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者:鬼子[本名廖润柏] 字数:3867 阅读:39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一节

我从城里离婚回家的那一天,阳光好得无可挑剔,而陈村的妻子却在那天去世了。他的妻子是病死的,死前她的眼睛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在医院和家里来往地躺了半年,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却突然地亮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陈村的双手。她说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陈村说什么事你说。她说我那几亩田地你就别再种了,免得光缴税粮就是一个负担。陈村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的。她接着说那两个孩子就丢给你了。陈村说你放心吧,再说他们也都长大了。他们的两个孩子正在远处的小镇上极不负责地读着他们的中学。她说,你把他们的户口也都转了算了,好吗?陈村又说了一声好的你放心吧。她于是异常幽长地嗨了一声,然后把眼光慢慢地爬到一旁的窗户上,像是要极力地透过窗户,再看一眼那窗外的天空。但她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说,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当时的时间只是临近黄昏。
  陈村说那我给你把灯点上吧。她说好吧,你给我把灯点上。谁知陈村刚一脱手,她就随后闭上了眼睛。陈村把灯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石头一般沉静无声了。
  陈村在妻子死去的第十个晚上找到我的家里。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时我不在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的泥地上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物体。我当即吓了一跳。那团黑物状似一只在呻吟中不断抽搐的动物,谁也不会想到那就是陈村。我赶紧把他扶起,然后搀进我的家中,让他躺在我的床上。
  除了那张床,屋里没有了可以躺身的地方。
  我的家,那时空空荡荡的。作为一个刚刚离婚的女人,我无心在十天里把家整好。
  蜷缩在地上的陈村是因为心疼。他的心每每疼痛起来,身子就禁不住收缩成一团,然后像渔夫手里收拢的一张破网,无情地甩在泥地上。我说你到医院看过吗?他说看过,可医生说他没有什么病,医生的诊断是他的身体太虚`太弱,所以承受不了太大的压力而造成心的绞痛。我说这不就是病吗?我骂了一句现在的医生有些人就是心眼坏,他们就想着如何多拿些奖金。陈村说,那他们就该把我当作大病,那样他们就可以多收一些钱了。我说你这是死心眼,你们是公费医疗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但陈村坚持说医生的说法是对的。
  他说他的心他自己清楚。
  陈村问我,你还回到城里去吗?
  我说我已经离完婚了,我不去了。
  他说那你要不要田,还有地。如果要就全都送你,如果不要,我就另外找人。
  他说,他妻子活着的时候很苦,她死了,他得给她落实一点心愿。我对他深表同情,为了他,也为了我,我说好的,那你就给我吧。他说那就谢谢你了。我说该说谢谢的是我。他说不,应该是我。我妻子病后,那几块田地一直的荒着,已经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了。我说那我明天先把那些野草割了。他就连连地又说了好几声谢谢。
  我在他妻子的田地里忙了没有多久,他的晓雷回家里来了。
  我问陈村,你打算给他找个什么事做呢?
