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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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明诚的行为引起诸多人的不满。有的说这是小题大作,有的说这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管人们如何评说,于明诚执意不肯。唐先生犹豫了一下,就毕恭毕敬地站在像石一侧,请老强为他和像石合影,用了老强的机子照了,又用他自己的机子照。
唐先生照完,不知谁说,咱也合个影吧!一句话使人们大彻大悟了,惟恐误了良机,自觉以职务高低为序,一个个学着唐先生的恭敬,与像石合影。着实叫老强忙活了一阵子,他独自哺哺着,哎呀,第三次了,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省委书记来,抢着合影,第二次是影星巩俐来,抢着合影……
少了一角,唐先生大惊失色,痛惜万分地说,怎么少了一角?!
人们无言以对。李书记扯过褥子,把像石盖上了。唐先生又掀起褥子看了看,遗体告别一般离开了。于明诚受了感染,揉着眼说,天塌一角,尚有女娟,石缺一角,如之奈何?唐先生听了,主动上前握住了于明诚的手。
到了会议室,唐先生直言相告,要买一张像石的拓片,价格由馆里定。盛馆长说拓片只有一张。高部长说先拿来叫唐先生看看。盛馆长说一直在于明诚那里保管着,老于的认真是出了名的。高部长说于老师通情达理,这是公物,不是私人财产。盛馆长拉着李书记去了,于明诚正在家里抽间烟——他平时一口也不抽。两个人费尽了口舌才把他请了过去。
唐先生看了拓片,兴奋地说,我买下了,贵馆说价格吧!
于明诚收起拓片就要走,几个人忙拦住,扶着他坐下。于明诚说,这块汉画像石的拓片只有两张,另一张在国家文物部门收藏。现在像石缺了一角,这张拓片庶几成了孤本。不论给多少钱,都不能卖。
唐先生说,我出五万如何?如果贵馆不满意,我们可以另作商议。
唐先生的话使举座皆惊,一张拓片卖出一个天文数字,不知道后先生疯了还是傻了。不要说一般人员和县里的领导,连盛馆长这样的行家也被震撼得有了窒息的感觉。
高部长向李书记递过一个眼色,李书记心有灵犀,对于明诚说,于老,唐先生是有诚意的。
于明诚说,其诚固然可敬,拓片也是固然不可卖的。
众人都有了温色,一是恼他目无领导,一是恼他迂腐成了一个绝代傻瓜。
唐先生眼见无望,便退让一步说,既然贵馆如此珍视,我后某也不能夺人所爱。好在像石还在,就新拓一张卖给我,因为缺了一角,价格我只好出在三万了!
众人又是一惊,都迅疾地在心里算着一笔账:拓一张三万,拓一张三万,用不了多少拓,文化馆岂不就轻易地成了百万富翁?
众人还在算账,不料于明诚又说话了,拓也不能拓。文物法规定,元代和元代以前的石刻,只许翻刻副版传拓……
唐先生说,翻刻副版拓印,就没有多少价值了……
高部长做了极大努力,面色才显出了和悦。他说,于老师讲的对,一切法规都基于两点,一是保护文物,一是弘扬民族文化。况且,上级也曾要求各地制定自己的法规。对婚姻法、计划生育法,各地不是有自己的规定吗?馆里一次次报告建碑亭,我们何不取之于碑,用之于碑,以碑养碑呢?这件事,几个部的同志研究一下,你们馆里再开个民主会,听听群众的意见。
于是三分众人:几个工作人员陪唐先生就地休息,几个部里的领导到办公室商讨,文化馆的全体人员到后院集合。
李书记对盛馆长说,我看还是民意测验吧!盛馆长点点头。
票发到手里,人们不假思索,笔一动就填好了。于明诚先打了个“丫”,正想交上去,耳边莫名其妙地响起部长说的以碑养碑,心里一虚,就把“X ”涂掉了,想补个对号,又不肯就范,只好糊里糊涂地交了上去。童舞和赵雨果冤家路窄,坐得相邻,她本来填了对号,见赵雨果也填了对号,就在对号上狠狠地戳了两笔,戳成一个“X ”。
李书记宣布结果,一票反对,一票弃权,其余的全是赞同。立即到办公室汇报了,正好与领导们的意见吻合。
于明诚违心地忙碌了一天。李书记和盛馆长也跟着伺候,又是刷像石,又是研墨,鞍前马后,不离左右。晚上七点,拓片从像石上揭下来。统战部的同志来了,一手接过拓片,一手交上了三万元现金。文化馆的人像过节一样,载笑载言,眉飞色舞。于明诚筋疲力尽,正想早早地睡觉,赵雨果来了。
赵雨果说,于老,说句高攀的话,咱们两个都是鄙弃俗尘的人,可是我和你又有不同。我明明知道“穷”,我就只想独善其身,比如说,我绝不写庸俗的作品,绝不炒卖自己的作品,任何时候我都会。恪守纯粹的艺术精神,我不会背叛。但是,不论我的作品多么高雅脱俗,你本人却是吃俗饭、穿俗衣、住俗屋、吐纳俗气而生存下去的。因而,我鄙弃俗尘不等于拒绝,不等于消灭,也拒绝不了,消灭不了,除非你自杀,让一切化为乌有。“世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人恰恰都是虚伪、怯懦的一面。你老人家呢?明明“穷”,还想兼济天下,玉宇澄清万里埃,这就叫人可怜了。“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美则美矣,你能活得下去吗?
