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邓一光 字数:10792 阅读:50 更新时间:2016/07/03

第三章

那些粮食和蔬菜生长出来的时候,如果下过一场透雨,样子是非常好看的,在大城市里,居然生长着这么大一片绿色和黄色的庄稼,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少年的我和弟弟在放学回家之后,便在这片奇迹的天地里跑来跑去追逐蝴蝶或者蜻蜓,追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父亲远远地挑着一担肥料过来,父亲放下担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和弟弟在奇迹里奔跑,他的目光里,常常有一种我们无法读懂的内容。
  除了种地,父亲还喂鸭子。彭家花园有两个大池塘,池塘里有鱼,还有荷花。鸭子们成群结队地在荷花中游来游去,那真是一幅动人的田园风光图。父亲喂鸭子同样不考虑目的。他只是喂,只是要在风景美妙的花园里寻找一些事情来做。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可以喂牛或者是羊,把自己变成牛倌或者是羊倌。
  当然父亲并不是从来不考虑目的的。我的一个叔伯侄儿,我父亲的一个侄孙有一年进城来向父亲讨救济,父亲就有目的地建议过他喂鸭子。老区过去很穷,因为穷,人们才无所顾忌地起来闹红,闹得天翻地覆乾坤颠倒,但是老区在换了一个朝代之后仍然很穷,老区人当然不会再起来闹红了,因为在这个朝廷里,上上下下有不少老区的子弟在做着官,他们不能造自己子弟的反。但是他们有别的办法。最常用的,就是进城(省城或者京城)找自己的子弟讨救济。老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心安理得地成为国家的五保户,吃着国家粮库调拨的粮食,穿着国家军队支援的衣服,花着国家银行提供的钞票,老区应该算做'共产主义'的实验之地。1977年我的家乡大旱,连续一百多天没下过一场透雨,地里的庄稼全被日头烤成了赤色。县里的父母官对省里拨下的救济款数目不满意,便直接去京城找一位在军队掌握实权的将军。将军在他宽大的会客厅里请县里的父母官吃水蜜桃。将军关心地了解家乡的民情。将军听完县里父母官的汇报,难过地流下了眼泪。将军说,政府管不了军队管。将军当下就拨电话。将军哽噎着喉咙对着话筒说:老百姓活成这个样子,那是我们的罪过!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必须保住老区土地上的庄稼!
  县里的父母官听着这话,扑通一声就给将军跪下了,将军见状,丢下电话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将军热泪纵横地说,你们快起来,要跪该我跪,我给家乡父老跪下!那年旱季,大量的军队设备源源不断运到老区,军队从百里之外挖通长江引来水源,几千台大功率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工作。那年,老区的庄稼终于获得了大丰收。后来县里的一位宣传干部背地里对我说,抗灾用去的款项,是收获的几十倍,我为他不懂得怎样去算老区这笔帐而遗憾。我只是委婉地对他说,老区已经学会了怎样对付他们的困境,他们甚至在省城和京城建起了相当气派的办事处来应付这一切,这难道不能算是一种进步?
