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张灯结彩
一个人张灯结彩
老黄每半月理一次头,每星期刮两次脸。那张脸很皱,像酸橘皮,自己刮起来相当麻烦。找理发师帮着刮,往靠椅上一躺,等着刀锋柔和地贴着脸上一道道沟壑游走,很是受用。合上眼,听胡茬自根部断裂的声音,能轻易记起从前在农村割稻的情景。睁开眼,仍看见哑巴小于俊俏的脸。哑巴见老客睁开了眼,她眉头一皱,嘴里咿咿呀呀,仿佛询问是不是被弄疼了。老黄哂然一笑,用眼神鼓励哑巴继续割下去。这两年,他无数次地想,老天爷应是个有些下作的男人——这女人,这么巧的手,这么漂亮的脸,却偏偏叫她是个哑巴。
又有一个顾客跨进门了,拣张条椅坐着。哑巴嘴里冒出咝咝的声音,像是空气中躜动的电波。老黄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那是说,利索点,别耽搁你生意。哑巴摇摇头,那是说,没关系。她朝后脚跨进店门的人努了努嘴,显露出亲密的样子。
老黄两年前从外地调进钢城右安区公安分局。他习惯性地要找妥一家理发店,以便继续享受刮胡须的乐趣。老黄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除了工作,就喜欢有个巧手的人帮他刮胡须。他找了很多家,慢慢选定笔架山公园后坡上这个哑巴。这地方太偏,老黄头次来,老远看见简陋的木标牌上贴着“哑巴小于理发店”几个字,心生一片凄惶。他想,在这地方开店,能有几个人来?没想到店主小于技艺不错,回头客多。小于招徕顾客的一道特色就是慢工细活,人再多也不敷衍,一心一意修理每一颗脑袋,刮净每一张脸,像一个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后面来的客人,她不刻意挽留,等不及的人,去留自便。
小于在老黄脸上扑了些爽身粉,再用毛巾掸净发渣,捏着老黄的脸端详几眼,才算完工。刚才进来的那年轻男人想接下家,小于又努努嘴,示意他让另一个老头先来。
老黄踱着步走下山去,听见一阵风的蹿响,忍不住扭转脑袋。天已经黑了。天色和粉尘交织着黑下去,似不经意,却又十分遒劲。山上有些房子亮起了灯。因为挨近钢厂,这一带的空气里粉尘较重,使夜色加深。在轻微的黑色当中,山上的灯光呈现猩红的颜色。
办公室里面,零乱的摆设和年轻警员的脚臭味相得益彰。年轻警员都喜欢打篮球,拿办公室当换衣间。以前分局球队输多赢少,今年有个小崔刚分进来,个头不高司职后卫,懂得怎么把一支球队盘活,使全队胜率增多。年轻人打篮球就更有瘾头了。老黄一进到办公室,就会不断抽烟,一不小心一包烟就烧完了。他觉得烟瘾是屋子里的鞋臭味熏大的。
那一天,突然接警。分局好几辆车一齐出动,去钢都四中抓人。本来这应是年轻警员出警,都去打球了,于是老黄也得出马。四中位于毗邻市区一个乡镇,由于警力不够,仍划归右安区管理。那是焦化厂所在地,污染很重,人的性子也烈,发案相对频多。报案的是四中几个年轻老师,案情是一个初三的学生荷尔蒙分泌太多,老去摸女学生。老师最初对其进行批评教育,要其写检讨,记过,甚至留校察看。该学生性方面早熟,脑袋却如同狗一样只记屎不记事,胆子越摸越大。这天中午,竟爬进单身女教师宿舍,摸了一个在床上打瞌睡的女老师。女老师教音乐的,长相好,并且还没结婚。这一摸就动了众怒,男老师直接报了警。
人算是手到擒来。一路上,那小孩畏畏葸葸,看似一个好捏的软蛋蛋。带到局里以后,他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是别人冤枉他。他嚷嚷说,证据呢?有什么证据?小孩显然是港产片泡大的,但还别说,港产片宣扬完了色情和暴力,又开启了一些法律意识,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保姆,一勺砂糖一勺屎地喂养着这些孩子。小孩却不知道,警察最烦的就是用电影里趸来的破词进行搪塞。有个警察按捺不住,拢过去想给小孩一点颜色。老黄拽住他说,小坤,你还有力气动手啊,先去吃吃饭。
老黄这一拨人去食堂的时候,打球的那一帮年轻警员正好回来。他们已经吃过饭了,他们去了钢厂和钢厂二队打球,打完以后对方请客,席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不少。当天,老黄在食堂把饭吃了一半,就听见开车进院的声音,是那帮打球的警员回来了。老黄的神经立时绷紧,又说不出个缘由。吃完了回到办公室,他才知道刚才担心的是什么。
但还是晚了些。那帮喝了一肚子酒的警察,回来后看见关着的这孩子身架子大,皮实,长得像个优质沙袋,于是手就痒了。那小孩不停地喊,他是被冤枉的。那帮警察笑了,说看你这样就他妈不是个好东西,谁冤枉你了?这时,小孩脑子里噌地冒出一个词,不想清白就甩出来,说,你们这是知法犯法。那帮警察依然是笑,说小孩你懂得蛮多嘛。小孩以为这话奏效了,像是黑暗中摸着了电门,让自己看见了光,于是逮着这词一顿乱嚷。
刘副局正好走进来,训斥说,怎么嘻嘻哈哈的,真不像话。那帮警察就不作声了。小孩误以为自己的话进一步发生了效用,别人安静的时候,他就嚷得愈发欢实。刘副局掀着牙齿说,老子搞了几十年工作,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小毛孩,这股邪气不给他摁住了,以后肯定是安全隐患。说着,他给两个实习警察递去眼神。那两人心领神会,走上前去就抽小孩耳光。一个抽得轻点,但另一个想毕业后分进右安区分局,就卖力得多,正反手甩出去,一溜连环掌。小孩的脑袋本来就很大很圆。那实习警察胳膊都抡酸了,眼也发花。小孩脑袋越看就越像一只篮球,拍在上面,弹性十足。那实习警察打得过瘾,旁边的一帮警察看着看着手就更痒了,开始挽袖子。小崔也觉得热血上涌,两眼潮红。
这时老黄跨进来了,正好看见那实习警察打累了,另几个警察准备替他。老黄扯起嗓门说,小崔小许王金贵,还有小舒,你们几个出来一下,我有事。几个正编的警察碍于老黄的资历,无奈地跟在后面,出了办公室向上爬楼梯。老黄也不作声,一直爬到顶层平台。后面几个人稀稀拉拉跟上来。老黄仍不说话,掏出烟一个人发一支,再逐个点上。几个年轻警察抽着烟,在风里晾上一阵,头脑冷静了许多,不用说,也明白老黄是什么意思。
星期六,老黄一觉醒来,照照镜子见胡茬不算长,但无事可做,于是又往笔架山上爬去。到了小于的店子,才发现没开门。等了一阵,小于仍不见来。老黄去到不远处的南杂店买一包烟,问老板,理发那个哑巴小于几时才会开门。南杂店的老板嘿嘿一笑,说小哑巴蛮有个性,个体户上行政班,一周上五天,星期六星期天她按时休息,雷打不动。老黄眉头一皱,说这两天生意比平时还好啊,真是没脑筋。南杂店老板说,人家不在乎理发得来的几个小钱,她想挣大钱,去打那个了。老板说话时把两手摊开,向上托举,做出像喷泉涌动的姿势。老黄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指啤酒机。啤酒机是屡禁不绝的一种赌法,在别的地方叫开心天地——拿三十二个写号的乒乓球放在摇号机里,让那些没学过数学概率的人蒙数字。查抄了几回,抄完不久,那玩艺又卷土重来,像脚气一样断不了根。
小崔打来电话,请老黄去北京烤鸭店吃烤鸭。去到地方,看见店牌上面的字掉了偏旁,烤鸭店变成“烤鸟店”,老板懒得改过来。小崔请老黄喝啤酒,感谢他那天拽自己一把,没有动手去打那小孩。小孩第二天说昏话,发烧。送去医院治,退烧了,但仍然满口昏话。实习的小子手脚太重,可能把小孩的脑袋打坏了。但刘副局坚持说,小孩本来就傻不啦唧,只会配种不会想事。他让小孩家长交罚款,再把人接回去。
烤鸟店里的烤鸭味道不错,老黄和小崔胃口来了,又要些生藕片蘸卤汁吃。吃差不多了,小崔说,明天我和朋友去看织锦洞,你要不要一块去?我包了车的。那个洞,小崔是从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的。老黄受小崔感染,翻翻杂志,上面几帧关于织锦洞的照片确实养眼。老黄说,那好啊,搭帮你有车,我也算一个。
第二天快中午了,小崔和那台车才缓缓到来,接老黄上路。进到车里,小崔介绍说,司机叫于心亮,以前是他街坊,现在在轧钢厂干扳道轨的活。小崔又说,小时候一条街的孩子都听于哥摆布,跟在他屁股后头和别处的孩子打架,无往不胜。于心亮扭过脑袋冲老黄笑了笑。老黄看见他一脸憨样,前额发毛已经脱落。之后,小崔又解释今天怎么动身这么晚——昨天到车行租来这辆长安五铃,新车,于心亮有证,但平时不怎么开车。他把车停在自家门口时,忘了那里有一堆碎砖,一下子撞上了,一只车灯撞坏,还把灯框子撞凹进去一大块。于心亮赶早把车开进钢厂车间,请几个师傅敲打一番,把凹陷那一块重新敲打得丰满起来。
老黄不由得为这两个年轻人担心起来,他说,退车怎么办?于心亮说,没得事,去到修车的地方用电脑补漆,喷厚一点压住这条缝,鬼都看不出来。但老黄通过后视镜看见小崔脸上的尴尬。车是小崔租来的。于心亮不急着开车出城,而是去了钢厂一个家属区,又叫了好几个朋友挤上车。他跟小崔说,小崔,都是一帮穷朋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搭帮有车子,捎他们一起去。小崔嘴里说没关系,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到织锦洞有多远的路,小崔并不清楚。于心亮打电话问了一个人,那人含糊地说三小时路程。但这一路,于心亮车速放得快,整整用了五个半小时才到地方。天差不多黑了。一问门票,一个人两百块。这大大超过了小崔的估计。再说,同行还有六个人。于心亮说,没事没事,你俩进去看看,我们在外面等。小崔老黄交流一下眼神,都很为难。把这一拨人全请了,要一千多块。但让别人在洞口等三个小时,显然不像话。两人合计一下,决定不看了,抓紧时间赶回钢城。路还很远。
几个人轮番把方向盘,十二点半的时候总算赶回钢城。于心亮心里歉疚,执意要请吃羊肉粉。闷在车里,是和走路一样累人的事,而且五个半小时的车程,确实也掏空了肚里的存货。众人随着于心亮,来到了笔架山的山脚。羊肉粉店已经关门了,于心亮一顿拳脚拍开门,执意要粉店老板重新生炉,下八碗米粉。
