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日子 三
美丽的日子 三
姚虹收拾东西。衣服、裤子、鞋子,一件件地往旅行包里塞。头垂得很低,动作却很快。卫兴国在一旁看着,两人都不说话。卫老太出去散步了,临行前叮嘱儿子,把姚虹送到公交车站,也算是尽了情分。卫兴国嘟着嘴,像小孩那样不情不愿。卫老太晓得他心里疙疙瘩瘩,是舍不得小女人走。卫老太装作没看见, 想,要是连这种事都不分轻重,那儿子也算白养了——故意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出了门。
姚虹收拾完东西,朝卫兴国看。眼神像猫咪看主人,泪水在眶里一圈圈打转。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搏,其实也不抱希望。果然,卫兴国避开了她的目光,拿起地上的包,“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公交车站,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这是卫老太的意思,说晚上走,人少,免得大家尴尬。卫兴国干咳一声,摸摸鼻子,很不自然的模样。姚虹想,又何必让他为难。上前接过他的包,“谢谢你送我,你回去吧。”卫兴国嗯的一声,脚下却不动。
姚虹在旁边长凳坐下,把包放在膝盖上,朝车来的方向看。卫兴国愣了半晌,“其实——”才说了两个字,便又闭上嘴。姚虹只当没听见,想,这是个没用的男人。心里忽地有些气苦,这样的男人,到头来自己竟也抓不住。难堪得都想哭了。
她又道:“你先走吧。”他说:“我等你上车再走。”她道:“你走吧,你在这里,我反而不自在。”话说到这个地步,卫兴国只有走了。本来就瘸, 加上犹犹豫豫,走得一步三顾,艰难无比。好不容易转了弯,看不见人了。姚虹把头别过来。看表,快九点了。等车的人很少,路灯暗得要命,影子模模糊糊的,像鬼。
姚虹没等车来,折回去敲杜琴的门。杜琴的东家老头已睡下了,杜琴在看电视,把声音调得很轻,做贼似的。她说老头子不许她一个人看电视,费电。
她看见姚虹的旅行包,愕然,“穿帮了?”姚虹点头,随即一屁股倒在沙发上。
假怀孕的办法,是杜琴传授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风,托你一把。”她说卫老太这把年纪了,没有比抱孙子更能让她兴奋的事了。老太婆一高兴,事就成了。姚虹还要犹豫,说肚子里没货让我怎么生。杜琴骂她笨,“怀孕要十个月呢,谁能保证当中没个磕磕碰碰?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结婚证一开,她能拿你怎样?”姚虹想想也是。她不是黄花闺女,青春谈不上多么值钱,可到底也是个女人,禁不起这么拖拖拉拉。索性搏一把,成了便是一步到位,上饶人变上海人。输了也得个痛快,回老家找个本地男人,好歹总是一辈子。
杜琴内疚得要命。“早晓得就不出这个馊主意——”姚虹手一挥,“没啥大不了的,日子照样过,地球照样转。”她说先不回上饶,再呆几天看看。杜琴明白她的意思,不走还有希望,走了就等于彻底放弃。
夜里,两个女人挤一张小床睡。怕吵着隔壁的老头,说话轻得像蚊子叫。姚虹说:“家里人本来都欢天喜地的,现在搞成这样,还不知道失望成啥样呢。”杜琴说:“先别告诉他们。”姚虹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早晚会知道。”杜琴说:“拖一阵是一阵——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姚虹听了不吭声,半晌,又道:“老太婆受了骗,肯定恨死我了。”杜琴说:“她要是个女人,恨归恨,恨完应该会明白的。”姚虹叹道:“女人跟女人也是不一样的,只怕她未必明白。”
杜琴又说起自己的事,东家老头查出有尿毒症,情况不大好,医生说要换肾,“肾是多么要紧的东西,平白无故的,你说谁会给他捐肾——居委会干部都找我谈话了,让我无论如何要挨过这个年,又夸我脾气好能干,我要是不干了,这么‘作’的老头子,哪里再去找保姆服侍他?嘿,再给我戴高帽也没用,过年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都几年没回家了——”