于明诚说,雨果,谢谢你有意要指点迷津……我听累了,我困了……
赵雨果说,我再唠叨几句。以碑养碑,是行之有效的。我不炒卖自己,我想炒卖一下像石——一会儿我就给市报的同学要个电话,叫他明天抢发头版……
半夜里,于明诚做了一个恶梦,死去二十多年的徐馆长闯进他屋里,手拿一块石头猛砸他的脑袋。他惊出一身冷汗,怅然若失,双手抱膝捱到天亮。
一上班,李书记、盛馆长、张会计三人就聚在了办公室,研究那天从天而降的三万元的用场。第一笔开支当是建碑亭,这是三人的共识,高部长“以碑养碑”的指示声犹在耳。盛馆长电话里询问了建委的设计人员,对方说建个像样的碑亭大约在一个整数以内。剩余的两万如何处理?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补发各种津贴,报销差旅费,报销医药费,楼顶严重漏水,下水道常年堵塞……随便一想就是十几项,一项比一项重要,容不得厚此薄彼。商量了两个小时,弄得头昏脑胀,也排不出先后。到了十点钟,报纸来了,一人拿了一份,放松放松。盛馆长拿的是市报,头版上一条黑标题赫然人目:《一幅拓片售价三十万》。盛馆长拍案而起,半个脸抽搐不已,谣言!弥天大谎!荒谬绝伦!这……坑了,把文化馆坑了……
正面的报道没有不夸张的,总不能夸张十倍?李书记唉声叹气地说。沉默须臾,又自我安慰说,也许给文化馆带来福音,现在什么都兴“炒”了!
盛馆长漠然一笑,李书记,那咱就等着福音吧!
盛馆长话音刚落,电话响了,是市文物局打来的,恭喜发财,还准备组织各县来学习以文养文的经验,希望能提供食宿方便云云。盛馆长忙不迭地解释、辟谣,一个电话就弄得期期艾艾,焦了口舌,听到铃响就发怵了,请李书记对付。市文物局的电话只是拉开了序幕,衔尾而来的有省城的、兄弟县市的、本县县直机关和一些乡镇的、文化馆人员的亲朋好友的,有业务部门的,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有作协文联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李书记在乡里工作多年,对付电话能力强,一鼓作气对付了十一个,终于大汗淋漓败下阵来。张会计当仁不让,可惜对付了三个便头晕作呕,干脆拿下话筒,任谁有天大的本领也打不进来了。
十一点多,税务局来了两个人,拿着一叠文件,要照章收税。盛馆长、李书记、张会计都懵了,不理解卖拓片怎么还要交税。税务人员叫他们看文件,他们越来越糊涂。李书记说,你们说几壶就几壶吧!
税务人员面带霜色地说,不是我们说几壶就几壶,而是文件说几壶就几壶,——四万二!
张会计一下子跳起来,我们才卖三万,你们叫交四万二的税,干脆把文化馆的人都宰了算啦!