  父亲给了他的侄孙一笔钱,让他回家去喂鸭子。父亲详细地算了一笔帐。按照父亲的算法,这笔钱加上侄孙两年的汗水,足可以使侄孙一家过上宽裕的日子。但是侄孙没过多久又写信来讨救济。信上说鸭子倒是喂了,也长得很活泼,特别是它们嬉水的时候那个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但是鸭子全被人药死了。侄孙说他打算喂种猪,他不会被灾难所吓倒。侄孙解释说种猪是圈着喂的,不会被药死。父亲觉得这个想法是正确的,父亲特别感动的是侄孙不被灾难吓倒的决心,于是父亲又寄去一笔钱。父亲在信中叮嘱侄孙多去管理区向技术员讨教,学习科学养猪的方法。父亲守着晨露把那封厚厚实实的信交给了邮递员。实际上这不是父亲写给他侄孙的最后一封信,在那以后他还写过好几封信,信的内容都有所变化。他的那个不成气候的侄孙不断地写信来,诉苦说种猪得了瘟疫,打算盘豆腐房,又写信说豆腐卖不出去,准备改办榨房,接下去是榨房收了一大批霉料,全亏进去了,想想还是不如开小卖店稳妥,就算小卖店一样东西也卖不出去,东西还是自己的,吃用不到别人头上去。
  父亲长期以来一直热衷于遥控他的侄孙或别的有求于他的亲戚摆脱贫困。父亲在这方面有着百折不挠的精神,不管怎样的困难都无法动摇他。我十分佩服我的那些亲戚们,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善于写信,他们在信上写一些人和事的名字,问父亲还记不记得这些人和事?他们在信上潦草而又言简意赅地写道:'三爹(或三爷),此信无它,只是家中困难,'然后他们就'敬祝三爹(或者三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们源源不断地写来那些贴着八分钱脏兮兮邮花的信,用它们来瞄准我的父亲,老实说,它们的成功率通常都比较高。我的母亲在父亲赋闲之后企图慢慢控制他的经济支出,她对那些'此信无它'的乡下来信充满了厌倦,但是母亲无论怎样做,都不能使父亲屈服。父亲对母亲说:'别的钱你可以拿走,但是我的残废金你得给我留下。'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父亲的残废金都月月不断地汇往了家乡,变成了被药死的鸭子瘟死的猪卖不出去的豆腐或别的什么。
  父亲当然并不仅仅满足于遥控,他有的时候还会亲自出马,去为家乡弄些电线柴油之类的东西。父亲在这种时候通常总能表现出他的果断和机智,他想向人们证明,作为一名军人,他并不曾衰老他仍然具有所向披靡的战斗力。
  有一次,父亲带我回家乡,一进县城,父亲就让车子驶进农机厂。父亲和一脸麻子的厂长很熟稔。父亲一下车就说,麻子,你又偷懒了吧,怎么最近在报纸电台上见不到你的消息了?麻厂长委屈地说,我怎么会偷懒,我都累得十盆血吐掉了七盆,我恨不得累死。父亲漫不经心说,你没偷懒,你就拿成绩给我看。麻厂长急得一脸通红,说,我当然有成绩。我当然拿给你看。你以为我拿不出来?麻厂长说着就带我们走进大门落锁的仓库,领我们看一辆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麻厂长得意地说,怎么样,这算不算成绩。
  省报都发了文章表扬我,满世界都知道了,怎么就你不知道?父亲点点头,慢吞吞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来找你麻子。麻厂长明白上当了,说,三爹你饶我。父亲说,我是想饶你,可我们村不饶你。我只要三台,多一台我不要。
  麻厂长说,三爹我都是有计划的,我要完不成计划,县里要罢我的官。父亲硬心肠说,我不管你的计划,我不管你罢不罢官,我只认你这个财主。你是财主,我就打你的土豪分你的田地,不打你打谁去?麻厂长哈哈笑道,三爹真有你的,三爹我就答应了,就给你三台,不过得等一段时间。父亲也哈哈笑,说,行,等多久都行,我就在你家住下了,什么时候给我拖拉机,我什么时候走人,我也好伺候,每顿四凉盘四热菜,外加半斤五粮液,麻子这不难为你吧?