老黄吃东西嘴快,七几年修铁路时养成的习惯。他三两口连汤带水吃完了,去到店外吸烟。笔架山一带的夜晚很黑,天上的星光也死眉烂眼,奄奄一息。忽然,他看见山顶上有一点灯光还亮着。夜晚辨不清方位,他估计了一下,哑巴小于的店应该位于那地方。然后他笑了,心想,怎么会是哑巴小于呢?今天是星期天,小于要休息。
钢渣看得出来,老黄是胶鞋帮的,虽然老了,也只是绿胶鞋。钢城的无业闲杂们,给公安局另取了一个绰号叫胶鞋帮,并且把警官叫黄胶鞋,一般警员叫绿胶鞋。可能这绰号是从老几代的闲杂嘴里传下来的。现在的警察都不穿胶鞋了,穿皮鞋。但有一段历史时期,胶鞋也不是谁都穿得起,公安局发劳保,每个人都有胶鞋,下了雨也能到处乱踩不怕打湿,很是威风。钢渣是从老黄的脑袋上看出端倪的。虽然老黄的头发剪得很短,但他经常戴盘帽,头发有特别的形状。戴盘帽的不一定都是胶鞋,钢渣最终根据老黄的眼神下了判断。老黄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懒,眼光虚泛,但暗棕色的眼仁偶尔躜过一道薄光,睨着人时,跟剃刀片贴在脸上差不多。钢渣那次跨进小于的理发店撞见了老黄。老黄要走时不经意瞥了钢渣一眼,就像超市的扫描器在辨认条型码,迅速读取钢渣的信息。那一瞥,让钢渣咀嚼好久,从而认定老黄是胶鞋。
在哑巴小于的理发店对街,有一幢老式砖房,瓦檐上挂下来的水漏上标着一九五七年的字样。墙皮黢黑一片。钢渣和皮绊租住在二楼一套房里。他坐在窗前,目光探得进哑巴小于的店子。钢渣脸上是一派想事的模样。但皮绊说,钢脑壳,你的嘴脸是拿去拱土的,别想事。
去年他和皮绊租下这屋。这一阵他本不想碰女人,但坐在窗前往对街看去,哑巴小于老在眼前晃悠。他慢慢瞧出一些韵致。再后来,钢渣心底的寂寞像喝多了劣质白酒一样直打脑门。他头一次过去理发,先理分头再理平头最后刮成秃瓢,还刮了胡子,给小于四份钱。小于是很聪明的女人,看着眼前的秃瓢,晓得他心里打着什么样的鬼主意。
多来往几次,有一天,两人就关上门,把想搞的事搞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小于是欲求很旺的女人,床上翻腾的样子仿佛刚捞出水面尚在网兜里挣扎的鱼。做爱的间隙,钢渣要和小于“说说话”,其实是指手画脚。小于不懂手语,没学过,她信马由缰地比划着,碰到没表达过的意思,就即兴发挥。钢渣竟然能弄懂。他不喜欢说话,但喜欢和小于打手势说话。有时,即兴发挥表达出了相对复杂的意思,钢渣感觉自己是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
皮绊咣的一声把门踢开。小于听不见,她是聋哑人。皮绊背着个编织袋,一眼看见棉絮纷飞的破沙发上那两个光丢丢的人。钢渣把小于推了推,小于才发现有人进来,赶紧拾起衣服遮住两只并不大的乳房。钢渣很无奈地说,皮脑壳,你应该晓得敲门。皮绊嘻哈着说,钢脑壳,你弄得那么斯文,声音比公老鼠搞母老鼠还细,我怎么听得见?重来重来。皮绊把编织袋随手一扔,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笃笃笃敲了起来。钢渣在里面说,你抽支烟,我的妹子要把衣服穿一穿。小于穿好了衣服还赖着不走,顺手抓起一本电子类的破杂志翻起来。钢渣用自创手语跟她说,你还看什么书咯,认字吗?小于嘴巴嘬了起来,拿起笔在桌子上从一写到十,又工整地写出“于心慧”三字。钢渣笑了,估计她只认得这十三个字。他把她拽起来,指指对街,再拍拍她娇小玲珑的髋部,示意她回理发店去。
皮绊打开编织袋,里面有铜线两捆,球磨机钢球五个,大号制工扳手一把。钢渣睨了一眼,嘴角咧开了挤出苦笑,说,皮脑壳你这是在当苦力。皮绊说,好不容易偷来的,现在钢厂在抓治安,东西不好偷到手。钢渣说,不要随便用偷这个字。当苦力就是当苦力嘛,这也算偷?你看你看,人家的破扳手都捡来了。既然这样了,你干脆去捡捡垃圾,辛苦一点也有收入。皮绊的脸刷地就变了。他说,钢脑壳,我晓得你有天大本事,一生下来就是抢银行的料。但你现在没有抢银行,还在用我的钱。我偷也好,捡也好,反正不会一天坐在屋里发呆——竟然连哑巴女人也要搞。钢渣说,我用你的钱,到时候会还给你。那东西快造好了。皮绊说,你造个土炸弹比人家造原子弹还难。不要一天泡在屋里像是搞科研的样子,你连基本的电路图都看不懂吧?钢渣说,我看得懂。那东西能炸,我只是要把它搞得更好用一些。这是炸弹,不是麻将,这一圈摸得不好还可以摸下一圈。皮绊就懒得和钢渣理会了,进屋去煮饭,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饭也要我来煮,是不是解手以后屁股也要我来擦?
天黑的时候两人开始吃饭。皮绊说,我饭煮得多,你把哑巴叫来一起吃。钢渣走到阳台上看看,小于的店门已经关了。皮绊弄了好几样菜。皮绊炒菜还算里手,比他偷东西的本事略强一点。他应该去当大厨。钢渣吃着饭菜,脑壳里考虑着诸如此类的事情。
钢脑壳,你能不能打个电话把哑巴叫来?晚上,借我也用用。皮绊喝了两碗米酒,头大了,开始胡乱地想女人。他又说,哑巴其实蛮漂亮。钢脑壳你眼光挺毒!
你这个猪,她是聋子,怎么接电话?钢渣顺口答一句,话音甫落,他就觉得不对劲。他严肃地说,这种鸟话也讲得出口?讲头回我当你是放屁,以后再讲这种话,老子脱你裤子打你。皮绊自讨没趣,还犟嘴说了一句,你还来真的了,真稀见。你不是想要和哑巴结婚吧?说完,他就埋头吃饭喝汤。皮绊打不赢钢渣,两人试过的。皮绊打架也狠,以前从没输过,但那时他还没有撞见钢渣。在这堆街子上混的人里头,谁打架厉害,才是硬邦邦的道理。
另一个姜黄色的下午,钢渣和小于一不小心聊起了过去。那是在钢渣租住的二楼,临街面那间房。小于用手势告诉钢渣,自己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钢渣问小于离婚的原因,小于的手势就复杂了,钢渣没法看得懂。小于反过来问钢渣的经历。钢渣脸上涌起惺忪模样,想了一阵,才打起手势说,在你以前,我没有碰过女人。小于哪里肯信,她尖叫着,扑过去亮出一口白牙,作势要咬钢渣。即便是尖叫,那声音也很钝。天色说暗便暗淡下去,也没个过渡。两人做出的手势在黑屋子里渐渐看不清。小于要去开灯,钢渣却一手把她揽进怀里。他不喜欢开灯,特别是搂着女人的情况下。再黑一点,他的嘴唇可以探出去摸索她的嘴唇。接吻应当是暗中进行的事,这和啤酒得冰镇了以后才好喝是一个道理。
对面,在小于理发店前十米处有一盏路灯,发神经似的亮了。以往它也曾亮过,但大多数时候是熄灭的。钢渣见一个人慢慢从坡底踅上来。窗外的那人使钢渣不由自主靠近了窗前。他认出来是那个老胶鞋。老胶鞋走近理发店,见门死死地闩着。小于也看见了那人,知道是熟客。她想过去打开店门为那个人理发,刮胡子,但钢渣拽住她。不需捂她的嘴,反正叫不出声音。那人似乎心有不甘,他站在理发店前抽起了烟,并看向不远处那盏路灯。
……是路灯让这个人误以为小于还开着店门。钢渣做出这样的推断。
那人走后,小于把钢渣摁到板凳上。她拿来了剪子和电推,要给他理发。钢渣的头发只有一寸半长,可以不剪,但小于要拿他的头发当试验田,随心所欲乱剪一气。她在杂志或者别的地方看到一些怪异的发型,想试剪一下,却不能在顾客头上乱来。现在钢渣是她情人了,她觉得他应该满足自己这一愿望。钢渣不愿逆了她的意思,把脑壳亮出来,说你随便剪,只要不刮掉我的脑壳皮。当天,小于给钢渣剪了一个新款“马桶盖”,很是得意。
那一天,老黄出来遛街,走到笔架山下,看见理发店那里有灯光。他走了上去,想把胡子再刮一刮。到地方才发现,是不远处一盏路灯亮了,小于的理发店关着门。他站一阵,听山上吹风的簌簌响声。这时,又是小崔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笔架山,过不了多久小崔便和于心亮开一辆的士过来了,把老黄拉下山去喝茶。
钢城的的士大都是神龙富康,后面像皮卡加盖一样浑圆的一块,内舱的面积是大了些,但钢城的人觉得这车型不好看,有头无尾。于心亮的脸上有喜气。小崔说,于哥买断工龄了,现在出来开出租,跑晚上生意。于心亮也说,我就喜欢开车。在钢厂再扳几年道轨,我即使不穷疯,也会憋疯。于心亮当晚无心载客,拉着老黄小崔在工厂区转了几圈,又要去一家茶馆喝茶。老黄说,我不喝茶,喝了晚上睡不好觉——到我这年纪,失眠。你有心情的话,我们到你家里坐坐,买瓶酒,买点卤菜就行。他是想帮于心亮省钱。于心亮不难揣透老黄的心思,答应了。他家在笔架山后面那座矮小的坡头,地名叫团灶,是钢厂老职工聚居的地方,同样破蔽不堪。于心亮的家在一排火砖房最靠里的一间,一楼。再往里的那块空隙,被他家私搭了个板棚,板棚上覆盖的油毛毡散发出一股臭味。
钢厂工人都有改造房屋的嗜好。整个房子被于心亮改造得七零八乱,隔成很多小间。三人穿过堂屋,进到于心亮的房里喝酒。老黄刚才已经把这个家打量了一番,人口很多,挤得满满当当。坐下来喝酒前,老黄似不经意问于心亮,家里有几口人。于心亮把卤菜包打开,叹口气说,太多了,有我,我老婆,我哥,我父母,一个白痴舅舅,还有四个小孩。老黄觉得蹊跷,就问,你家哪来四个小孩?于心亮说,我哥两个,我一个,我妹还有一个。老黄又问?你妹自己不带小孩?
那个骚货,怎么跟你说呢?于心亮脸色稀烂的。于心亮不想说家里的事,老黄也不好再问。三个人喝酒。老黄喝了些酒,又忘了忌讳。老黄说,小于,你哥哥是不是离了?于心亮叹着气说,我哥是哑巴,残疾,结了婚也不牢靠,老婆根本守不住……他打住了话,端起杯子敬过来。当天喝的酒叫“一斤多二两”,是因为酒瓶容量是六百毫升。钢城时下流行喝这个,实惠,不上头。老黄不让于心亮多喝,于心亮只舔了一两酒,老黄和小崔各自喝了半斤有多。要走的时候,老黄注意到堂屋左侧有一间房,门板很破。他指了指那个小间问于心亮,那是厕所?于心亮说,解手是吧?外面有公用的,那间不是。老黄的眼光透过微暗的夜色杵向于心亮,问,那里谁住?于心亮说,我妹妹。老黄明白了,说,她也离了?
