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开始的黄昏(8)
从正午开始的黄昏(8)
乔丁又到岳母家蹭饭了,他和岳母仍旧在说话中干些什么或忙活时说些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切并没过去,他没过去,她也没有过去。他和岳母是伪装的,他们配合得很好。即使岳母欢愉地大笑,他仍能觉出藏在她眼睛深处的蒺藜。每每这时,他柔软的地方忽又坚硬。在那个下午,他跟随岳母穿越大街时,身体的某个部位不可阻挡地融化。他想起岳母种种的好。他或许是过分了。
可是,这是他的问题么?是她啊!他都想吼了。如果能吼,他会冲她吼上一千二百遍。她已然失去资格,而他没有。他和她是不一样的。如果坦白,把那个秘密端上桌面,他不会退缩,她敢么?他不是有意瞒着吴欢,实在是与她无关,他的仪式伤不着她。恰恰相反,他从那个世界滑回来,会更安分,更爱她,更能嚼出日子的味道。而岳母……扔出的不亚于一枚炸弹啊。
乔丁甚至冒出向岳父说出一切的念头。岳母对他好,岳父对他也不错啊。岳母起先对他很是挑剔,果果出生之后,她才转变态度,并出乎意料地默契。他不止是女婿,还是说得来的朋友,她是岳母,也是知音。也许知音的说法不恰当,但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她和他的关系有一个过程,而岳父从开始就接纳了他。他给岳母保密,等于欺负岳父。欺负岳父自然是错的。那天,听着从公园方向传来的歌声,他忽然按捺不住了。他要和岳母赌一赌。谁让她这么硬气来着?她起码该痛哭流涕地忏悔,不,掉几滴眼泪也可,最次也要面带羞愧。她一方面发虚,一方面却又套上铠甲,像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认为他不会说出,凭着她的聪明,凭着她对他的了解。可牌的打法多的是,他现在就不按牌理出牌。他要给她点儿颜色。
公园里歌声飘摆。进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围着一圈人,那是岳父固定的场地。乔丁急匆匆的,看见这个场面却扎了脚似的,踟蹰不前。这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啊。那就等着,等到演出结束,把岳父拽到僻静的地方。他站了一会儿,悄悄靠前。其实,岳父根本看不见他,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岳父身边是一个中年汉子,唱的是《牡丹之歌》,之后一对妇女唱《天仙配》。一个老妇唱时,她抱的孩子顽皮地抓她的脸,她偏着头。岳父神情笃定,谁也不看,也不看乐谱。他面前什么也没有。他似乎什么都会拉。他的半个脸镀了层金色的光亮,哪里是那个小心谨慎的岳父?
乔丁悄然离开,怕惊着岳父,怕惊着那些忘情唱歌的人。其实,没有任何人注意他。
意外地,岳母在店里等他。不是吃饭时候,她当然不会送饭。她是不是觉察到他的企图?她淡淡地解释,刚巧路过,进来看看。他哦了声,说,我去公园了。她的目光晃了晃,很轻,但他觉到了。她问生意的情况,他很耐心地回答。他正想把小刘打发走,岳母忽然说得回去了,问他晚上过去不。他说过去,马上又补充,我和你一块儿回吧。岳母看他一眼,他和她又想到一起了,他想。
不再一前一后,他和她挨得很近,他试图搀她一把,她用他熟悉的口气说,我没那么老吧。
乔丁暗道,当然不老,跑那么远约会,不是一般的激情呢。
岳母突然问,你想什么?
乔丁竟然脸红,没想啥啊。
岳母并不看他,你觉得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是吧?
乔丁想.她可真厉害。顿顿,他问,你能告诉我吗?
岳母回答得极其干脆,不能。
那不像两个字,而像两个拳头。乔丁觉到钝痛,他的口气一改刚才的温和,我要是想知道呢?
岳母笑笑,我不会告诉你,永远不会。和你无关,你没必要知道。
乔丁问,这么说,你还要去那个地方?
岳母站住,目光尖锐,什么意思?让我保证?还是想给我下通牒?
乔丁竟耐不住她的逼视,摇头,不,不是那个意思。
岳母缓缓道,我没想过,也许……我不知道,这对你很重要?
乔丁说,是你,妈,你对……这个家很重要。
岳母叹口气,我今天突然烦躁得厉害,想和你说说话,到店里又不想说了。说什么呢?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不会说。随你怎么看吧,我不是求你谅解,你也没资格。你想怎么样吧,轻视我,骂我,我都不在乎……这几天我像憋在闷桶里,我只求你,好好待吴欢,你该清楚你不只是她丈夫。
说到最后,岳母声音嘶哑,乔丁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难道岳母……他的心揪紧了,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叫声妈,你别……
岳母严厉地说,瞎想啥?我没那么不结实。
乔丁不知说什么,心里一下空空的。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乔丁稍稍落后一步,这样,岳母的背影又罩在目光之下。瘦,僵,苍老。她声言不那么不结实,其实她是不结实的,或者说,起码没那么结实。掩盖多年的秘密被发现,尚未掀起波澜,她就承受不住了。她受到了打击。他,他的两面,对她也是打击。他再次柔软起来,甚至有些愧。他们,他和岳母,在不合适的地点相遇,目睹了彼此的真实。那么,忘掉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又一个六号,乔丁在孤儿院忙了一天,晚上看望了李护工。大约第三天或第四天,乔丁找东西的时候,看见缩在柜子里的包,突然想起她很久没来了。她怎么……他愣怔一会儿,缓缓抬起头,转动着脖子,期待在某个角落逮住她顽皮的影子。墙角空空的,灯线空空的,他拉开包……万一是她恶作剧……没有。他捏起铜镜照照,揣进兜里。没什么好找的,她没出现,连出现的信号也没有。怎么回事?她该来了,早就该来了。乔丁脸色渐白,慌不自持。他跑出店外。日光如网,声响不绝。他又退到店中,她如果来了,就算在大街的人流中,他也觉得到的。她的悄语穿越喧嚣穿越黑夜和黎明。难道是他疏忽了?难道他的耳边竖起了隔板?
