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日子 二
美丽的日子 二
居委会组织市内观光一日游。卫老太早早地便去报了名,一人八十块,包午餐和东方明珠的门票。她问姚虹想不想去——其实也是随口一问,钱都交了,哪有不去的理?姚虹来上海这些日子,除了去南京路逛过一圈,还没怎么出过门,卫老太觉得不妥当。姚虹时常写信回家,猜想亲家那边必然会问——城隍庙去了吗,东方明珠去了吗,金茂大厦去了吗——来了大半年了,统统没去,总归讲不通。现在好了,一次性搞定,虽说是走马观花,但胜在效率高,短短一天工夫,上海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
八点钟准时集合,在小区门口的空地。卫兴国原先也想去,被卫老太拒绝了,“都是女人家,你一个男人挤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姚虹说卫兴国, “你要是真想去,我把名额让给你好了。”卫老太道:“他要想去才怪——这些地方啊,只有你们外地人才感兴趣——”卫老太说溜了嘴,瞥见姚虹一副干巴巴的神情,忙掩饰道:“这个,其实好多地方,上海人自己都没去过,现在外地人一个个混得都比上海人好,有钱的都是外地人——”自己讲着都觉得不伦不类。
姚虹晕车,车子开出不久便说想吐。卫老太问司机要了个塑料袋,一会儿,姚虹便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又说胃疼。前排两个女人扇着鼻翼, 作厌恶状。卫老太本来也嫌姚虹麻烦,可看她们这样,又不免帮着自己人,“晕车呀,有啥大不了的,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又不是神仙。”那两个女人嘴里还 “啧啧”作声。卫老太促狭,趁着一个急刹车,把那袋秽物往她们面前一晃,两个女人咿里呀啦地尖叫起来,“做啥啦做啥啦——”卫老太忍着笑,“不好意思哦, 刹车实在是太猛——”
午饭是在城隍庙吃小笼。姚虹说吃不下,卫老太硬塞到她碗里,“你吃吃看,这边小笼很正宗的,来一趟城隍庙不吃小笼说不过去——”又倒了些醋在她碟里,“多吃点醋,胃会舒服些。”姚虹勉强吃了两个。卫老太去找领队,说:“我们小姚不舒服,吃完饭就不玩了,直接回去了。”领队提醒她,不玩门票钱也不退的。卫老太说:“我晓得,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办法。”
两人坐地铁回去。路上,姚虹抱歉道:“姆妈,对不起哦,害你也不能玩。”卫老太嘿的一声,说:“不能玩就不能玩,有啥要紧的。”姚虹还是第一次坐地铁,启动时没拉好扶手,被巨大的惯性冲得后退几步,亏得卫老太一把抓住她,“小心点。”姚虹拍拍胸口,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站时,姚虹的票找不到了,上下口袋掏了个遍,像长翅膀飞了似的,没影了。卫老太摸出三块钱,又给她补了张票。姚虹跟着卫老太出站,窘得脸都红了。卫老太看在眼里,本来还要嘀咕两句,想想算了。只是告诉她,地铁不像公共汽车,票子一定得好好留着,出站还要查票呢。姚虹说:“就跟坐火车差不多。”卫老太说:“可不是,地铁说到底也是火车,在地下开的火车。”
回到家,卫老太让姚虹在床上躺着,烧了水,给她冲了个热水袋。又下了碗面条,热气腾腾地端过去,“怕你胃吃不消,也不敢放浇头——多少吃一点。”姚虹心里一暖,说声“谢谢姆妈”,接过。卫老太在床边坐下来,问她:“胃是偶尔疼呢,还是一直不好?”姚虹回答:“冷天容易疼,或者吃了辣的也会疼。”卫老太又问:“到医院查过没有?”她说:“没有。”卫老太说:“那不行,要查一查。胃病这东西,可大可小的。”
卫老太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便拉着姚虹去医院做了个胃镜。结果是胃里幽门螺杆菌超标,还有轻微的十二指肠炎。医生说,幽门螺杆菌会传染,中国人不实行分餐制,很容易得这个病,没啥大事,不过还是要吃药。配了三种药,连吃半个月。
晚饭时,卫老太在每个菜盘里都放了把勺子,“我们也来学外国人,先用公勺把菜舀到自己碗里,再吃。”卫兴国嫌麻烦,照样拿筷子夹菜。半空中被卫老太的筷子拦下了,两只筷子短兵相接。“说了用公勺,”卫老太强调道,“现在不像过去,要讲究些。对大家都好。”