姚虹说:“没儿没女的,也可怜。”杜琴说:“可怜的人多着呢,我们不可怜吗?一个个可怜过来,老天爷都来不及。”又说:“本来还想着沾你的光,也搭个上海亲戚,现在没戏了,转了一个圈,还是江西老表。”姚虹叹道:“没这个命。”杜琴也叹了口气,说:“就是,没这个命。”
这天晚上姚虹一直没睡着。床很小,躺两个人连转身都难。杜琴倒是睡得挺香,还打着小呼。她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夫妻俩咬紧牙关,连着几年没回老家。女儿都快读小学了,一出生便由外公外婆带着,还没见过几回亲爹妈。她男人勤劳肯干,这次升了个小工头,工资翻了倍,好心情也跟着翻倍——夫妻俩预备过年回家,再把女儿接过来,上海的房子贵是贵,可租间小屋,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划得来。杜琴说她女儿小名叫月牙儿,因为出生时一弯月亮挂在半空中,眉毛似的,很俏皮很漂亮。“月牙儿过年就七岁了,天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她。”
姚虹朝杜琴看,见她熟睡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应该真是梦见了女儿。
卫老太早起锻炼时在弄堂口撞见姚虹,小女人笑吟吟地叫了声“姆妈”,卫老太吃了一惊,像撞见了鬼。“你——没走?”姚虹没直接回答,说了句“天有点灰,大概快下雨了”。卫老太没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锻炼完回到家,还没进门,便闻到一股香味,再一看,姚虹在灶台上煎荷包蛋。卫兴国坐着吃泡饭,面前放着一碟生煎,应该是她买来的。卫老太在原地愣了足有十来秒。卫兴国见了母亲,不敢说话,埋头吃东西。姚虹倒是很热情,招呼卫老太:“姆妈,吃生煎,味道不错的。”卫老太看看儿子,再看看她,心里哼了一声,依然是个不理不睬。上了厕所出来,见她还在擦拭灶台。
卫兴国吃完早饭,说:“我上班去了。”姚虹从抽屉里拿了把伞给他,“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带上伞。”卫兴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又问他: “晚上想吃什么,糖醋排骨好不好?”这回卫兴国无论如何不敢应声了,支吾两下,开门出去了。卫老太冷眼旁观,想这个小女人也忒皮厚。耐着性子,等她把灶台擦完,说:“你可以走了。”姚虹叫了声“姆妈”,要说话,她手一摆,挡住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卫老太道,“走吧,别再来了。”
姚虹嘴一扁,两行眼泪齐刷刷地落下来,“姆妈——我晓得我做错了,你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一生一世对你和兴国好。”卫老太摇头,“不用对我们好,你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了。”姚虹眼泪没命地流,“姆妈,我承认我有私心,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我真的没恶意的,我是想早点结婚,好来服侍您老人家——”卫老太打断她,“不敢当,我没这个福气,也别说什么‘飞上枝头当凤凰’,是我们高攀不上,配不起你。我们兴国是草包,你才是凤凰。”
卫老太说到这里,忽想起那天张阿姨的话——“兴国是璞玉,要没有她,你还不是把他当石头?你们家兴国拖到这么晚没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不禁有些感慨起来。心口那里被什么揪了一下,唉,可惜了——脸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转过身,把个脊背留给她。
