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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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留之际,母亲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这时的母亲早巳经哭干了泪水,哭得失去了声音,她只是把我的脸颊贴在她的唇边,没有一丝力气,几乎听不到一丝声音,一字一字,她只是对我说着:“孩子,娘败了,小的儿胜了。你是娘的儿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要给娘争这口气!”说罢,娘就在我的怀里咽了气。
那年,娘,四十三岁,而我,只有十三岁。
母亲的娘家姓马,母亲的名字叫马官南,名字是俗了一点,但那是家谱上早就规定了的,赶上哪个字,就是哪个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天津的马姓人家是名震遐迩的大户,论财势,堪称是天津的首富;论品位,也更是书香门第,而且一不依仗官府势力,二不在天津卫称雄称霸,积善人家,必有余庆,马姓人家在天津卫独享殊荣。
和马姓人家比起来,我们侯姓人家就是暴发户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生前就任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买办,吃洋饭的,没有根基,门第不高,也算是不齿于名门望族的小门小户,上不得高台面。
按道理说,马姓人家和侯姓人家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压根儿就不能做亲。
据母亲说,像侯姓人家这样的后辈,顶头,也就是娶个猪肉铺掌柜家的肥姑娘罢了,他们何以能攀得上这么高的门第呢?算是侯姓人家有这步运气,不是赶上闹八国联军吗?八国联军攻克天津之后,烧杀抢劫,天津城一时之间成了一座死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平民百姓只能任由强虏施暴,而大户人家则就要设法逃避。逃到哪里去呢?八国强盗满天津城为非作歹,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哪里还有什么避难之所?别着急,找我们老侯家来呀!忘了我们老侯家是吃洋饭的啦?自从八国联军一进天津城,日本国就在我家大门外挂上了一面日本国的太阳旗,太阳旗下面还有五个大字:日本国保护。你道“牛”不“牛”?
就这样,人家马姓人家一户人,就投奔到我们老侯家来了。别忘了人家马姓人家有两位千金小姐呀,大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偏这位马家的二小姐才貌出众,端庄大方,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你想想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能不在马家的二小姐身上打主意吗?当时自然是什么也不说了,我家的先祖母大人只是尽其所有,热情待客,不仅每日三餐必是山珍海味,而且还拿出绫罗绸缎,给两位马家小姐裁制新衣服,更为甚者,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还将马家的二小姐请到她老人家的房里,打开梳妆台,取出首饰匣:“孩子,看着哪件好,你就拿哪件吧。”直吓得马家二小姐暗自打战,我的天爷,这已经明明是不怀好意了,哪里有这样对待避难人家的?人家投奔这里来,不过只是要找个平安地方罢了,哪里敢妄想得到这般对待。当即,人家马家的二小姐只推说是自家的首饰尚且戴不过来,又东拉西扯地说了点闲话,便又说是要回房读书,施礼之后,人家便走出去了。吃了闭门羹,我家的先祖母大人非但没有恼火,反而一眼认定,她老人家的大公子,是非马家的二小姐不娶了。
“你瞅瞅人家的孩子,金银财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什么翡翠珠宝,人家孩子连一眼也不看,这叫名门闺秀,千金小姐,哪能一看见金活银活就眼里冒金星的?官南这孩子我看中了,她若是不肯嫁到我家来,做我的儿媳妇,我就落发为尼!”我的天爷,侯老太太的主意就算是拿定了。
可是你也得问问人家马二小姐愿意不愿意呀,马二小姐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在架上绣花,不小心,绣花针刺破了小手指,将手指咬在唇边吮一下,安稳一下心情,然后又继续在大木架上绣花,绣的是新燕梅花,好一手漂亮的女红。
马老太太更是思想维新,人家娘家祖辈上出过进士,而且还是桐城派作家群中的一员主将,家学渊博,自然就有些平等思想。所以人家马老太太对儿女婚事极为谨慎,那是决不能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而且人家马老太太一不去庙里烧香,二不去问卦求仙,什么看命相,批八字,人家马老太太一概不信。人家马老太太要来一次调查研究,访亲问友,八方探询,各路的报子们传回来的情报说,这位侯家大少爷人才出众,不仅是学富五车,而且还满腹经纶,聪明智慧,精力过人,那才是百里挑一的上等人呢。
就这样把婚事订下来?也未免还是太草率了,正犹疑间,突然传来消息说,人家那位侯家大公子,被袁世凯选去,到海军大学读书去了。何以这位公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被袁世凯挑去,要做海军“尚书”了呢?其实此中没有什么秘密,就是因为袁世凯就任都统衙门总督之时,到津那天,日本国三井洋行派出他的中国掌柜侯老太爷,前往都统衙门贺拜,且送去一份官礼,白银一万两。袁世凯大人一生最喜欢两件物什,一是金钱,二是美女,今日见了这一万两白银,就更是格外高兴,当即他便向侯老太爷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袁大人暗中相助?侯老太爷说道,我家虽属出身微寒,但也实在没什么大事要劳烦袁大人出力帮助。这时,袁大人指着侯老太爷带在身边的孙儿向侯老太爷问道:“这是你的什么人?”
