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六节
老板希望他想一想。他说我一个月可以给你四千。
晓雷说四千是不少,可问题是,给你这样的老板干活却是做人的一种羞辱。
老板惨然地笑了笑,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意外。他说,问题是过着没有钱的日子也是一种羞辱,这你应该知道。
晓雷说当然知道。可那种羞辱只是短时间里的羞辱,而给你干活则是一种终生的羞辱。
老板说这是你的观念问题,他说你知道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是怎么混的吗?为了找到活路,我就曾不止一次地给日本人跪过。
晓雷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人格。
老板说,人格那东西有时并不值钱,值钱的是你如何找到门路生存下去,而且生存得像个人样,就像那些卖淫的妓女,你说她们有没有人格?你没有钱你日子都过不好,你整天被别人小看,你说你有人格吗?
晓雷说反正我不会当妓女。
老板说我那是给你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以为我刚才叫他们跪下是对他们的人格上的侮辱。我要管理好我的工厂我就得这样,再说你知道,他们那些工人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跟你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你说的那么多的什么人格,他们只知道如何在我的工厂里多赚一些钱,你说,我要是不给他们来这么一下,他们如何才能老老实实地给我做事呢?
晓雷说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不管你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如果现在我们是站在一条独木桥上,我一定杀了你!可话刚说完,那名刚刚被开除的女工突然推门扑了进来,她哭丧着脸直直奔往老板的面前,然后扑一声就跪在了老板的脚下。她并不是为了老板扣下的那些几百块工钱,她是要求老板给她再做一个月的工。当时的晓雷因此气愤到了极点,他往前抢了一步,将她愤怒地提了起来。晓雷想不明白是因为他的愤怒还是因为那名女工本来就那么轻飘飘的,只像是一只没有骨肉的布娃娃。晓雷骂她,我是因为你才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我都没有给他跪下,你还给他跪下?你求他什么呢?你的脸就这么不值钱?说完,从老板的手里抢过自己的钱,拖着她愤怒地走出了门外。
那女工却一路哭得凄凄惨惨,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一大串怎么也听不清楚的东西。走出工厂没有多远,她的肚腹就突然一阵绞痛,然后昏倒在了地上。
晓雷架着她艰难地走了一段,最后招了一辆过路的板车,送进了医院。
晓雷说,当他架着那位女工走在工厂外边的路上时,他是真真的哭了,他哭的并没有声音,但眼泪一串一串的,一直流了很久。
我问晓雷,那名女工后来是你送她回家的吗?他说没有。住院的第二天早上,医院里的好人就把电报发到了她的家里。她的弟弟和她的哥哥,带着两张惊恐的脸面,在第四天的晚上赶到了医院。
晓雷问我,想不想看看她那可怜的模样?说着从腰后拿出了一张折叠得只有巴掌大的报纸,然后指着图片上的一个女子,他说这就是她。
而我却最先看到了他晓雷。
他瞪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正在报纸上激怒无比地对谁说话。图片的顶上,是一行充满力量的大字:
又一个不跪的打工仔
我说,这么说你可是出了大名啦!
他说出什么大名啦,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可以再到别的工厂找找别的活路。可是一上了这个报纸了,我就不得不离开那城市了。
我觉得不可理解。我说为什么呢?
他说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你想想,那个采石场的杨老板如果没有被我打死,他要是看到了这张照片,你说他难道不会去找警察吗?
我说那你不是说他被你给打死了吗?
他说如果不死呢?