姚虹倚着墙,手指在墙上画啊画,眼睛瞧着地上,眼圈红彤彤的。不说话,也不走。卫老太等了半晌,见她没动静,心里也有些急了,又不能拿扫帚把她赶出去,左邻右舍都看着呢,卫老太丢不起这个人。可拖着也不像话,这算怎么回事。两人暗地里较着劲,安静得都能听见挂钟的嘀嗒声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卫老太坐下来,打开电视。姚虹顿时也活动开来,转身便去拿拖把。卫老太坐着,见她这样,头皮都麻了。姚虹认认真真地拖地,拖到卫老太那块, 还说“姆妈,麻烦你抬抬脚”。卫老太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索性站起来,到厨房择菜。一会儿,姚虹也来了,摆个小凳子在她旁边坐下,陪她一起择菜。卫老太朝她瞪眼,脸色难看得要命。姚虹笑笑,说:“两个人干快些。”卫老太心里“哎哟”一声,想真是碰到赤佬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齐齐择完了菜,卫老太打开房门,努努嘴,示意她离开。姚虹便是有这耐性,只当没看见,笑笑,又拿鸡毛掸子去掸灰。卫老太怔了半晌,只得关上门。姚虹整理房间时看见卫兴国换下的内裤,拿到水龙头下洗。卫老太一把抢过,说:“让他自己洗。”姚虹笑吟吟地抢回来,“男人哪会洗衣服,再说他下班那么晚,姆妈就别折腾他了。”三下两下便把内裤洗了。卫老太不禁好笑,看情形自己倒像后妈,眼前这位才是亲妈。
晚上卫兴国回到家,看见姚虹还在,大喜过望,也不敢多问,瞥见卫老太脸色不差,更是放下心来。晚饭是姚虹做的,味道没变,吃饭的人也没变,依然是三个人。姚虹本来不敢上桌,犹犹豫豫的,卫老太开口说“一起吃吧”,才坐下了。吃完又抢着洗碗,比之前还要殷勤三分。
洗碗时,卫兴国凑在姚虹身边,问她:“好啦?”姚虹笑笑,不置可否。卫兴国又道:“姆妈好像心情不错。”姚虹还是笑笑。一会儿,卫老太过来拍她肩膀,说:“走,我们出去聊聊。”
姚虹嘴里应着,眼睛却朝卫兴国看,希望他能拦下。谁晓得这个马大哈兴高采烈,“出去散散步蛮好,外头空气好——”姚虹只得苦笑,披上外衣,跟着卫老太出了门。
两人走下楼来。遇见几个邻居,打招呼,“散步啊”,卫老太便笑一笑,点头。姚虹也跟着笑,心里又多了些底气,晓得卫老太还未把那事说开。两人缓缓走着,路灯把人影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橡皮筋似的。风不大,却刺骨的冷,脸和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都木了。
“呆会儿我一个人回去,你别跟着。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晓得分寸,别做过头了。”
卫老太边走边说,并不看她。姚虹勉强笑着,脚下不停,紧跟着。
“跟着也没用,我老太婆说话算话。你知趣点,别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姚虹迟疑了一下,顿时与卫老太拉开一段距离。她咬咬牙,又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卫老太像是没看见。走了一段,到了街心花园,姚虹陡地停下来。
“姆妈,我做错事情,应该要受罚。我罚自己在这里反思。姆妈你不原谅我,我就在这里坐一辈子。”她飞快地说完,一屁股在旁边的长凳坐下,两手抱胸。
卫老太愣了愣,“你别这样,我这人不受威胁。”
“我这不是威胁,”姚虹摇头,“姆妈,我是真的想好好反思。我要是想威胁你,也不会坐在这里,直接搬张凳子坐到弄堂口了。”
卫老太嘿的一声,心想,说来说去,你这还是威胁。“随你的便。”说完转身便走。回到家,卫兴国凑上来问:“姚虹怎么没回来?”卫老太积了大半天的闷气,一股脑在儿子身上发泄出来,“人家养儿是防老,我养儿是受气。标标准准养了个憨大儿子。我看你生出来的时候一定少了根筋,那种女人你还念念不忘,我真是白养你了,真正气煞——”卫老太捶胸顿足。
卫兴国悻悻地离开。卫老太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坐下来。越是不顺的时候,越要保持清醒。这是卫老太几十年总结下来的道理。这当口倘若沉不下气,那就乱了。
一会儿,窗外沙沙下起雨来,雨点密密麻麻——竟真的下雨了。
卫老太猜想姚虹未必真会那样硬气,做戏罢了,怕是一会儿便回家睡大觉了。无非是心理战,谁先撑不住谁便输了。