当即,侯老太爷回答说:“回复袁大人的示问,这个小犬是我的大孙子。”
“多大年纪?”袁大人继续问着。
“一十八岁。”侯老太爷回答。
“好了,明日你着人把他送到大直沽,那里新立了一所海军大学,眼下正在招考学生,你让他入学读书是了。”
“使不得,使不得,请袁大人另觅高材吧,我家的小孙子,是只可从文,不能习武的呀!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出操演武,他是力所不能的呀!”侯老太爷听说袁世凯要选自己的孙子当兵练武,立即便摇着双手赶忙推辞。
“嗨,你以为进海军大学就是出操练兵吗?”袁世凯当即解释着说,“那是平民百姓的孩子才让他去出操的,让咱们家的孩子出操练武,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哩,咱们家的孩子穿老虎皮,那是只等着吃俸禄的,海军大学里享几年清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三年之后,出来就是海军将官,至少也是一名海军舰长,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让他承继办洋务好?”
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我们侯老太爷还是不愿让自己的孙子去学武,但是据明白人说,袁世凯既然选中了你的孙子,要他进海军大学,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他正在招兵买马,说是和你商量,其实是强要你家的孩子,驳了他的面子,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有你的小鞋穿。无可奈何,去就去吧,反正对孩子说好了,让你出操,你就说是肚子疼,再不行,就去蹲茅坑,千万别给他真卖力气。
没想到,就因为这位侯家大公子进了海军大学,我们侯姓人家和马姓人家的这门亲事还就真地做成了。何以这马姓人家的二小姐就肯屈尊下嫁到侯姓人家来了呢?也没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世上的人,不全是要攀附名贵吗?清朝末年,胡里胡涂的老百姓不知道世态的动向,但是稍微有点心计的人,全都看出了这朝廷是保不住了,只是,这朝廷一旦寿终正寝之后,这天下又是谁人出来收拾呢?短视的人说,改朝换代,还得有人登极称帝,中国没有皇帝不行。而有远见的人则认为,清室一旦退位之后,中国必要实行民主自由,那时节,四亿神州皆舜尧,长颗人头的便是国家主人翁。果不其然,这往后的日子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马老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之后,自然就要去征求女儿的意见,而且还把这些日子暗中对侯大公子的种种查访,原原本本地向女儿做了传述。马老太太告诉女儿说,这位侯大公子,全名叫侯茹之,比马家的二小姐年长二岁,今年恰正是二十岁年纪,容貌么,也许你留意过,避难时住在侯家,总听见书房里朗朗的读书声,子日诗云地终日没完没了地背诵圣贤文章的那个白脸书生,便是侯家的大公子,侯茹之。这位侯茹之小哥天资极佳,读书可以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他家的侯老太爷见孙子聪颖,四岁上便在家里立了书馆,请来了一位做过侍郎的宿儒老学究给人家大公子开蒙,第一年讲《四书》,第二年讲《春秋》,第三年,第四年,那就越讲越有学问了,待到一十二岁时,人家侯大公子,已是把凡是带中国字的书全都读完了,读完了中国书,再去读外国书,最先读的是英语,good Morning,goodbye,现如今已是能和外国人说话了,学通了英语之后,人家侯大公子又学日本语,啊里嘎豆,沙由那拉,能和日本人一起猜拳喝酒,还能先把日本人灌醉了之后,自己再喝个一醉方休,那份本事,天津卫算是独占鳖头了。“这位侯公子别是生性荒唐吧?”听过母亲的述说之后,马二小姐不无担忧地问着。“也许不致于吧。”马老太太当然不敢打保票,只是心中暗想,这样的大户人家也许不致于出太离谱的孽障。果不其然,这还真让马老太太给猜中了,这位侯大公子确实没有离谱,人家压根儿就是自己编谱儿。