税务人员拿出市报,会计拿出单据,税务人员又打电话问了宣传部、统战部,才得到落实。税务人员说,这个账好算,四万二的十分之一,四千二百。
李书记和税务局长在一个乡里共过事,就要通了电话,叫苦不迭,最后一句话是“文化馆穷得恨不得大人孩子尿醋卖,我这个书记急得简真是犯猴X 里‘抹蒜’。税务局长被逗笑了,心也软了,就叫去收税的人接电话,给他们讲了几分钟。两个税务人员拿出计算机,重新计算。李书记问,几壶?
税务人员说一八一八壶,营业税、城建税、教育附加税。
李书记说,是个吉利数,要发要发。
盛馆长说,给的面子不小啊!
税务人员说,我们只讲原则,不讲面子,这不过是另一种算法。
盛馆长说,还有更好的算法吗?
税务人员不再理会,收了款昂然而去。盛、李、张三个人脸都青了。李书记忙又给宣传部要了电话,请部里通知县电视台,马上发个文化馆卖拓片的消息,强调卖了三万元,并希望反复播放、反复播放。
下午刚上班,邮电局和自来水公司的讨债女郎同时光临。电话费和水费都是十八个月没交了,邮电局和自来水公司都已仁至义尽,再不交,拆电话的拆电话,断水的断水。李书记叫张会计买来几袋话梅、几袋瓜子、一两好茶,让女郎们先逍遥着,他w 三人躲到了会计室。李书记说,外财不发命穷人,怎么办盛馆长?
盛馆长说,杀人的偿命,该账的还钱,自古皆然。理都是人家的,错都是咱的。既然人家找上门来,咱砸锅卖铁也不能赖呀。
李书记说,咱什么时候能混个债主当当?
盛馆长说,咱现在就是,临街的门头房租金不是收不上来?连童舞也拖拖拖。李书记说,张会计多动脑子,门头房的租金要制定得力措施。
盛馆长说,张会计,你大体算算,咱还欠哪里的钱?欠多少?
张会计胸有成竹地说,除了邮电局、自来水公司,还有电力局,这三家都欠了十个月了,少不了一万三。
盛馆长说,你想细一些,还有没有债主?
张会计说,地主没了,再说就是中农下中农了:县招待所三百多,印刷厂四百多,残疾人福利会六百,天鸣养鸡厂二百多,就这些,绝无遗漏。
李书记说,美术培训班的学生到养鸡厂写生,不知怎么把棚子弄歪了,砸死了一批雏鸡,偷鸡不成反蚀米。
三个人正苦笑,就听得有女人嗲声嗲气地找领导。盛馆长说,又来债主了!我的意见是咱痛痛快快,完全、彻底、干净地还清债,心里也舒坦舒坦。
李书记说,我同意,这又是一次解放。
回到办公室,果然见又添了位印刷厂的女郎。她们从张会计手里接过钱,脸上都灿若桃花,袅袅婷婷地走了。余下的债主,不等人家来讨,张会计逐个电话通知。半下午就统统了结了。盛馆长伸着懒腰说,完了——完了——有点平反昭雪的味儿!
李书记说,我这会儿光想喝杯酒。
张会计转眼之间就提来一瓶“孔府宴”,倒了三茶杯。以女郎们剩下的话梅、瓜子为肴,三个人推杯换盏。盛馆长酒量小,喝了两口就面色配然,身子飘荡。他说,我想唱点什么。李书记和张会计掌声鼓励。盛馆长唱道——霹雳一声震乾坤……李书记和张会计也一同唱起来。
张会计说,留下建碑亭的一万,还有四千二,大家的津贴一年没发了,差旅费、医药费也一年没报了,是不是解决解决?想全解决不可能,补津贴就不报销,报销就不补津贴。盛馆长醉醺醺地说我听李书记的啦!大概是喝得急,李书记也有了醉意,右手一挥说民意测验!盛馆长和张会计都捧腹大笑。李书记写了罨,叫盛馆长抓。盛馆长抓了个“补”。张会计雷厉风行,挨家挨户的补发去了。补到于明诚那里,他坚辞不受。他说我住院花了那么多钱,连累了别人。张会计解释说住院倒好了,卫生局付,不住院的由单位付。于明诚又问建碑亭的钱,张会计说绝对绝对好了,绰绰有余,你老把心装肚里吧!于明诚这才接过补发的津贴。
