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贯通 字数:15691 阅读:8 更新时间:2016/07/03

文化馆的人上了楼,从后窗看得真真切切。农民都把茶杯倒扣在地上,茶壶也歪了,除了“二爷爷”不住地寻死觅活地咳痰,后院鸦雀无声,只一会儿,有的农民嘴唇就干涩了,只好用同样干涩的舌头舔了再舔。
  赵雨果说,农民们破釜沉舟了,我的戏唱完了!我再也不冒充官长了!
  李书记怕局势愈来愈恶劣,征得盛馆长的同意,给高部长打通了电话。高部长一听就大发光火,训斥他们连这点应变能力也没有,指责他们看不出事情的严重性危害性,教育他们不要老是钱钱钱,提醒他们省里的领导正在县里搞调查研究,一切后果由他们承担!李书记请求高部长做具体指示,高部长说这还用问?答应农民的要求。李书记说碑亭的钱怎么办?高部长说以后再想法,当务之急是安抚农民,叫人家满意而归!
  李书记、盛馆长相视一叹,把公章交给了会计,要他全权代理买下斜角,办得越快越好,那个奄奄一息的“二爷爷”万一在文化馆驾崩,大家只有逃亡了。
  张会计问,只有一万建碑亭的钱,那个两千到哪里找?
  李书记思忖道,你跟我一块儿找童舞!两人匆匆下了楼。
  盛馆长在办公室徘徊了一阵,心一横,奋笔疾书,写好一份“辞呈”,拉起自行车送交文化局去了。
  于大川从外地出差回来,未及进家,先来看望于明诚,宿舍门大敞着,空无一人。正是午饭时分,炊香和乐曲线绕着灰楼。于大川看了看父亲锅碗合一、瘪瘪巴巴的小铝盆,不由得潸然泪下。父亲吃的还是老一套,咸汤泡干馒头,咸汤只用菠菜、葱花烧成。所有的青菜都来自父亲的小菜园。于大川为父亲买过几次肉,谁知他“目中无肉,”明明在小菜橱上放着他却视而不见,待到嗅出腐臭味了,才惋惜地割碎了,埋在他的小菜园里沤作肥料。于大川看看他千里迢迢带来的火腿、板鸭,觉得又办了件蠢事,心里郁闷多不出于大川所料,于明诚就在后院,正守着那块汉画像石。于大川喊了几声,于明诚如遇路人,连一声应也没有,欲睡的迟滞僵老在面部。于大川又叫了几声,于明诚迟滞照旧。于大川拉起他,搀扶到了宿舍。于大川说,你走火入魔了?你的灵魂嵌到石头里了?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你到我那个破家里住几天去吧!散散心。你要不去,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屋里!于大川替于明诚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锁好房门,一手提了板鸭、火腿、旅行包,一手架着于明诚走了。一路上于明诚都是迟滞无语,宛如木偶。
  于明诚走的第二天,李书记接到高部长的电话,市里有关领导对那块汉画像石很是珍爱,有意收藏拓片,请文化馆尽快拓两幅,文化馆可酌情收费。李书记犯了难,明白酌情的意味,觉得拓也不是,不拓好像更不是。独自到了后院,在像石前仁立,暗暗诅咒着,你这冤家石头,除了惹事生非,还有什么用处?说你价值连城你也真价值连城,说你分文不值你也真分文不值!如果说价值连城,不用全国,光是本市的重点文物,也能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换过来;如果说分文不值,谁要是真把你毁了,无疑就触了律条。你它妈的才真叫一石激起千层浪……困难的时候李书记想到了盛馆长,一路犹豫着去了医院。
  盛馆长交了辞呈之后,文化局和县委、政府的有关领导陆续找他谈话,或晓之以公理,或动之以私情,文化馆的人也无一遗漏地恳求,盛馆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高部长说,共产党的干部,叫你辞的时候,你不辞也得辞;不叫你辞的时候,你辞了也白辞。
  盛馆长说,辞了不白辞,不辞白不辞。过了几天,盛馆长感觉头痛、晕眩、嗜睡、半个脸麻木,到医院一查,诊断为“暂时性脑缺血发作”,欲称“小中风”。
  进了病房,见盛馆长正坐在床上看书,气色很好,李书记颇为宽慰,也有点儿怀疑盛馆长是否真有病。盛馆长谈兴极浓,他看的是冯梦龙的《笑史》,不等李书记开口,一气讲了四五个笑话,两个人都笑得酣畅淋漓。李书记不忍心破坏他的情绪,拓片的事怎么也说不出口,又听他讲了一个笑话,就告辞了。到了馆里,自己抓阐,一个是“拓”,一个是“不拓”,连抓三次都是“拓”。那就只好拓了,他自嘲地说,抓个“不拓”也没用。定下拓,自然想到于明诚,李书记决定亲自去请。走出文化馆大门,又改变了主意,于明诚身体、精神都不好,他不能干雪上加霜、火上烧油的事。
  老强正和童舞在大门口闲聊,李书记访惶间就把这件事说了。老强说,这活交给我吧!