卫老太想起当年那个晚上——也是个下雨天,她抱着才五岁的卫兴国,去了安徽芜湖,刚下船便直奔厂长家。男人在船上做了一辈子,被一场台风夺了性命。抚恤金是多是少,厂长说了算。轻轻巧巧报了个数目,卫老太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虽说人命不能拿钱衡量,可除了钱,又有什么能弥补失去亲人的伤痛呢?卫老太把这话翻来覆去地同厂长讲,厂长听惯了类似的话,耳朵像长了茧,刀枪不入。卫老太也是绝,抱着儿子,在厂长家门口“扑通”跪下了。雨哗哗下个不停,她给儿子穿上雨衣,自己无遮无拦地在雨里淋了一夜。厂长倒是无所谓,厂长女人看不下去了,对她男人说:“就多给些吧,孤儿寡母也不容易,这么跪着像什么样子。”厂长说:“我要是答应她了,以后人人都给我下跪,你叫我还怎么当这个家?”后来还是警察把卫老太给带走了。卫老太倒没指望这一跪便能让厂长回心转意 ——是场持久战,她有思想准备,不指望一次成功。关键要在气势上先发制人,免得厂长不把她一个女人家当回事。卫老太来之前都关照过家里人了,“这一去少说一个礼拜,弄不好两三个月也是有可能的——”她公公还算明理,说:“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承受不了丧子之痛,就有些拎不清,说她是“掉到钱眼里去了,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卫老太不怕被人戳脊梁骨骂“赚死人钱”,嘴长在人家脸上,想骂便骂。天底下最讨嫌的东西便是嘴,骂人的是嘴,吃饭的也是嘴,骂人的时候很痛快,吃饭时却又半分耽搁不得。卫老太也想骂人,骂那场百年不遇的台风,还有铁石心肠的厂长。可她晓得不能骂——男人死了,家里老老少少,都是吃饭的嘴。
卫老太一跪便是好几天。到后来警察都烦了,一个女人加一个孩子,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通。警察也帮着卫老太劝厂长,说差不多就算了,跟个寡妇计较什么。厂长有自己的原则,不为所动。他女人倒是给卫老太送了几次水,还给了卫兴国两块糖。厂长女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和卫兴国差不多大。她劝过卫老太几回,晓得没什么用,便也不劝了。又把过年拜祖宗的垫子拿出来,让卫老太垫在膝盖下,“地板硬,小心关节跪坏了。”她也替自己的男人讲话,说:“那么大的单位,一样样得照着规矩来,你要体谅他,他也是没法子,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卫老太说:“我体谅他,谁体谅我?我也不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实在是没法子。”两个女人绕口令似的说话,絮絮叨叨的,一句又一句。那几天,卫老太跟厂长女人要好得像亲姐妹似的,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后来,厂长女人索性也搬张凳子出来陪她,替她抱会儿孩子,聊会儿天,夜深了才进屋。卫老太晓得她是个善人,打心底里感激她。有垫子垫着,到底是舒服多了,否则只怕不到两日膝盖便磨碎了。
卫老太想起往事,便忍不住叹气。眼睛一眨,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竟也轮到自己受人威胁了。她想去街心花园看,犹豫着,还是忍住了。不能中小女人的计,她是存心要让自己睡不好。卫老太倒了盆热水,坐下来洗脚。卫兴国在一旁削竹片,削得歪歪斜斜。卫老太晓得他心思不在这上头,魂都掉了。“她在她老乡那里,”卫老太故意道,“就是隔壁弄堂做保姆的那个。”
卫兴国没说话。卫老太嘿的一声,“要是舍不得,就去看看她好了。”说完进房了。躺在床上,听他在外面看电视,半晌都没动静,便有些奇怪,想他倒也忍得住。又过了许久,听电视声依然不停,卫老太按捺不住,爬起来,走到外面——电视机开着,竟然没人。电视是掩护,人早走了。卫老太一怔,竟又有些好笑,想这个傻儿子原来也会使诈。关掉电视,重又回去睡觉。
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吃早饭时,卫兴国都不敢与母亲目光相接。卫老太问他:“见到了?”卫兴国讪讪地应了声“没见着”。卫老太瞥他一眼,晓得不是说谎。心里咯噔一下,想那小女人别真在花园里坐了一夜。这么大的雨,淋出病来,又是她的罪过。“大概死心了,回上饶了。”卫老太说。