  我们并没有住在麻厂长家,我们当天就拿到了三台拖拉机。
  父亲在赋闲之后自己喂鸭子当然不是出于摆脱贫困的考虑。父亲种地也好,喂鸭子也好,所收所获很少进入我们家的菜盘子。父亲总是把蔬菜和鸭蛋一担担地送到邻近的幼儿园。有时候,有素不相识的人从菜地边路过,父亲也会拉住人家,热情地不由分说地将人家的篮子或衣兜装满,他这样做,像个得了便宜的孩子似的。我后来一直认为,父亲把花园变成农庄,是一种新的生存表现。父亲他不愿意受冷落,不愿意人们忘记他。
  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被抛弃的痛苦的恐怖之中。
  鸭子在那一年突然受到了瘟疫的威胁。瘟疫是一只有着麻色斑点的漂亮母鸭最先兆示出来的。它先是老打瞌睡,然后在每天早晨独自躲在鸭圈中拒不外出。所有的鸭子一改往日快乐的嘻戏和闲游,全都待在圈里,守着它们的美人儿,它们窝在一处闷闷不乐,眼眶里充满泪水。母亲说这是鸭瘟。母亲说得赶快把鸭子们全都杀了。父亲便开始磨刀。
  在院子里的水磨石阶梯下,父亲将磨得锋快的菜刀往地上一丢,便吩咐我和弟弟捉鸭子。父亲杀鸭子的方式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父亲杀鸭子的方法极其简单,每只鸭子,他只用一刀。我和弟弟满圈扑腾去捉鸭子,然后交给父亲。父亲接过鸭子,用力掼在水磨石地上,一脚踏住鸭头,手起刀落,将鸭头剁下。鸭子惨遭不虞,美丽的鸭头被踢到一边,水汪汪的眼睛说什么也不肯闭上,无头的丰腴的身子却艰难地撑起,摇摇晃晃茫无目标地向花草丛中扑去。那真是一个令人震慑的场面,几十只生机盎然的鸭子在几分钟之内全部身首异处,鸭头像一枚枚奇怪的果实滚了一地,全都睁着眼睛,没有了头颅的鸭子一只只醉汉似的在盛开着百合花和满天星的花草中走动,似乎在寻觅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甜味,水磨石地上,落英缤纷似地洒满了桃红色的鸭血,只是风吹来时它们一动不动。父亲杀掉最后一只鸭子,立起高大魁梧的身子,手里提着滴着鲜血的菜刀,刀刃如锯齿。父亲站在那里,刚毅的脸膛直泛着冷冷的红铜色,清瑟如水的秋风从花园深处吹来,在父亲的脸上击打出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我和弟弟站在一旁,被那种肃杀的气氛惊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一生杀过多少人,这显然是一个秘密,父亲从来不提起。在我们这些后辈人面前,他绝少提及他的戎马岁月。我们喜欢看的战争影片、战争图书,喜欢玩且收藏的根据战争演绎出来的玩具武器,他都视而不见,似乎他对战争,对搏击厮杀性命予夺十分地茫然和淡泊。只有一次,父亲提到过杀人这个话题,那是为我小姑姑的儿子。我的这位表弟非常聪明,高中毕业之后到管理处当了一名文书,以后又做了乡里的办公室主任,如果不是因为受贿罪锒铛入狱的话,他也许还能往上升。父亲极喜欢我的这位表弟,当他知道表弟被判了三年徒刑之后痛苦得彻夜难眠。父亲那一次有些显得失态地说:我们邓家杀人太多,这是报应!
  父亲肯定在他的后半生中长久地困惑于年轻时代的杀伐经历,他闭口不提那些由飞溅的鲜血和被剥夺了生命权利的尸体组成的往事,一定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战争直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摆脱以有效的杀伤生命为手段的初级阶段,但是早已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父亲,却在极力回避杀人这个战争无法回避的话题,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困惑,直到很多年以后,从我大舅的一篇回忆录里找到答案。大舅的那篇回忆录收在黑龙江省党史办编辑的一套丛书中。大舅回忆了他从苏联回国后参加的一场战斗。