  老强说到做到,看上去也还熟练,一大拓一张,两天就完成了任务。拓片也是由老强送给高部长的,高部长要交钱,老强按李书记的嘱咐,对高部长说收费问题以后再定。
  李书记刚算完了一桩心事,万万意料不到索取拓片的络绎而来,电话、信函、派员,有的是大道直取,有的是曲径通幽,日甚一日,夜以继日,竟成蜂拥之势。政界的李书记不愿得罪,新闻界的也不便得罪——曾闻企业界有“防火防盗防记者”之说,其他界别的也不好得罪———李书记想来想去,没有一个能得罪得起的。他原以为只要在乡里抓过计划生育,就天下无难事,此刻才觉得和拓片的事相比,可以说是稀松一把泥……他数了数老强列的索取拓片登记表,已经到了三十六。李书记突发奇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次日上午,李书记接到来自上海的加急电报:母病重速来沪,李书记的母亲跟他在上海工作的弟弟生活,这是人所共知的。李书记拿着电报请了假,风风火火地启程了。
  文化馆没了领导,能指挥老强的人反倒多了。县委、政府、文化局,大小是个官员或官员的派员,都直接找老强。老强只是唯唯诺诺,一天一张地拓,依职务大小逐一打发。张会计严细,不论谁拿走拓片,他都叫他们写下收条,叫经办人签名盖章。
  赵雨果说,老强,要拓片的都是教唆犯,而你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还是放下屠刀吧!
  老强说,我顶不住呀!我是一棵小草,他们都是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我看文化馆的猛士非你莫属,你去顶吧!当仁不让赵雨果。
  赵雨果说,也不妨一试,尘世中的各色人等,哪一类都不少,少的只有堂。吉河德。
  吃过午饭,赵雨果进了谢苑的宿舍。赵雨果拿出肥肥大大两件白背心,用红墨水写了醒目的字。一件前胸写了“救救”,后背写了“文物”;一件前胸写了“文物”,后背写了“救救”。谢苑不解其意,赵雨果说,这叫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咱俩一人穿一件,在街上走几圈,然后一起到县委静坐请愿。
  谢苑说,你这不是有病吗?
  赵雨果说,这背心是童舞赞助的,连她都有这个觉悟。
  谢苑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成功吗?
  赵雨果说,我现在不考虑成功与否,我要的是这个举动——这是一个文化人起码的良知。
  谢苑说,你不是说独善其身吗?
  赵雨果说,对呀,我如果连个态度也没有,我的良心上就会结出一个肿瘤。所以说,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在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矛盾。
  谢苑说,我说不过你,反正我不去。
  赵雨果说,谢苑,咱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都成为对方的“不可替代的男人或不可替代的女人”,但是,爱情绝不仅仅是优美的田园诗,价值观念——意志愿望的吻合是爱进入纯粹境界的重要因素。往往起初并不吻合,只要爱情存在,总会徐徐趋于一致,任何强迫都是对爱的亵读和限制。谢苑,我只好自己去了,我带一块牌子,撑起另一件背心。赵雨果在谢苑脸上留下一个吻,穿上背心就要下楼。谢苑被感染了,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样的离别既悲且壮。谢苑叫他等等,她忙把那一件背心套在身上,紧追过去。
  刚下楼走出十几步,就引得满院哗然。看古尸看杂技看录像的,都倾巢而出,围追堵截,弄得他俩步履维艰。这个喊“文物”,那个喊“救救”,也有说是演活报剧的,也有说这叫旅行结婚的。有位小伙子曾目睹那大的大战,便学起谢苑的腔调——你撕你自己的吧,你撕你自己的多方便呀!谢苑一分一秒也坚持不下去了,拨开众人,踉踉跄跄跑回宿舍。赵雨果本来是有如人无人之境的气魄的,谢苑突然逃离,他骤然腿软了、心虚了。偷觑一下四周那灼灼的目光,猛地感觉自己像被扒得一丝不挂,如那具古尸一样,任人指点、戏弄。
  进退维谷之际,于大川来文化馆给于明诚拿衣服,看个明白,他呵叱开众人,拉拉扯扯把赵雨果弄了回去。于大川说,你这样管X 用?耍猴法?简直就是电影《乔老爷上轿》中的那个乔老爷?