离了。那个骚货,也离了。帮人家生了两个孩子,男孩归男方,她带着个女儿。
老黄又问,怎么,她还没回来?于心亮说,没回来。她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小孩交给我妈带着。我妈欠她的。老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于心亮家里人多,但只于心亮一人还在上班。囿于生计,他家板棚后面还养着猪,屋里弥漫着猪潲水的气味,猪的气味,猪粪的气味。现在,除了专业户,城里面还养着猪的人家,着实不多了。天热的时候,这屋里免不了会孳生蚊子、苍蝇,甚至还有臭虫。
那件事到底闹大了。由此,小崔不得不佩服老黄看事情看得远。钢都四中那小孩被打坏了。实习警察都是刘副局从公专挑来的。刘副局有他自己的眼光,看犯人看得多了,往那帮即将毕业的学生堆里瞟几眼,就大概看得出来哪些是他想要的人。他专挑支个眼神就晓得动手打人的孩子。刘副局在多年办案实践里得来一条经验:最简便易行的办法,就是打——好汉也挨不住几闷棍!刘副局时常开导新手说,犯了事的家伙不打是撬不开口的。但近两年上面发下越来越多的文件,禁止刑讯。正编的警察怕撞枪口上,不肯动手。刘副局只好往实习警察身上打主意。这些毛孩子,脑袋里不想事,实习上班又最好表现,用起来非常合心。
四中那小孩被揍了以后,第二天通知他家长拿钱领人。小孩的老子花一万多才把孩子取回去,带到家里一看,小孩有点不对劲,哭完了笑,笑完了又哭。老子问他怎么啦怎么啦,小孩翻来覆去只晓得说一句话:我要嘘嘘。
小孩嘘了个把星期,大都是谎报军情,害得他老子白忙活。有时候嘴里不嘘了,却又把尿拉在裆里。他老子满心烦躁,这日撇开儿子不作理会,掖一把菜刀奔钢都四中去了。他要找当天报案的那几个年轻老师说理,但那几个老师闪人了。一个副校长,一个教导主任和两个体育老师出来应付局面。这老子提出索赔的要求,说是儿子被打坏了,学校有责任。分局罚了一万二,他要求学校全部承担。校方哪肯应承,他们只答应出于人道,给这小孩支付一千块钱的医药费。两边报出的数额差距太大,没有斡旋的余地。这老子一时鼻子不通,抽出菜刀就砍人。两个体育老师说是练过武术,却没见过真场面,三下两下就被砍翻在地上。这老子一时红了眼,见老师模样的就追着砍,一连砍伤好几个。分局的车开到时,凶手已经跑出校区。坐车赶往案发现场的时候,刘副局还骂骂咧咧,说这狗日的,专拣软壳螺蛳捏。他儿子是我们打坏的,有种就到分局来砍人嘛。刘副局鼻孔里哧哧有声,扭过头跟后排的老黄说,人哪,都是憋着尿劲充硬,都是软的欺硬的怕。
凶手捉到后,刘副局吩咐让当地联防牵头,拎着人在钢都四中及焦化厂周边一带游街。这一带的小青年太爱寻衅滋事,借这个机会,也杀鸡子给猴看,让他们明白,分局里的警察可不是只晓得打篮球。
再后来,上面调查从钢都四中捉来的那学生被打坏的事,刘副局果不然把两个实习警察抛出来挡事。那天,老黄看见两个实习警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虽然有些惋惜,但老黄知道,这号谁拽着就给谁当枪的愣头青,不栽几回跟头是长不大的。这次情形着实严重,捂不住了。动手狠的那个,这几年警校算是瞎读了。
小崔拽着老黄走在路上,正聊得起劲,后面响起了车喇叭声。于心亮就是这样的人,只要看见小崔老黄,他就把生意甩脱,执意要送他们一程。于心亮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却不把生意看得太重,喜欢交朋结友。认准了的人,他没头没脑地对你好。有两次,老黄独自走在街上,于心亮见到了,一定要载他回家。老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和于心亮不是很熟。但于心亮说,黄哥,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最值得交的朋友。这次,于心亮硬是把小崔拽上了车,问两人要去哪。小崔随口就说,去烤鸟店。于心亮也晓得那家店——“鸭”字掉了半边以后,名声竟莫名其妙蹿响了。三个人在烤鸟店里等到一套桌椅,坐下来喝啤酒。老黄不停地跟于心亮说,小于,少喝点,等下你还要开车。于心亮却说,没事,啤酒不算酒,算饮料。说着,于心亮又猛灌一口。几个人说来说去,又说到于心亮的家事。那天在于心亮家里,老黄不便多问,之后却又好奇。于心亮真要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他日子过得憋闷,闷在肚皮里发酵了,沤成一箩筐一箩筐的话,不跟别人倾倒,会很难受。先说到他自己。于心亮觉得自己倒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日子过得紧巴点。年轻十岁的时候,他敢打架,不想事,抓着什么就拿什么砸向对方。现在不敢打了,因为坐过牢,也怕花钱赔别人。他拿不出这钱。接下来于心亮说起了自己的哥哥,是打链霉素导致两耳失聪的。又说起了妹妹,也是被该死的链霉素搞聋的。老黄就不明白了,说既然你哥已经打那针打坏了,妹妹怎么还上当?于心亮拽着酒杯说,这要怪我妈,她脑袋不灵便,干傻事。我小时候身体好,从来不打针,要不然我这一家全是聋哑。说到这里,于心亮脸上有了苦笑。他继续说自己妹妹:她蛮聪明,比我聪明,但是聋了。我爸嫌她是个女的,聋了以后不让她去特校学手语,费钱。她恨老头子。十几岁她就跟一个师傅学理发,后来……后来那个师傅把她弄了,反赖是她勾引人家。她嘴里咿里哇啦说不清楚。后来生了个崽,白花花一大坨,生下来就死掉了……为什么要讲这些屁事呢?不说了。
老黄顺着话说,好的,不说了。他蓦地想到在笔架山公园后门开店的小于。但是,小于和于心亮长得实在太不像了,若两人是兄妹,那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基因突变。
不说了不说了……哎,说说也没关系。于心亮自个憋不住,要往下说。……后来她结了婚,但那男的喜欢在外面乱搞,到家还拿她的钱。她的理发店以前就在团灶,手艺好人性子也好,所以店面一天到晚人都不断客。她男人拿着她的钱去外面弄女人。有一次,有个野女人还闹到家里来。我赶过去,女人晓得我厉害,掉头就跑。我觉得这事我应该管管。谁叫我是她哥哥,而她又聋哑了呢?我过去把她男人收拾几回,她男人正好找这借口离婚。所以,她恨我。但这能怪我么?你再怎么离不开男人,也得找个靠得住的啊。说她聪明,毕竟带了残疾,想事情爱钻牛角尖。于心亮歇嘴的时候,老黄问,你那妹妹,是不是在笔架山上开理发店?于心亮眼珠放亮了,说你认识啊?老黄说,她刮胡子真是一把好手。于心亮咧嘴一笑,说,是的咧,那就是我妹妹,人长得蛮漂亮,不像我,长得像一个莴苣。老黄说,今天别开车了,等下你回去休息。于心亮说没事,又撮了个响榧子,要了三瓶啤酒。各自喝完一杯,于心亮眼里明显有些泛花。老黄只有提醒自己少喝,等下帮他把车开回去。
于心亮又说,黄哥,听崔老弟说你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单过?老黄眼皮跳了起来,预感到这浑人要借酒劲说浑话,赶紧支开话题想说些别的。于心亮说,别打岔哥哥,你真是个聪明人,一下就听出苗头了。你人稳重,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妹妹虽然两只耳朵配相,但她年轻,懂味。你对她好,她就会满心对你好……
……哎,小于我得讲你两句,玩笑开大了啊。也不看看我什么年纪。我女儿转年就结婚了。老黄赶紧板起脸说,小于你喝多了,讲酒话哩。于心亮说,我怎么讲酒话了?小崔说,于哥,你确实讲酒话哩。于心亮酒醉心明,觑了一眼,见老黄的脸板了起来,舌头赶紧打了个转,说,不是酒话咧,今天搭帮你们请,吃多了烤鸟,一口的鸟话。
钢渣这一阵很充实,把造炸弹的事先放一放,转而去跟哑巴老高学手语。哑巴老高是卖手切烟丝的。钢渣喜欢买他切的白肋烟,抽着劲大,一来二去算是熟人了。老高认字,钢渣翻着新华字典,要问哪个词,就指给老高看,老高便把相应的手语做出来。钢渣觉得手语比较好学,因为形象啊。他甚至怀疑,手是比舌头更能表意的东西。从老高那里回来,钢渣就把手语现买现卖地教给小于。小于乐意学。她自创的手势表意毕竟有限,比如说,小于指一指钢渣,钢渣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但如果小于想亲昵一点,想拿他叫“亲爱的”呢?若不学正规手语,这就很麻烦。钢渣教小于两种手势,都可以表达这意思。其一:双手握拳拇指伸直并作一起,绕一个圈;其二:右手伸开,轻抚左手拇指的指背。小于有她的选择,觉得第二种暧昧了,不像是说亲爱的,倒像暗示对方上床做爱。小于倾向于使用第一种手势。一个拇指代表一个人,两个有情的人挨得近了,头脑必然会有发晕的感觉——这真是很形象啊。
钢厂有个电视台,除了每两天播放十分钟的新闻,其余时间都在播肥皂剧和老电影。钢厂台片源有限,一个片子会反复播放。小于记性特别好,片子里的情节即使再复杂,她看一遍就全记下来了,下次有重播,她抢着给钢渣描述下一步的剧情。她最喜欢看年代久远的香港武打片,看里面的人死得一塌糊涂。她要表达杀人的意思,就化掌为刀作势抹自己的脖子,然后一翻白眼。钢渣从老高那里学来的标准手语,“杀人”应该是用左手食指伸长,右手做个扣扳机的动作。但小于嫌那动作麻烦,她宁愿继续抹脖子。她对钢渣教给她的手语,都是选择接受。钢渣越来越喜欢这个哑巴女人了。她身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得他对她迷恋有加。他时常觉得不可思议,再怎么说,他钢渣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的人,到头来却是被一个哑巴惹得魂不守舍。
小于仍时不时拿钢渣的脑袋当试验田,剪成在破杂志上看到的任何发式。每回见面,她总是瞅瞅钢渣的头发长得有多长了,要是觉得还行,就把钢渣摁在板凳上一阵乱剪。这天,电视里播了一部外国片子,《最后的莫希干人》,小于看了以后,两条蚯蚓一样的目光又往钢渣的头皮上蠕动了。钢渣头发只长到寸多长,按说不适合打理莫希干头,但小于手痒,一定要剪那种发型。发型很容易弄,基本上像是刮秃瓢,中间保留三指宽的一线头发。没多久,大样子就出来了。发型改变了以后,钢渣左脑半球上有一块疤,右边有两块,都暴露出来了。这是许多年前被人敲出来的。算好还留有一线头发,要不然他头皮中缝上的那颗红色胎记也会露出来。钢渣正这么想着,小于又拢过来了。她觉得这个发型很不好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钢渣刮个秃瓢了事。
钢渣递给小于五十块钱,要她给自己买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她下到山脚,买来这两样东西。帽子有很长的鸭舌状的帽檐,但并非鸭舌帽;墨镜是地摊货,墨得厉害,随便哪个时候架在鼻梁上,就看见夜晚了。
皮绊进屋的时候,看见钢渣正在整理帽子。皮绊说,捂痱子啊。钢渣没有作声。皮绊又看见那副墨镜,仿佛明白了。钢渣当然不会是去旅游。皮绊恍然大悟地说,钢哥,炸弹弄出来了?要动手了?钢渣只得掀开帽子,让他看看光头。钢渣说,又被刮了光头,脑壳皮冷,戴戴帽子。皮绊很失望地睨他一眼,说你怎么老往后面拖啊?要是不想干了,跟我明说,别搞得我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样,一辈子都等个没完。
钢渣也挺无奈。他时不时去回忆,身上捆炸药包去银行抢钱的想法是怎样形成的,又是怎样固定下来并付诸实施的呢?一开始无非是酒后讲讲狠话,皮绊听后却认真了,说要给他打下手,还老问他几时动手。钢渣又不好意思说我这是讲酒话。多扯几次,造炸弹抢银行的事竟然越来越清晰,从酒话嬗变成了具体的行动。而钢渣,他感觉自身像是被扭紧发条一样。扭发条的人显然不是皮绊,那又是谁呢?皮绊这一根筋的家伙好几次对他说,钢渣,你莫不是故意讲狠话吓别人吧?你打架厉害,但打架厉害的,未必个个都不要命。钢渣嘴是很犟的,面对皮绊的质疑,依了他的性子,只会死争到底。他说,炸药还没造出来,他妈的,造炸药总要技术吧?要不然你来弄,我等着,你哪时造好我们哪时动手。皮绊就没话说了。他虽然老嫌钢渣的手脚慢,但换是他,肯定一辈子也造不出比鞭炮更具杀伤力的炸弹。
炸弹过不了多久就会弄好。虽然有几个技术点需要攻关,那也是指日可待的。钢渣心里很明白。
那天清早,小于主动过来和钢渣亲热了一回。然后她告诉他,自己要出去几天。离婚后判给前夫的那个孩子病了,要不少钱。她手头的钱不多,得全部送过去。她自己也想守着孩子,照看几天。毕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离婚这事也割不断。
以后几天,钢渣果然没看见小于开店门。他一直坐在窗前,看着马路对面的理发店。他很想手头有一笔钱,帮帮小于。钱也许不算什么东西,但很多时候,钱的确要比别的任何东西更管用。钢渣看武侠小说长大的,那书看多了,使他误以为只要打架厉害,就会相当有钱,走南闯北肆意挥霍,过得很潇洒。现在成年了,他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皮绊又拖了一袋东西回来,解开绳系,里面叮叮当当地滚落出许多小件的物品,竟然还夹杂着一两个空啤酒瓶。钢渣本来想揶揄两句,却没能张开口。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过。
炸弹造得怎样了?皮绊扔来一本书,竟是七十年代初出版的“青年自学丛书”中的一本,基层民兵的国防知识教材。封面上还拓着一个章:发至下乡知识青年小组。皮绊说,你看看有没有用。里面有炸弹的图,从中间切开了。炸弹能从中间切开么?