  大舅在他的那篇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1945年6 月,我随苏联红军远东方面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的坦克部队从蒙古进入东北,我当时担任一支骑兵部队的上尉联络官。东北解放后,我即转入东北抗日联军合江军区,任骑兵大队大队长,首次战役,就是围剿土匪李西江。李西江是谢文冬、李华堂、张黑子、孙荣久四大匪首剿灭后残存在东北的最大一股土匪,有一千四百多人,这股土匪在合江省嚣狂了两年多,虽经多次围剿,成效均不大,特别是谢文冬、李华堂、张黑子、孙荣久四大匪首被剿灭之后,剩余的骨干都归顺了李西江,使这股土匪的实力得到了加强。土匪们熟悉地形和民情,每人备有两匹马,当我们的骑兵眼看要追上他们时,他们就跳上另外一匹精力饱满的备马,眨眼将追兵丢得老远。如果用大兵团进剿,他们就钻进深山老林,在老林子里他们就像在自家炕头上一样自在,和围剿的部队捉迷藏,在大部队的身后打冷枪。这些土匪都是一些枪法极狠的家伙,个个身怀百步穿杨的本事。
  他们开枪,并不把人打死,而是打腿,伤了一个战士,得用四个战士去抬,另外还得有两个战士,负责掩护,这种消耗的杀伤战十分有效,能使大部队很快陷入自顾不暇捉襟见肘的尴尬境地。军区首长对此十分恼火,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消灭这股土匪。这个任务交给了军区警卫团和三五九旅的两个连来完成,我们骑兵大队则负责配合完成这次剿匪任务。
  我的父亲是这次剿匪战役的指挥官。
  贺晋年司令员在部队出发前把父亲叫了去,两人围着火盆烤火。火盆很旺,父亲烤了一会儿就脱去了皮大衣。贺晋年司令员说:'老虎,(这是1946年之后父亲的绰号)你别脱大衣。你脱大衣干什么?你得穿着。你得给我把李西江捉来,不是他一个人,是十六个。十六个惯匪炮头,你把他们的头都给我提来。'贺司令说着就掏出笔记本,要父亲一一记下十六个人名。贺司令一边说那些名字一边吹着热气吃烤山药。贺司令拍了拍山药上的木炭焦说:'第一不准打跑了,第二不准打散了,老虎你记着。 '他啃了一口山药,烫得嘴直咧咧,又笑眯眯地俯过身子来小声对父亲说:'另外,别忘了给带点猴头回来。'
  追踪李西江的行动连续进行了十天。有好几次,部队都咬住了绺子们的屁股,狡猾的绺子却不恋战,枪一响,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们就跳上另一匹马溜之乎也。有一次,部队已经将绺子的马队拦住了,可部队刚刚爬上两个对峙的小山包,架好机枪,绺子的快马就从山包之间的开阔地奔过,扬长而去,留下一片马蹄踏起的雪霁,气得战士们直骂娘。关外的冬天一片雪白,大雪给猎物和狩猎者造成了同样的困难。父亲在那个冬天实在算得上一个优秀的猎手,他的冷静像冻土一样,黑得沉稳和坚实。父亲知道弹药和粮草都不允许他和棋逢对手的绺子们长时间地耗下去,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一直观赏绺子们浑圆的马屁股,那么首先被拖垮的不是绺子们一万条马腿,而是无所建树的猎手。
  空手而归对所有的猎手都是极大的耻辱。父亲决定要玩一回逮黑瞎子的游戏。黑瞎子在整个白天都处于亢奋的状态,它力大无穷,独游的野猪也怕它。要捉住黑瞎子,必须守在它的窝里,黑瞎子一进了窝就充分显示出它痴拙的弱点。战争的生死哲学使出生于南方的父亲不学自会了北方的狩猎经验。父亲将战士四个人一组组成了侦察小分队,父亲派出了十几支这样的小分队。这些小分队不久之后就带回了情报,根据情报,李西江将在集贤徐家屯子夜宿,他们在徐家屯子预先号派了一千四百人和两千八百匹马的粮草。
  部队在当天下午进入徐家屯子,将屯子包围得水泄不通,屯子里的人只许进,不许出。
  屯子里有一个大围子,是伪满时警察署的驯马场,足有几亩地大。部队在围子当中埋好了几十堆炸药和手榴弹,再在上面架好篝火。部队全部左臂缠上白毛巾,两个连的人匿身于四下的马厩和厢房里,更多的部队则守在屯子四周的要道口。部队守株待兔。
  天黑时分,绺子们人喊马嘶地进屯了。绺子们兴高采烈,在马背上哓哓叫唤着。烈性酒和猪肉炖粉条的憧憬使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他们就像回家的孩子或者丈夫一样高兴。徐家屯子的维持会长和装扮成村民的侦察员殷勤地把绺子们引进围子里,并且立刻点上了篝火。熊熊的篝火迅速驱走了亡命者的寒意和劳顿,绺子们抵挡不住干牛粪烤热后散发出的芬芳,拴上马匹,像见了女人似地奔向火堆。马匹大声地打着喷嚏,吐出一股股热气,晶亮的汗珠子随着它们不停踢踏的马蹄滴落到雪地里,砸出了一个个灰白色的小坑。冬天傍晚,焰火能制造一切奇迹,有不少绺子已经被篝火征服,开始敞开他们的熊皮袄子,让火焰直接烤烫他们年轻结实的胸膛。除了少数游动哨之外,一千四百名绺子全都进了围子。趴在马厩下的父亲看得真切,他像一头嗜血的老虎似地喘着粗气,他跳了起来,兴奋地咆哮了一声:打!身边的参谋长应声打出了三发信号弹。