  谢苑正一条条地撕着背心,赵雨果进来了。谢苑撕得更凶。赵雨果抱住她,问道,你是撕的背心还是撕的谁?
  谢苑说,想撕谁撕谁。
  赵雨果又问,到底是谁?
  谢苑说,谁都是,谁都不是!
  赵雨果说,我明白你肯定是撕的我……
  谢苑眼里泪汪汪的了,头埋进了赵雨果的怀里。两个人亲热了一会儿,赵雨果说,换一种形式;我们上书!如实上书!上书有关领导有关部门!
  于大川心里有话憋不住,回到家里,把在馆里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讲给了于明诚。于明诚还是欲睡,默不作声。于大川见状,心中踏实多了。没想到了半夜,于明诚叫醒了儿子,脸上不再是木然与迟滞,那饱含激情的犀利的目光,令于大川望而生畏了,他首先揣测到的是回光返照……
  翌日清晨,文化馆爆出一条新闻:汉画像石不翼而飞!到了下午,又一条新闻搅得县城沸沸扬扬:于明诚、于大川父子二人同时被公安部门传去,正隔离审查。于明诚说汉画像石是被他投入古井的,他要求依法对他严惩。于大川说汉画像石是他投进井里的,与他父亲毫不相干,他父亲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弄动一块石头?他说他早就恨那块像石了,巴不得一个霹雳轰碎了它,巴不得叫外星人把它弄走……
  赵雨果闻风而动,起草了一个请愿,请求县的领导和有关部门对于明诚父子的行为做全面分析,强烈要求对他们宽大处理,不予刑事追究。赵雨果第一个签上名,继而是谢苑、张会计、童舞、老强……包括家属和上了学的孩子也都按了手印。赵雨果最后到了医院。
  盛馆长签过名后感慨万端地说,老于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可以肯定,老于是胜利者……好多事情都是这样,本来应该通过正常渠道自然而然地解决,哪怕是举手之劳,也要受这样那样的制约,把你挤到一条怪道、险道上,叫你绕尽了弯子,消蚀了心血,甚至心灰意冷行将就木,这才肯拨云见日……
  赵雨果和张会计、老强三人拿着请愿书先到了文化局,邀了局长又去找高部长。高部长很生气地说,这个于老师是不是老糊涂了!高部长说着就抓起电话,和县里有关领导在电话上商量了一下,又给公安局打了电话商量,形成两条意见:第一,解铃还需系铃人,首要的是由于明诚作指导,请人把像石打捞上来;第二,尊重文化馆群众的意见,如果像石未遭损毁,打捞费用由于明诚父子支付,如有损毁,视损毁情况另作处理;第三,从即日起,停止拓印像石。
  下午四点,古井上支起三角架,安好倒链,于大川喝了二两酒下了井。正如人们所料,像石除了原来那一角再无损毁处——像石是用被子、褥子精心包裹起来的。
  于明诚说,只要它能长期在井里,我宁可判个无期徒刑——哪里也不如井里安全呀!于明诚问众人,你们说实话,还有比井里更好的地方吗?
  李书记从上海回来那天,省纪委调查组也到了县城。省纪委接到群众举报,高部长从文化馆拿走八张珍贵拓片,私自卖给外商,所得巨款全部侵吞。适值高部长在外地开会,李书记听到风声,感到事关重大,就关闭了办公室的门窗,给高部长挂长途。接到李书记的电话,高部长情懒地一笑,说道,李书记,你这个电话纯属多余,杞人忧天……调查组找你,你实事求是地讲就是对得起组织、也对得起我了!