买菜时,卫老太故意绕了个圈,到街心花园。远远瞥见姚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不敢停留,快步走开了——这才担心起来。想,要命,来真的了。
姚虹其实并没有在花园里过夜。卫老太前脚走,她后脚便去了杜琴那里。她猜卫老太会过来查看,果然一会儿卫兴国便来了。杜琴挡在门口,说:“我又不是她妈,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姚虹躲在里屋,听卫兴国嗫嗫嚅嚅了半天,想这个男人对自己毕竟还是有些留恋的。等人走了,姚虹便铺床睡觉。养精蓄锐, 日子还长着呢。杜琴担心卫老太会去花园。姚虹有把握,“今晚不会,明晚倒是有可能。”
杜琴问:“你料得准?”姚虹笑笑。
卫老太买菜回家后,一颗心七上八下,想,这下真是麻烦了,当年厂长还能报警,她连报警都不能,人家好好在花园坐着,碍着你什么事?心里存着万一的希望——小女人在耍花样。晚上,趁儿子睡熟后,卫老太悄悄去了街心花园。
路灯下,见姚虹端坐在长凳上,眼睛微闭,神情恬然,像尊菩萨。
卫老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弄堂里的人都晓得姚虹的事了。聪明人一想便明白了,有几个拎不清的,还要问卫老太——你们家小姚天天在花园里晒太阳,倒是蛮惬意。卫老太晓得这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逗自己玩呢。索性说开了,“她现在不是我家的人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着。”
张阿姨没料到事情会成这样,“聪明人做傻事,唉,真可惜了。”卫老太说:“我家庙小,这尊佛太厉害,留不住。”张阿姨说:“也怪你,早点定下来不就好了?”卫老太心里嘿的一声,想,不是你自己找儿媳妇,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
“现在怎么办?”张阿姨问,“那尊佛天天在花园里晒太阳,也不像样啊。”
“她喜欢晒,就让她晒去。”
卫老太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抖豁的。好在姚虹只是坐坐,倒也不来烦她。街心花园离得近是近,但到底隔了几条马路。卫老太气是气的,气她把自己当猢狲耍,骗人时连眼都不眨一下,可平心静气的时候,又觉得这小女人其实还不算太过分,倘若她也在自家门口扑通一跪,那便真是糟了。
又想,她给卫家留了面子,等于也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到底不是上门逼债,真做绝了,吃亏的是她自己。卫老太想通这点,稍稍放下些心来。
卫兴国瞒着母亲,悄悄给姚虹送了几次饭,街头买的面包、熟菜之类。姚虹说:“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内疚。阿哥你是好人,姆妈也是好人。我骗了你们两个好人,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卫兴国满不在乎,“不叫骗,也就是耍点小手段,没啥。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这么做。”
姚虹叹了口气,“阿哥你真是太善良了,怪不得姆妈不放心你。我跟你讲,以后别老是把人往好处想,会吃亏的。唉,也不晓得将来哪个小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你——”
卫兴国说:“我不要小姑娘,我只要你。”姚虹低下头,眼圈都红了。卫兴国望着她,心疼得一塌糊涂,“你真要在这里坐一辈子?”姚虹摇头,“过几天我就走了。其实我也想通了,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福气,强求不来。等我回去以后,阿哥你要好好过日子——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卫兴国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真的要走?”姚虹说:“我家又不在这里,不走还能怎的?”