  关外冬天的寒夜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天上没有星月,地上白茫茫一片,白山黑水上下,天比地更显得深沉。世间万物,仿佛全被零下四十度气温冻结得失去了生命。突然之间,几十团巨大的火柱在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腾而起,震耳的爆炸声将几里外农舍房檐下的冰柱都齐齐震断了。炸药巨大的威力将整个土围子抬了起来,使一个好端端的冬夜完全变了形。越升越高的火焰之中,手榴弹像烤糊的苞米棒似的在空中翻飞起舞,不断地爆炸,人的身体的局部,裂成数片的马鞍子,断裂的枪枝和点着了的皮大衣像一些奇怪的符号在火光中不断地升腾降落。篝火下事先埋着的炸药和手榴弹释放出大量死亡能量,这些能量在追逐着毫无防范的猎物的同时又引爆了他们身上的弹药,将已被炸死的人进一步炸得粉碎。一个英俊的壮实的机枪射手被第一声轰鸣抬上了半空,他的敞开怀的胸膛上所有的软组织都被炸光了,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腹腔,紧接着,火焰又燎着了他身上缠着的机枪子弹,那些本来预备给他敌人的子弹此刻却转过头来向他复仇,接二连三的爆炸将他切割成了至少上百块残缺不齐的碎肉,当他全部落到地上来的时候,他已面目全非。爆炸无疑是死亡形式中最为壮观的一种,火药和人的身体在顷刻之间便完全融为一体了,任何方式也无法将它们再度分别开来。爆炸持续了足足有五分钟,几十堆篝火在这五分钟里有足够的时间分解成更多的火堆,因为有那么多人的脂肪和马油,这些火堆完全不会担心在短时间内熄灭掉。接下来的密集扫射较之爆炸冷静得多。四下的马厩和厢房里,二十几挺日式歪把子机枪和苏式转盘机枪一齐吐出死亡的火舌,它们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围子当中四下奔命的绺子严严实实地罩祝子弹在空中毫不费劲地追逐着人的身体和马匹,把他们撂粮食包似地撂倒,不少子弹在半空中互相撞击后,发出刺耳的尖啸声。父亲差不多是第一个冲出马厩,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父亲在一冲出马厩时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划破了他自己的下颏。绊倒他的是一个被齐颈炸断的马头,马还睁着眼睛,嘴里吐着白色的泡沫。警卫员和马夫抢上来扶父亲,父亲咒骂着一把将他们推开,大步杀入混战之中,三八式刺刀的制造者对钢火和工艺的挑剔是举世闻名的,但这也不能阻止它的弯曲和变形。
  父亲在结果了第四个绺子之后气喘吁吁,他的刺刀被血烫弯了,再也无法使用,他左臂上的白毛巾也在肉搏之中掉到了地上,这就使他踩住了死亡的门槛。三五九旅的一位连长酷爱肉搏,在整个肉搏战中,他至少结果了八条绺子的性命,自己也伤痕累累。
  在混战之中,连长看见一个左臂上没有白毛巾的大个子,便一句话不说,挺枪朝那个大个子刺去,而那个大个子正是我的父亲。马夫眼明手快,一把推开我的父亲,冲连长吼道:'我日你姥姥!这是首长!'连长也不答话,回转身挺着枪又朝人堆里扑去。
  父亲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十几个绺子正在朝土围子的一处断裂口爬去,他们打算从那里逃出去。
  父亲两个耳孔和鼻孔不断地流淌着鲜血,那是被剧烈的爆炸震出来的。父亲吼道: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掉了!'可是没人理会父亲,所有人都在忘我地厮杀。父亲扑进火堆中,捡起一挺被主人遗落了的机枪,踉跄着朝土围子断茬处奔去。父亲死死地扣动枪机,子弹将那十几个绺子打得在雪地里跳舞,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下再也爬不起来,剩余的子弹则将深雪撒白面似地扬起,深雪下的冻土立刻呈现出不规则的蜂窝状。父亲直打光弹匣里的所有子弹才住手,他回过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朝土围子里看去。