  放下电话,李书记想,高部长真是固若金汤了,自己也真成了杞人了。正嘲笑着自己,县纪委来了电话通知,一小时后调查组找他谈话,要他在文化馆办公室等候。他思考着要涉及的几个重要细节。高部长拿走的那两张拓片现在何处,自然要由高部长自己解答;一级文物拓印问题,虽然国家有规定,各地执行起来也都有其灵活性,这充其量只能算个“软件”。高部长拿走两张拓片至今分文未交,不管什么理由,都是不对的,都可以上升为“硬件”。想想高部长对他本人的提携,对文化馆的关照,李书记觉得决不可掉以轻心,忽略这个“硬件”。他想出一个补救措施,大步流星去了童舞的服装店。
  他把童舞叫到一边,说道,请你帮个忙,借一千元。
  童舞说,上次农民来,馆里买斜角,你和张会计找我,我愣也没愣就把两千元交出去了,正好抵了房租,我现在不欠馆里呀!
  李书记说,你误会了,我个人借,有急用。
  童舞见他迫不及待的样子,便问,什么事?你不说实话我就不借给你。
  李书记看看手表,时不我待,又懂得童舞和高部长的交往,就实话实说,先替高部长补交一千元。
  童舞沉吟少顷,说道,高部长叫你交的?
  李书记说,没有没有。
  童舞朗朗地笑了,李书记一眼就看出她笑得造作矫情,猜想必有文章。童舞说,我想高部长不会那么健忘,健忘的倒是我,为这个小店我忙得丢三落四。一周前高部长的爱人来我这里买衣服,就把钱捎来了,也还真是一千整。两张拓片能值多少钱?卖给外商当然是另一回事。高部长的爱人说是暂交这些,需要补的时候以后再补,并且再三嘱咐我马上转交到馆里,可我偏偏忘了!你今天不说,谁知道我猴年马月才能想起来?
  李书记心里想,高部长有这么一位忠诚聪慧的美貌情人,造化,造化!
  李书记把钱交给了张会计,做了一番解释,故意埋怨童舞丢三落四。张会计把账记人“暂存款”一栏,不用李书记吩咐,日期也记在了一周前。一切都天衣无缝了,李书记又给高部长拨通了电话。李书记说,这下我放心了,童舞太粗心了,你一周前叫夫人捎去的买拓片的一千元,她今天才想起来交……高部长一言不发,只在未了嗯了一下。
  省纪委调查组在文化馆调查了一天,从领导到群众,一个个地谈,最后到医院找了盛馆长,又叫人接回于明诚。使调查组感到意外的是,文化馆一二十个人,对拓片的事讲得众口一词;一千元的暂交款虽然只有三个人谈到,而财会账目未必将每一项收支随时向群众公布;其他方面,比如涉及文物政策、价格等等问题,也很难说高部长触犯了什么。调查中,有不少人为高部长歌功颂德,赵雨果对调查组的人说,告状分好人告状和小人告状,这次就是小人告状。时下的风气,高部长这样的干部,绝对是并不多见的好干部。
  高部长接到通知,提前从外地返回。他对调查组讲的与文化馆群众讲的毫无二致。调查组问及那两张拓片的下落,他说他本是干文化工作出身,这些年虽身居官场,收藏的爱好有增无减,那两张拓片完全是为了丰富个人收藏。高部长回家取回拓片,向调查组出示,如果组织上认为违纪,他就交公,听候处理。调查组见了拓片,一切真相大白,所谓“八张拓片卖给外商,侵吞巨款”,概属诬陷不实之词,两张拓片的归属,尊重当地文化馆的意见。作出结论,调查组打道回府了。
  黄昏时分,下起了小雨,街道上冷清下来。童舞叫她的两位服务员提前下班,她独自守着服装店,儿子童童到小朋友家玩去了。正是寂寞秋凉一怀愁绪,门口雨伞一合,高部长走进来。
  能到楼上坐坐去吗?高部长深情地说。
  童舞摇摇头。
  高部长大为惶惑,他从不曾见过童舞这般的冷淡,他只领受过她的热烈,她的柔情似水、风情万种。他问,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一个平民百姓,能出什么事?