晚饭后,人们零零星星地走到后院,弄自己的菜地。发了津贴,大家的情绪比往日高涨了,爽朗了,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愉悦的话题。李书记说,以后的日子大概要好起来了,何不请于先生为文化馆算上一卦?大家都说该算。
于明诚即席一算,说道,“抱琴送鹤去,枕石望月归”,虽说不上多么富裕,但却是难得的境界,无忧无虑,远离尘嚣,宁静祥和,天人一趣。大家说但愿此卦灵验,这样的活着已是神仙或准神仙了。
大家扯来扯去又夸奖起领导。盛馆长说,都别说好听的了,下回发还不知猴年马月,还是饮水思源——谢谢这块汉画像石。
有人说一齐跪下磕几个响头,有人说逢年过节的时候要好好举行盛大祭典。谢苑惋惜地说,如果不缺那一角,一张拓片就成了五万,真遗憾呀!谢苑直率单纯,实话实说,绝无影射之意。哪知提到像石,童舞本来就心虚,听到谢苑的话,觉得字字都是热讽冷嘲,明枪暗箭,一个妙龄女郎竟然这般的刻薄歹毒……霎时童舞的肚子就鼓了起来。
遗憾的事多着哩!童舞讥讽道,遗憾的是这块像石不是你自己家的而是公家的!遗憾的是这是文化馆而不是中南海!遗憾的是你只能在这个小县城找个老公,而不能到美国找个大亨!遗憾,遗憾……遗憾的是童童是我的儿子而不是你的儿子!
谢苑被这骤来的风暴吹得身心颤栗地说,你不讲理……你不讲理……
童舞说,我给人讲理,你是狼!
谢苑说,我怎么是狼的?
童舞说,一个六岁的孩子无意砸坏了一点像石,你就没完没了啦!你恨不得也把童童的头砸去一块!你不是狼谁是狼?
谢苑说,我一直都喜欢童童……你才是狼,你把于老师气得……多危险!
你又搞挑拨离间?说我狼,我就是狼!童舞心一横,手中的塑料水管对着谢苑喷射过去。水还没溅到谢苑身上,盛馆长一下把水管夺了下来。
童舞看了看众人,大多数都怒目金刚似的看着她。她心中一怯,转身就走。经过老强身边,老强用哑音对她说,忍着点忍着点。这使她心里掠过一丝春风。
童舞和谢苑之间的这场小战本应就此结束,谁也想不到第二天一大早,童舞就在楼房的走廊里冲着谢苑的宿舍大骂开来。文化馆的大人孩子都从梦中惊醒,演杂技的,展览古尸的,早起赶集上店跑步锻炼的,都被吸引过来。原来,童舞早晨发现她的“金鸡服装店”的牌子被人改写了,金鸡后添了一个“巴”字,跑到灰楼上又发现她宿舍门匾上的“闻鸡起舞”也被人改了,鸡后同样添了一个“巴”字。
童舞如疯似魔,又蹦又跳,连舞蹈动作也用上了,嘴里也越骂越脏。李书记、盛馆长制止不了,拉又不能拉,就叫自己的老婆拉。两个中年妇女不但降服不了童舞,反而助长了童舞的威风。
谢苑原以为梦里有人吵架,惊醒后才知道是童舞卷土重来。童舞的脏话不堪人耳,谢苑羞于见人,气得头埋在被窝里哭泣。童舞不住地骂阵,谢苑想起了那句古话——土可杀而不可侮,决意和童舞拼个你死我活。她猛地打开门,叫道,童舞,你骂的是你自己,你骂的是童舞,你骂的正是你自己!
童舞说,你到底从你的X 窝里出来了!我问你,我是“金**服装店”,我是“闻**起舞”,你呢?你还没结婚,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金银铜铁锡,金术水火土,工农兵学商,你都尝过了?你真行,你是万能X !连那块汉画像石也装进去!
谢苑哭叫着,你才是呢?你才是呢?谁不知道你?
童舞觉得被蛰了一下,狂叫着,我撕你的X !我给你撕碎!我把你的X 撕成条条!
谢苑骂不出口,硬咽道,你撕你自己的吧……你还是撕你自己的吧……你撕你自己的多方便呀……
童舞眼里喷火,身子一纵窜了过去。赵雨果从后面抓了她的手,用力一拽,童舞倒退回来。赵雨果说,你还是个女人?你这个嘴还是个嘴?你这个嘴该撕不该撕?