  土围子里,火焰和鲜血四下里飞窜,雪水被烤化了,成了一洼又一洼五花八色的泥浆子,泥泞之中,到处都是人和马匹的肢体和五脏六腑。人们在泥泞中追爬滚打,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全都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他们是连叫都不会了。
  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枪声在一刹那间戛然而止。一千四百具绺子的尸首和两千八百匹马的尸首堆满了整个土围子,血腥味直冲斗牛。血水在围子里四处流淌,火焰渐渐熄灭之后,血水结成了半尺厚的黑色冰层,人走在上面不断地打滑。胜利者毫不顾忌地坐在尸首堆中喘着粗气,他们累坏了,他们连包扎自己伤口的力气也没有了。然后他们慢吞吞地站起来,开始打扫战常直到第二天凌晨,尸首堆成的小山还在轻微地蠕动,不时发出冰层脆裂的声音。战士们在尸首堆中逐一辨认,一共割下了三十个头颅,经过再次辨认,有十四个头颅属于名单上的,它们很快被分别包进几床被单中,驮上了马背,掩埋尸首的工作很繁重,它们被交给应召而来的保安团,部队在凄厉的军号声响过之后离开了徐家屯子,有一些老人和孩子站在远处看着部队撤离,他们把手袖在怀里,目光呆滞,菜色的脸上挂着不经意流淌出的清涕。无论是老百姓还是部队全都一言不发。
  三十三年之后,我们家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五个子弟作为新一代军人参加了南方的另一场战争。这是一场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争,中国年轻一代军人在这场战争中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了自己民族的尊严。战争时间之短促出乎所有人意料,但不管怎么说,战争的结实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我们院子里参战的五个子弟回来了三个,其中一个被炮弹片切断了脊梁,成为终身瘫痪,另一个被步兵地雷炸飞了一条腿,坐在轮椅之中。他们和我是昔日的伙伴,我们经常在扫得干干净净的篮球场上打球,我们曾经把司令部球队赢得半个月没脸和我们打照面。可是现在,他们中间的四个人永远与球场无缘了,这使我很难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我们不复存在的球队而闷闷不乐。
  当院子里三位光荣的子弟在鲜花和掌声中被人抬着推着回到院子时,我发现父亲的情绪突然变坏了。父亲提前离开了英雄事迹汇报会,在那一天闭门不出。父亲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而且总是找着碴儿和我的母亲吵架。父亲把母亲刚种下的月季花连根拔掉,说月季开花时会有满院子残血似的花瓣,让人看着心烦。父亲这个样子,十足像一个坏脾气的孩子。父亲在晚饭的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出来吃饭。我们轮流去叫过他,他就是不开门。父亲在房间里高声说:'我不吃!我说了不吃!我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你们为什么非要我吃?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父亲在房间里摔打着东西说:'我就不信,我看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我们心平气和地坐在饭厅里吃饭,我们几个孩子和母亲,谁也没有搭理父亲,我们都把父亲当做一个正发着脾气的坏孩子。我们吃蹄冻和东坡肘子,这是两道父亲平时喜欢吃的菜。我们还喝啤酒,让胃在冻冰的泡沫中痛快地淹没。
  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要把父亲怎么样。按照我的想法,想把父亲怎么样的人当然有,但那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父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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