  他恳切地说,能到楼上坐坐吗?
  她说,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到此为止吧!过去的事,我决无反悔,依旧珍惜,我把它存放在记忆里,作为最最美好的一部分——只有到此为止,它才是美好的,你没听说那句名言吗?真理前进一步就会变成谬误。
  高部长惆怅良久,眼角湿了。门外闯来一句寒蝉的绝望,雨声瞬间滂沦。高部长叹息道,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一会儿排成了“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高部长把预备好的一千元钱还给童舞,童舞也没有客气。高部长给童舞说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找他,童舞说她个人没什么困难,只希望他对县里的文化工作多下些功夫。最后,两个人轻轻一握,高部长走了。高部长在秋雨中缓慢而沉稳地走着,一步一步走进了如释重负的熨帕里。
  一周后,县财政局来了通知,建碑亭的第一笔款三千元已经拨出,第二笔七千元将在半月后拨出。文化馆里喜气洋洋,有的说多亏于明诚孤注一掷,有的说多亏盛馆长辞职,有的说多亏上书、请愿,有的说多亏高部长由文化馆发迹……最终归功于大家的共同努力,人人都是功臣。功劳不仅仅是建一个碑亭,而是证明文化工作已引起县里领导的足够重视,从这点来看,意义是重大的,影响是深远的。管图书的说进书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们几年没进一本书啊!搞美术的说美术摄影展览也不再是遥遥无期了!谢苑说文化馆什么时候能有一架钢琴?哪怕最低档的……李书记说面包会有的,汽车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高部长亲临文化馆召开会议,商量建碑亭的事,李书记、于明诚、建委的设计师等六七个人参加。盛馆长出院多日,照旧“不理朝政”,自觉在前院当了一名清洁工。高部长向他声明不是开领导会议,他才同意以一个普通人员的身份出席。于明诚提出一个极有开创性的意见,他说古井历经数百载,自清以来的县志都有记载,堪称本县一大古迹,也应重点保护,况且像石出自于古井,何不合而为———都在碑亭的庇护之下?于明诚的意见得到大家的赞赏,并商定像石立在井前一米处。高部长也提出一个极有建设性的意见,他说再修一块新碑,碑文除了记载这次建亭盛事,重点是介绍像石和古井,让子孙后代知道珍惜,从民族文化中汲取营养。高部长的意见同样得到大家的赞赏,并商定新碑建在碑亭前五米。谈及碑文,多数人建议由高部长撰文,这是代表县委、县政府的。高部长拒不接受,他说于明诚老师是惟一的人选。他陈述了一番理由,大家一致认同,于明诚本人也当仁不让。谈到碑文的书写,大家议论纷纷,推荐出了十多位省内书法界名流,也有说应由县里领导写的。高部长推荐了一位,既是书法家,又是领导,这就是市委郭书记,郭书记的书法作品多次在市文联举办的书法大赛中获奖,人称获奖专业户。大家也觉得郭书记合适。最后又落实几个具体问题:一是这个工程由李书记马上抓;二是根据资金情况,工程分两期,先立碑,后建亭,二十五天之内全部竣工;三是于明诚今天就摆好碑文,交县里主要领导审读、修润,明天高部长亲自去市里,请郭书记挥笔书写;四是文化馆立即派人去山东嘉祥,选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刻艺人。
  大约过了十大,像石和新碑就立起来了。新碑质地优良,郭书记的笔力也还可以,石刻的工艺也确是上乘。像石紧偎古井,有袅袅无绝的水烟,有正前方的哨兵似的新碑,像石与古井平添了许多威严与悠远,望上一眼,恍若走进历史的隧道,旷达超拔遐思无穷。这里真正成了县城的名胜,碑亭虽还未有踪影,每天都有一些人来观瞻了。
  最为兴奋的就是于明诚了。白天连吃饭也端着碗厮守在像石的一侧,夜晚在那里踏着星光陶然吟哦。于明诚背也挺了,眼睛也明亮了,看上去减去了十岁。赵雨果说,包装还真管用,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像石再不是那块像石,于先生再也不是那个干先生。
  县财政局拨的第二笔款已经到位,建亭工程开始进料,琉璃瓦、木材、水泥、油漆等无一不是精品、特优。半个月之内,一座古朴典雅、精妙大气的碑亭就要璨然而起。
