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第五节
晓雷往咽喉的深处暗暗地吞下一些什么,不再做声。
事情出在三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几天可能一直都是阴天,晓雷无法产生确切的回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白天的天是什么样的天了。为了抢时间按时交货把钱赚回来,老板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加班着。老板把饭菜都送到他们的身边,任他们吃任他们喝,那些饭菜也做得比任何时候的都好,但工人们全都吃得味同嚼蜡,他们需要的并不只是那些好饭好菜,而是希望能尽快把身骨放松下来,但老板总是绷着脸,让他们吃完了接着干,碗也不用他们洗。能够偷闲的只是饭后上厕所的时间。于是吃过饭的人都想在那个时候往里挤。但卫生间里,每次只能进出一个人。唯一的希望还是尽快地干活。干完活天色早已黑了四五个小时了。走出厂门前往宿舍去的路上,一个个迷迷糊糊的,就像漂泊在没有方向的湖水之中。
出事的那个时间大约是差五分钟四点,当时的车间突然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寂静的前边是老板猛然三声穷凶极恶的怒吼,他叫民工们站起来!统统地给我站起来!你们!没命般忙碌着的工人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都朝着发出怒吼的地方望了过去。老板那副瘦得猴样的身子已经站在了车间的中央,他的身边分别站立着两个目光铁锈的保安。晓雷说,那是老板手下两条喂得毛光闪亮的狼狗!通往车间的门一共三个,不知道他们从哪个门内冲杀了出来。正想着出了什么事了?老板吼声又暴发了,他说统统给我站到中间来!
人们慌乱地挤到了过道上,站成了一条畸形的队伍。
就在这时,高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四下。
老板扫视着眼前的民工们,目光恶毒如狼,接着久久的不发声音。那样的寂静是十分伤人的。大约两三分钟过后,老板才咧嘴吼了起来。他说谁偷了我的衣服自己站出来!谁?谁偷了我的衣服?民工们都像没有听懂老板的话,都以为是谁暗里偷了他老板脱下的衣服。都觉得与已无关,没有人给老板站出队来。
老板转个眼又连连吼了两遍。
但受惊的人们只是不停地绷着紧张的情绪,仍然无人站出队来。
老板显然等不下去了。他朝身边的两个保安甩了一个眼色。两个保安朝人群中扑了过来。
遭受劫难的竟是一位怀孕将近五个月的女工。所有的民工全都震惊了!那女工当时正低头拉扯着身上的胀鼓鼓的衣服,两个扑上来的保安呼一声把她的两条胳膊架了起来。随着她嘴里的一声尖叫,受惊的队伍河流一般乱成了一个空洞的旋涡,人们从两头哗地卷了上来。
那女工叫到第三声的时候,两个保安已将她架到了不远的一根水泥柱下。遭遇的从天而降,把她吓得早已魂不附体,随着一阵阵直钻人心的号叫,从她那张抽搐的脸上不停地飞扬而起。
她说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两个保安全然不顾她的哀号,接着,他们揪住她的裤身,然后往下猛拉。那女工本来是背靠柱子站着的,随着一声更为刺耳的惨叫,她与跌落的裤子同时坐在了地上。两个保安刚要把手伸进她的裤子深处,却被她本能而飞快地提了起来。可是,没有等她顺着柱子爬起,那两个保安又把她的裤子给扯脱了。
四周的民工全都骇呆了。谁也没有眼见过这等的情景。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晓雷突然一步抢了上去,左右猛力一推,把那两个保安推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人们都吃惊地看到了那女工裤子里藏着的东西。那不是老板身上穿的衣服,而是一件还没有车好的衬衣。
晓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工早已泣不成声。她说她这不是偷的,是她把衬衣上的一根线给车坏了,她要拿回宿舍去偷偷地把线拆了,然后再拿回来重新车好。晓雷心想她的身体与众不同,她是被这没日没夜的劳累给弄迷糊了,所以把衬衣给车坏了。晓雷觉得他应该帮她跟老板解释解释。可晓雷拿着那件衬衣刚要站起,身后的不远处突然炸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老板愤怒地推翻了一台机子!