他僵坐在那里,支着耳朵,倾听她寒率的脚步……
整整一天,他像蹲在那里的一架机器。
次日,他告诉吴欢晚上不回家了。他把小刘打发走,早早关了店门。他铺展开那一沓地图,手指在光滑的图纸上游走。一遍又一遍,指力渐重,可耳边空空。他闭了眼,数到十,突然睁开,期待那个飞舞的彩影,扑进眼睛的只是无边而沉重的黑暗。他又闭上,数到一百一千一万……失望,失望,失望。
清早,小刘打开店门,看到枯坐的乔丁,吓了大大一跳。乔丁从臆想中滑出,苦涩一笑,在小刘呆然的注视下走出店外。在一个小摊前,他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走了一段,他又买了一张煎饼。他觉得饿,又吃不进去,便拎在手里。
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像多年前揣着全部家当那样,把自己置于陌生的人流。他的脑子空着,像一个大大的陷阱。空着也好。几乎是顷刻之间,突然又涨满。那个折磨人的疑问又来了,他无法避开。她没来。也许她不再来了。这么多年,他已习惯了带着她游走。走遍所有的地方,她在彩屋种下她的梦想。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再来?他想起那个尴尬的夜晚,她羞于与他为伴,还是因她和他的秘密被发现而生气?他并没有把他和她的秘密示人,任何人,那完全是个意外。她要惩罚他?她要彻底和他决裂?
他的脑子陷于混乱。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一切与岳母有关。没有运气的夜晚,难堪的对峙像一把锋利的刀劈断他的生活秩序。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那时,他尚不自知。窥见和被窥的惊愕、羞恼覆盖了一切。这些日子,他和岳母依然被阴影罩着。现在,就在他准备遗忘那一切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生活秩序被斩断。
或许还有可能……他抱着侥幸,像过去的任何一次一样,开始了小心翼翼的旅行。他选定城市,当然是他自己选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自己也选择过。到了车站广场,他左顾右盼。一个身影,又一个身影。说不定她就藏在其中。他和她是有感应的,他来,她能不来么?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上了车。火车缓缓滑行,他盯着站台,如果她奔跑过来,他马上跳下去。忽又回头,东张西望。她没来,她来了,他肯定能感觉到。也许,她打算和他去那个城市会合,她总有新奇的点子。他不踏实地眯了眼。到站,还是不见她的影子。谁知她又搞什么把戏?是不是在他行动时突然现身?他踩了目标,登记了住处。他仍要了双床的房间。一次,他要了一张大床,她罚他睡地板。午夜,他潜出宾馆。但是,他找不到路了。转了几圈,他的心慌慌的,要跳出去似的。他没这么紧张过,第一次做也没有过。他感觉不到她在身边。她没来。她真的没有来。他已经到这儿了,她还是没有来。
他游逛了半夜。黎明时分,退了房,直奔火车站。
她要离他而去,真要离他而去了。疼痛如针,扎一下,再扎一下,忽然加快,在他身上穿着一个又一个洞。
他去了岳母家。这个时间,只她一个人在。除了去那个城市,她不乱逛,练功也在家里。她喜欢家。家,多么放心的地方。养精蓄锐,然后疯狂、放荡。没什么可以阻碍她,她仍可以一次次约会。他能把她怎样?她说过,与他无关。他的行为也与她无关。可是,他已经不能了。她扼杀了他的仪式。本已搁置的愤懑再次喷涌。
岳母瞧见他的架势,稍一愣,很快平静了。她是装的,她不可能有过去的平静了,就算他是一粒沉默的石子,也会硌着她。她没说话,她那么聪明,只点点头,等他开口。他却突然哑了。那些话触到她的眼神,突然躲得无影无踪。他只是挑衅地和她对视着。
还没吃饭吧?岳母问,不等他回答,起身。
是的,他没吃饭,但现在不想吃。他喊住她,我不是来吃饭的。
岳母说,是来打架的喽?那也得先吃饭呀,吃了饭更有力气。
他跟着她来到厨房门口,他的声音烧沸了似的冒着气泡,我又干了。
岳母头也不抬,知道,吴欢说你出门了。
他问,你不生气?你不是要阻止我吗?
岳母说,我能拦住你?重重地叹口气,我只是替吴欢担心。怎么这么快?不顺利?
他说,是你……
岳母终于回头,我?……我吓着你了?
他说,吓着她了。
岳母皱眉,谁?你说谁?
他大声说,她!
岳母狐疑地看他一会儿,冷静地说,想出气就来吧,你出够气我再做饭。
他往后退退,站住。
她拍拍他的肩,让他坐下。她说,你不是打架来的,你憋得不行,是不是?好了,说出来吧,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并没有哭的打算,可是,该死的眼泪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