  这天,县委组织部知识分子工作室来了通知,组织县级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到南方某地疗养,一路游览名胜。盛馆长和于明诚都是拔尖人才,他们对繁华都市毫无兴趣,对名山大川却情有独钟。于明诚还有些犹豫,一是怕身体不支,一是碑亭的事牵肠挂肚。组织部的同志说有最好的医生随团,万无一失。李书记劝他放心去疗养,回来后就能目睹碑亭的风采了,即便他在家,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明诚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吉大利,家中事无不顺遂,出门后步步芳草。于明诚就和盛馆长联袂南行了。
  天有不测风云,碑亭施工第一天,这个县西部的四个乡镇遭受了特大风暴。农作物大面积被毁,房屋倒塌、人畜伤亡情况严重。县委、县府紧急动员,要求县直机关全力救灾,文化馆只留下老强,连童舞的服装店也关了门。老强得了急性肾炎,需要卧床休息,用药治疗。碑亭工程丝毫没受影响。李书记吩咐老强,身体好些的时候,就往后院里转转。
  文教卫生口包驻的灾区是受灾较轻的乡,也是最偏远的乡,离县城六十里。救灾指挥部规定,任何人不得请假回城。到了第七天,李书记实在放心不下碑亭的事,弄得盾焦口燥才请下半天假,飞起自行车赶回文化馆。到了后院,李书记心花怒放了——一座光彩绚丽的碑亭千呼万唤千折百磨终于做岸而生!后院遍地辉煌了,后院的天空布满了彩虹……七八个民工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为那四根圆柱涂最后一遍漆,为顶上的琉璃瓦再擦一次浮尘,为那一片土地铺上水泥,砌出小道……
  刹那间,李书记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身子也如同遭了雷击,四肢发抖,目瞪口呆,汗如泉涌——碑亭建错了!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是任何一位幻想大师、幽默大师也想像不出的事——碑亭建错了,碑亭并没有建在汉画像石和古井之上,而是阴差阳错地建在了那块于明诚撰文、郭书记书写的新碑上!碑亭建错了!
  李书记质问民工,民工们不以为然,其中一位说这亭子建得是没说的,和图纸上设计的分毫不差,我们是高速优质,图纸上并没说建在哪块碑上,两块都是碑,建在哪里都叫碑亭。另一位说刚动土那天,高部长还来看过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多了个心眼,跟过去问高部长,我说碑亭当然是保护好碑?高部长说这还用问吗?碑亭当然是保护好碑的。
  李书记气乎乎地说,你们没文化?一点点文化也没有?哪个是好碑认不出来?
  一个工人说,我们当然没有你们的文化大,可是叫你说哪个是好碑?井上的那块,又旧又有残,在农村也就是个垒猪圈的料;这一块碑又新又好看,是县委、县政府立的,还刻着市里郭书记的大名,我们这些老百姓就看着这块碑好!打个比方,一床旧被子,一床新被子,你说保护哪一床?
  李书记说,完了,完了,我给你们说不清了……你们就不能问细一些、问明白一些?
  一位工人说,你叫我们去问谁?这七八天文化馆连个像样的人影都不见,光是几个孩子和老娘们来凑热闹,喝水都是我们自己上街提……
  李书记两腿如灌了铅,差不多是匍匐着爬上二楼的。老强正在床上睡着,他的当护士的女儿刚给他挂上吊针。老强的妻子对李书记说,老强这几天又发高热了,老是说胡话,怪吓人的。
  李书记在灾区没黑没白地工作,已是心力交瘁,再加上这次刺激,下楼的时候,眼一黑就栽倒了,额角碰出了血。老强的女儿叫来办古尸展览的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说静脉注射,用大针管直接推葡萄糖注射液,再加维C 等。针头往血管里一扎,李书记的眼角就湿了。医生说,没打过吊针?坚强些,坚强些嘛!李书记忽地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情不自禁地笑了。文化馆像遇了白事,人人一副哭丧相。李书记下令把录相厅关了,古尸展览、杂技等等也一律停下来,院子里难得有了墓场般的沉寂。
  于明诚和盛馆长从南方疗养归来,家没进就满怀喜悦地直奔后院,只瞟了一眼,两个人都失声叫起来。先是于明诚心前区一痛,慢慢地蹲下,仰在地上了,接着盛馆长一阵眩晕,扶着墙坐下了。一个是心,一个是脑,文化馆的人对付这样的紧急情况有了经验,分别用了药,休息了一会儿就苏醒了。苏醒后的盛馆长和于明诚都成了酒徒。谁都知道这是心脑病人的大忌,可谁也劝阻不了。
  盛馆长说,老于,咱俩南行前你那一卦怎么算的?你说出门步步芳草倒算对了,你说家中万事顺遂可恰恰反了!
