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字数:2607 阅读:59 更新时间:2016/07/03

世界像粪。

  我用力想呀想呀才想起原来像是粪。

  我爹和到寿的老猪一样儿,哼哼着爬上山梁来,日头一个冷噤,就哆哆嗦嗦发不出黄光了。我窝在落日里屙屎,窝着想着睡了过去,看见从城市里来的那个女人,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红绸裙子来,说年月里物价涨到了天上,你给我那丁点儿东西,刚好够给一家人添一套衣裳。城里的女人跟我爹要那样东西的时候,总是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裙儿,笑得红花烂开。我死怕她撩她的红裙,大腿上的白嫩吓得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得起皮,我得屏着气儿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我的嘴唇。可是,城里的女人总爱撩裙儿。她撩裙儿的时候,即使我在天东地西,背又对着她,也总能看见她撩的裙儿,看见爹把那东西给了她去。爹活活是一头猪,从来不把那东西给我。

  我屙着,爹就揪了我的耳朵,说该死的二憨,你说说今天到底卖了几筐沙子,你哥只给我这一丁点儿钱。该死的爹把我的耳朵拧得热疼,热疼里城里女人的红裙儿一个飘忽就没了踪影。爹把我揪到沙金的洞口,像丢一兜猪的下水一样把我丢在地上。我系上我的裤子,看见哥坐在洞口的沙地上,脸青得像死过了三天三夜。

  爹说,说吧老大。

  老大吸烟,吐得黑雾腾腾,说,让憨子说吧。

  爹说,说,憨子。

  我说,说啥?

  爹说,说说你哥今儿到底卖了几筐沙。

  我说我管他卖了几筐沙,我咋知道他卖了几筐沙。爹听了这话,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把我踢跪在了地上。跪下时候,我听见日头叽哇一声,就落进了山里,被一条山缝紧紧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山梁上一下凉阴阴的,铺展了一层薄黑的颜色。远处近处,挖金、磨金、淘金的人,一迈一迈地走进他们的棚里,走进他们在村里租的房里,扛着他们的家什,就像扛着挖金时塌方砸断了的他们孩子的腿。从这山上一百块钱买一筐沙子,装进面袋,扛到河边,在搓衣板似的淘金板上淘呀淘的,到天黑日头被山缝挤了进去,就掏出一抹干屎粉样的东西,装进牛角尖里,或装进一个小药瓶里,扛着那被水泡红的板子,提着舀水的瓢儿,回到我们村里去了。

  爹是不淘金的,和哥一道卖沙。自家的山梁头上,爹说这儿有金,哥挖了,到河边淘了,就果然有金。以后就再也不种地了,挖沙,卖沙。从四面八方过来淘金的人,见了爹就开始哈腰,脸上没笑,绝不敢和爹说话,爹也不去搭理他们。连从城里来做黄金生意的漂亮女人,见了爹那脸上的笑也粉桃红红的。只有老大,从此和爹就冷冷热热起来。

  往日,爹总守在洞口边上,我和老大进洞挖沙,谁给爹一百块钱,就把那沙买去一筐。可今儿,那城里的女人来了,爹后晌在家守了人家,由老大守着洞口卖沙。爹说他最少少给他交了五筐沙钱,哥说今儿生意压根儿不好,爹把洞口筐漏的黄沙抓一把在手里掂掂,说这沙压手,正是金旺时候,能生意不好?你说这话鬼都不信,能瞒过去你老子我吗?

  哥他不再说话,蹴在洞口抽烟,一根接了一根。

  爹说到底卖了几筐?

  哥说钱都给你了,有几筐是几筐。

  爹说死了我都不信。

  哥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不信你搜搜我的身子。

  爹说我后晌看见你媳妇来了山上,有多少钱都可以让她捎回家里。

  哥说我是你娃,不信了我你还信谁。

  爹说你敢明誓吗?

  哥说,敢。

  这时候,天就要彻底黑将下来,嫂子来唤大伙儿回去吃饭,爹说你来了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说谁后晌要贪了沙钱,谁遭电击雷劈。于是,老大先跪下来,面对沙金的洞口,说我贡老大要贪了一筐沙钱,明儿进洞背沙,塌方把我砸死在洞里。大嫂跪在洞口前的平地中央,把她的干菜瘦脸对着傍黑的天说,我今儿要从这洞口拿走了一文回家,我一辈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让我断子绝孙。完了后爹就把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说你呢?我扑一下坐在地上,说管我啥个事儿,屎都不让我屙完。

  爹不再看我,朝前走了几步,车转身,看看天,看看洞,慢慢地跪在哥和嫂的面前,把声音弄硬成冬天的石头,说我今儿要屈说了他们俩,我贡贵不得好死,暴病死了还遭贼揭墓,把我的尸首扔到路边喂狗,要是我没有屈说他们,老天你就凭着良心办吧,叫不叫他们的誓话应验,我贡贵都不吭一声。

  誓明完了。

  大嫂说,该吃饭了。

  哥说,啥饭?

  嫂说,桃从城里回了,爹让烧了好的。

  爹说,都起吧,吃了饭夜里还有事儿。

  天就要黑将下来,山梁子漫满了雨天的潮味。爹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哥嫂也拍拍膝盖上的沙土。爹说你们走吧,我留下一会儿。蹲着把洞口的漏沙拢到一块儿,爹说看看这儿漏了多少,我就知道后晌儿卖了多少。

  哥说,爹,天黑了你不回家,我们咋能先端碗吃饭?

  爹说,那,二憨,你还留下看着洞口,吃完饭老大换你回去。

  我说,我还没有屙完,就又窝回到洞口西边的洼里,接着屙起屎来。这一回,我将就蹲着,目光从面前的蒿草缝里,真的看见了城里的女人桃,一手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另一只手也扯着老大的一个姑女,在村头朝着这儿张望。她仍然是穿了那红的裙子,火辣辣烧得人家眼疼。她还朝这儿唤了一声,在她那水亮亮的唤声里,老大说他媳妇,你搀着咱爹下坡。干菜似的老大媳妇,就扶着猪一样的老爹,踩着桃的叫唤,朝村落里去了。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 下一篇: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