皮脑壳,那叫解剖图。哪捡来的?这书没用,就好比把《地雷战》看上二十遍,你同样造不出地雷。摸着这本年代久远的书,钢渣心情愈加黯淡。他真想揪着皮绊的耳朵灌输他说,现在人类跨入二十一世纪了,凡事要讲科学,讲技术,就是造土炸弹,也需要很高的工艺水平。但是皮绊这号人,他如果能理解,还至于在捡啤酒瓶的同时揣着一堆发财梦吗?最后,钢渣总结出一个认识:如果以后和小于生了孩子,定要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皮绊坐下来,剥开一包软装大前门,抽了一口,打商量地说,钢哥,也不一定要造炸弹,我们先从小事做起……那口烟雾很饱满,皮绊说的每一个字,都拌和着烟雾往外蹦。他接着说,除了抢银行,别的事也可以干。比如说去铁路割电缆,去搞空调机外机,去货站搞锌锭。虽然一手搞不到很多,但还算安全,可以聚少成多。钢渣皱了皱眉头。他从来没想过去做这些小事,现在也提不起兴趣。皮绊继续往下说,要不然,我们可以去搞的士司机的,这些家伙,身上一般都揣千把块钱,搞得好,拿刀子一比,他们就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李木兴得手好几次,小范那苕人也干这事。钢渣觉得这事稍微靠谱一点。再说他不能老是对皮绊说不,说得多了,皮绊会以为他胆怯。钢渣问,皮脑壳你会开车吗?皮绊说,我会,只是还没搞驾驶证。钢渣笑了说,你这猪,开抢来的车还要什么驾驶证?不如现在我们就开始做准备?
拿定主意以后,钢渣来到窗前,看看窗外的午后天光。他很想见见小于。小于的店门闩得铁紧。过了不久,雨就开始下起来了。
案发现场在右安区和大碇工业园之间的一段,四车道公路旁斜逸而出一条窄马路,傍溪流往下走,沿这路前行两里,现出一片河滩。尸体被抛在河滩一处凹槽里。被警戒线一勾勒,案发现场有了更多的沉重感。车顶灯还在忽闪着。这样的早晨,空气尤其黏稠。老黄坐的车半路抛锚,慢了十来分钟。到地方,老黄瞥见小崔的脸上有泪水淌过的痕迹。一个男人一旦流泪,即使擦拭再三,脸上也现出大把端倪。这跟女人不同。
怎么了?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老黄开口问话。小崔被老黄的询问再次触动,眼窝子又润起来,没有说话。老黄拢过去看,尸体保持着被发现时的状态,脸朝上面翻,表情和肢体都凝固成挺别扭的样子。老黄感受到这人死得憋屈。死者的面相,看着熟悉。因为死亡,人的脸会乍然陌生起来。老黄再走近几步,才确认死者就是于心亮。
现场勘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拨人呈篦状梳理这片河滩,仔细寻找着指印、足迹、遗留物以及别的痕迹。老黄发觉自己有些多余,走到近水的地方,在一块卵石上坐下来,摸出烟卷。他看见一辆警车顶灯打着旋,晃进眼目。雾气正从河滩一堆堆灌木丛中升起,并散逸开去。他点了烟,随意地瞟几眼,就大声招呼就近的那个警员过来拍照。再一想,光拍照还不够,老黄补充说,把石膏粉取来,要做个模。在他身边不远的一块松软的土皮上,遗留有单个足印。在办案方面,老黄轻易不开口表态,一旦说了话,年轻警员会拢过来按他意思办。在足印勘验方面,老黄称得上是专家。分局调他过来,看中的也是这一点。
接下来,老黄在一丛骨节草里发现了两枚烟蒂,一并取走。水边有一溜脸盆大小的卵石,是专让人坐着休憩的。他想,屁股的坐痕没什么价值,否则应显个影。他能断定,案犯在这里坐过——把尸体抛弃以后,案犯在河中洗去血迹,感到累了,就坐着抽烟。杀人之后,凶手通常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河面宽泛,但河水相当浅,要不然尸体不会搁置在河滩上。
老黄用石膏做模时,好些年轻警员围了上来。一开始做模,总不得要领,能看到老黄这号专家现场操作,自然要多留些心眼。老黄把可调围带围着足迹绕几圈,并清理其中的细小杂物。对于足迹不清晰之处的轻微整理,只能是老手凭经验把握的事。老黄把石膏浆徐徐灌注进去,偏着脑袋看年轻警员绷紧的脸,心里淌过些许得意。适当纵容心里那分得意,能获得上佳的工作状态。
紧接着的现场分析会,刘副局首先发言。刑事重案基本上由刘副局主抓。他的办法老旧,不计物力人力,搞大规模的查缉战,但总是能收到效果。死者的身份得到确认以后,刘副局就认定这是一桩抢车杀人案。去年以来,钢城的抢车、盗车案频发,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团伙。市局已经做了整盘的战略布署,重点抓这案子,目前处于搜集线索筛查信息阶段。网张开了,收口尚待时日。刘副局把这起案件归口并入盗车团伙的案件,看上去也是顺理成章的。再者出租车是抢盗的重点,因为款式常见,价位不高,有利于盗车团伙成批地卖出去。抢车盗车团伙经过若干年发展,零售生意做起来不过瘾,喜欢打批发,整趸。
在此之前,抢车盗车案里没有伴发命案。刘副局既然把这起杀人案并入其中,就有理由认定盗车团伙的案情正在升级,市局的全盘布署有必要做出相应调整,应多抽调警力,加大盘查力度。刘副局把他的意思铿锵有力地说了出来。他说话时,习惯性把手中纯净水瓶捏来捏去,使之不断地瘪下去又鼓起来,发出碎裂的声音。
有时老黄想跟刘副局讨论讨论办案成本的问题,话到嘴边又憋住了。他知道,刘副局的脑袋装满既定经验,这辈子也不会理解诸如“办案成本”之类的概念。抓得住老鼠才是好猫,但抓鼠的时候撞碎了一柜子碗碟,那是主人家考虑的事情。
现场分析会,正是坐在那一圈卵石上召开的,石面沁凉,冷气幽幽蹿进肛肠。这次老黄站起来发了言,陈述个人观点。他认为,把这案子并入抢车、盗车系列案件为时过早。刘副局不吱声,眼神杵了过来。老黄说,这起案件和以往团伙盗车案件,特征上有明显的不同。首先,以前的抢车案,从未并发命案,顶多只是用钝器敲击车主,致使车主昏厥以便实施抢夺。那个集团的案犯主观上一直不存在杀人动机。但这起案件,凶犯持锐器作案,一动手就直逼要害,取人性命……
年轻人都听得认真。刘副局眼光扫了一遍,撇撇嘴,又捏瘪了胶瓶,但胶瓶已经漏气,没有冒出声音。他问,还有么?老黄笑一笑,仿佛等着刘副局有此一问。他把刚倒成的石膏模拿出来,摆在众人中间,指着上面相应的部分说,这个鞋印,我看未必能用常用公式套算身高。现场采集的案犯鞋印,纹路有两种,物象型、畦埂型。鞋码都较大,套公式算,这两个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高个。本地人普遍个矮,两个一米八以上的高个碰在一起并不多见。真是这样,案件反而有了重大的突破口。但从那丛灌木(老黄说话时用手指一指方向)后面取得的成趟足印可以看出来,步幅合不上这种身高。从这模型上进一步印证了,案犯是有意穿大码子的鞋,进行伪装,误导刑侦方向。所以说,我们要是按常规算,鞋码放余量的估计肯定不准确。老黄把鞋模子举高了一些示意众人,接着说,案犯两人应都是三十以上的壮年男人,足印具有这个年龄段的典型特征,有明显的擦痕、挑痕和耠痕。按说足印前端的蹬、挖应该很浅,但这个足印,前端几乎不受力,向上翘起,不符规范。这一点进一步印证,案犯的鞋超出脚码一截,前端塞有软物,但踩在地上是虚飘的……
那又怎样?刘副局插进来一句
老黄拧开一瓶水,拖拖沓沓地喝了几口,往下说,穿超脚码的鞋作案,显然不利于行走。盗车团伙的成员作案多了,即使要伪装,要反侦破,也不会在鞋码上做文章,给自己不方便。这起案的两个案犯,显然作案不多,所以在伪装上用力太猛,太想伪装得周全。我认为,可以和盗车团伙的案件明显区分开,这起案件应单独侦破。
……你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刘副局说话时脸皮已垂塌下来,吐字像鲫鱼鼓水泡,一个个往外迸。他说,我看不妨两条腿走路,暂且归入系列抢车盗车案,借市局的整体部署,进行大规模查缉。这案件有特殊的地方,再指派专人调查。刘副局当了多年领导,这时已拿出了毋庸置疑的语气。老黄不再往下说了,怕他当自己在捋倒毛。
撤离现场时,老黄叫上小崔还有另两个年轻警员挤进一辆车,脱离大部队一路缓慢行驶。他希望这一路上能找到别的线索。把案发现场处理完毕,再沿路寻查一番,是老黄多年形成的习惯,且屡有收获。再说,在现场脑子狂转半天,也需要坐在慢车上舒缓地看着沿途景物,放松自己。路边的草总是乱的,有些被风吹出了形状,像用发胶固定的发型。有的地方,草已经开始颓败。老黄忽然叫司机停车,他跳下车去往三米开外的一个黑斑走去。小崔问,怎么了?他回答,说不清楚。就想过去看看。老黄走得不徐不疾,折回来时手里多了一顶帽子。那是年轻人常戴的帽子,黑色,帽舌很长,内侧贴有美特邦品牌的标识。
一顶帽子。小崔说。他拿过来看了看,没有什么特别。老黄问他,对,一顶帽子,你看看有什么不同?小崔就有些紧张了,非常想一口蒙出老黄心里的标准答案。但他端详半天,始终没有看出端倪。老黄说,你肯定想深了,往浅里走,还不行,就把你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比对一下。小崔照做了。但拿自己的盘状警帽和这顶遮阳帽做比对,又有什么意义?老黄也不想为难他,最后呵呵一笑,指着遮阳帽的内侧口沿说,看这里。这顶帽子还没浸得有脑油,肯定刚戴了不久。小崔问,怎么能肯定是案犯留下的呢?