  于明诚窘迫地说,臭卦臭卦,那是我此生最后一卦了!
  连日来,高部长和宣传部、文化局的领导都到了文化馆,做了些安抚。高部长又召开了一个小会,与会的还是上次那些人,外加建筑公司的一个技术员。一开会,李书记就要求给他处分。高部长说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群策群力,采取补救措施,而不能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追究责任,那是下一步的事。高部长说完,有人提出一种设想,碑亭建筑结构比较简单,能不能分解开,平移过去?建委和建筑公司的同志以严谨的论证否定了这种设想。另有一种设想是拆料重建。建委和建筑公司的同志说,一拆一建,就是两项费用,拆下来的料大半是废掉,这样算起来,比新建一座造价还高。有人提出另一种设想,庙不动和尚动——把新碑移出来,把像石移过去。于明诚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不行,碑井一亭是天作之合;假设把像石移过去,新碑的位置要再往前推好远,本来应该紧凑和谐的布局弄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到此为止,谁也提不出新的设想来了,会议室渐渐窒息了。盛馆长扼腕一叹说,癌,成了癌症了!
  临散会,高部长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争取资金,再建一个更漂亮、更壮观的新碑亭!
  盛馆长说,这个办法好是好,但是,争取资金谈何容易!不是画饼充饥,也是望梅止渴了!
  高部长说,咱们努力吧,只要努力,没有什么事不能办到!
  事隔五天,市委郭书记到灾区检查工作,返回时经过县城,挤出几分钟去文化馆观瞻那城大名鼎鼎的汉画像石。郭书记望着像石望着古井慨叹许久,手抚着像石残缺的那一角,连连说可惜可惜,再住下一点,就伤着女娲的头部了!郭书记又去看由他书写的那块新碑,嘴里谦虚地说涂鸦涂鸦,心里说刻到碑上更见效果。正私下陶醉着,猛然想到碑亭,勃然大怒,对着陪同他的县里的头头嚷开了,你们有没有文化?你们懂不懂文化?你们这叫……张冠李戴!鸠占鹊案!张冠李戴!鸠占鹊案!这件事你们要立即追查,严肃处理,要立即纠正,绝不能容忍张冠李戴,鸠占鹊案!
  郭书记走后第九天,也恰巧是阴历的八月十五,县文化局下达了《关于李XX等同志职务任免的通知》,全文为:经研究并报请县委组织部、县人事局批准,免去李XX同志文化馆党支部书记职务,于五日之内到组织部报到听候安排;同意盛XX同志辞去文化馆馆长职务的请求,保留行政科级待遇;任命强XX同志、赵雨果同志为文化馆副馆长;文化馆党支部书记、馆长,将另作选派。
  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要在其他单位,也许会闹出什么风波,引出什么骚动,三月半载难以平复。文化馆不,文化馆的人好像曾经沧海,谁上谁下都会泰然处之。大有阴晴,月有圆缺,阴晴都是天,圆缺都是月;文化馆永远是文化馆,文化馆只能是文化馆,文化馆甘心做文化馆。通知中涉及到的几位,自然比别人多了点心情,多了点话语。盛馆长神采奕奕,他说他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从现在起,他靠近了自然的人,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李书记说他本是混官场的,最初绝不想在文化馆呆下去,现在叫他走了,他又真心实意地不想走了,他留恋文化馆,和文化馆的同志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他说文化部门才是最重要的部门。盛馆长说你还是服从分配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新任命的副馆长老强说我要找组织反映,李书记不能走,盛馆长不能下,老强不能上——我姓强的何才何德?另一新任命的副馆长赵雨果放怀大笑,他说只要不枪毙我,我就不会当!叫谁当我都没意见,惟独叫我当我有意见,叫我当才真叫张冠李戴、鸠占鹊案。
