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木的春天 三十四
白杨木的春天 三十四
从岔路口向南斜插二里地,就是红星农场。按照老宋生前曾经向他描绘过的路线,进了农场的大门以后一直往深处走,见到一处外表涂着黄油漆,里面传来阵阵敲打声的房子也不要停,继续往深处走。直到看见一口锈得褐红色的大钟,看见大钟附近的一个架在高处的特大号的高音喇叭,这时候就得向左转,沿着那条由米黄色、粉白色和粉红色沙子混合而成的沙土路,再往农场的深处走。走一会儿,会看见几排刷着绿油漆门窗,有时开着门有时锁着门的房子,不要以为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那是专门供外面来农场的客人休息住宿的地方,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还得再往里走。
十有八九,沙土路上会突然跳出一个人来,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不论春夏秋冬,都穿着一件灰蓝色的短大衣,大衣的后摆像是被水泡过,被血浸过,变得坚硬而不驯服,时常像一条被截过的尾巴一样在后面翘着。一般情况下,这个人会拦住你的去路,很严肃地对你说:“能看看你的证件吗?请把你的证件拿出来!”凡是第一次去农场的人都会被这个情况吓住,不知该怎么办。其实,你不理他,他也就再不要了,好像他把要证件的事已经忘记了。马上又换一种表情和声音,像是你的朋友或亲人一样,关切地问你:
“伤口还疼吗?”
碰到这个人,千万别在意,也不要理他。那是一个疯子,一个有名的疯子,无论看见谁,他都会那么问,并没有具体的针对性。农场是宽宏大量的,这么些年一直还让他留在农场里,没有撵过他,也从来没有在天黑以后把他捆绑起来,用拖拉机把他拉到某一个很远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后扔下不管。只有当上级领导来农场视察工作的时候,他才会被暂时关押起来,与废旧柴油机,牛吃的磨盘那么大的豆饼和麻饼,一人高的拖拉机轮胎等大型的东西,共同锁在一起。不能把他和铁锹、锄头一类的小型的生产工具锁在一起,那样他会闹出很大的动静,乱七八糟地像大闹天宫一样。会引起上级领导的注意,那样一来,锁他,关押他的意义也就失去了。其实,锁他,关押他,除了要保证上级领导的安全和农场的正常秩序外。同时也是为了他本人好。试想,如果不管他,不重视他,由着他来,让他疯疯癫癫地跑出来,闹腾一番,能有他什么好结果?上级领导要是个心善的那还好说,要是正好碰上一个脾气不好的,二话不说,立马就将他拿下,让他万劫不复。更何况,锁他,关押他,那一切也都是暂时的,只要上级领导视察完一走,他就又被放出来了。所不同的是,有的领导视察完以后还有可能留下来在农场里吃一顿饭,也不让另做,就与农场的领导和职工们同桌吃饭,边吃边聊。也有可能饭后还要休息一会儿,那他就会在黑房子里与废旧柴油机,一人多高的大轮胎,豆饼麻饼等物品关押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长也长不到哪里去。要是碰上有的领导看完就走,不在农场吃饭,那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记住,不要和疯子纠缠,你还得继续往里走。他在你背后的沙土路上大声地背诵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背诵国际共运史,你也不要理他。他说他自己的档案没问题,档案不见了,你也不要管他。总之,无论他说什么,你只当没听见。只当是一阵风,哪怕是一个有来头的妖精一样扭来扭去的旋风。
走着走着,脚下的那条沙土路就不见了,十几座粮囤形状的大草堆山丘一样横在眼前。第一次走到那里的人都以为前面没有路了,其实还有路,就是草垛与草垛之间相隔的那些空隙,那就是路。从那些草垛之间的空隙处穿过去,有一扇常年不锁的小门,推开小门,猛然发现自己原来处在一个很高很陡的位置上,而下面是另外的一番景象:阡陌纵横,沃野千里,巨大的水车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转着。那就是农场的命脉——大片的土地和庄稼。
不过你不要下去,你也下不去,因为那不是你要去的地方,站在上面看看就行啦。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小门是怎么打开的,你再给人家怎么关上。
一定还有另外的路通向田野?那是肯定的。
沿着小门旁边的一条被野花和野草遮掩得一次仅能供一个人通过的小路,走不了多远,就会走进一个辽阔的大院子里,好多拖拉机停在那里,有人躺在车底下修车,有人用柴油清洗零件。只要你不停下来盯着他们看,他们也是不会过问你的。有的人没事找事,最后招来灾祸上身,那也怨不得别人。
路过食堂,会看见大师傅们在里面压饴饹,切土豆,捞酸菜。大师傅中间最有力气的人站在高高的灶台上面炒菜,挥动一把铲煤用的大号的方头铁锹在锅里奋力翻炒,从远处看,更像是一名装卸工在完成自己的定额。
不要在食堂前面多停留,经过那里的时候正常地通过,脚下的步子稍微加快一些。尤其不要东张西望,农场保卫科的人说不定就在不远处看着你呢,他们又不穿专门的衣裳,看上去和正常的人完全一样,你根本分不清谁是种地的,谁是专门念报纸的,谁的腰里别着枪,口袋里装着红本本。你正常的时候,他们也正常,你一不正常,他们就过来了。
为什么?瞧你问的,当然有原因,你就照我说的去做准没错,这样你就能让自己与麻烦划清界限。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吗。
农场的木工组和铁匠铺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不过两个组并不在一起,而是被一条拉着铁丝网的路从中间隔开了,一边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另一边又砍又锯,不停地吐出自得晃眼的刨花。走在那条漫长的用铁丝网隔开的路上,每个人都觉得像是走进一个军事禁区一样安静、森严。要是谁手里拎一只鸡,也会像一只死鸡一样一声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