘,她老得担心他。他明白她的意思,点头答应。付出才有回报,学校也是这么教的。
她把他领到城市的烂尾楼,训练他的攀壁功夫。她从上面垂下绳子,让他拽着绳子攀。上到半截他就坚持不住了,手臂酸困得随时要脱落。她冲他叫,连妈的都冒出来。他还是没坚持住。她怒气冲冲,又是蹦又是跳。她给他示范。她身轻似燕,他想起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她又是跟谁学的?她跟他一块儿攀,他支撑不住时,她就拽他一把。终于成功。第二次就自如多了。起先白天攀,后来在夜晚进行。从一个烂尾楼到另一个烂尾楼。她对城市熟悉得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知道哪个部位有胎记,哪个部位有划痕。她嫌他攀得慢,一次攀到半截,他闻到一股柴油味。她居然点燃了绳子。虽然她只在下半截浇了油,中途火串慢了,但呼呼的声音让他心惊。他不知自己攀上去还是跃上去的。她大笑,说他就爱吃罚酒。他有些恼火,面对她的刁蛮,他只好干瞪眼。
一个冬天过去,他虽然不像她那样如履平地,但上下已很自如。
他长了本事,和她配合得更加默契。那种日子依然让他着迷。不干活的时候,她和他也闹别扭。那种别扭不过是调节情绪的一味作料,他和她不当回事。就连她的蛮横,过后他也能嚼出让他迷恋的味道。而她,也并非一味霸道,哄人的功夫也很了得。看起来粗粗拉拉一个人,有时又心细如丝。一次,他和她经过他们大学门口,他多看了一眼。几天后,她送给他一个大学毕业证。他惊奇不已。他明白那是假的,但他看不出假来。就像她说的,你认为是真的就是真的。这个遥远的证书,这个让他痛恨让他亲切的证书。他们比他多的只是这样一个东西。她问他还要不要别的,他说一个足够了。有她也足够了。只是这句话没说出口。
某天晚上,他和她回到彩屋,边喝啤酒边聊天。他蓄意却又不经意地问起她的过去。他敞得那样开,而她依然深埋。她倒没少讲,但版本太多,父母忽而是高官,忽而是富商,忽而是要饭的,忽而又说自己是野人,根本没父母。她扯谎也是一流,他总是相信。下次,她自己戳破,再给他进一个“真实”的。我要骗你,我就是毛驴养的。她发着誓,下次又推翻,还警告他不要骂她妈,我可是我妈叉着大腿生出来的。
她问,你真想听?声音很轻,像一片飘落的树叶。
他说,当然。
她声音依然轻轻的,但目光重重地压住他,你为什么老打听这个?怕我父亲是叛逃特务,连累了你?
他窘迫着,我随便问问,又没逼你讲。
她很无奈似的,好吧,这回我实说了吧,省得你闻闻嗅嗅,像馋骨头的狗。
他嘿嘿。
她声音挑高了,咋?我说得不对?
他说,赶紧说实话吧。
她说,瞧你那德性,挖苦我?我凭什么告诉你?他们又没生你!顿顿,忽然又道,算了,还是给你讲吧,先陪我干了这杯!喝得猛,啤酒从她两个嘴角漏泄。而后抹一下嘴,道,我妈生我那天费老鼻子劲了,险些昏过去。
他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她恼道,不听了?
他忙说,听着呢。
她的目光滑开去,我说的是有些远了。我没骗你,这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她总给我讲过去的事,她是个碎嘴婆婆。我离家那天,她还给我讲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喂,你听没有?
他说,听着呢。
她接着讲。跳跃性很大,但他还是缝接起来。她出生不顺,家人对她厌恶。从她记事起,家里就接二连三遭遇灾难,要么失火,要么闹病。她七岁那年,父亲被车撞成瘸子。就是这个瘸子开始不回家,拖着残腿在外胡混,终于有一天没了踪影。母亲终日抹泪,经常拿她出气。两年后,母亲有了男人,开始偷偷摸摸,后来领到家里。她看不惯,母亲让她滚蛋。她怕滚蛋,可一个黄昏,她逃离,从此再未回去。
比她先前讲的故事长。静得只有啤酒泛着泡沫。她嗨一声,你怎么了?
他的眼睛湿了,泛着红。
她哈哈大笑,并不爽朗,像混杂着尘土。笑声止住,眼角仍有笑的残渣往下掉,你真信了?我不过逗你玩。
他盯住她。
她发誓,真的,骗你是毛驴养的。不同的誓,同样的赌。
他声音发颤,求求你,正经点好不?
她嘲讽,瞧瞧你这点儿出息,别人的事把你搞成这样?我不懂什么正经。哎,可怜的家伙,不逗你了,我改口,我说的是真的,起码到现在还是真的。我要骗你……我干吗要骗你?她警告,别拿我妈出气啊,我可是她叉着大腿生出来的。
他抱住头,让她颠得异常的疼。
她说,该,谁叫你刨根问底,要不要我搞份家谱给你?
他泄了气。
她蹲他身旁,一脸幸灾乐祸。注视一会儿,她的目光渐渐柔软,还大学生呢,你这个可怜虫。我豁出去了,让你占点便宜吧,算是犒赏……等等,把你的爪子分开,关上那两眼睛珠子!
他说,你已经豁出去——
她叫,少废话,关不关?
他听话地闭了眼。
她和他接吻。那个场景从开始就被她颠覆。她不闭眼,让他闭,必须闭。她的手抓挠着他,但不让他动手。还不让他趴她身上,要么站着,若躺着,她必定覆盖在他上面。他戏谑,她是强权,他只能算第三世界。
娇喘和呻吟终于使他难以自持,他的手翻拐上来,试图伸进她的衣服。
她啪地打开,狗爪子,瞎摸啥,还嫌便宜占得不够?
他嬉笑着,继续试探。
她沉下脸,小心我剁了它。
他不敢造次,委屈地说,不怪我,我管不了它嘛。
她语速极快,交给我,不收你一分钱。
他缩缩肩,还是不麻烦你了。
睡觉时,他又贼心不死地凑过去,想尝尝床的滋味。他一直睡沙发。她的施舍仅限于接吻。她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如果他的骨头想断成几截,她也不反对。他虚试几下,讪笑着离开。
那夜他睡得不踏实,无数的凤凰在脑里飞舞,想抓却又够不到。黎明时分,他渴醒,起身喝杯水,往下躺时,目光忽然被牵住。他怔了怔,轻步朝大床挪去。光线还暗淡,但他的眼睛能刺破那模糊的外壳,又亮又烫。抑或,是被她照亮。她身体弯成弧形,起起伏伏。手臂伸在外面,一只压在身上,另一只往外张着,像要抓住什么……是凤凰吗?她睡得很香,他能闻到她的呼吸声。是的,他闻到了,伴着呼吸的似乎还有茉莉花香。他又往近探探,看清了她的脸……他骇异地一缩,仿佛绞了一下似的。一个拇指大的耳廓,不,更像个小肉球。他呆立。一连串的回忆闪过。难怪她总掩着那里,不让他碰。他明白了。可是又不明白。她……她……他探出手,撩起弯曲的一细绺头发,那个小肉球彻底呈现在眼前。
他探究着,寻思要不要摸摸。
她突然醒了。来不及说,甚至僵硬的手未及缩回,一记耳光就甩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