民工们在机器倒地的声音里更加惨白了脸色。
老板像头张狂的野兽,朝混乱的人群凶猛地扑了过来,他一边推着他们,一边不停地吼叫着站好!站好!统统地给我站好!
像一群左冲右突的牛群,民工们又给老板站成了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
老板随后跳到了一台机车的桌上,他顺着一脚又踢翻了旁边的一台机子。就在这时,他朝民工们吼出了跪下,统统的给我跪下!
民工们一时都愣了,所有的人脸都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老板随后又踢翻了一台机子。他的嗓门里像在冒血,他不停地吼叫着跪下!统统的给我跪下!谁不跪下谁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惊慌的情绪以狂风的姿态在人们的脸上变幻着。但仍然没人跪下。
老板突然将手指向身旁的两个保安。
跪下,你们也给我跪下!
那两个保安一下呆住了,但他们无需等到老板的第二声吼叫,就老老实实地把身子弯曲了下去。
转眼间,那条畸形的队伍像一堵档不住黑风的破墙,纷纷牵连地倒了下去。
只有晓雷依然地站立着。
晓雷身旁的那名女工刚要跪下的时候,被他猛地提了起来。他朝她吼着,跪什么跪!大不了不赚他那几个臭钱。但他刚一放手,那名女工又软了下去,而且响亮地嚎啕了起来。随着,她的嚎啕将车间感染成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老板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没有给他跪下。他指着晓雷厉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跪?
晓雷圆睁着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凝望着老板,他说我为什么要下跪?
老板那张无肉的瘦脸因此乱抽乱扭了起来,他说你还想在我这里赚钱,你就得给我跪下!
晓雷不跪。他说我就是不跪。
老板说不跪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说完朝两个保安晃去了一个眼色,他说你们给我把他轰出去!
那两个保安顺势哇啦站了起来。晓雷却从腰后猛地抽出了一把尖刀。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尖刀,刀把的身上到处镶满了红红绿绿的宝贝。那是晓雷在采石场那个杨老板的裤带上取下来的。当时,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酒瓶及时地敲打下去,杨老板要是穿好了另一根裤脚,晓雷也许难逃那把尖刀的伤害。
晓雷严厉地晃着那把尖刀,他说我告诉你们,老子杀过人,你们要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你们当着野狗,一刀一个!
天黑前,晓雷和那名女工离开了那个服装厂。
那名女工的工钱是那重庆小子替老板拿来的,但被老板扣去了好几百。晓雷问了一声我的呢?重庆小子说,你的钱在老板那里,让你自己去拿。晓雷骂了一声,他说,他现在在哪?重庆小子说在他的办公室里。晓雷问,他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重庆小子说我不知道。而且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了耸他那矮小的肩膀。晓雷的嘴上就又骂了一句,他想我要是不去,就证明我晓雷怕他。我为什么要怕他?钱是我的,那是我的血汗,他就是咬在牙根上,我也要把它敲下来。
老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晓雷想,他一定两脚高傲地架在办公桌上等着他的进入。可是没有。他很平常地坐着。看见晓雷进来连忙迎了上去,他让晓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他的手里拿着晓雷的那一沓工钱。可晓雷不坐。晓雷说你把我的钱给我。老板没有递给他。老板说,我想跟你说个事。
晓雷瞪着那双仿佛不是肉长的眼睛,盯着老板。
老板说我刚才想了很久,我觉得你是一个少有的人才。
晓雷随之敷衍一笑,他说你是不是想留下我,而且给我加薪?
老板点了点头。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我需要你这样的人。
晓雷把脸色一沉,他说,我要是答应了你,那不证明我最终还是给你跪下了吗?
老板说这是两码事,我让你留下是为了重用你,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晓雷说我不干!再说了我也不能这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