姚虹在一旁不吭声,拿公勺舀了些青菜,就着把整碗饭都吃了。心想,卫老太是怕她传染给她母子俩呢。姚虹读书不多,听医生说幽门螺杆菌超标,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想胃里有细菌,那还了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洗完碗出来,见卫老太在小声跟卫兴国讲话。卫兴国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姚虹猜想必定是说自己。
果然,一会儿,卫老太先洗脚睡觉了,只剩下她和卫兴国两人。卫兴国照例又往她身边蹭,上下其手——只是却不与她亲嘴。姚虹心里哼了一声,把他推开,说:“我累了,要睡觉。”卫兴国说:“才几点啊,你又不是老太婆。”姚虹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老太婆,难道还是青春少女?”卫兴国嘿的一声,拿白天编的小玩意儿给她看——是辆小轿车,用极细的竹片编成,染上颜色,车尾上居然还有个“奔驰”的标志,十分逼真。姚虹原不想睬他的,见了也忍不住拿过来看,“啧啧,手倒是巧——”
卫兴国得意地说:“那当然,你老公嘛。”
姚虹鼻里出气,哼道:“老公?算了吧,我可高攀不上。”卫兴国道:“不是你老公,难道是别人老公?”姚虹道:“早早晚晚的事。”卫兴国讪笑着,又去搭她的肩膀。她皱眉,往旁边躲。他又去搭。来来回回好几趟,卫兴国说她,“怎么跟泥鳅似的,滑不溜秋——”
卫老太其实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外面两人的说话声都落在她耳里。她一听姚虹的口气,便晓得这人多心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再老糊涂,也不会计较这个。卫老太打个哈欠,忽听卫兴国“啊”的一声,似是吃痛,嘴里咝着气,直嚷“手断了断了——”又听姚虹压低了声音说“看你还敢不敢——”跟着,脚步声也有些纷乱了。应该是一个追一个逃,扶梯吱嘎吱嘎直响。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地笑。卫老太晓得两人在耍花枪呢,想,男人天生都是贱骨头,给小女人这么打打骂骂,服帖得不得了。
又想到自己年轻时,和死鬼老头也有过甜蜜的光景,几十年过去了,还会像放电影那样在眼前绕来绕去。卫兴国长得像他爸,尤其是鼻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说儿子像妈才有福气,他要是长得像自己,大概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得了那该死的病,五岁不到便瘸了腿。又碰上男人工伤丧了命,三十来岁年纪,便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带一个瘸儿子。那时卫老太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硬生生挺了过去,脑子里只存一个念头——“别人怎么活,我便也怎么活”。孤儿寡母,好不容易撑到了今天。伤口早止了血,结了疤,厚厚硬硬的一块,倒比旁人还结实些。卫老太其实也没啥苛求——儿子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安安生生地过下辈子,那便足够了。
张阿姨几次来问消息,卫老太都说“不急,再看看”。张阿姨道:“怎么不急,你们兴国都四十好几了。”卫老太说:“那也急不得啊,又不是挑大白菜——是挑媳妇,是大事,要谨慎些。”张阿姨说:“我晓得是大事,可再大的事情,早晚也得拿个主意不是?我倒觉得小姚这人不错。”卫老太笑笑。姚虹隔三岔五便去张阿姨家,跑娘家似的,洗衣拖地做饭,还用自己的工钱给她买脆麻花和生煎馒头——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卫老太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妥,将心比心,换了谁都会这样,可以理解。再想想,找个有点心计的媳妇也好,儿子那样的傻瓜,是该有个能干些的女人撑着才行。卫老太是想自己说服自己。如今这世道,寻个好媳妇实在不是件易事。卫老太真想两手一摊,答应下来算了。大家省心,自己也省心。