听说马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侯家老太太可是高兴得真有些忘乎所以了,立即差人去找神仙铁嘴们批命相,生辰八字合回来,没这么合适的了,天做良缘,侯大公子属猪,马二小姐属牛,一个胡吃闷睡,另一个辛劳终生,而且,猪配牛,不知愁,绝对没错,我的老爹一辈子没遇到过犯愁的事,造化,这是人家侯大公子的福气。
刻不容缓,当即,两户人家就换了帖子,紧急动员,侯家和马家就各自忙起来了。马家忙聘女儿,不外是金银细软,古董玩器,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人家马家给二小姐带过来的陪嫁,不算四名陪房的婆婆使女,只那些物什,就足够我哥哥和我坐吃一辈子的,莫说是那些金银首饰,只那两只压箱子的翠玉,猫眼儿碧玉,稀世珍宝,一只就是千顷良田,可以给日后的土地改革,提供一万名地主分子,这该是多大的贡献吧。
准备给侯大公子娶亲,侯姓人家就更是大肆挥霍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有了吩咐:别给我办得太寒碜了。随后他便一头钻进三井洋行,忙他的公务去了。至于我的先祖父大人呢?彼时他老人家供职于美孚油行,任华账房大写,每年三个月在天津,三个月在上海,三个月在美国,另外三个月,是在海上坐轮船,那时候不是没有飞机吗?据我家先祖父大人后来对我说,那在海上乘船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枯燥乏味,从上海出发,穿过太平洋,遇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至少也要二十天,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可是该如何打发呀,幸好,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偏偏一位不长进的中国洋奴就混到了船上,他不买船票,白吃白喝,只在船上给乘客们讲《三国演义》,当然是用English,而且这位爷的英语是绝对的顶呱呱,愣把洋毛子们听得不会转眼球儿,而此中我家的先祖父大人,自然也听得有滋有味。由此,我家的先祖父大人因为要在海上听英文的《三国演义》,这家里的事情就全交给我的先祖母大人了。先祖母大人最爱讲排场,凡事总要来个天津第一。于是她老人家就找来了天津卫操办红白喜事的各路英豪,当即便向各位问道:“这天津卫自从设卫以来,谁家迎亲的喜事办得最是与众不同?”“回侯老太太的示问,天津卫近五十年以来,娶媳妇最阔气的,还得说是人家杨翼德。”杨翼德大人彼时就任天津府巡警局局长,他为给儿子娶媳妇,一家伙挥霍了白银一万两,此中还不包括远近亲朋送的贺礼。
“好,就给我照着他杨邦子的排场办。”杨翼德绰号杨邦子,进了我们侯姓人家的大门,他不敢走方砖砌的大路中央,乖乖地,他得给咱来个黄花鱼,溜边儿。
素日在外面吓唬老百姓的那套“架子花”,他得给咱侯姓人家收起来。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问问他杨邦子怕不怕外国人?你那个巡警局是整治中国人的,在吃洋饭的人家面前,你杨邦子往哪儿摆?连天津府衙门的道台大人,都得逢年过节的到我们侯家来给老大人请安,而且杨邦子对下属早有过交待:只要是侯姓人家的轿子马车出来,一定要让闲杂人等回避,不得挡路,知道这天津卫的大马路是给谁修的吗?无论是大街小巷,先得让人家有头有脸的大人先生走,人家不走的时候,才轮上你们去走,不三不四的别总在大马路上转悠,碍事,知道吗?爷们儿。
全新南绣的花轿,四八三十二抬,新打出来的四面丈二铜锣,要的是惊天动地第一声,六十四名童子,每人一套大红龙凤衣,四堂吹打,清一色的锦缎朝服,八匹大红枣马,唯一和杨邦子家迎亲排场不同的是,侯姓人家没有功名,没有功名不要紧,我们有北洋总督大人的面子:海军大学在读,比个五品六品的还要光彩。
震惊津门,空前绝后,侯姓人家就如此这般地将马家的千金二小姐给迎过来了。为了这一场事办得非同寻常,天津地方县志还特意写下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三井侯宅迎娶新人,极是铺张。如是,还就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
只是,从此难为了这位马家的千金小姐马官南,人间冷暖,苦辣酸甜,千般是非,万种磨难,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