这顶帽子一看就是正牌货,值大几十块钱,估计是被风掀掉的。要不是案犯作案时间仓促,哪有不把帽子捡起来的道理?小崔在老黄一再启发下,慢慢找到些感觉了。他说,案子应该是在这段路做下的,这才是第一现场?小崔的目光沿公路前后延展,灰色路面阒寂得犹如一条死蛇。老黄没有回答,他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这样,他就闻到帽子里面透出的爽身粉气味。现在,头发剪成型后,帮顾客头上扑些爽身粉的理发师,差不多都退休了。
在团灶,追悼会总是开得很热闹,这破蔽的地方,人却很多。老黄小崔各买一个花圈,上面写着祭奠的文字。钢厂和于心亮熟识的人来了一坪,围了好多张桌子打纸牌或者搓麻将。老黄在一个角落里拣张凳坐下。旁边那桌,一个打牌的人接了个电话要走,招呼老黄过去接几圈。他说,老哥,替我打两圈。老黄点点头,挤到牌桌边。这一桌的几个人都是三级牌盲,厕所打法,每一级输赢五角钱。老黄有点索然无味,一边赢钱,一边还漫无边际地走神。
晚九点,他看见了哑巴小于。据说白天家里人去找她,把笔架山前后翻个遍,都没能把人翻找出来。现在她自己来了,穿得很素,眼泡子在来之前就哭红了,有些发肿。走到于心亮的遗像前,小于开始哭泣。小于的哭声很低,听着有点瘆背。很多人抽出脑袋看向小于。小于很快哭塌了下去,又被亲戚架起来。老黄勾下脑袋甩牌。小于哭够了以后,慢慢踅向这个方向,在老黄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老黄瞥了她一眼,她好半天才回瞥一眼,认出这是个老顾客。她抹着眼睛勉强笑一笑。转瞬,她又恢复了哭丧的表情。
凌晨两点,一个长鱼泡眼的年轻人走进灵堂,径自走到小于面前。那时小于趴在自己膝盖上睡过去了,鱼泡眼把她拍醒,示意她出去说话。老黄下意识把鱼泡眼打量一番,最后免不了看向那人的鞋子。这也是职业习惯,老黄看一个人,目光最终会定格在对方的脚下。水泥地面太硬,刚扫过,没有积灰,所以也没留下鞋印。老黄甩牌的时候,眼角余光往灵堂外面瞥去,小于已随着鱼泡眼去到看不见的地方。外面,钢城的夜晚是巨大的,漆黑一片。
钢渣这一晚很是烦乱,他后悔杀了人,不但没抢到几个钱,而且杀掉的那家伙竟是小于的哥哥。钢渣恨恨地想,这么狭长,这么宽阔的钢城,事却偏偏这么巧合?杀人的当时,他看了看那司机的嘴脸,根本没法和哑巴小于联系起来。当晚,去到停灵的地方,他叫皮绊进去把小于带出来。小于出来后,他拽着小于沿一条胡同往深处走,皮绊知趣地消失了。在一盏路灯底下,他摘下帽子,搔了搔头皮,用手势询问小于,家里出什么事了?小于流着泪告诉他,自己的哥哥死了。
钢渣非常清楚,于心亮确实是被抹了脖子死去的。小于的眼泪不断地溢出来。她两眼紧闭,却禁不住泪水。在淡白路灯的照耀下,小于紧闭的两眼像两道伤口,液体不断地泌出来。钢渣帮小于抹去眼泪,从裤袋里掏出几张老头票,横竖塞进她手里,并说,不要太难过,还有我。小于强自笑了,把即将夺目而出的眼泪呛回眼槽子。钢渣被小于的微笑再次打动,把她抱到背光的地方,狠狠地吻她。他把她舌头吐出来后,情欲已经不要命地勃发了。他打一辆车去到笔架山上,把她拽进租住的房间。一阵零乱的抚摸过后,钢渣明显感觉到小于的身体正在发潮,发黏。他不敢开灯,因为知道她表情必然是左右为难的,是惘然无措的。
漫长的做爱过程中,钢渣听见远处不时有鞭炮声响起来。也许,同一晚,偌大一个城区会有多处停棂,那鞭炮也不一定是放给于心亮的。
刘副局暂调市局主抓抢车盗车团伙的案件。这事下的力度很大,调查取证还顺,套用开会时的俗常语,说是“取得阶段性成果”应不为过。几个主要案犯已悉数进入掌控。在市局的会议上,刘副局表明了自己态度,认为应该提前收网,不求一举抓获所有案犯,而是重点击破,然后查漏补缺,到第二阶段再把那堆虾兵蟹将一个个刨出来。市局肯定了刘副局的意见,但这网口太大,甚至要跨省寻求兄弟单位联动,前期工作必须做得扎实周密。
最近不大看得见刘副局,他几乎都在外面跑联络工作。时而回分局了,也是一身时髦便装,腋窝里夹着个锃亮的皮包,看着像广东来的商人。分局里的人抽走一些,随刘副局跑外线的联络工作。剩下的一帮警员办起案来,都肯去老黄那里讨主意。老黄往人堆里一站,分明就是主心骨的模样,但他偏偏生就了闲性子,谁找他拿主意,他就说,你自己看着办,老弟,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看你肚皮里的鬼主意比我多得多。
老黄把注意力放在那顶帽子上。他不事声张,只安排三名警察去查这个事。搭帮刘副局外出,老黄得以放开手脚。揪住这细微线索摸排查找,小崔等年轻警察都觉得玄虚了些,从半路捡来的一顶帽子切入,似乎太不靠谱。钢城说大不大,人口也上了百万,狭长的城市被割成若干区。这顶帽子再常见不过,找起来,摆明是大海捞针。再说,帽子跟案情有无关系,眼下根本确定不了。老黄脸上总是钝钝的微笑,跟他们说,未必然,事情没做之前,是难是易没个准。很多事做起来要比料想的难,但有些事,做起来会比料想的容易。
事情上手一做,年轻警员果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先验意识有偏差。确认这顶帽子是美特邦品牌的正品货以后,所有的批发市场、路边店、地摊都可以排除了。美特邦在钢城的专卖店有五家连锁,找到总代理商一统计,该型号是去年上市的主款型,整个钢城走货量是一百七十四顶。有发票和收据(必须事先向店主申明是公安局办案,与工商局无涉,店主才会亮出收据)记录的计五十一顶。小崔打算循着发票收据先查访那五十一人,但老黄说,这五十一人先撂在一边,进一步缩小范围,查另外的一百二十三人。店主和店员循着记忆向警员描述这款帽子的买家,像羊拉屎一样,这次想起一两个,下次又想起一两个,稀稀拉拉。到这阶段,开始磨炼几个警察的耐性了,他们得频繁光顾那五家店铺,搜集新近记起来的情况。小崔用电脑记录下对每一个顾客的描述。这事情干了一阵,反而能从繁琐里得来一些清淡的滋味。
帽子的事还没有眉目,市局已决定近期对盗车团伙收网围捕。所有分局都要为这事忙碌起来。刘副局已回到分局,脱下老板装束,重新示人以警服笔挺的模样。老黄只好把那案子放一放,投入市局整体部署中。
统一行动前,所有参战警员都到市局大会议室里集中。进去的人首先取一对连号标签,签上大名,其中一张标签拴在手机天线上。接着,几个女警员煞有介事地拿出不锈钢托盘,在座位间齐头并进。大家都把手机放到托盘里面。老黄把手机咣啷一下搁进托盘。小崔第一次看见老黄用的手机,竟然是五年前的款型,诺基亚5110,非常巨大,像个榔头。那手机往托盘里一放,端盘女警员的胳膊似乎都压弯了一些。后面的警察看着托盘,忍不住嗤出声来。老黄那手机和别的手机搁在一起,分明就是象入猪群。
行动那天,老黄有些打不起精神。小崔却是一股子劲,因为动员会已经激出了他的临战状态。那天晚上的行动,却显得寡淡,定了点去捉人、找车,感觉像在自家地里刨红薯一样。老黄小崔这组负责抓一个姓全的案犯,在黄金西部大酒店二楼洗浴中心的一个包间。两人进到里面抓人时,重脚踹开塑钢门,见那家伙躺在一只农村用来修死猪的木桶里,倚着一个姑娘,正舒服得哼哼唧唧,每个毛孔都摊开着。见有人举着枪进来,姓全的案犯神情笃定,一派处惊不乱见多世面的模样。等小崔挨近他身边,他忽然脸一变,扯开嗓门嚎啕大哭起来。小崔厌恶地吐一口唾沫,觉得真他妈没劲,神经绷紧了老半天,却撞到这样一头蔫货。
另一队派往氮肥厂旧仓库抄查的警察,得以见到非常壮观的情景:拉开仓库门,里面整整齐齐堆垛着成山的化肥袋子。但把表面一层化肥袋搬开,里面竟全是车,堆叠着码放。车有偷来的,也有报废的车。该团伙的信誉不蛮好,把报废车维修一下,再喷涂翻新,拿出去当赃车卖,以次充赃,从中赚一份差额。老黄自始至终只关心一件事:有没有于心亮的那台车。这次行动,没有找见那车。之后个把月里,市局顺藤摸瓜扩大战果,跨省追回了四十余辆卖出去的赃车,这其中也没有于心亮的羚羊3042。
庆功会如期进行,刘副局当天十分抢眼,嘴巴前面搁着或长或短的话筒,简直像一堆柴。刘副局说了好多的话,都有些说醉了。当晚,分局的人被刘副局死活拽去K歌。老黄小崔随了前面的车一路走,再次来到黄金西部大酒店。里面有很多妹子,行尸走肉般来去穿梭,一眼便可瞥出来,都是卖肉的。小崔觉得这有些滑稽,怎么偏偏来这地方呢?他睃了老黄几眼,想知道他的看法。老黄似乎没注意小崔的脸色。话筒递到他手上,他唱起了《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本来是两个人的唱段,一帮年轻的警察蛋子哪配得上腔?老黄只好一人两角,既唱李玉和,又扮磨刀人。其实老黄看出来了,小崔心中有疑惑。他又怎么好告诉他,这家大酒店,刘副局参着暗股。把皮条生意做到如此规模,如果没有公安局的人参暗股,可以说,一天都开不下去。当然,老黄是听熟人说的,也不能确定。虽然这样的事熟人不可能胡乱开口,但老黄作为一个警察,更相信证据。
既然这次行动没有找到于心亮的车,老黄就可以跟分局提出来,把于心亮那案子单独办理。这件事自然由他主抓。他点了几个人。其实这一拨人,早就确定了的。
这以后不久,小崔从美特邦团灶店得来一个消息,有个女哑巴也曾来买过这款型的帽子。该店员请假刚回来,她把买帽子的女哑巴记得很牢靠。要是一个正常人买一件小货,很难记得牢靠,或者张冠李戴,本来是买裤衩却记成了帽子。但一个女哑巴来买男式便帽,店员就留心了。女哑巴用手势比划着跟店员讨价还价,该店员好半天才跟她说通,店里一律不打折,这和地摊是不一样的。店员以为哑巴若得不到打折就不会买,但她还是买了。小崔记录着女哑巴的体貌特征,又听见店员说,时不时还看见那哑巴从店门前走过去。
小崔把那条记录给老黄看,问老黄想到了谁。老黄眼也不眨,第一时间就反应出了小于。小崔也点点头。于是老黄蹙起眉头,说,是不是,小于买给她哥的?难道这顶帽子是戴在于心亮头上?于心亮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啊。小崔认为有这可能。他说,于心亮不是跑出租了嘛。司机一天在外面跑,都喜欢戴顶舌檐长的帽子。小于要送她哥哥一顶,完全说得过去的。
为确认那个哑巴,小崔在美特邦团灶店枯坐几天。直到一个下雨的午后,那店员忽然在他肩头一拍,说,就是她,就是她。循着指向,小崔果然看见了哑巴小于。回到分局,小崔认为帽子这条线索应予作废——很明显,小于买帽子是送给于心亮的,因此帽子是从于心亮头上掉落的。老黄的意思是,不忙惊动小于,观察她一阵,看看她平时跟哪些人接触。
