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三十
白杨木的春天 三十
就在距离这次见面一个星期后,车耀吉死了。不是死于病困,而是由于连日的阴雨使他那间低矮的土坯结构的房子成为一堆松软的湿泥,它们酥松、涣散,像国营粮店里供应的那种被抽掉了精华,失去了筋骨的乏力的面粉,再也无法为他支撑起一个哪怕是仅能容纳他一人的狭小空间,在连绵的阴雨中,它们终于跪地求饶了,愿意重新归隐于泥土。
东门生产队奉命埋葬了车耀吉。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墙角的筐子里还剩下两个萝卜,一个土豆——的人,让料理他后事的人们感到异常的简洁而轻松,比周围任何一个人的后事都更省事,更省力。说是打发一个死人,实际就像去一个人的家里串了一次门一样,没有眼泪,没有哭声,没有香火气息,更没有披麻戴孝,不到一个小时便做完了一切。告辞出来,就让一个曾经在地面上奋斗过、挣扎过、坚持过的人,抄小路,着便衣,破帽遮颜,顺利地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了有蛐蛐和蚯蚓做伴的故乡。
再来到东门外的时候,几天前还有煮胡萝卜的水从那扇窄小的门里倒出来的土坯房子永久地不见了,它不仅仅是从曾怀林的视线里消失了,也从常在这一带活动的所有人的眼里消失了。一个有时在这一带放马的人,带着他的疑惑,在一道又一道的田埂上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歪着头,四处张望,又像是在谛听。曾经竖在那间矮小的土坯房后面的一根木杆子也不见了,放马的人主要是在找那根具有标志性的杆子,在已经逝去了的那些日子里,他没少在那上面拴马,而现在,那根杆子好像也随着那间房子一起走了。
另外,连最能唤醒记忆,最能作为旁证的卷心菜地也都不见了,每一块地里都空荡荡的。就连曾经包裹、烘托过卷心菜的那些灰绿色的叶子也都一片没有留下……眼前的景象,说陌生有点儿过分,可要说有多么熟悉,真的又完全够不上,真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来过这里?甚至要说这是另外某一个地方的一番景象,也没什么不可。
曾怀林站在那片已经被铲平的露出新土的地上,回想着几天前还停留在这里的那间矮小的房子和住在里面的那个人,一切都消失得比一场晨雾还要干净、迅速。
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送走一个人,就意味着一个时期的结束,是否还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远去呢?他问自己。但心里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时代好像并未发生什么变化,那怎么能说一个时代已经远去了呢?是的,好像不能那么说,没有远去,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也没有看见有新的东西滋生、闪现、抬头。一个人去了,就像往黑暗的深渊里掉下去一根针,甚至一群人去了,也无非是一把针掉了下去,一捧沙子漏了下去,于事无补,不会带来任何的影响和触动。
前前后后倒下去那么多人,真的就一块砖一片瓦也没有松动吗?不,触动和影响应该还是有的,只是一时看不见罢了。因为一次死亡就标志着一次重生,意味着又一轮新的开始,这是宇宙的规律和法制,没有什么人和事物能够阻挡得了。
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重重阴霾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向外飘散,并逐渐减少的。他开始为车耀吉感到欣慰,因为他仿佛一个不经意的急转身,便卸下了此前压在他身上的一切,在某一个地方又重新诞生了。那个能让他重新开始的地方也许很远,远到一切都令人无比陌生,但’不管他到了哪里,此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都又要重新开始了——在太阳下劳作,在雨天里冥想;身份突变,他的名字也必定不再叫车耀吉了,而是另外的经过精心斟酌或随意命名的两个字或三个字。
啊!
这样的一种已经完全超越阶级、超越现实生活的事情把他吓住了,让他感到又激动又害怕。世界,人生,自然,难道真的是这样的奇异吗?
这样看来,世界,一切的生命,岂不是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没有起始,也没有结束,没有正面,当然也不存在反面,生与死,好与坏,轻与重,长与短,本身并不存在,而是一个又一个时期的人们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其中还包括各种巫术般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习俗的魔方,把这些一代又一代积攒、传承下来的人的心智与技巧以图文和固体实物的形式镶满整个世界,遮住其本来的面目和规律,用一双双匠人之手,一颗颗阴暗叵测之心,塑造出一个自以为伟大文明,实则却是把利益作为唯一航向的世界。
明训死时,他没有想到过这些,只是觉得并不是身边忽然少了一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他的整个世界坍塌了一多半,残垣断壁,一片狼藉。那时候,悲愤遮掩了一切,使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现在,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的离去,让他极目千里。东门外那片时常有燕子低飞的原野,在他的眼里从此成为一片永远的晴朗之地,即使是在阴雨连绵或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也仿佛能看到被遮掩在沉沉铁幕后的一线鱼肚白。他相信自然的法则和力量,待黑到极致,无路可走之时,便开始群星闪耀,开始浮现,晨光熹微。
可是,当认为那鱼肚白永远都很难出现时,人就会因等不及而心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