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
过完年没多久,杜琴的官司总算有了眉目。上法庭那天,她男人坐着轮椅去的。黑心老板站在被告席里,看杜琴的眼神都要冒出火来。初审没定下来, 但律师说情况不坏,值得再打下去。姚虹对杜琴说:“律师是为了赚钱,撺掇你一直打下去,别上当。”杜琴满不在乎,说:“打就打,让那王八蛋难受难受也是好的。”又说:“到上海这么多年,也没长什么见识,现在好歹上了趟法院,回江西都能跟老乡炫耀了。”姚虹说她冒傻气。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欺负,要是受了欺负,肯定没完没了。我男人说了,这场官司就算打赢了,在上海也呆不下去了。他吃工地饭的,这一行里谁还敢收他?只好换个地方试试。”
姚虹问她:“准备去哪里?”她说:“还没定,不是北京就是广州。”姚虹说:“都是大城市啊。”她点头,“嗯,在上海呆了这么久,都养娇了,非得是大城市不可。”两人都笑。
拆迁小组决定分给卫老太一套两室户,在浦东三林。卫老太不依,说我在浦西住了几十年了,有感情了,浦东住不惯。拆迁小组说再多给她五万块钱补偿。卫老太还是不依。
于是双方陷入僵持阶段——姚虹每天搬个小板凳去拆迁小组门口坐着。一天三餐由卫老太送。原本的计划是,卫老太静坐,姚虹送饭。姚虹觉得,还是由她坐比较合适,“我一个大肚子,谁敢碰我?谁碰我就是自找麻烦。”卫老太一想不错。相比老太婆,怀孕的妇女显然更有优势。
姚虹的肚子一天天显山露水起来。居委会的人都找过卫老太几次了,说这样下去对孕妇没好处。卫老太说不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肚子不作兴一天到晚呆在家里的,外面空气好,晒晒太阳还能补钙,连钙片也省下来了,多灵光。”居委会的人又说她年纪大了,一天到晚出来送饭太辛苦。卫老太说一点也不辛苦,“年纪大的人最怕懒得动,一懒骨头就僵了,散了。你们别看我年纪大,筋骨还是老好的,一天跑个七八趟不成问题——谢谢领导关心。”
补偿金都加到十万了,卫老太眼皮也不翻一下。十万块钱光吃喝是够花一阵了,可放在房子上,只能算是个屁。就算三林那样的地段,十万块也只够买个厕所。卫老太的目标是——再加一套两居室,也就勉强过得去了。卫兴国嫌麻烦,劝姆妈差不多就算了,别折腾了。姚虹坚决与卫老太站在同一战线,“姆妈, 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卫老太心里骂儿子没出息,房子是多好的东西啊,钞票存在银行里会贬值,可房子不会。房价一天天疯涨,那势头猛得吓人。多争一平方,差不多就是辛苦一年的工资。要是连这个都懒得折腾,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干脆别活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姚虹挑个树阴坐着,手里拿个竹片做的小车,在上颜料。卫兴国把雏形做好,她加工——纯手工转向流水线操作,能省下不少时间。网上的订单越来越多,卫兴国都利用上班空当赶工了,被值班长抓到过两回,弄了个警告处分。卫兴国有些抖豁,姚虹却说:“怕个鬼,大不了不做了,你问问你们值班长一个月拿多少钱,我们翻他个四五倍都不止!”卫兴国得了鼓励,顿时豪情万丈,说:“有手艺就是好啊,老子什么都不怕。”姚虹说:“可不是,马克思都说了,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卫兴国说:“乖乖,你连马克思说的话都知道?”姚虹白他一眼,说:“你以为我是你啊,除了看电影什么都不晓得。”卫兴国哧的一声,便去搂她,说:“晚上好像要下雨——”姚虹一把躲开,啐道:“你看看我这么大的肚子,就是下冰雹也没戏——”
姚虹静坐的姿势很笃定,一动不动,又是极有威慑力的。卫老太给她送饭的时候,想起几月前,她坐在街心花园里的情景。“那时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是一致对外。”姚虹开玩笑。卫老太想,也好,大家都见识过这个小女人的难缠。谁都不会不当真。
那天,卫老太在花园里亲手扶起她——她的手,搭上她的手背。这一幕是有历史性意义的。扶她之前,她是江西的小女人,扶她之后,她便是上海的小媳妇了。姚虹竭力保持着平静,但也难掩心头的激动,声音都发抖了。卫老太竟也有些激动。
