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三十三
白杨木的春天 三十三
几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曾怀林觉得自己的真正的改造恐怕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完成了。
早就说好了要找个机会与老宋一起去一趟红星农场,老宋总是说,等一等,过两天咱们就去。等老宋说可以去了的时候,曾怀林这边又走不了啦。
但是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们再也没有一起结伴去红星农场的可能了:老宋死了。
曾怀林从内城里回来,刚推开白杨木栅栏的门,便听说了此事,他没有回家,转身就往西边的临时居民点走去。绕过几个水坑和一片树丛后,看见老宋他们居住的临时居民点那里黑糊糊的一大堆,几星磷火一样的灯光点缀在其间,使得那一片被内城和主流生活一直多年拒绝的地方看上去又凌乱又复杂。曾怀林不相信侠肝义胆的老宋会说死就死,又没有病,又是一个天塌下来都不愁的人,怎么会死了呢?他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搞恶作剧,以前就有过类似的事情,说住在不远处的某某人死了,从死因到过程都说得有根有据,就像真的一样。就在周围的人们觉得世界幽深莫测,喟叹人生反复无常的时候,第二天却赫然看见那个已于头一天死去的人,正在没有院墙的窗户下劈柴,间或直起腰,斧子靠在腿边,将夹在耳朵上的半截纸烟重新点燃。
曾怀林在黑暗中走着,耳边仿佛已提前听到一阵在广大的人民大众之间极为常见的捉弄与被捉弄后引起的哄堂大笑,仿佛看见老宋正坐在他本人亲手制作的那把椅子上,笑着对刚从外面走进来的一脸惊恐和茫然的曾怀林说,看把你吓的,他们和你开玩笑呢,我哪能死了,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坐下喝一杯吧。
但是这一回,曾怀林没有听见预想中的笑声,越接近老宋的院子,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大门是开着的,老宋移回来的野葡萄和野草莓都仿佛已进入了深深的睡梦中,老宋家的小狗来福正在黑暗中趴着,看见曾怀林进来,一边往起站,一边摇晃着变成一个小圆圈的小尾巴。也就见过一两回,它就记住他了,幼小的心灵里从此不再把它当外人。
走进一间门开着,点着好几盏灯的屋里时,曾怀林看见了老宋的遗体!惊愕的程度远远地超过了自己第一次被捕时的情景。
刚刚烧过的纸灰像一封封黑色的来信,在一张烧着香,点着蜡,也是老宋生前亲手制作的山榆木的桌子前飘舞着。
好长时间过去了,老宋的坟头上已冒出了青草,曾怀林还能清晰地记得临时居民点的那个黑灯瞎火的晚上,老宋的模样像极了在装死,像极了在和包括家人在内的所有的人开玩笑,开着一个不无沉痛的玩笑。黑色的纸灰在同样漆黑的穿堂风里旋舞着,飘落着,年幼的小狗天真而困惑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老宋是在帮助一户从察北一带迁移来的没有居所的人家在北山的一处土崖下打窑洞的时候被埋进去的。当天午时,有一股细细的土,像一根细麻绳一样从窑洞的前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垂下来,源源不断地垂下来,流下来。在场的好几个人后来都看见了那一股细麻绳一样的土。像是有人从上面精心放下来的一根别有用意的钓线,却只有老宋好像没有看见。有人指给他看时,老宋却用嘲笑和不屑作为回答。他朝窑里看了看,说入深还不够,于是就又进去了。事后有人猜测,也许他是真的没看见那股钓线一样的不祥的土,要是看见了,凭他的经验,他不会不警惕。但更多的人认为,恰恰正是由于他的过于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自信心葬送了他,要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手,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冥冥之中,好像老天也不喜欢那种洋洋得意,一贯自以为是的人呢。怀揣着一颗躁动的挑衅的心,不会有好下场的。
在去往红星农场的路上,曾怀林不断地想起老宋,那么一个人,就像一只鸟一样,说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老宋为什么要帮助那么一家不认识的人家打窑洞呢?老宋的朋友老龚说,谁说不认识?不认识能那么真心实意、尽心尽力地帮忙吗?早在那一家人还住在察北的时候,老宋就认识他们了。那时候他常在那一带活动,他和那家里的女人关系不寻常呢。
住在老宋旁边的,两家之间隔着一个绿汪汪的大水坑的吴铁匠说,一个人常年在外到处跑,到处出溜,不可能干净得了。
吴铁匠的话像一段淬过无数次火以后的铁,在春日的黄昏时分,已显出钢的蓝色,重重地往地上一掷,让曾怀林的心里不禁一惊。打那以后,老宋的形象在曾怀林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他再也没办法将从前那个相对来说应该是很熟悉的人统一起来,置于明亮的光线里。老宋在他的心里开始变得经不起推敲,昔日的那个钢铁般坚强的老宋,被现在的这个有缝隙又有漏洞的脆弱的男人所取代,这让曾怀林觉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这样重新认识一个已然死去了的人,一个曾经在已逝的岁月里没少帮助过自己的人,有些对不起老宋,有些有失公允和厚道。可是,老宋本身也很不给他这个萍水相逢的愿意以一种美好的形象永远记住他的朋友争气呢。他身上已经暴露出的和还没有暴露出来的,以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暴露的那些东西,让曾怀林很难再理直气壮、光明磊落地回忆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一个人的身上只要有一小片阴暗的地方,便会让数倍于此的光明的东西得到抵消、湮灭。好有多少也总是显得不够,而不好的东西,哪怕只有一个铜钱那么大,只有一根针那么短,也会让一个人顿时矮小一半,没有人能逃得过这种超自然的计算方式和计算结果。
老宋,你还行侠仗义,大包大揽地帮助人家打窑洞,找住处,你以为你是谁?主持都江堰的李冰?神工鬼斧的鲁班?你不过是为一个从察北来的不知名的女人和她的家庭打了一眼能够供他们容身的土窑洞,你知道你死后,周围的人是怎么议论你,怎么看你的吗?不管是谁,生前不能掌控一切,死后更会是一面任人涂抹任人诟病的墙,就算你是天底下最要强的人,就算你身怀绝技,滴水不漏,各路武艺各种招式样样精通,只要你一合上眼,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就全由别人说了算了。对此,同样也住在城外的临时居民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的林丽丽说得更好,她对云中粮站的那个每一次都要在秤头上克扣她一些口粮的悔文忠说,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合上眼,永远活着。
沿途的树木忽然断开,岔路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