次日,小崔按老黄的安排去了笔架山,以小于店面为原点,观察周围情况。对街有一栋漆黑肮脏的楼房,五层高。他爬到楼顶平台,在一间用油毡盖顶的杂物间找了个观察点,呆在里面向下看。在小崔看来,小于的生活最简单不过,每天开门关门,有的晚上会去赌啤酒机。她两天挣的钱,只够买五六注彩。在场子里,小于基本上是用眼睛看别人赌。有一天她押中一个单号,赢了32倍,其后一整天她都没有营业,全呆在场子里,直到把钱输光。
第四天,小崔看见小于搬来很多东西堆到自己店子里。看情形,她打算吃住都在店里,不回家了。小崔断定小于身上不可能有什么问题,于是他下了楼,走过街进入小于的店子,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小于认得小崔,知道是哥哥的朋友,在干警察。她把东西堆在屋子里,不作整理,脸上挂着呆滞的表情。小崔把那顶帽子拿出来让小于看,小于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不用问就知道,帽子是她送给于心亮的。她想把帽子取回去做个纪念,但小崔摇了摇头。
这条线索断了,几个人都不免沮丧。在这件事情上,众人花费不少时间,却是这样的结果。小贵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早没想到,帽子有可能是死者戴过的。老黄没有作声。他自嘲地想,也许,我就懂观察脚上的鞋啊,观察帽子又是另一种思路了。
当晚,老黄坐在家里,看电视没电视,看书也看不进去,把玩着那顶帽子,发现左外侧有一丁点不起眼的圆型血斑,导致帽子布面的绒毛板结起来。帽子是黑色的,沾上一丁点血迹,着实不容易辨认。他赶紧拿去市局技术科,请求检验,并要跟于心亮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他也搞不太清楚,这么一丁点血迹能否化验。技术科的人告诉他,应该没问题。结果出来了,报告单基本能认定,血迹来自于心亮。老黄更蒙了。尸检显示,于心亮的鼻头被打爆了,另一处伤在颈右侧,被致命地割了一刀。
他想,如果是于心亮自己的血,怎么可能溅到自己的帽子上呢?血斑很圆,可以看出来是喷溅在上面的,而不是抹上去的。中间有帽檐阻隔,血要溅到那位置,势必得在空中划一道屈度很大的圆弧,这弧度,贝克汉姆能弹钢琴的脚都未必踢得出来。
那天钢渣打开房门刚要下楼,见一个人正走上来。这人显然不是这里的住户,他一边爬楼梯一边不停地仰头往上面看。这人行经钢渣身边时,钢渣朝门角的垃圾篓吐一口唾沫,然后缩回房间去。他一眼看出来,这人也是个绿胶鞋——他左胯上别着家伙,而手机明明拽在手上。钢渣去到朝向小于理发店的那扇窗户前,用镜面使阳光弯折,射进店子里,晃动几下。小于发觉了,刚站到门边,钢渣就用手势告诉她,不要过来,晚上他会去找她。
当晚小于去到啤酒机场子,果不然,那个绿胶鞋后脚跟来了。钢渣愈发认定,这胶鞋是冲自己来的。直到小于离场,胶鞋还后面跟着走了一段。十一点钟样子,胶鞋看了看表,离开小于,循另一条道走了。钢渣叫皮绊在外面把风,然后把小于拽到租住的房子里,又是一阵疾风暴雨的做爱。小于对这种事的疯劲,总是让钢渣的情绪持续高涨,他喜欢被女人掏空的感觉。事毕他亮开灯,抱着她放在靠椅上,同她说话。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
小于很难过,她觉察到钢渣这一走时间不会短。若是两三天的外出,他根本不会说出来。但以前两三天的分别,也足以让小于撕心裂肺地痛起来。她的世界没有声音,尤其空寂,一天也不想离开眼前这个男人。她认识他以后,很多次梦见他突然消失,像一缕青烟。她在梦里无助地抓捞那缕青烟,但青烟仍从她指缝间轻轻飘逝。
小于做着手势,焦虑地问他,你说实话,是不是以后再也不来了?钢渣一怔,他也有这种怀疑。自己毕竟沾了命案,这一去回不回来,能一口说准么?他跟她说,时间较长,但肯定要回来。小于的眼神乍然有了一丝崩溃,蜷曲在钢渣怀里,眼角发潮,喉咙哽噎起来。他抱了她无数次,这一次抱住她,觉得她浑身特别黏糊,像糯米团子。他喜欢她的这种性情,不懂得矜持,不晓得掩饰自己的眷恋。她没受过一丁点教育,所以天生与大部分女人不同。钢渣却不像以往一样,长久地拥抱她。她打手势问,什么时候回来?说一个准确的时间。他想了想,燃起一支烟。然后,他左手四指握着,拇指跷起。这个手势可以代表很多个意思,但钢渣把烟蒂作势朝拇指尖轻轻一杵,并迅速把五个手指摊开,小于就理解了。钢渣打的手势,是说放鞭炮。她双手抱拳,作庆贺状。标准手语里,这就是“春节”的意思。钢渣知道她看明白了,用力点了点头,嘴角挂出微笑。她破涕为笑。他继续打手势说,到那一天,把店面打扮得漂亮一点,贴对子挂灯笼,再备上一些鞭炮。到时他一定来看她。他还跟她诅咒,如果他不来,那就……他化掌为刀,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赶紧掰下他作成刀状的那只手,一个劲点头,表示自己相信。
钢渣皮绊当晚就转移了地方,去到相距较远的雨田区。
大碇东边的水凼村,有一个不起眼的水塘,水面不宽,只十来亩,但塘里的水很深。秋后一天,有个钓鱼人栽到塘里死了,却不见尸体浮上来。其亲人给水塘承包人付了钱,要求放干水寻找尸体。水即将抽干那天,水凼村像是过了年,老老小小全聚到水塘周围,想看看水底是怎么个状况。他们在水凼生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水塘露底。再说,下面还有一具尸体。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尸体被鱼啃成什么形状了。塘里的水被上抽下排,水底不规则的形状逐渐显露。当天阳光很好,塘泥一块块暴露出来,很快就被晒干,呈暗白色。尸体慢慢就出现了,头扎在淤泥里,脚往上面长,像一株水生植物。水线退下去后,尸体的脚失去浮力,一截一截挂下来。人们正要看个仔细,注意力却被另一件东西拽了过去。
一辆车子,车顶有箱式灯,跑出租的。
人们就奇怪了,说这人明明是钓鱼时栽下去的嘛,难道是坐着车飘下去的?那这死人应该是闷在车里啊。村支书觉悟性高,觉得里面八成有案情,要报警。但他一时记不住号码,问村长,是110还是119?村长也记不清楚,说,随便拨,这弟兄俩是穿连裆裤的。
这次老黄坐的车跑在前头,最先来到水塘。一下车他就忙碌起来,拉警戒。老黄好半天才下到塘底,淤泥齐腰深。他走过去,把车牌抹干净看一看,正是于心亮的3042。
从塘底上来,老黄整个人分成了上下两截,上黑下黄,衣袖上也净是塘泥。小崔叫他赶紧到车上脱下裤子,擦一擦。老黄依然微笑地说,没事,泥敷养颜。他站在一辆车边,目光朝水塘周围逡巡,才发现村里人都在看他,清一色挂着浅笑。老黄往自己身上看,看见两种泾渭分明的色块,觉得自己像一颗胶囊。同时,他心底很惋惜,这一天聚到水塘的人太多。水塘周围的泥土是松软的,若来人不多,现场保留稍好,那么沿塘查找,可能还会看见车辙印。顺着车辙,说不定会寻到另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这么多人,把整个塘围踩瓦泥似的踩了一遍,留不下什么了。去到村里,老黄把村长、村支书还有水塘承包人邀去一处农家饭庄,问些情况。他问,这水塘,外面知道的人多么?村长说,每个村都有水塘,这口塘又没什么特别。老黄问承包人,来钓鱼的人多不多?承包人说,我这主要是搞养殖。地方太偏了,不好认路进来,只是附近几个村有人来钓鱼。再问,有没有人看见那车开进村?村支书说,村子很少有车进来。这车肯定是半夜开来的,要不然,村里肯定有人看见。一桌饭菜就上来了。几个人撑起筷子,发现老黄不问问题了,有些过意不去。这几句回答就换来一桌酒菜,似乎太占便宜。承包人主动问,黄同志,还有什么要问的?老黄想了想,问他,晚上怎么不守在塘边啊?承包人说,是这么回事,鱼已经收了一茬,刚投进鱼苗,撒网也是空的,鱼苗会从网眼漏掉。老黄又问,哪些人知道你刚换苗,晚上没人守塘?承包人回答,村里的人知道,常来钓鱼的也知道。村长也想表现好一点,再答几个问题,但老黄说,行了行了,够多的了。然后举起酒杯敬他们。
老黄和小崔调取水凼村及周边七个村二十至五十岁男性的户籍资料,统统筛查一遍。八个村在这个年龄段的男人,统共两千人不到。如果小崔数月前面对这工作量,会觉得那简直要把人压垮。前番查帽子把他性情磨了一下,现在他觉着查两千人的资料不算难事。小崔小朱小贵三人各花三天时间,把户籍资料仔细过一遍,先是打五折筛出九百三十人,然后进行二道筛,在这个基础上再打五折,筛至四百四十人左右,拿去让老黄过目。
老黄本打算用五天时间筛人,但第二天一早,他打开的头一份档案,就浮现出一个长鱼泡眼的男人。老黄心里忽然有了抵实感。他清晰记得,是在于心亮灵堂上见到过鱼泡眼。那人当晚把小于叫了出去。鱼泡眼叫皮文海,三十二岁,离异,有过偷盗入狱的记录。老黄突然想到了小于。他想,是不是因为她是一个残疾人,所以先验地以为她过得比一般人单纯?她与这个命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老黄思路暂时不很清晰,但心底得来一阵锐痛。
笔架山他爬了许多次,一路上想着小于的刀锋轻轻柔柔割断胡髭的感觉,总有一份轻松惬意。但这一次他步履沉重。秋天已经按近尾声,一路更显静谧。小于的店子没有人。老黄踯躅了一阵正要走,小于却从旁边一间小屋冒出来,招呼老黄。她打开店门拧亮灯。老黄这才想起小崔说过,小于把过日子的东西都搬上山了。刮胡子时,老黄一反常态,睁圆了眼看着小于一脸悲伤的样子。她似乎刚刚哭过,眼窝子肿了。弄完老黄的这张脸,小于又把店门关上了。她现在每天都去特教学校,请一个老师教她标准的手语。不识手语一直是小于的遗憾,老想学一学,却老被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下来。这一段时间,她忽然打定了决心。
星期天,小于照例没开店,去学手语。老黄小崔去到山上,打算在小于理发店对面那幢楼里找一个观察点。花点钱无所谓,小崔上回图省钱去顶楼杂物间找观察点,没什么效果。两人在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则招租广告,位置正是在小于理发店对街那幢楼的一单元二层——简直没有比这套房更好的观察角度了。老黄叫小崔拨电话给房主,要求看房。房东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他拧开房门,里面还没有打扫过,原住户的东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他说,在你们前面,也是两个男的租我这房。租金够低的了,才他妈一百二,还月付。但这两个家伙拖欠了房钱不说,突然就拍屁股走人了,真晦气。老黄没有搭腔,自顾去到临街那扇窗前,往对面看,果然看得一清二楚。房东又絮叨地说,其实他们走人了也好。我是个正经人,跟那些人渣打交道,委屈得很。他俩什么人?租了我这房,竟然把对街那个哑巴也勾引了过来,天天在我房里搞。……对面那个理发的女哑巴,彻头彻尾一个骚货,不要去碰。