他说也许是死了也许又不死。他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了点怀疑。于是就在大街边上买了几张有他照片的报纸,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城市。
我说那这报纸是怎么回事?他说,那女工住进医院的当天晚上,他们的故事震撼了整个医院。第二天早上,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们就蜂拥而至,把他和那名躺在床上的女工,围得熊猫一般喘不过气来。
晓雷回到家里的那个黄昏,他的父亲陈村却被吓掉了半颗门牙。
晓雷到家的时候,外面的天还不是太黑,但屋里早已昏暗了下来。那一天是陈村到镇上领回工资的日子。当时的陈村正在残灯的下边往一个本子上记着当月没有领到的数目。那个本子如今我还替他完好地收藏着,那些数目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曲蜷在上面,就像记忆中一串一串被风干在野地上的红薯片,但瘦弱的陈村却永远也吃不上了。陈村活着的时候,一直压在他的枕头底下。那个晚上的陈村没想到他的晓雷会突然地回到家里,而且已经悄悄地站立在了他的身后。他刚要把本子放回原处,身后的晓雷猛然地叫了一声爸爸!那声音像一根突如其来的棍子,响亮地敲击在陈村的脑后,陈村吓得往前一磕,嘴巴便撞在了桌子的边上。那是一张苍老而坚硬的铁木桌。陈村的牙根一阵疼痛,那半颗门牙便不知了去向。
落到地上的还有陈村手中的那一个本子。当时的晓雷并没有看到。因为屋里已经突然间黑暗了下来。那盏可怜的残灯,在陈村磕下的时候猛地跳了一下,那火苗便在震惊中逃亡了。
那灯原来是有着一个灯通罩着的,虽然顶上长年破烂着一个拇指大的缺口,但埋下妻子的那个晚上,人们出出进进的,不知被谁突然地碰了一下,便飞身落到了地上,清脆地摔成了无数的碎片。
晓雷看到那一个本子的时候,时间已是回家第五天的晚上。
那个晚上的陈村先是到了一趟我的家里,他问我晓雷回来后是不是到过我家。我知道我不能瞒着他。我说他来过。陈村便问他都跟你聊了一些什么?我说没聊什么。我心想他陈村是认真的。但我又不能把晓雷杀人的事告诉他。于是我说,他拿回来了一张报纸,你看了吗?他说看见过。我说他就说了那个事,别的没说什么。陈村便枯坐在那里,情绪忧伤得无可药救的样子。我想,我得找些话安慰安慰他,于是我告诉陈村,说晓雷是因为不喜欢当老师才悄悄离开师范的。我说,他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会与他吵架,他不愿伤你的心。
陈村说,我心里负担的已经不是这个问题,我是在想,他出去也才六七个月,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呢?我无法回答陈村的猜疑。晓雷到底带回了多少钱,我当时不知道,晓雷也没跟我说过。晓雷敲开我房门的头一个晚上,一进门就朝我递上了三百块钱。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还你的。我说,我没说让你还呀。他说,我说过,没钱就不还。从他的话里可以知道,他是赚了几个钱的。但我们后来的话里,再没提起钱的事情。
晓雷把带回的钱收藏在床脚下的一个空罐里,这是陈村无意中发现的。我问他一共有多少?陈村说一共一万多。这个数目对于长年贫穷的陈村来说,当然不是小数。他说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呢?我说我不知道。陈村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忧心重重地回去了。
晓雷正在那盏可怜的残灯之下,偷看他父亲收藏在枕头下的那个可怜的本子。他没有想到父亲出门没有多久就又突然地回到了家里。
陈村的情绪因此被破坏得发起了火来。他说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呢?就把本子夺到了手上,塞回了枕头下的席子底。但随之又拿了起来。他一时想不出应该换个什么地方收藏才好。他说你怎么乱翻我的东西呢?
晓雷却毫不在乎,他问父亲,他们为什么欠了你们这么多的工资不发?
陈村知道为什么。
但那个时候的陈村不愿回答他的晓雷。他说这管你什么事呢?
晓雷说你们可以到上边告他们去。
陈村的内心便越加的不满。他为晓雷随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的惊讶。他觉得他太轻狂了。
他说你知道什么呢?告谁?你说告谁?
晓雷说谁扣留了你们的工资就告谁呗!你管他是谁呢!
陈村说你知道是谁吗?
晓雷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呢,反正工资是不能克扣的。谁扣了就可以告谁。人家电视台和报纸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