  泰然并非无情,有人提出,今天是中秋节,晚上大家在一块圆月吧,明年大概就月是人非了。人们无不热烈响应,也都生发出浅浅的离愁别绪。
  月亮升起来了。文化馆的人们没见过这么动人的月亮,明镜似的悬挂在静谧的天空,月影中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树默默婆娑着,给世人以永远的憧憬;那位多愁善感的女子正翩翩而舞,以她晶莹无瑕的香魂给世人无尽的温情。皎皎的月华是在树影的婆娑和女子的舞动中向世间流泻的,时浓时淡,时急时缓,时静时动,时沉时浮,将世间梳洗得明丽剔透而又如梦如幻。
  文化馆的人聚会在后院。孩子们不乐意与大人为伍,吃饱喝足便去做种种的游戏去了,碑亭里坐着几个恬静交谈的中年妇女,石头一般沉默的于明诚靠着那块像石,其余的人都在那一片新铺的水泥地上坐成一个圆。人们各自从家中提来最好的月饼,拿来最好的烟、酒,端来最好的菜。良辰美景,老朋新友,觥筹交错,宠辱皆忘,文化馆俨然成了桃花源。
  酒喝到一半,高部长来了,以一个在文化馆工作过的老同志的身份参加这里的聚会,使人们的情绪掀起一个新的高潮。高部长表现得慷慨豪爽,—一给人们敬酒,他自己也陪着喝,接连下去十几杯。微醉之际,他说,我是来向文化馆的老领导、老师、朋友告别的,下午五点我才接到调离通知,明天一早去市里报到。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希望今后继续帮助、支持,我又回到文化上来了,新的职务是市文化局副局长……
  高部长的话使飘飘欲仙的人们一下坠落尘埃。略知仕途的都明白,这种平调其实是被“贬”了。片刻的沉寂之后,人们向高部长表示祝贺,又喝了一通五味俱全的祝贺酒,话题也斑斓了,人生,命运,事业……谈到文化,人们总结说,文化人干什么都难,文化人什么时候都难,文化人的价值就是通过难来实现的,离开了难,文化人就完了!
  一直缄默的于明诚说,如果有来世,我还选择现在这个职业,九死九生,矢志不渝!
  于明诚的话极富感召力,第一个站起来的是赵雨果,他宣誓一般地重复于明诚的话。继而,盛馆长、谢苑、童舞……都对来世作出了最赤诚的承诺,一股英烈之气浩荡开来。碑亭上的几位中年妇女感情脆弱,不忍听他们再谈这些了,提议大家说些高兴的事,唱唱跳跳,欢度佳节。
  有人点了谢苑的名,谢苑唱了《枉凝眉》、《友谊地久天长》,又带领大家一起唱《长亭送别》。又有人点童舞的名,童舞跑回家穿戴好,一只雪白的天鹅出现在人们面前。谢苑也跑回去拿来小提琴,为童舞伴奏——在幽雅的旋律和流动的音型中,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忧伤地飘浮,她知道她已在垂危之中了。正是那期待的月亮,那深情的浩渺的天空,那热切的无声的呼唤,给了她勇气。她不屈不挠地立起脚尖,试图重新振动翅膀,飞向抒写生命的天宇。然而,她终究体力衰竭,跪了下来,合上了双眼……音乐和舞蹈水乳交融,白天鹅对崇高的追求,白天鹅以死亡对生命的永恒的歌颂,赢得了人们的喝彩。
  童舞在表演白天鹅跪下的那一瞬,头晕目眩,一下撞在地上,谢苑抢过去把她扶起来,她抱住谢苑哭了。
  盛馆长提来收录机,放起了舞曲。碑亭上的几个妇女也进了舞场。高部长走到童舞面前,伸手邀请,童舞稍作迟疑,把手送了上去。
  人们跳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于明诚还是孤独一个倚着像石坐着,分明一尊石刻。李书记喊他学一学跳舞,谢苑也去邀他,他动也不动,应也不应。赵雨果心存疑虑,过去看了看,猛然顿足大哭,仰天叫道,于老师……入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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