卫兴国跺了跺脚,说:“我不让你走。”姚虹笑笑,“别像个小孩似的。阿哥我跟你讲,你人好,又会手艺会赚钱,到哪里都过得了日子,不用靠人——姆妈也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顺她。”
卫兴国回到家,见到卫老太第一句话便是:“我这辈子不结婚了!”卫老太怔了怔。卫兴国说下去,“你要是让姚虹走,我这辈子就打光棍,死也不结婚。”卫老太听了心里一松,“走?她自己说的?”卫兴国重重地哼了一声,“她说的又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卫老太有些好笑,“你不让她走?那你把她留下来,你们两个自己买房子单过。这套房子我要留着养老,不会给你们。”卫兴国赌气说:“不给就不给,我跟她回江西。”卫老太更加好笑,“回江西?也好,好儿女志在四方——只要你们过得下去就行。”
“有啥过不下去的?”卫兴国想起姚虹的话,胸膛一挺,“我有手艺,会赚钱,走到哪里都过得了日子。不用靠人。”
卫老太一愣,瞥见他的神情,不像说笑。这才有些紧张起来,“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姚虹教你的,是吧?”
卫兴国替姚虹说话,“小姚真的是个好女人。你对她这样,她还让我好好孝顺你,一口一个姆妈,叫得比自己亲妈还亲。”卫老太忍不住了,“我对她怎么样了?她假装怀孕骗我,我是请她吃耳光了还是跪搓衣板了?我一句重话也没说,好声好气地送她走,你还想让我怎样?我叫她姆妈,跪在她面前,八抬大轿把她请回来,好不好?”卫老太越说越激动,重重地一拍桌子,啪!
卫兴国吃瘪,只有闭嘴。
杜琴给姚虹送饭。姚虹挺不好意思,杜琴这阵子家里出了大事——工地老板拖着几百号工人的薪水不发,她男人是热心人,跑去与老板理论,说快过年了,大家都等着钱回家,不作兴造这个孽。却被老板雇的人打成重伤,几天起不了床。杜琴也是急性子,口口声声要上法院。可老板有人证,说是她男人先动手,最多判个防卫过当,打发叫花子般,扔了几千块钱当医药费。杜琴把钱狠狠摔到他脸上,说这事没完——找了律师正在谈。姚虹劝她算了,拿鸡蛋碰石头,吃亏的是自己。杜琴不依,说争的就是这口气。鸡蛋就算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在石头上砸道印子出来。
医药费是钱。律师费也是钱。积蓄掏了个尽,连置办下的年货都拿到二手市场卖了,给老爹的烟和酒,老娘的羊毛衫,还有女儿的文具,统统卖了,还是不够花。
杜琴告诉姚虹——她预备把肾卖给东家老头,“老头子缺儿缺女缺个好肾,就是不缺钱。这是笔好买卖。”姚虹吓了一跳,“别瞎说!”杜琴笑笑:“谁瞎说了?都去医院验过了,在排日子。”
姚虹劝她考虑清楚,“你自己也说过,肾是多么要紧的东西,你以为是头发啊,没了还能再长出来。”杜琴说:“我晓得肾是要紧,可这口气更要紧。我要让那王八崽子明白,老娘不是好欺负的。”她停了停,反过来安慰姚虹,“人有两个肾呢,少一个没啥,照样活得好好的。
卫兴国又来找姚虹,说要和她私奔。“我妈不认你没关系,我跟你回上饶。”姚虹反对,“姆妈把你当成宝,你怎么能这样做?会伤她的心的。”卫兴国坚持道:“我不管,反正我只要你一个。这辈子我只要你一个。要是没有你,我宁可去当和尚——我陪你回上饶过年。”
当天下午,卫老太来花园看姚虹。姚虹有准备,连擦眼泪的纸巾都拿好了。卫老太还没说话,她眼泪便扑簌扑簌掉下来。是那种有些委屈的哭法,三分夸张七分发嗲,只有对着亲妈才会这样,“姆妈!”卫老太被她叫得汗毛倒竖,忍不住朝旁边看去——好几个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卫老太叹了口气,想,方圆十里就数我老太婆最出风头了。正要开口说话,姚虹又是一声“姆妈”,眼泪下雨似的,止都止不住。卫老太愣了愣,从口袋里拿了块手绢给她。姚虹不接,指指手里的纸巾,“姆妈,我有。”卫老太又是一愣,“哎哟”一声,把手绢硬塞在她手里。
“用这个,环保些。”卫老太话一出口,晓得这个回合是自己输了。