外面一点点静下来,应该是睡去了。卫老太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外面。小间的布帘没有拉严,留道缝,透出些光来。她停下来,朝里瞥了一眼——见姚虹坐在床上写信。被子有些软,她拿本台历垫在下面,微蹙着眉,写得很慢,一笔一画的,纸上密密麻麻已写满了大半。她握笔的姿势有些奇怪,中指抵着笔杆, 倒像在写毛笔字,很用力,额头上隐隐都有汗珠了。卫老太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她写信,她白天做家务时是那样,原来写信时是这个模样。有些好奇了。灯光在她头上镀了一层澄澄的暖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卫老太看了会儿,正要走开,手肘不留神在墙上碰了一记。“砰!”姚虹顿时察觉了,霍地抬起头,看见她。
两个女人一里一外,对望着。
“姆妈,我、我已经好了,马上关灯——”姚虹很快反应过来,慌乱地把信放在一边,躺下来,伸手去关台灯。
卫老太晓得她误会了,连忙摇手,“不要紧,你写你的,我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见那道布帘已完全敞开了,灯关了,漆黑一片,里面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已睡着了——卫老太一怔,在门口站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有些心酸。慢慢地走回房间,心想,要是哪天真的讨了她做媳妇,一定要让儿子好好待她。
元旦时,卫兴国给母亲买了件羊绒衫,原价两千,打六折。姚虹帮着她换上新衣,在镜子前晃了一圈。卫老太觉得挺满意,嘴上还唠唠叨叨,“啧啧, 老太婆一个,花这个钱干啥——”卫兴国说:“老太婆就不用打扮了?你儿子又不是没钱。”卫老太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忽想起这阵子他竟不问自己要钱了, 早场电影还是照看,逛过两次淮海路,上周还去了锦江乐园。工资和奖金好端端在抽屉里藏着——他哪来的钱?
卫老太反复想了两遍,竟有些担心了。怕他学弄堂口那些痞子——斗地主、二十一点、拨眼子、棱哈,没日没夜地睹。那可是要命的,弄得不好一家一当都要送进去的。卫兴国骨子里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东西,读初中时跟一群坏孩子偷工厂的废铜烂铁去卖,那些人腿脚利索倒也罢了,可怜他瘸着腿,被人轻轻松松逮个正着。卫老太气坏了,也吓坏了,把他吊在房梁上,拿皮带往死里抽,一边抽一边抹眼泪,心想,要是真的走歪路,干脆打死干净,也省得操心了——总算是悬崖勒马,生生给扭了回来。
卫老太想到这些,汗毛都竖起来了。当着姚虹的面,不好开口,待她去阳台收衣服,才做贼似的问了。人家来上海是想找个本分男人,要是卫兴国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别说上饶女人,就是非洲女人,也不见得肯跟他。卫老太问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谁知卫兴国听了大笑,“姆妈,你想到哪里去了—— 哎哟,真是天晓得了!”
卫兴国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他摆弄的那些小玩意儿。小车、小人、小动物——“哗”的一下,倒得满地都是。
“姆妈,艺术也可以挣钱的。懂吗?”卫兴国得意洋洋地说。
他说姚虹在网上办了个小店,专卖这些小玩意儿。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谁晓得还真有人买。客人的意思是,东西做得不错,就是包装太老实, 不上档次。姚虹便买来大红色的硬板纸,自己动手做成一只只红盒子,把玩意儿装进去,外面绑上金色的丝绸,再添上“喜”字——现在婚礼上都流行小游戏,拿这个当奖品最合适不过,价格不贵,又别致。事实证明姚虹的思路完全正确。这么包装一下,销路顿时上去不少,每周至少能卖出十来件。
“再这样下去啊,存货就不够了,非得再接着做不可。姆妈你老说我不务正业,还说要统统扔掉,嘿,亏得我们小姚识货——”卫兴国口沫横飞地说。
姚虹从厨房走出来,听见了,接着话头说:“我也是随便试试,谁晓得真的行——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卫兴国加上一句,“关键还是你老公手艺好。”姚虹朝他白了一眼,“少自吹自擂。”
卫老太本已放下心来,但瞥见两人极有默契的模样,不免又有些酸溜溜的,“做生意啊,”她慢腾腾地道,“好是好,不过也有风险,又不是包赚不赔。”卫兴国说:“有啥风险,我们这是智力投资,不用本钱的。”卫老太嘿的一声,“怎么不用本钱?硬板纸不是本钱啊,上网的电费不是本钱啊,脑细胞不是本钱啊,那些小竹片不是本钱啊?”