那一瞬,她眼前晃动的,是厂长女人的那只手——亲亲热热地搀起她来,“好了好了,这下好了,都解决了。”厂长终究还是拗不过她,抚恤金足足加了一倍。她在厂长家门前跪了三个星期。站起来时,眼睛都发黑了,脚一软,差点又要跪下去。厂长女人扶住了她。这个好心肠的女人,竟似比她还要开心,欢天喜地的,“好了好了,解决了——”翻来覆去地说着,真心地替她庆幸。卫老太——那时还是个少妇,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皮肤很白皙,一头乌黑的头发。厂长女人不会晓得,她带着孩子回娘家的那个晚上,卫老太从地上爬起来,敲了门,趁势上了厂长的床。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厂长女人偏偏那晚回娘家,厂长偏偏又是那晚多喝了几杯,醉了。卫老太不是没有犹豫过,可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她不会让机会白白浪费。她把儿子放在地板上,盘起头发,一条蛇似的进了房间。片刻后,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知道自己完全跨过那条分水岭了。分水岭这边,还是个羞羞怯怯的少妇;到了那边,便成了坚强的女人,比男人还有力。想起厂长女人,卫老太很惭愧,但不后悔。
姚虹的手,有些粗糙。卫老太触到的时候,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流转,只一瞬,便似穿越了几千几百个日夜。原来日子竟是流动着的呢——昨天是今天,今天便是明天,明天又是昨天,日子是打着圈过的。卫老太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明镜般清清楚楚,一幕一幕都映在上面,都是不容易呢。为了这个“不容易”,卫老太牵起了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
“好好过日子吧。”卫老太说。
居委会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卫老太不会罢休,都预备好打一场持久战了。姚虹的身子越来越重,那一坐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拆迁小组成员的头都大了。姚虹坐得稳稳当当,早出晚归,上班似的,很有信心的模样。卫老太也有信心,愈是持久战,女人便愈是有优势。
杜琴终究还是没把肾捐出去。她男人用死来逼她,说要是捐了肾,他就死给她看。杜琴都在同意书上签了字了,结果还是悔约了。她男人坚持说,两个肾完完整整来的上海,走的时候也要两个肾,一个也不能少。杜琴笑说这话没道理,什么都要顺形势而变。她男人说:“想想月牙儿——”这话触动了杜琴。月牙儿还小,才七岁,少了一个肾的妈妈,怎么能照顾好女儿呢?
老家的房子卖了,东拼西凑,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杜琴对姚虹说:“早晓得就不把那几千块钱扔了,收下来多好。”姚虹说:“面子当不了饭吃。”杜琴说:“就是,争口气有个屁用。饿死了两脚一伸,什么气都没了。”她开玩笑说去找那个王八蛋,把钱再要回来。姚虹笑她是十三点。
杜琴把女儿的照片给姚虹看,“我的月牙儿,漂亮吧?”杜琴端详着照片,说:“还是像你多一些。”杜琴得意地说:“那当然。要是像他就糟了,大嘴巴,朝天鼻,将来肯定嫁不出去——”
杜琴夫妇走的那天,姚虹去火车站送他们。杜琴瞥着姚虹的大肚子,问:“是男是女?”姚虹说:“医生不肯说,不过我婆婆说肚子这么尖,像个枣核,肯定是男胎。”杜琴说:“那你就真是好福气了。”姚虹笑道:“上海人不讲究这些的,生男生女都一样。”
回去的车上,姚虹坐在靠窗的位置,想想便觉得好笑。什么肚子尖生男胎,都是胡说——她生头胎时,肚子也是尖的,却是个丫头。生的那天刚好是十五,月亮滴溜滚圆,取个小名便叫“满月”,今年快十岁了。杜琴的女儿叫“月牙儿”,她女儿偏就叫“满月”,也实在是巧——来上海前的那个红包,替她开了路,也封住了介绍人的嘴。有孩子的女人,换了别人,自然是想都别想。可姚虹偏不。路是人走出来的,心一横,遍地荆棘都敢走。那时是豁出去了,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不知不觉,便已走出这么远了。
眼下自然是不行。姚虹预备再过几年,便把“满月”接来上海。她的孩子,怎么能不跟着她呢?娘儿俩自然是要在一起的。到那时,“满月”就是上海的“满月”了。应该会有些麻烦,但姚虹不着急,还早呢,有的是时间。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吃得准呢?姚虹有信心。
窗外的风,温润中透着清冽。树叶摇摇摆摆,像微醺的人。阳光淅淅沥沥地洒着,一路泼墨,留下满地金黄色的印迹,很美很美。
《人民文学》2010年第5期
【美丽的日子】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