哦?老黄的眼睛亮起来,看向秃顶的房东。房东一边说话,一边用鞋把地上的垃圾拢成一堆。老黄觉得这房子已经用不着租了,亮出工作证,并出示皮文海的照片,问他,是不是这个人?房东看了一眼就狂点头。老黄问,另一个人长什么样?房东的眼神呆滞了,说,每次付房钱,都是这个人来交,另一个我不怎么见过。老黄问,不怎么见过还是根本没见过?房东说,从没见过。老黄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有两个人?房东指着皮文海的照片说,这人跟我说的,说他哥也住里面,脾气不好,叫我没事别往这边串。他保准月底把房钱交到我手上。老黄又问,那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和理发的小于有接触?房东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老黄当即就把屋内两间套房搜了一遍。钢渣心思缜密,当然不会留下什么物证。问题出在两个男人都不注意卫生,屋内好久没有打扫了,老黄得以从地面灰尘中提取几枚足印,鞋码超大,从印痕上看,鞋子是新买的,跟抛尸现场的鞋印吻合。皮文海的身高是一米七不到,纵是患了肢端肥大症,也不至于穿这么大的鞋。
哑巴小于这段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学得些哑语,整个人就有了知识女性的气质,还去别人店里做时髦发型。她脸上有了忧郁的气色,久久不见消退。老黄看得出来,小于爱上了一个男人,现在那男人不见了,她才那么忧伤。他记得于心亮说过,小于离不开男人。按于心亮的理解,这分明有点贱,但实际上,因为生理缺陷,小于也必然有着更深的寂寞,需要更大剂量的抚慰。去小于那里套问情况,老黄使了计策。他请来一个懂手语的朋友帮忙,事先合计好了,再一块去到小于店里刮胡须。两张脸都刮净以后,他俩不慌着离开,坐下来和小于有一搭无一搭地闲扯。店上没来别的顾客,小于乐得有人闲聊,再说有个还会手语。她刚学来些手语词汇,憋不住要实际操作一番。但一旦用上规范的手语,她就不能自由发挥了,显得特别用力,嘴巴也咿呀有声。那朋友姓傅,以前在特教学校当老师,揣得透小于的意思。等小于不再生分以后,老傅按照老黄的布置,猜测她的心思,问她,是不是什么朋友离开了,所以开心不起来?小于眼睛刷地就亮了,使劲点头。钢渣走了,她很难碰到一眼就看穿她心思的人。老傅就支招说,你把他的照片拿出来,挂在墙上,每天看几眼,这样就会好受一些。小于还没有学到“照片”这个词。老傅把两手拇指、食指掐了个长方形,左右移了移,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老傅灵机一动,取过台子上的小镜子照照自己,再用手一指镜面,小于就明白了。她告诉老傅,没有那人的照片。她显然觉得老傅的建议能管用,脸上的焦虑纹更深了。老傅早就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依计告诉小于,另有个朋友会做相片,只要你脑袋里有这个人的模样,他就能把脑袋里的记忆画成相片。小于瞪大了眼,显然不肯信。老傅向她发誓这是真的,而且可以把那个朋友带来。但到时候,小于要免费帮那个朋友理发。小于就爽朗地笑了,觉得这简直不叫交易,而是碰上了活雷锋。
隔一天,老傅就把市局的人像拼图专家带去了。老黄也跟着去,带着装好程序的笔记本电脑。一路上老黄心情沉重。小于太容易被欺骗了,太缺乏自保意识,甚至摆出企盼状恭迎每个乐意来骗她的人。既然这样,何事还要利用她?但有些事容不得老黄想太多。他是个警察,知道命案是怎么回事,有着怎么样的分量。那天风很大,车到山顶,几个人下来,看得见一绺绺疾风的螺旋结构,在地上留下道道痕迹。进到理发店里,发现小于今天特意化妆了。理发店也打扫一番,地面上的发毛胡茬都被扫净。台子上插着一把驳杂的野花。
拼图专家老吴打开笔记本,老傅就用手语询问起来,先从轮廓问起,然后拓展到每个细部特征。正好小于觉得老黄的脸型和钢渣有点像,就拽着老黄作比,两手忙乱开了。老吴经验老到,以前用手绘,或者用透明像膜粘来粘去,现在有电脑,方便多了。每个细部,无非多种可能。小于强于记忆,多调换几次,小于就看出来哪一种最接近钢渣的模样。钢渣的模样已经刻进她的头脑。程序里一些设置好的图,活脱脱就是从钢渣的脸上取下来的。随着拼图渐趋成型,老黄看见小于的脸纹慢慢展开,难得地有了一丝微笑。
老黄与钢渣只是脸廓长得像,别的部位不像。老黄只在拼图开始时帮一会忙,后面就不管用了。他走出理发店,信步往更高处踱去,抽烟。天开始黑了起来,他看见风在加大。他叫自己不要太愧疚,这毕竟是工作。他想,小于喜欢那个男人,是不是遭到了于心亮的反对,甚至威胁?杀人动机,也就这么捋出来了。
里面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其实是小于的尖叫,她尖叫时声音也很沉闷。老黄明白,那人的模样拼好了。在小于看来,这拼成的头像简直就是拿相机照钢渣本人拍下来的。
又一次专项治理的行动布置下来。每年,市局都要来几次大动作,整肃不法之徒,展示市局整体作战能力。这次行动打击的面,除了传统的黄赌毒非,侧重点是年内呈抬头趋势的“两抢”。所有警员统一布署,跨区调拨。老黄负责的这个办案组,只好暂时中断手头的工作。小崔觉得很不爽,工作失去了连贯性,让人烦恼。老黄只哂然一笑,说,等有人把你叫做老崔的时候,你就晓得,好多事根本改变不了。改变不了的事,不值得烦恼。老黄把皮文海和另一个嫌犯的头像复印很多份,正好向市局申请,借这次行动在全市范围内查找这两人。老黄跟小崔说,反过来想想,这其实也是机会。老黄有这样的能耐,以变应变,韧性十足地把自己想做的事坚持下去。
老黄小崔被抽调到雨田区,那里远离钢厂,高档住宅小区密集。晚上,要轮班巡夜。把警车摆在路边,老黄小崔便在雨田区巷道里四处游走,说说话,同时也不忘了拿眼光朝过往行人身上罩去。老黄眼皮垂塌,眼仁子朝里凹,老像是没睡醒。小崔和他呆久了,知道那是表象。老黄目光厉害,说像照妖镜则太过,说像显微镜那就毫不夸张。两人巡了好几条街弄,小崔问,看出来哪些像是抢匪么?老黄摇了摇头说,看不出来,他们抢人的时候我才看得出来。过一阵回到警车边,两人接到指挥台的命令,赶紧去往雨城大酒店抓嫖客。抓嫖这事一直有些模棱两可,基本原则是不举不抓。要是接了举报不去抓,到时候被指控不作为,真的是很划不来。于是只好去抓一抓。小崔很兴奋,他觉得抓嫖比打击“两抢”来劲多了。
抓嫖这种事没有太多悬念,可以想象,门被重脚踹开以后,进到大厅举枪暴喝一声,场面马上一片狼籍,伴以声声尖叫;一帮警察再踹开一个个老鼠洞一样的小包间,里面两只蠕动的大白鼠马上换了种喘法,浑身筛抖。小崔自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被五讲四美泡大的。只有他知道,骨子里也有恶作一把的心思,正好,恶作的心思可以借抓嫖名正言顺地发泄出来。刨包间时小崔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刨得比任何人都多。收获还是蛮大的。警察把刨出来的男男女女拨拉开,分作两堆,在大厅里各自靠着一侧的墙蹲下,仿佛在集体撇大条。
举报的是雨城大酒店旁边那栋楼的一个普通女住户。她发现十来岁的儿子老喜欢趴在阳台上朝那边张望。她也张望了一番,原来是很多包间的布帘子不愿拉下来,里面乱七八糟的事,就像是在给自己儿子放电影。她担心这会对儿子造成不良影响,去跟雨城大酒店的经理打商量,说帘子要拉上才是。但顾客有曝光癖,不喜欢拉帘子,经理也没办法。眼下房价飞涨,女住户没有能力学孟母三迁,只好拨个电话把雨城举报了。
刘副局匆匆地赶来,隔老远就冲老黄说,误会,误会,这是我一个熟人开的……老黄慵懒地看着他,说,呃,是吗?他知道往下要做的事,只能是卖个人情放人。他没必要在这枝节问题上和刘副局拗。刘副局着便装,腋下夹着皮包。眼看事情又摆平了,刘副局吐一口浊气,往左侧那一堆女人瞟去。正好一个女人抬起头,把刘副局看了个仔细。她嘴巴一咧,当场举报说,警察叔叔哎,这老东西老来嫖我,我认得,我举报。大厅里本来嘈杂着,突然就静了下来。在场的警察听得分明,却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女人见警察都盯着她,又嘟哝说,本来嘛,他左边屁股上有火钳烫的疤,像个等号。刘副局的脸刷地就青了,疾步向女人靠去。老黄来不及阻拦,刘副局飞起一脚把女人狠狠地踹在墙皮上。女人嗓子眼一堵,想要惨叫,一口气却憋了有七八秒钟。老黄这才揪住刘副局。刘副局另一只脚已经蓄了势,正不定踹在女人哪块地方。他嘴角抽搐地吼着,臭婊子,晓得我是谁?女人缓过神,扑过去把刘副局咬了一口。刘副局还想动手,才发现老黄力气蛮大,把他两只手箝死了。其实,小崔也早站在一边,发现老黄一人够了,就没动手。小崔暗自地说,这下好了,拔呀拔呀拔萝卜,拔了一堆小萝卜,竟带出一个大萝卜。
过不了两天,刘副局完好无损地出来了,雨城倒是没有保住,停业整顿。老黄再带着小崔出去巡夜时,发觉小崔老打不起精神,盐腌过一样。老黄只好安慰他说,年纪轻轻,你怕个鸟?老刘不会把你怎么样。
这天天还没黑,老黄和小崔着便装逡巡在雨田区老城厢一带密如蛛网的街巷里。徜徉其中,老黄有一种从容,慢慢地抽烟,慢慢踱开步子。路边有一处厕所,小崔便意突然来临了。他问老黄有手纸没有。老黄把除了钱以外所有算是纸的东西都掏给他,并指指前面一条岔道说,我去那边等你。岔道里有一家杂货店,店主很老,货物摆得很零乱。到得店前,老黄突然想给女儿打个电话,他记起这一天是女儿生日。杂货店的电话接不通,但计价器照跳不误。老黄无奈地付了八角钱。老黄只有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一扭头看见这巷子更深的地方钻出一条汉子,长了一对注册商标似的鱼泡眼。老黄余光一瞥,已经确认那人是谁。他这才发现裤腰上没别小手枪——以往他都别着的,一直没摸出来用过,以致今早上偷了懒。他朝鱼泡眼皮文海走去。皮文海身体板实,没有手枪光靠两只手怕是难将他扭住。老黄来不及多想,看看手里拽着的诺基亚,没有一斤也有八两重,坚固耐用。原装外壳早就漆皮剥落,他看着几多眼烦,前不久花三十块钱换成个不锈钢的壳。挨鱼泡眼越来越近了。对方显然没有察觉,走路还吹口哨。老黄没拨号,嘴里却煞有介事地与空气嘘寒问暖。