于明诚气得两手扶着墙,脱口说道,该撕!
楼下看热闹的立即附和道,该撕——该撕——童舞见状,不无怯懦地问赵雨果,谢苑是你老婆?是你妹妹?
赵雨果说,是什么都没关系,你只要再骂,我就撕——严惩不贷!
盛馆长愤愤地说,撕!再骂就撕!我批准了!有了责任我承担!文化馆里一点斯文也没有啦!成了他妈的骂协啦!武协啦!
谢苑砰地关上门,趴在床上呜呜地哭,绵绵无绝。童舞也抽泣着跟李书记、盛馆长进了办公室。看热闹的人们发着种种的感慨各奔前程,有个小青年学着谢苑的腔说,你撕你自己的吧,你撕你自己的多方便呀!引出零落的笑声。
李书记和盛馆长给童舞谈了一阵子,先是严厉批评,后是婉言劝慰,表示一定会查清案情真相的。又先后找谢苑、赵雨果谈了话。两位领导一致认为,恶作剧绝非谢苑所为,也不是赵雨果所为,更不会是于明诚所为,近期跟童舞不睦的这几位都排除了,馆里的其他人员也都一个一个地筛了又筛,谁都不像是干那种事的人。两个人正伤脑筋,公安局来了两个刑侦员,说有关领导指示要你们尽快破案,加“巴”字的事已构成人身攻击罪。现场被破坏了,刑侦员拍照了一番,向书记、馆长了解了有关情况,找当事人童舞座谈了一会儿,就载笑载言散淡而去。
吃过早饭,童舞拜见了于明诚。她由衷地做了道歉,悔恨交加,泪光惨淡。她求于明诚为她算一卦,算算是谁改的牌子和门匾。她说在这个馆里,于明诚是她最敬仰和信赖的人。
于明诚说,算卦说到底是一种游戏,有时灵验是因为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其运动都有多种可能性与可行性,算卦要是全能灵验,一切科学岂不都成了多余?案子的事,只能依靠公安局。于明诚又说,昨天傍晚我刚刚为文化馆算了个宁静祥和的卦,你们俩就开了大战,我这卦还能算?臭卦臭卦。你还是依靠公安局。
童舞说,越这种案子越难破,根本破不了,于老师我就求你这一次了,我绝对保密,你过去的卦灵验的也不少啊!
于明诚心软,经不住童舞可怜兮兮地哀求,只好为她算上一卦。他解释说,这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因了拐弯抹角的关系,才向你放了一箭。九年后这人身患绝症,良心重现,主动向你坦白、认罪;你不仅原谅了他,还为他四处求医,治好了他的病,在县城成为一段佳话,在市里你还成了新闻人物。
童舞说,于老师像在写小说。
于明诚笑着说,我自己也觉得像写小说,信也好,不信也好。
童舞回家后又琢磨起于明诚的话,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于大川,越想越是这个人干的,于大川几天不来文化馆,就是为了蒙蔽。她悄悄地给于大川所在的工厂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于九;!两天前到四川为厂里索债去了。放下电话,童舞觉得她的猜忌太荒唐了,太对不起于明诚了。
童舞打上门来,赵雨果挺身而出,赵雨果也没想到这使举结出一朵奇葩。那天谢苑长哭当歌,如浙沥秋雨,黯淡了日月,人们劝慰的话语堆成了山,却不能堵住她的泪腺。夜里十点,赵雨果来了,端来一碗奶色的鲫鱼汤和荷包蛋。赵雨果说,想不到你谢苑是这么懦弱,你谢苑不像一个有知识的人,而像一个乡间老妪。上帝给你谢苑一副肩膀,不是仅仅叫你当衣服架子,主要的是叫你承担重负;上帝给你谢苑一双耳朵,不是仅仅叫你听美妙的乐章,而是要你听各种各样的声音……谢苑,你真叫我失望!