卫兴国蹬了蹬脚:“哎哟,姆妈真是搞来——”
卫老太存心触他们霉头,说完了,心满意足地去厕所了。说到底心底还是高兴的,不偷不抢,坐在家里便能赚钱。那些搞七捻三的小名堂居然也有人要,这世道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卫老太想,忘记问他们挣多少了,想来应该也不会太少,又是看电影又是逛街的,偶尔还要喝杯咖啡上个馆子。谈恋爱就要花销,没有比谈恋爱更让人快乐的花销了。儿子今年四十出头,比旁人整整晚了二十年才享受到这种快乐——总算是也享受到了。卫老太坐在马桶上,浑身轻松。
卫老太问姚虹:“怎么想到在网上卖这个?”姚虹回答:“三楼的阿美教的。”阿美在百货公司卖化妆品,碰到商家搞活动送试用装,便悄悄把试用装藏下,对着顾客只说派发完了,然后再拿到网上卖——这已是行业里公开的秘密了。卫老太平常很看不惯阿美,好好一个女孩,头发偏要染成五颜六色,指甲却是乌黑。“那样妖里妖气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名堂?”姚虹说,一开始是借她的店做的生意,后来渐渐做大了,自己便也注册了一个小店,“网上做这种生意的人不少,竞争激烈得很,亏得兴国手艺好,才做得下去。”卫兴国飞她一眼,得意道:“你才晓得啊。”
卫兴国提议晚上去外面吃饭,“庆祝你儿子发大财。”卫老太不肯,说钱要省着花,又说外面不卫生,家里烧几个小菜,干净又实惠。卫兴国说姆妈是死脑筋,“你当然无所谓了,反正也不用你烧——”卫老太听这话不顺耳,想,还没结婚呢,就已经向着她了。
“我烧也行啊,”卫老太淡淡地说,“让她歇着吧,我来。”
母子俩还在嘀咕,姚虹已飞奔着出去买了菜,回到家开始拾掇,晚饭时摆了满满一桌。香煎带鱼、糖醋排条、蚝油西蓝花、咸菜干丝,都是卫老太喜欢的。卫兴国拿起筷子便吃,大赞美味,“我老婆的厨艺真是没话说。”火上煨着鸡汤,姚虹过去盛了一小碗过来,给卫老太,“姆妈替我尝尝咸淡。”卫老太尝了一口,说“还好”。姚虹道:“我放了点干贝,好像有点腥气。”卫老太便教她,干贝要先拿黄酒发一会儿,再一爿爿撕开,不能这么直接扔进去。“你当是大蒜头啊?”卫老太嘲笑她一句,姚虹笑笑,说:“就是,又向姆妈学了一招。”
私底下,卫老太问儿子:“到底能赚多少?”卫兴国还要卖关子,道:“反正不少。”卫老太追问:“不少是多少?”卫兴国说:“不一定,要看货色,差不多一两百元上下吧。”卫老太吓了一跳,问:“一件吗?”卫兴国嘿了一声,说:“当然是一件,难不成还是一麻袋?你以为是卖给废品收购站?这是艺术,姆妈,你养了个艺术家儿子。呵呵。”
卫老太是真的有些吃惊了。一件一两百元,每星期卖十来件,那要多少钱啊?卫老太不禁感慨,自己在上海住了一辈子,都不晓得还有这种赚钱的门道。姚虹才来了几个月,已摸得清清楚楚,变废为宝。儿子原来还是个摇钱树。卫老太想到这儿,忍不住好笑。半是炫耀半是担心地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趁势又说姚虹的好,“多机灵的一个人啊,你挖到宝了——”
卫老太说:“就怕是太机灵了,你看,小两口闷声大发财,就把我老太婆蒙在鼓里。”张阿姨说:“低调点也好,过日子嘛。”卫老太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兴国是马大哈,怕是弄不过她。”
张阿姨劝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那么多呢。再说了,兴国是璞玉,要没有她,你还不是把他当石头?门卫一个月能赚多少钱?现在可好,收入都赶上小白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事啊,都是配好的。你们家兴国拖到这么晚没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
卫老太活到这把年纪,也是越来越信命了。张阿姨后面那句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本来嘛,好不好都是相对的,只要对儿子好,那便是真的好。儿子自己喜欢,她又是实心实意为儿子打算——那还有什么话说?卫老太心底里舒了口气,嘴上却对着张阿姨叹道:“早晓得兴国有这本事,又何必大老远从外面物色呢,上海女人哪里找不到了?唉。”
张阿姨听了摇头,说她:“一把年纪了,还要‘作’。”
姚虹怀孕了。连着几天都吐得一塌糊涂,起初还当又是胃病,卫兴国陪她到医院一查,欢天喜地地告诉卫老太,“姆妈,有了。”