“谢谢姆妈。”姚虹趁抹眼泪的当口,偷偷瞥了一眼卫老太,见她也在看自己——两个女人目光相对,都停顿了一下。那瞬间完全是赤裸裸的,把外在的东西都抹去了。是互通的,直落到对方心底。姚虹稍一迟疑,愧疚从心底直逼上来,抹眼泪的动作便有些不自然,少了连贯性。卫老太看在眼里,想,你这个小女人是要我的命哩。两人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卫老太先开口:“你吃定我儿子了,对吧?”姚虹想,是你儿子吃定我才对。“姆妈,不是吃定,是喜欢——”卫老太一摆手,打断她,“好了,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肉麻的话,我老太婆吃不消。”姚虹便闭嘴不说。停了停,卫老太又道:“我儿子吵着闹着要跟你去上饶,这下你开心了吧?”说完便骂自己是傻子,沉不住气。果然,姚虹很委屈地说:“姆妈,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劝过阿哥的呀——”卫老太嘿的一声:“是呀,你是好人,天底下顶顶好的就是你了。”
姚虹撇了撇嘴。卫老太刹车,不说了。
片刻的沉默。
半晌,姚虹轻声道:“姆妈,我不想回上饶——你应该晓得的。”
卫老太想,这倒是句实话。停了停,姚虹又道:“姆妈你要是没发现那件事,现在我和阿哥已经领了证了,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对你不好。你开心,我也开心,大家都开心。所以姆妈,有时候晓得真相未必是好事。”卫老太沉吟着,想,这也是句实话。
姚虹问:“姆妈,你可不可以当那件事没发生过?”卫老太板着脸,没理她。姚虹说下去:“我看电视剧里那些人,当皇帝之前做了许多坏事,可当了皇帝之后,照样是个好皇帝,对老百姓好得不得了。姆妈,我承认我错了,错得很厉害,可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当你的媳妇。等我当上了你的媳妇,我会对你好,对阿哥好,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当当的。我会成为全上海滩最好的媳妇。”姚虹说到这里,胸口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漾,心跳也跟着快了,眼圈也红了。
卫老太朝她看。后面这两句话讲得有些煽情了。她没想到她这么会说话,还拿皇帝来比喻。卫老太故意大声哼了一声,显得很不屑。“太阳还不错,坐着吧。”说完,转身便走。
卫老太的背影渐渐远去,转了弯,不见了。姚虹站起来捶了捶背,坐得太久,腰酸背疼,浑身都麻了。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倒真是不错,不刺眼,柔柔和和地落在身上,像披了条很轻很薄的毯子。太阳的味道,细细闻来,竟透着些许肉呷气。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非常亲切,连随风飘来的尘屑都变得很温柔,像情人的手轻轻拂过。
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卫兴国的短信:“晚上好像要下雨。我们去看电影。”
姚虹忍不住笑了笑。下雨了才能看电影,是两人之间的玩笑话。她拿出一个保温杯,打开盖子便喝——是中药,一个老中医开的方子,能提高怀孕几率。都喝了一段时间了。姚虹掐手指算日子——今天真是个很适合的日子呢。很适合看电影。杜琴跟她说过一些男女间的偏方,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有些还涉及到姿势,很露骨了。都是为她好。谁让女人每个月只有那一两天才能怀孕呢,错过了就要再等一个月。本来等等也没什么,可姚虹等不起。都说时间是金钱,姚虹觉得,时间更像是支票,不能在限期里兑现,便是一张废纸。支票上的数字,倘若不能兑现,看着更像是煎熬了,是讨命的符。
中药还是一如既往地苦。好在喝下去,落到心里,便成了满满当当的希望,一层又一层的。姚虹收好保温杯,长长吐出一口气。给卫兴国回了条短信:
“我听过天气预报了,今天晚上肯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