赵雨果正要离开,谢苑止住哭泣,起身说,赵雨果,谢谢你。说着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再见,赵雨果。赵雨果的手伸过去之后,两只手都神差鬼使地用起了力,直到把两个人拽到一块儿。一阵脉脉的拥吻之后,赵雨果惴惴地说我是不是在乘人之危?谢苑极力地摇着头,一个热吻堵上了他的嘴。他和她双双坠人爱河。他和她都说,他们是“毫无准备,不慎落水”的。
“大战”之后的童舞,不会善罢甘休。安排好店里的活,她白天以睡为主,夜里爬上她的小楼的顶上,监视着馆里那座灰楼,希冀改写牌子的她或他再度出山,她将一举抓获。熬过了几个夜晚,她全部的发现就是有人悄悄走进谢苑的宿舍,她辨得出那正是赵雨果的身影。某个夜半,她蹑手蹑脚上了灰楼。谢苑的房间漆黑而幽秘。她侧耳门上,努力分辨屋里的声音。听着听着,她怦然心动——一种微弱而又澎湃的声音幽幽送人她的耳中,她仿佛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健康男子和一个健康女子的共同创造。愤懑、悲凉、嫉妒……她曾想过大喊大叫,刹那间又粉碎了那样的念头,她不能干那种卑鄙下作的勾当……她。0 里只剩下悲凉了。在她就要寂然离去的那一刻,她无意中看到门鼻已被人上了锁。她霍然醒悟:上锁的人正是改写她的店牌和门匾的人!这是一把生了锈的旧锁,所幸只能挂上不能锁死。她小心翼翼地摘下锁,抬手放在门媚上。
回到她的小楼,她不寒而栗了,她像翻书一样把文化馆的人刷刷刷翻了一遍又一遍,翻不见挂锁人的一鳞半爪……她因此被折磨出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她想想世间一切都可恶,一切又都无聊。这样的情绪叫她想到了于明诚那一卦,她觉得日月在心,明净超然多了。她很快便睡熟了,却又被一个荒诞不经的恶梦惊醒:她不知怎么变成了一件褪色的服装,一会儿被人扔在路边,一会儿被人偷偷地塞进洞穴,一会儿被风刮到了树梢。她披衣而起,望着迷离的星空,晶莹的泪珠从眼里滚落不已。
次日,她向赵雨果讲了那把锁,也讲到于明诚算的那一卦。赵雨果握握童舞的手,笑得很是潇洒,他说,一个多么美丽动人的故事,一个多么幽默智慧的预言啊!
上午十点钟,几十位农民雄赳赳地进了文化馆。起初以为是农民进城看杂技或者古尸展览,后来见他们目不斜视穿过院子里的帐篷,一味往里挺进,人群里几个青年还莫名其妙地抬着一张折叠床,馆里的人才有了警惕。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帮农民径直到了文化馆的后院。放稳了折叠床,馆里的人才看见床上躺着一位身子扁平如饼的白发老人。老人似乎奄奄一息,一位大汉抱起老人的上身,让老人倚在他怀里。老人痰声辘辘,颤抖的手指着古井中说,就是它……就是它……
一个领头的中年人把手握成喇叭状,对着灰楼喊道,有当家的不?文化馆当家的呢?
文化馆的人早在一旁面面相觑地站着,猜想他们肯定是为钱而来,但猜想不出他们扛什么旗号,找什么理由。盛馆长对李书记说,我真怯了,不是怕他们,是叫这几天的事情揉搓成面筋了!
李书记说,没事,你沉住气,在乡里我经的多啦!提留,公粮,结扎,组与组之间,村与村之间……哪天少了闹事的,倒觉得尸位素餐对不起工资了……
领头的中年人有了火气,高声叫道,头呢?文化馆没头?是不是带着那三十万吃喝嫖赌去了?嗯——头呢?
盛馆长硬着头皮走过去,刚迈出一步就被李书记拉回来。李书记笑容可掬正要出面,却又被赵雨果拦住了,赵雨果说,实不相瞒,三十万是我炒出来的,我捅的漏洞我堵。李书记一把没拉住,赵雨果到了领头的中年人的面前。村长你好!赵雨果说,欢迎大家来这里指导,有什么事直说,咱们好商量,好商量。
中年人说,你别封官,我不是村长,我是作业组长,东关的。怎么称呼你?怎么才出来?是不是贪了昧心钱,心里觉病啦?
