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铐上的蓝花花 (4)
手铐上的蓝花花 (4)
辍学回家的阎小样,去了半山腰母亲的坟堆前。她拿了一卷纸,是她在学校俭省下来的纸哩,有的已经订成作业本,上面或者写了字,或者还没有写字,这可都是阎小样的心爱之物。她拿到了母亲的坟堆前,点上火,一页一页地烧了。纸火在风中打起了旋儿,呼悠悠腾空而起,旋飘在虚空里,像是一只只火焚的鸟儿。
阎小样知道,她是烧着她的希望的,同时也烧着她的决定。决心既下,阎小样回到了家里,像母亲活着时一样,为了家的生计,黑黑明明,没头没绪,无边无沿地担起了家的责任,为她们的家操持烟火了。俗话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年纪还轻的阎小样便是这样,一旦把家的责任搁到了她的嫩肩上,担得起担不起,都必须担着走了。
老爸是个肉性子,天大的事都不起火。
所以呢,母亲在世时,家中大事小情,都是由着母亲操弄的。现在,阎小样接过了母亲的责任,自然也就由着她来担承了。性情柔软的老爸看在眼里,就在一天清晨,当着阎小样的哥哥阎小虎和弟弟阎小豹的面说了。
老爸说话前,先赧颜地笑了笑,说:小样啊,你太像你娘了。
什么意思呢?别人听不明白,阎小样听明白了,她的哥哥阎小虎,弟弟阎小豹都听明白了,就是此前还有些不放心的老爸,此后放心阎小样管家了。大事小事,都指望阎小样来经管了。也的确是,从此以后,家里有一分钱的收入,有一分钱的花费,就都在阎小样的手上过了,老爸从来是,不闻也不问。
锅上案上的蒸煮闷炒,炕上炕下的缝补拆洗,阎小样有条不紊地做妥贴后,还要帮助老爸下沟收种,上梁放羊。
这些活儿,要是由着阎小样的性子来,她宁肯不在锅边炕头上转,也是情愿下沟上梁的,在沟梁做活放羊,苦累自然要重一些,但却叫人放松。特别是赶着羊群,去了坡梁上,羊儿是要撵着好草去的,阎小样就跟着羊群走,羊儿吃吃走走,吃走得累了,会四蹄撑着歇上一会儿的,阎小样也就歇下了,在距离羊群不远的地方,随便一坐,或者侧身一躺,听沟底的小河流水,看天上的飞霞流云……这样的时候,阎小样就想唱歌,唱热辣辣、甜润润的信天游。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住我成亲的是我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是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女儿哟!
湾水上的鸭子刮水上的鹅,
公家人不知我会唱歌。
青石板上栽葱难扎根,
想说心事口儿难开,口儿哟!
天上的沙鸥一对对飞,
不想我的娘亲在想谁,
不想我的娘亲在想谁,娘亲哟!
本来呢,阎小样的信天游唱得好,在保安中学的校园里,又有敬爱的王厚草老师,对她进行了许多的专业辅导,她便唱得更好了。在野天野地的梁坡上,迎着明媚的阳光,迎着和煦的微风,她唱得更好了。
有好几回,阎小样把家里的羊群赶到背梁上,自己纵情唱起信天游时,对面坡梁上像条黑色缎带的公路沿边,会有一辆两辆行驶的汽车停下来,钻出几个人,手往眉眼上一搭,瞭望着这边坡梁上唱歌的她,久久不肯离去。
这边的阎小样,心里是得意的,她喜欢人家听她唱。于是,她唱了一首再唱一首。
这么长的个鞭子——鞭子哎,
咋探呀么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子——妹子哎,
咋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哎,
咋下呀下不了两颗米。
这么旺的个火来——火来哎
咋烧呀烧不热个你。
三个疙瘩的石头——石头哎,
咋呀么咋是两块砖。
什么呀的个人来哟,
哎哟,把人的个心呀么心挠乱。
果然就有大胆的汉子,好生不知羞惭,在对面坡梁上听着不能自禁,张开了嘴巴,要来对上几声了。
对面山上的疙梁梁,
哎哟,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要命的,哎哟,
要命的三妹妹。
阎小样笑了。她发现和她对歌的人,白白胖胖,虽则有了把年纪,人却显得精神爽朗,他从对面山上的公路上走,听见阎小样唱信天游,是一定要停车听的。阎小样就想,那是一个像她一样热爱信天游的汉子呢,但他只有平白地喜欢了,天生的破嗓子,绝对是唱不好信天游的。
这让阎小样很遗憾,许多次,像这位白胖的汉子一样,想着有人能和她对唱的,却没有一次,没有一人能对得好。
有一次呢,阎小样的老爸从沟底下爬到了坡梁上。他的到来,像个隐身人一样,静悄悄地,坐在散漫的羊群边上,眼睛看着羊儿吃草,却耸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阎小样唱信天游,把他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听得一抽一抽的,流了满脸泪。老人顺势抹了一把,把沾在手掌上的泪水摔在了草叶上。
阎小样发现老爸了。
发现了一把一把地把泪抹下来,摔在草叶上的老爸,还着实把阎小样吓了一跳。她如一只白嫩的羊儿似的,跑到了老爸的身边。
阎小样关切地问:爸呀,你是咋了?咋的流泪了?
老爸却泪眼婆娑地笑起来,说:我是高兴哩,你的信天游唱得跟你娘亲一样好。
这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自从娘亲去世后,老爸逢着什么事,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阎小样的娘亲,情不自禁给阎小样说她娘亲这样好,那样好。
这一天,老爸终于抹干了脸上的眼泪,给阎小样说她娘亲的信天游好了。说他就是被阎小样娘亲的信天游吸引了,才死死活活地追着阎小样的娘亲,结成了他们死死活活的一对对。
老爸说着阎小样娘亲的信天游时,仍然是情不自禁的,并且张开了口,唱起了一曲信天游。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耳听见哥哥唱着歌儿来,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只要和哥哥搭对对,
铡刀断头也不后悔……
阎小样原来只晓得娘亲的信天游唱得好,没想到老爸的信天游唱得也不差。此时此刻,她正聚精会神听老爸唱着信天游时,老爸却不唱了,一曲信天游,在他的嘴里,像是一条欢欢畅畅流淌的小河,生生地被他掐断了……老爸难得地笑着,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哩。
老爸给阎小样指着吃草的羊群说,你看吃草的羊吧,没人教它,它总是撵着高草去吃。有那么多的高草让它吃吗?太少了,是不够它们羊儿吃的,最后还都得吃蹄子下的矮草。老爸这么说着,话题一转,就又说起阎小样的娘亲了。老爸说了,你的娘亲呢,心性是很高的,一辈子的心性高,我把她亏下了。我是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你的娘亲亏下了。
年轻时的老爸戴了大红花,穿了绿军装,骑了大白马,秧歌锣鼓地给送到部队吃了几年粮。听说当年的他,是很英俊的呢。本来,老爸有条件留在部队上的,可他念着阎小样的娘亲,戴着他在部队上挣来的两枚军功章,乐乐哈哈回到阎家沟村,高高兴兴地娶了阎小样的娘亲。
老爸的绵软性子,是他爱娘亲爱出来的。老爸习惯了,就成了现如今一成不变的绵软人。
老爸给阎小样说了羊吃高草的话,说了娘亲心性高的话……老爸是想说什么呢?是说她阎小样如她的娘亲一样,也是心性高吗?
心性高了不好吗?阎小样才不这么认为,她倒是觉得,人呢,是该有些心性的,而且是越高越好,越高才会活得越有样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