卫老太高兴得一颗心像刚酿好的果酒,甜汁都快满溢出来了。面上还要装老派,板着脸,“这个,还没结婚呢,你们两个小孩也真是胡闹——”瞥见姚虹羞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忙又道:“算了算了,有都有了,总不能把它再变回去,对吧——都是你这个坏小子呀。”卫老太喜滋滋地在儿子身上捶了一下,“这下要命了,出事了,出事了。”
好运气似乎是接踵而来的。没几天,便传出消息,老房子要拆了。这次是千真万确,居委会告示都贴出来了,预计在明年四月,让各家各户积极配合,做好拆迁工作。卫老太心里算了笔账,要是年前给儿子办了婚事,户口迁过来,那就是三个户口两个家,起码能多分十几个平方,折成现金就是好几十万。老天爷帮忙,时机掐得刚刚好。好事成双。
亲自去江西拜访是来不及了,卫老太预备先跟亲家通个电话,或是写封信,商量一下婚事。外地有外地的规矩,时间再紧,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不能让人家觉得上海人不懂道理。卫老太问姚虹:“你们那里是不是流行给聘礼?”姚虹说不用,“我爹妈都不看重这些,只要我自己过得好就行。”卫老太想这是客气话,总归要意思意思的。还有金银首饰,也得赶紧备好了。
卫老太带姚虹逛了趟金店,挑了一副手链,24K足金。又买了一枚钻戒,戒心是用碎钻拼成的,价格不算贵,看着倒也熠熠闪光。姚虹的手指肥肥白白,手寸快赶上男人的了。售货员夸赞说这是天生的贵妇手,有福气。卫老太想,有没有福气还不晓得,买个戒指倒是多用不少铂金,开销上去了——想归想,心里还是开心的。快七十岁的人了,总算等到给媳妇买首饰了。
穿堂风一刮,左邻右里都晓得卫家要办喜事了。卫老太不怕别人背后议论,说跛脚儿子找了个外地来的保姆媳妇。无所谓,反正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冷暖自知。将来的事情谁晓得呢,四肢健全找个上海老婆,也不见得能白头到老。卫老太是吃过苦头的人,晓得天底下顶顶要紧的,不过是“实惠”两字。兴国爸爸去世那阵,为了多得些抚恤金,卫老太也不是没豁出去过。面子是要紧,但敌不过孤儿寡母两张吃饭的嘴。倘若那时稍有犹豫,只怕就没这个家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隔了这么久,不提了。
卫老太让姚虹给兴国爸爸上炷香。死鬼老头的遗像从抽屉里请了出来,抹了灰,摆在五斗橱上。姚虹点了炷香,鞠了三个躬。卫老太在一旁说:“这是你媳妇,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小的了,你在下面要多多保佑他们——”姚虹对着遗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阿爸”。卫老太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家务是不能再让姚虹做了,姚虹还要坚持,说多活动有好处。卫老太说:“等将来孩子生下来,有你动的时候,现在先歇歇。”朝北的小间阴冷潮湿,卫老太把她挪到大间,宽敞,阳光也好。卫兴国直说“姆妈偏心”,说有了媳妇就忘了儿子。卫老太冲他一句:“那好,今天起你睡下面,让我老太婆爬扶梯睡阁楼——”卫兴国还要摆弄那些小玩意儿,卫老太不许,说竹头木头都有碎屑,吸到气管里,要咳嗽的。“孕妇又不能吃药,万一生病了要吃大苦头。”
闲暇时,卫老太教姚虹说上海话。两个女人呆在厨房里,一边剥毛豆,一边进行嘴形和发声的训练。上海话在方言里算是易懂的,入门快。但越是这样,越是难说得正宗。上海话其实是一门学问,掺杂着许多东西在里面,经年累月,像冲了几道后的茶,水浅浅绿绿,清冽得能照见人影,茶叶稳稳地落在杯底,很扎实很干净。卫老太让姚虹先别急着开口,多听别人说。听得久了,厚积薄发,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正宗的上海话,呱啦松脆,像一口咬开的小核桃,听得人浑身惬意。上海人说上海话,“人”与“话”是合二为一的。听见洋泾浜的上海话,就像看见西装下面穿球鞋那么别扭。
姚虹道:“姆妈,上海话有点像日本话。”卫老太道:“是吗?我可不觉得,小日本的话哪有我们上海话好听。”姚虹又道:“上海的‘吃饭’和上饶话差不多呢,姆妈我说给你听——”她用上饶话说了一遍,“是吧?”卫老太听了,也觉得像,“怪道‘上海’和‘上饶’只差一个字,原来还真有些讲究。”