  陈村说一时没有想好。他说我慢慢地想吧。
  我说,要不你就把哪块好点的田或者地,拿回去种吧。
  他的晓雷坚决地甩着头,他说不要,我不种。
  陈村也说不要,他说他在给他想办法,他在慢慢地想。那一想,陈村竟想了半年多都没有想好。
  这天,村里突然发生了一起血案。一个随身带着尖刀的小子,把一个也是村里的青年给活活地杀死了。出刀的缘故是因为赌钱的时候对一张人民币的真假引起的争吵。那赢钱的小子就是不肯收下,他让换一张。输钱的小子就是不换,他说你说是假的可我说是真的,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反正老子已经给了你了。那把吓人的尖刀就在这时亮了出来。他说这一张老子就是不要,你得给我换一张,不换就对你不客气。旁边站立着很多的人,陈村的晓雷就在其中,所有的眼睛都看到了那把杀气腾腾的尖刀,所有的耳朵都被那句同样杀气腾腾的话语所震颤。可是,没有一人上去阻拦,都像买了票在认真地看着一场惊心动魂的海外录像,眼睛眨都不眨。输钱的小子也不眨眼,而且面对尖刀,昂着无所畏惧的胸膛。他说,有本事你就捅进来!敢吗?不敢就把这把烂刀收起!那当然不是一把烂刀,他这么说只是表现他的情绪。那把尖刀却因此而激动了起来,哧的一声就捅了进去,只听到一声糊里糊涂的闷响,鲜血便从对方的心胸里飞泻了出来。
  血案是下午三点左右发生的。傍晚的时候,站在门边的陈村突然发现归来的晓雷两只眼睛竟像不是肉长的,而像一种空无一物的泥丸。陈村的心思因此突然地紧张了起来,他觉得那样的一种眼睛,也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着什么异物,就会当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最后把生命匆匆地了结成一段悔恨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陈村,被儿子的眼睛活活地折磨着,久久无法入眠。
  屋外的落叶在夜风中鸟一样鸣叫不停。
  晓雷也是久久的没有入睡,他在床上不时地翻动着,弄出许多刺耳的怪响。
  难以入眠的陈村最后从床上坐起。他问了一声你睡了吗?他的晓雷没有回话。他说我想跟你说个事,你看怎样?他的晓雷又响亮地翻了个身,然后短短地应了一句什么事?陈村说,明天我上城里一趟,我想让你到师范去插个班。晓雷却没有吭声。师范的校长是陈村的老同学。他决定求他帮忙。
  那个落叶如鸟的晚上是一个周末的晚上。
  那时候的周末是旧日的星期六,而不是现在的星期五。第二天是星期天,天亮起来,陈村就摸进了城里。
  但他的晓雷却不喜欢读书。于是,父子俩冲突在了几天后的路上。
  那是送晓雷上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气相当的不好,昏昏噩噩的毛毛细雨飘飘扬扬的满天都是。冲突的起因是晓雷的行李上没有任何的遮挡。陈村说雨厚着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盖?晓雷却不理他。陈村找来了一块塑料,晓雷也坚决不要。他刚披上去,他就扯了下来。陈村对晓雷的心情不可理解。他为此心里难受。他摇着头,只好自己拿在手上,跟在儿子的身后走。
  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晓雷的头发上转眼结了白毛毛的一层。陈村的心便又忍不住了。他说你这孩子真是,你拗什么拗呢,淋湿了晚上你怎么睡?
  晓雷说那是我的事。
  陈村说你就是拗。
  晓雷说这也叫拗吗?告诉你,真正的拗还在后头呢!
  陈村知道儿子话里有话。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可是我们这样的家没有别的办法。晓雷说这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他说反正你等着吧,我不会帮你读下去的。陈村对儿子的话当然不满,他说让你去读是为你自己,怎么说是帮我呢?晓雷说,是不是帮你,你心里清楚。陈村显得无奈,他说就算是帮我读的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晓雷说反正我没有兴趣。陈村说你对什么有兴趣呢?晓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陈村的心里越听越难受,他说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
  可他的晓雷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他的伤害。他说那你想让我对你些说什么呢?说罢猛然停下了脚步。两只空空洞洞的眼睛猴子一样盯着父亲不走了。
  他说我不想再听你罗里罗嗦的,你让我一个人走好不好?我知道怎么上车,我也知道怎么找到你的那个师范。
  陈村的伤心达到了绝对的无奈。他说好吧,那你就自己走吧。说完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塑料又递到了晓雷的面前,他说你还是披上的好。晓雷没有伸手,他转身朝着雨雾的远处独自走去。
  望着渐走渐远的孩子,陈村的眼里漫下了泪来。
  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心疼了一个晚上。
  而他的晓雷竟就睡在那床淋湿了的被窝下边。他的同学说你这样怎么睡人呢?都让他到他们的床上来。可晓雷一声不吭,整个晚上都没有回过别人的话。他的同学都觉得奇怪,都以为第二天早上必定把他抬到医院无疑。可是,第二天早上的晓雷竟什么异常的反应也没有。他像是一头睡醒在草地上的黑熊,摇摇头,张开大嘴,哇哇哇地叫了几声,就跟着同学们一起洗脸一起吃早餐一起上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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