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九
白杨木的春天 二十九
曾怀林没有料到,上一次的谈话一直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一样囚禁着没有人看守没有人监视的车耀吉,使他有如一只年老的猴子,在困顿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这些天他一直都在琢磨、冥想,一天吃一顿饭:一根煮熟的胡萝卜,两个土豆,一段葱白,蘸一点酱,慢慢地把它们吃下去。酱是后来才有了的,以前一直蘸的是捣碎后的粗盐粒。看到曾怀林在东门外的沙土路上一出现,便直接地预感到解脱的时刻可能来到了,几天来的困扰将会像乌云一样散去。他远远地朝那条沙土路上招手,便证明他心情急迫,早一点知道答案,在他看来比吃几顿饭更重要,更能让他感到轻松而健康。
门楣太低了,每一回进门都不得不低下头,倘若一个人性格倔犟,坚持不低头,那他就永远进不了这个门,只能在外面站着。曾怀林低着头在前面走,跟在他后面的车耀吉此时更像是来别人家串门子的,来打听一件重要的事情的。他急切地问道:
“上次说到的那个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
“你应该知道。”曾怀林说。
“我应该知道?不,我不知道。”
车耀吉猛然站住,为了证明自己的所说,他决定抬起头来,可是刚一抬头,便听见上面传来咚的一声,一个群星璀璨的世界随即便快速地从他的眼前闪过,让他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战争岁月里。那时候,包括他们在内,很多人都发现根据地晚上的天空里时常都是繁星满天,比敌占区的星星要多得多,也亮得多。就连根据地的军民饲养的家禽家畜,也要比它们那些生活在敌占区的同类们快乐得多,幸福得多,公鸡朗诵,母鸡唱歌,羊儿满山坡……大家在青纱帐里讨论的时候也常说,为什么呢?天就是那一个天,为什么我们这边的星星又多又亮,而敌人那边的星星却又少又暗呢?最善于拨云破雾的黄政委说,什么也不为,就因为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正义的事业在我们这一边。
那是一些多么让人怀念的年代啊!每一天都会有不测,但每一天也都会有理想在接近或实现。
“我以为你知道。”
曾怀林已经进到了屋里,来到那个像一张方形的饭桌那么大的窗户前,向外面看了一下,灰绿色的卷心菜地里没有人,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也没有人。
“哦,你要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车耀吉用手揉着碰疼了的头顶,往昔的峥嵘岁月已从他的眼前退去。他走过来,看看曾怀林,又看看外面的田野。
“是剥夺?”
曾怀林点点头。
“是的,我对那不陌生,我也干过。”车耀吉说,“不过我至今还认为,那是非常必要的。”
答案已明了,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轻松。车耀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此时的他看上去更像是到了某一个初次抵达的令人拘谨的地方。人总以为走到某一步时,事情就会像物质反应一样有伸缩,有变化,会随之翻开新的一页,但结果却往往并非如此,真不是你事先所估计和想象的那样。
就那样在那个能看到田野的小窗户前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车耀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一进门的那面凹凸不平的土墙前,摘下一个挂在上面的篮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圆形的东西。打开后,是一个叶片上有很多虫眼儿的卷心菜,用纸包住,是为了防止风干。
“是东门生产队的队长送给我的。”车耀吉对曾怀林说,“我帮他们捉了三天的虫子。”
看过后又重新包好,没有再往篮子里放,而是放到了曾怀林的身边,对曾怀林说:
“一会儿走的时候拿回去吧,你有孩子,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曾怀林说:“你留着吃吧。”
“我一个人不吃菜。”
说得是那样的轻松、高兴,像是完成了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笑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既沧桑却又不完全属于老年的令人感到陌生的东西。之后又把手伸到那个硬邦邦的里面仿佛装着沙土的枕头下面,摸出两片提前裁好的纸,给自己卷了一支烟。烟丝放得不多,浅浅的一溜,像是一根长得不太顺溜的眉毛,躺在那片二指宽的纸上。
“像大多数人一样,以前我也一直以为,一个人要是长期不吃菜,身体一定会出问题的,现在看来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把手里的烟点着,尽管只是小心地吸了一口,却还是突然招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嗽一时停不下来,他不得不面朝着门口的方向,剧烈的振动让他的身体变形,腰不知不觉地弓了起来,脖子前倾,从姿势到声音,都像是在朝着门外狂吠。曾怀林看到那股不可遏制的气流把他的脸都憋红了,眼里出现了闪闪烁烁的泪花,外面的田野和那些稀稀落落的房舍此时正在他的起伏不平、摇晃不止的视线里上蹦下跳,东倒西歪地扭曲、战栗。
平息下来之后,他不无歉意地朝曾怀林笑笑,又用手把眼角的泪花和嘴边的一缕鼻涕擦去,接着刚才的话说:
“人,不吃什么,不做什么,都没问题,都能过得去。世上没有非吃不可的东西,也不存在非做不可的事情。”
黑黢黢的屋里,没有一点鲜亮的东西,但曾怀林却忽然觉得仿佛正置身于一片泥土松软的原野上,一丛丛、一簇簇的小黄花、小蓝花开了,明妍、芬芳,他惊讶地注视着。原野上没有人影,只有树荫和云彩投下来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浅黑的影子。几年前一家人来到这座偏远小城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时他们就是从那样的原野上经过的,本地的雄鹰在原野的上空优美而庄严地滑翔着,盘旋着,不远不近地陪伴着他们。“我又看见了那条来时的路,又看见了那片开满野花的高纬度的原野……”他说。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很明确地说给一个人听的。_个人能听到自己心声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就像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前面敲门,有人在房后咚咚地奔跑。
曾怀林看着车耀吉,平常只是觉得人生有如驾辕拉车,一旦套上去了便很难再挣脱,前面的路如诡异的长卷一样一尺一尺地在你的脚下铺开,有关的内容早就都描画完毕,在你一落地时便已都绘制好了。许多事情不做不行,硬着头皮去做了,它或许从此就了结了。否则,它们就会一直在那里翘着,支棱着,像一个个刨开的坑……既然刨开了,总得埋点儿什么进去吧?既不埋什么,也不让它再恢复原样,就让它那样朝天敞着?可是车耀吉却说,不埋什么也行,就那么朝天敞着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