赵雨果笑道,我姓赵,是临时负责,一不贪,二不沾,不烟不酒,不嫖不赌,身体很好。组长,是不是叫大伙到会计室歇着去,有什么事要文化馆办,你就直说吧!我祖祖辈辈是农民,最敬佩的就是农民,最累的是咱们农民,最苦的是咱们农民,最厚道的是咱们农民……
赵馆长倒是农民的贴心人,组长说,你知道这些,事情就好办啦!三秋大忙就要到来,家里有一百件事等着。我们不上会计室了,也不能影响你们办公。组长对他的人说,大伙儿就在地上坐着歇会儿,小心别踩了人家的菜,别看人家是文化人,菜种得还真有些道道,凭这条看就和咱们心连心啦!
几十个农民在畦埂在井旁在墙根坐下。赵雨果特意吩咐于明诚、盛馆长、李书记等几个有年纪的提茶倒水,点火敬烟。农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怕敬不怕硬,敬得焦躁不安。赵雨果和组长也对面就地而坐。
组长说,赵馆长年轻,馆里的老同志恐怕也不知道,——听说过去有个徐馆长,是他经办的。文化馆这块地原先是我们组的,一九五七年建馆征地,四十八块钱一亩,共征了四亩整,东西南北量直了,不包括古井那个小角在内,那个小角是八厘。后来你们拉围墙,一高兴把古井那个角拉进了你们院子里,组长指着那个角落说,赵馆长你看看,本来该是直角的,这不明明成了楔子——成了锐角?
赵雨果说,组长的意思是说古井那个角不属于文化馆?
没错,属于我们。组长走过去,扶着那位老人说,二爷爷,你看准啦?
老人气若游丝,手抖抖地指着,说道,这是……咱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发黑的信封,交给组长。老人说,这是……地契……地契……
赵雨果看了地契,方寸便乱了,额上的虚汗扑籁籁掉下来。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文化馆征地的北边界在古井以南4 尺。地契上有文化馆当年的椭圆形公章,也有徐馆长的私章。赵雨果把地契交给盛馆长、李书记、张会计、于明诚等人看了,都变了脸色。李书记低声说地界是最最最最棘手的事,这下倒霉了!张会计叫公安局来人吧!李书记说那样更糟。张会计说叫县委、政府出面?李书记说联合国来也没用,还是雨果去应付,看他们到底要个什么价。赵雨果说我这一会儿四肢乏力,又饿又累,不一定能撑得下来。
组长问,文化馆的同志都看清地契啦?
赵雨果说,组长,你把你们的意思说白了吧!
组长说,你是个痛快人。报上登你们一张拓片卖了三十万,电视上说三万,我们查清了,的确是三万。井属于我们,那块汉画像石是井里捞出来的,这个三万就不能属于你们,起码不能全属你们。我们想了两条路,赵馆长你选择选择。一条是你们每卖一次拓片,我们都要分一半的钱,另一条是一次性了结,把那个八厘的斜角卖给你们。
赵雨果说,组长,几十年前的事啦,即使我们犯了罪,也早过了追诉期。再说,出土文物,一律属于国家。
组长说,赵馆长话不能这么说,别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事也有才平反的,你懂,这叫还历史的本来面目。既然文物属于国家,那就按第二条路,一次性了结,这对你们是最便宜的事,跟白拣差不多,因为这八厘的斜角不是一般。
赵雨果说,这八厘的斜角是个什么价?
组长说,现在县城里每亩地十五万,八厘就是一万二。文化部门穷,我们实在不忍心多要,——真多要你赵馆长也没法,古井和像石都是无价的。
赵雨果说,一千二百元文化馆差不多还能拿出来,一万二吓不死我也能愁死我,卖拓片的三万,水费电费电话费,三样就花光了……这样吧,我先搞个民意测验,买还是不买。赵雨果转身找盛馆长、李书记商量。盛馆长苦丧着脸,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缄默不语。
李书记说,一万二真不能算漫天要价……侃,你给他侃去,侃就是砍,要有韧劲。
赵雨果对组长说,群众的意见是两千元,价高了我们就不买了,我们拆墙头还斜角。
组长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脸色陡地一变,冷冷地说,赵馆长你少来这一套,我谅你没胆拆!你这一手是虚晃一枪,骗不了我们。这个斜角你们侵占了快四十年了,菜也种了,邪财也发了,旧账一笔勾销,我们够大度了,你却想耍你自己的腿自己当家,想往哪走往哪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不骂不打,你们不是文化人吗?那就跟你文斗!组长对农民说,从现在起,开始静坐、绝食,除了二爷爷,任何人水滴也不准沾一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