两人擦身而过时,老黄突然起势,大叫一声皮文海,那人果然循声看过来。老黄扬起手机,猛然砸向对方脑袋——这时候,只要拽着比拳头硬的东西,就尽量要省下拳头。老黄本想砸致人昏厥的穴位,但毕竟年岁不饶人,砸偏了几分。他赶紧往前一步,扬起手机再砸,这次是用手机屁股敲去的,力道用得足够大,皮文海应声倒在地上。
小崔循声赶来,老远冲着老黄喊,怎么又跟人打架了?老黄扭头一笑,说你看你看,地上趴着的是谁?小崔认出了那个人。老黄的老手机也光荣散架了,铁壳脱落,部件还在地上蹦跶着。老黄不急于把皮绊扭上警车,而是把小崔的手机拿过来拨叫指挥台,要求马上调人手封锁、排查这片街区。他盼着拔出萝卜带出泥,两个家伙一齐拿下。皮绊在地上软成一团。将他拍醒了,老黄拿出钢渣的头像问他话。皮绊瞅了两眼,又装昏迷,不肯说话。
老黄安排小崔继续盘问皮文海,自己则抬起头往周围看看。这一带都是私房,两层楼或者三层楼,贴着惨白的瓷砖。在瓷砖映衬下,零乱的电杆和电线暴露出来。局里增援的人很快过来了,老黄当即进行布置,每人拽一张钢渣的模拟画像,一户一户排查。警察们早把钢渣的模样记得烂熟于心,只要钢渣一小片头皮进入视域,肯定能顺势捋出全须全尾。把整个街区篦了数遍,也没有找到钢渣这个人。天已黑下了,皮绊被扔进车里。隔着不锈钢隔栅,皮绊依然松散地摊在车座上。老黄看着被胡同一一吐出来的同事们,蔫头耷脑,知道今天是逮不了那个人了。再一扭头,往车里睨去,皮绊嘴角似乎挂着嘲笑。
钢渣老是不能把那颗炸弹彻底造好,但炸弹的雏型已经有了,显现出能炸塌一整栋楼的凶相。在雨田区,为了省钱,钢渣和皮绊共同租用一间房。皮绊对桌子上那颗铁疙瘩过敏。他老问,钢脑壳,你那炸弹不会抽风吧?钢渣笑了,向他保证,这铁疙瘩虽然差几步没完成,但很安全,用香烟戳都戳不燃。皮绊当时松了一口气,但晚上睡觉以后恶梦连连,睡不踏实。
那天一早,皮绊爬起来就给钢渣出主意说,钢脑壳,你还是到郊区租农民房,一百块钱能租上三间平房,前带院后带园,你在那里搞核爆试验都没人管。钢渣把脑袋扬过来问他,你怕了?皮绊承认说,是,老睡不着。钢渣看看皮绊,这几日下来,他两眼熬得外黑内红,仿佛是带聚能环那种电池的屁股。钢渣正想着换个地方。出租屋太过狭窄,光线也暗,他干起活来感到不爽。郊区有很多人去楼空的农民房。农民举家出去打工了,房子让亲戚看管,稍微花一点钱,就能租下。他租了一套,把炸弹拿到里面。关于引爆系统,他怎么弄都不称心,有一两个细节和自己的构想有差距。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那天,他在郊区农民房忙活一阵,挤专线车去到雨田区。走进巷子,天已经黑了,他闻见一股烂鱼的味道。烂鱼的味道揉烂在巷子发浊的空气里。钢渣脑壳皮一紧,感受到一种不祥。他赶紧抽身往回走,快上到马路时,看见一长溜警车嘶鸣而过,有些车亮着顶灯,有些车则很安详。那一刹,他准确地猜到,皮绊肯定暴露了,被扔进刚才过去的某辆警车里。
钢渣缓过神,慢慢才记起来,两人的钱都攥在皮绊手里。平时,他把皮绊当管家婆用,省事,放心。但现在,钢渣暗自叫苦。他把四个兜里的钱都掏出来看看,数了两至三遍,还是凑不足十块钱。他返回郊区睡了一夜,次日用一个蛇皮袋把未成型的炸弹装好,再和另一个装了衣物用具的蛇皮袋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看着像褡裢。他想,我也不能在这农民房住了。皮绊虽然不知道我具体租了哪间,却知道大体上在这一片。谁知道他们撬不撬得开他的嘴?再次进到城里,钢渣忽然很想见小于一面。他搞不清楚,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可爱的小哑巴了。想起她,钢渣心头就一漾一漾地波动起来。钢渣花一块钱搭七路车,售票员让他为两只蛇皮袋加买一张票。他争吵半天,才省下一块钱,看看车内的人,心情烦躁起来。他想,要是炸弹上了弦,不如现在就拨响它。妈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有人样了。想到小于,他才宁静下来。到了笔架山,隔着老远,钢渣手搭荫棚往小于的店子里张望。那店门一直是关着的。
那一把零票,毕竟不经用,即使天天就凉水吃馒头,第三天一早也花光了。钢渣想着兜里没钱,心里很是发虚。他甚至想,这颗炸弹,如果谁要买,说不定能值几百块钱哩。
这天,快中午了,钢渣晃荡着来到东台区。以前他没来过这片区域,陌生,也就多有几分安全感。有一家超市刚开张营业,铜管乐队吹吹打打的声音把钢渣从老远的地方拽了过去。人像潮水一样往新开张的超市里涌。钢渣被前后左右的人挟着往超市里去,超市的拱形大门,像一张豁了牙的嘴。他忽然想起皮绊说过,超市新开张,有很多东西可以品尝,脸皮厚点,完全可以混一顿饱食。钢渣正要走上传送带,有个保安走过来把他拦住,并说,请你把包放进贮物柜。钢渣只有照办。但贮物柜小了几寸,钢渣没法把蛇皮袋塞进去。那保安跟过来,想要帮钢渣一把,试了几个角度也塞不进去。保安说,那你摆在墙角,我帮你看着。钢渣不愿意,他挎着蛇皮袋要走。那保安警觉地拽住蛇皮袋,拍拍未成型的炸弹,问那是什么。钢渣晃晃脑袋,微笑着告诉小保安,没什么,只不过是一颗炸弹而已。
小保安还来不及惊愕,钢渣就已把他摁倒在地,屈起腿压住。他迅速从蛇皮袋里扯出两股线,一股缠在左手拇指上,一股缠在左手中指上。然后他把小保安提起来,用右胳膊将其夹紧,作为人质。超市顿时乱作一团,所有被吸进来的人都被吐了出去。钢渣奇怪地看着这有如退潮的景象,难以相信,这竟是由自己引发的。人退出去以后,地上丢弃着零乱的物品,包括吃食。钢渣尽量放平目光,不往地上看。看见吃食,他肚子就会蠕动得抽搐起来。钢渣想,必须动手了,要不然再饿上几顿,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来,东台区汇佳超市的突然案件用不着老黄插手。那脑门溜光的家伙挟持一个人质,跟围过来的警察讨价还价。他开列出来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把前几天拎进公安局的皮绊放出来。那一圈警察没反应过来,皮绊是谁?当天,老黄依然逡巡在雨田区的街巷,听说东台区有案子了,脑子里就隐隐地有预感。打电话过去问熟人,熟人说,那案犯要用人质交换一个叫皮绊的人。听到皮绊这名字,老黄就活泛了。小崔问,怎么啦?他分明看见老黄的眼底闪过一丝贼亮的精光。老黄说,皮绊就是皮文海。记得了么?小崔说,什么也不要说了,上车。
进到超市的厅里,老黄终于看到那人。那人也一眼瞥见了老黄。老黄进来以后,钢渣就感受到自门洞处卷进来一股锐利的风。他眼前是呈弧状排列的一溜绿胶鞋,他的目光得越过这些人,才看得见最后踅进来的那个老胶鞋。钢渣用凶悍的眼神示意挡在他和老黄之间的那个年轻胶鞋挪一边去。他只想跟老黄说话。他说,我认得你。你经常去笔架山小于那里刮胡子。老黄回应说,我也认得你。钢渣说,把我的兄弟放了,你知道他是谁。老黄说,我当然知道,皮文海是我抓到的。钢渣恨恨地说,他妈的,果然是你。
没有回答,只有老黄一贯以来似看非看的眼神。他本该盯着钢渣,然后两人的眼神形成对峙——钢渣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定要用眼神抢先压制住这老胶鞋,要不然自己很快就会崩溃、完蛋。但老黄显得不大集中得了精力,心有旁骛,目光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
小伙子,你的炸弹有几斤重?老黄冷不防抛去一句话。钢渣一愣,他没将这炸弹放在秤盘上称过。老黄笑了,说,瓤子里灌几斤药,壳子用几斤钢材,未必你都没有称过?钢渣老半天才说,等下弄响了,你不要捂耳朵。小保安仍在瑟瑟发抖。钢渣想,要是老这么抖下去,自己迟早会跟着抖起来。那是很糟糕的事。他喝斥道,别抖了,你他妈别抖了。小保安的确非常无奈。这份上了,他不想拂逆这光头大爷的意思,但身体就是不管不顾地抖个不停。
老黄看了看四周,他认为大厅没必要站这么多警察。他点了几个面相年轻的,要他们守在外面。那几个警察心领神会地走出去。接下来,老黄摸出一匣香烟,不但自己抽起来,还把烟杆凌空扔去,让别的警察接住,一齐吞吐烟雾。有那么一两个人,手僵了,没接住烟。
小保安不抖了。他抖了好大一阵,已经抖不动了。但钢渣仍在咆哮着说,别抖了,猪嬲的哎不要再抖了!说完话,他才意识到人家并没有抖,是自己脚底下传来细密轻微的颤栗。一抬头,他看见那老胶鞋狡黠的微笑。老胶鞋叼着烟,满嘴烟牙充斥着揶揄的意味。钢渣觉得不对劲,厉声说,你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他妈往前跨了两步。老黄说,你看见鬼打架了,我本来就站在这里。钢渣有些发蒙,进而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暗自地问,老胶鞋原先是站得这么近吗?这时他清晰地看见,老胶鞋又往前跨了一脚。他眨了眨眼,暗自地说,我没看花眼,这老胶鞋……
老黄注意到光头的眼神出现恍惚。他左手已经下意识地擎高了,整个暴露出来。老黄看见一股红线缠在这人左手的拇指上,而绿线缠在同一只手的中指上。他显然没有精心准备好,两股线都缠绕得粗糙,而且线头剥除漆皮露出金属线的部分也特别短。这使老黄的信心无端增添几分。老黄突然发力,猛蹿过去。他的眼里,只有光头的那只左手。挨近了,老黄手臂陡然一伸,正好捏住那只左手的虎口。老黄用力一捏,听见对方手骨驳动的响声。钢渣的手掌很厚实,也蓄满了力气,老黄差点没捏住。
钢渣错就错在低估了这老胶鞋的速度,还有他的握力。老黄满嘴烟牙误导了钢渣。钢渣满以为这老胶鞋除了一颗脑袋还能用,其他的器官都开始生锈了。他满以为老黄会张开黑洞洞的嘴跟他罗列一通做人的道理,告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想到,这半老不老的老头竟然先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