姚虹说要教卫老太上饶话。卫老太连忙摇头,“我这把年纪,脑子都生锈了,记不住。”姚虹不依,说:“怎么会记不住,从今天开始,姆妈教我上海话,我教姆妈上饶话,大家一起学习。”她带着鼻音,这么撒娇似的说来,卫老太心里一动,想,嗲啊嗲啊,儿子应该就是这么被她勾了魂,所以连小把戏都勾了出来。
卫老太有些甜蜜地摇了摇头,伸手在姚虹头上轻轻抚了一下。两人还是第一次这么亲昵。姚虹条件反射似的,差点要弹开——总算是忍住了,受了未来婆婆的这一抚,有着里程碑式的特殊意义,划时代的。姚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溢,一股接着一股,直冲到头上,先是脸颊,再是眼睛,都微红了一片。慢慢漾开来,浑身上下都是暖的。
除了上海话,卫老太还教姚虹怎么打扮、怎么穿衣——去书报亭买那些时尚杂志,《ELLE》《秀》《瑞丽》……让姚虹当成教科书看。看那些模特儿怎么搭配衣服,怎么摆弄发型。这比学说上海话还难得多,要靠天赋,不能生搬硬套。卫老太一门心思要把姚虹培养成一个上海媳妇,倒不是为了自己,老太婆了,不在乎那些虚头。这纯粹是为卫兴国。儿子年纪不大,将来的路还长。上海这个地方,有些讲不清。宽容的时候很宽容,刻薄的时候又很刻薄。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像轮船靠岸时抛下的锚,牢牢在海底扎着;又似奶糖外的那层饴纸,看着无关紧要,可真要没了它,又觉得怪——这就是“体面”,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儿子体面了,卫老太才能安心。说到底,好像也不全是“体面”,还应该牵涉到“尊严”,是自尊心的意思。
卫老太的自尊心,蛰伏在体内几十年,平常没声没息,现在一点点苏醒了,像冬眠的蛇。真正是春天到了,暖意融融的。卫老太本来话不多,现在慢慢放开了。几十年的话匣子,厚实得像本日记,一页页翻过去,都能闻到淡淡的纸香了。详写还是略写,全凭卫老太的心,但到底是写了,开心的,不开心的。话题由近到远,渐渐拉长开去,那些早就淡却的岁月,像暗室里新洗的照片,景物一点点浮现出来,清晰了。
姚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原来上海的“日子”是那样的,和姚虹想象中完全不同呢。倒真有些“过日子”的意思了。原先姚虹以为,上海的“日子”是闪着光的, 摆在橱窗里的那种,现在看来,好像也是落在实处的。撇去表面那层亮晶晶的东西,上海的“日子”其实是咖啡色的,沉甸甸的颜色,沉甸甸的质地,让人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上海的“日子”,初尝是有些苦涩的,可慢慢地,有香甜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这香甜,也是要尝过苦才能觉出的。苦涩落在舌根,香甜源自心底。苦是甜的先导,没有苦,又怎会有甜呢——这道理,其实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两个女人在天井里晒太阳,一个缠线,一个绕团。冬日的阳光落在两人脸上,洋洋洒洒的,很美很温柔。
领证那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卫兴国和姚虹早早地便出了门。卫老太叮嘱他们,办完事就早点回家,孕妇不能多操劳。晚饭在外面吃,已订了座,就在附近新开的本帮菜馆。
卫老太把家里整理了一遍,出去倒垃圾。还没走几步,在拐角处踩到一块香蕉皮,差点滑一跤。垃圾袋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卫老太骂声“要死”,正要去捡,忽地,看到垃圾袋掉出一小包东西——是块卷起的卫生巾,散开了,上面殷红一片。
卫老太一怔,下意识地,又骂了声“要死”。停了停,再去翻那袋垃圾——又发现了两小包同样的东西。卫老太站在原地,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像是研究。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秤砣似的,随即把东西捡起来。
卫兴国在民政局接到母亲的电话。
“证领了没有?”
“没,还在拍照呢。有事?”
“那就好——别领了,回家。”卫老太说完,“啪”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